阿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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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不久,我到国侨办文宣司看望郭锦玲。她告诉我,不久前她在美国巧遇阿城,闲谈中,他问起我的近况,很是殷切,并忆及从前在一起的一些趣事,不时开心地笑了起来……
  自从阿城旅居美国后,关山阻隔,海天万里,音信渐稀。然而,当年我们在一起时的往事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许是年龄渐长,虽阅世更深,而少年、青年时的旧事反倒愈加清晰,历久而弥新。
  
  西双版纳的知青岁月
  我和阿城的相识是在他家,那个位于北京西城区新文化街的老住处。1966年,“文革”初的一天,两个同学约我一起到阿城家去。他是北京市35中的。35中在西城小有名气,主要是足球踢得好。记得那天只有阿城一人在家,小院里很安静,我们在书房的十几排书架旁交谈。书架上的书摆得满满的,大抵是中外文学名著、名人传记、文艺理论,以及马恩全集、列宁全集、鲁迅全集等,就像一个藏书颇丰的图书馆。面对书城,颇有些敬畏,我想阿城全家读书如此之多,一定很有学问。由于其后“文革”日趋动荡,与阿城分手后,竟没有再见面,但印象中总有他浅浅的笑和十几排满是书的书架。
  谁知我和阿城的第二面竟是在万里之外的云南西双版纳。我于1969年10月“上山下乡”来到西双版纳第三水利工程团,先是修水库,后来经白族诗人晓雪的推荐来到西双版纳文工团(现在叫西双版纳歌舞团),作文学编导。
  有一天,我和同为北京知青的张平生正在宿舍推敲一首新创作的歌曲,有人敲门,来者竟是八年未曾谋面的阿城。阿城依然是老样子,瘦瘦的,戴着当年知青常戴的白框深度眼镜,说话慢慢的,一点儿也不着急。大家叙说着各自的近况及各处见闻,感慨知青的境遇,忧虑着国家的未来。
  “文革”中,西双版纳生活之苦是不消说的了,农场老职工、新职工工资都是28块,成为云南18怪中的一大怪:“爷爷、孙子都是28块”。米饭倒是足够吃,但缺油少肉,盐水泡饭加上腌酸菜是常有的。蔬菜品种少而单调,卷心菜、冬瓜、茄子、南瓜、黄瓜每样一吃就是一两个月,天天如是。可能是气候和水土所致,这些蔬菜的口味不佳,总体感觉是太“面”,与北京的根本没法比。倒是在山里采回的蘑菇、木耳、竹笋、蕨菜很是不错,但没有时间常去,只能偶一为之。当时,知青在云南的处境并不好,按云南一带老百姓的流行说法,这些大城市来的知青都不是好人,才给弄到这儿来的。也难怪,明清两代云南确实是朝廷刺配、流放犯人的蛮荒之地。
  临近中午,我们到街对面的小食馆买了一大盆煮好的米干(粉),几盘带皮的炒猪肉,食堂打来一盆煮青菜,多多地放了辣椒,三个人倒也胃口大开,直吃得“河枯海干”,扫荡以尽。后来,阿城带着在景洪采购的一些东西回景洪总场10分场去了。其后,阿城几次来景洪,因我随文工团赴外地演出,竟没有再碰上。
  景洪总场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所属西双版纳六大农场之一,资格是最老的,场部临近景洪,十几个分场则很分散,尤其是新建的几个分场更为偏远,走上几天不一定到得了总场。10分场在去勐龙和打洛的路上,要先绕过曼飞龙水库,再到一个山洼才看得见。这个分场以种植巴西三叶橡胶树为主,兼营其他,成员和其他各农场差不多,分别为复员转业军人、湖南醴陵和云南墨江移民,以及新来不久的北京、上海、重庆、昆明的知识青年。
   10分场有个农场子弟学校,阿城身体瘦弱,干重活儿吃不消,便被安排去教书。语文、数学、英语、美术、体育,赶上什么教什么,也谈不上正规,这倒便于老师自由发挥。阿城的女友罗丹也是北京知青,同在农场子弟学校教书,1973年回京上了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成了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当老师。这在当时可算极少数的幸运者,在全国上山下乡知青中大约只占千分之一左右。
  比起其他知青,阿城带的书要算最多的,有好几箱,装满了中外名著、美术之类。在枯燥单调的农场生活中,每到夜晚闲暇时,很多知青便聚到他住的茅草房,听他讲故事,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以及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等。通常是一盏煤油灯下,人坐得满满的,烟头儿一亮一亮的。阿城讲到关键处,要休息一下,吊一吊听众的胃口,于是,有人便忙着给递上一支“春城”烟、往茶缸子里续水,并急不可待地询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病退“回京
  1977年末,再次复出的邓小平力主恢复废止了11年的高考,我从西双版纳考回北京,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由于接到录取通知书过晚,加之路途遥远,等我到校报到注册时,学校已经开课近三周了。同宿舍的胡晓义开玩笑说,同学们怀疑你已经在路上不幸罹难了。
  1979年,张平生“病退”回京,我连忙向他打听阿城近况,知道他也办了“病退”,大约不久就会回来。后来,我和张平生一起代阿城去看望他父亲的老友赵。赵当时已经复出,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我们也抽空儿到阿城家去看望他的父母,听他母亲讲,罗丹一直在北京等他,也时常来探望二老,我们很感动。阿城的母亲那时已恢复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党委副书记的职务,他父亲钟惦也已正式平反,家中好事连连,我们自然为阿城感到高兴。
  阿城终于回来了,并在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谋了个职业,后来在该公司的《世界图书》杂志做编辑工作。他和罗丹结了婚,借了同事一间小屋暂住,就在北京美术公司对面,是上世纪60年代北京兴建的简易居民楼,其设施十分简陋,生活起居颇为不便。我和张平生相约去看他,路上买了些啤酒和吃的东西,而阿城事先讲好要做一只白斩鸡。
  这是一间大约只有12平方米的房间,两个书柜挤在墙角。屋里便只能放写字台、饭桌、单人沙发、双人床,堆满书籍、报刊的写字台上方,挂着一幅阿城临摹的意大利名画,床头正面墙上则是周思聪赠给钟老的一幅精心之作。由于还没用上煤气,吃饭得用煤油炉做。比起西双版纳,菜肴还算丰盛,几个人喝着啤酒,谈及在景洪吃米干,恍然有隔世之感。吃罢饭,罗丹忙着收拾好,沏上酽茶。我和平生都是出名的水罐子,茶沏得酽,也喝得多。阿城大抵还是老样子,只是烟抽得有些凶。
  后来,北师大中文系学生会搞了个文学写作园地——《初航》,刊名请系主任萧璋教授题写。因时近清明,受同学们委托,我约请阿城画一幅周总理像,他很快便画好送来。这是一幅钢笔线条画,极有特色,大家看了都说好。阿城的美术和摄影造诣很深,其作品颇有独到之处,须细细品味,方知其妙处。后来,他和黄瑞、曲磊磊等又忙着搞“星星美展”和“四月影会”,在思维理念和艺术表现上有不少突破和开拓,影响所及竟遍至全国。至今,人们讨论改革开放之初的思想解放,仍不能不提起“星星美展”和“四月影会”。
  其后,因房主人要用房子,阿城夫妇连这小屋也住不成了,只得搬到定福庄二外的办公室去住了一段时间。定福庄靠近通县,那时交通很是不便,相互碰面的机会便不多,倒是常在电话中晤谈。后来,阿城谈及单位分给他两间小东屋,算是有了落脚之处,但接着罗丹便回娘家生孩子去了。“是个男孩,”阿城在电话中喜悦地告诉我。
  
  《棋王》后的一夜
  大约过了一年多,我又听到一个好消息,阿城的处女作《棋王》一炮而红,深受读者及专家们的赞誉,并被评为全国优秀中篇小说,便和张平生约好去看阿城。我从北新桥单位下班直接到德内大街,来得早些,而张平生要从魏公村中央民族歌舞团赶来,自然要晚。一进门,见阿城、罗丹正在吃饭,屋里很热,眼镜片一下子就蒙上了白蒙蒙的雾气。真是有日子没见了,罗丹比先前胖了些,说话还是轻声细语,而阿城仍是老样子,一袭深灰色的中式罩衣,瘦瘦的,脸色有些苍白。我说:“前不久我把《棋王》找来翻翻,的确不错。”“写着解解闷儿,”阿城说,语气淡淡的,一如他平时。
  罗丹询及我未吃晚饭,便去厨房煮来一大碗挂面,高压锅里是冒着热气的清炖排骨、鸡块,桌上摆着辣椒酱、大蒜和一盘肉片炒荸荠。我细细地吃着,觉得很可口,阿城则坐在一旁吸着烟,翻看着那天刚买来的十几本书、画册和字帖。
  目光所及,我忽然发现屋里变得干净、整齐了许多。北面墙上挂着拓印的郑板桥名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一旁是黄瑞的泼墨大写意,南墙上则是朱乃正的行草条幅:“法非法”,此外还有几幅欧美抽象派装饰画,很有些中西合璧的味道。此外,书柜、墙脚和沙发则满满的都是书,码放得很齐整,靠近门口处则摆放着新购置的十四英寸彩电和双卡收录机。
  阿城的二哥随后也来了,他问阿城:“那个棋王是不是有生活原型?”“原型是有的,不过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凑成的。”阿城吸了一口烟:“平生,你还记得景洪农场那个何连生吧,他在景洪下过棋,把当地那些下棋的全镇了。我写《棋王》时,用了他下棋的那个场面。”平生和我都想起了这回事,那次,景洪农场的北京知青何连生在景洪下棋着实轰动,远近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罗丹说,她三月份要到日本京都大学去教一年汉语,二外与京都大学是姊妹学校,相互交往很频繁。她担心:“走上一年,这屋里又该下不去脚了。”
  我想起前年冬天第一次来小屋时的情景,电话里临时约好来看阿城的新居,当时罗丹带着孩子住在父母那里。下班后,阿城到北新桥路口等我,然后一起骑车来到德内大街这个平房大杂院。进院门往北走进一小夹道,地面坎坷不平,约摸走出十余米,便来到门前,但见门窗动摇,似有倒塌之虞。进得屋里,顿感凄清寒冷,加之光线也暗,更觉寒气难当。阿城捅开蜂窝煤炉,待火燃得旺了,便煮上一锅切面,寻来半棵白菜切了,丢进锅里,旋即找出半碗肉末儿炸酱,放在面条里一拌,一人一大碗。而这次也是吃面,但颇有个家的样子和气氛。
  “最近还写了点什么?”我问。“去年又写了两个短篇《树桩》和《晚餐》,今年二月《中国作家》要发一个中篇《树王》,《人民文学》同时发一个中篇《孩子王》,”阿城说,“再下来是个《拳王》,写的都是知青题材和农场生活。”
  “《滇池》编辑部要搞个笔会,约我参加,地点在昆明的宾馆,我没去。昆明的宾馆拉上窗帘与北京、上海的宾馆有什么区别?如果到下边走一走嘛,要有意思得多。所以《拉萨河》编辑部约我去西藏,我倒很想抽空走一趟。”《棋王》一炮打响后,阿城的这两间小东屋顿时应接不暇,全国各地不少文学刊物的编辑纷纷登门索稿,有时一天能来几拨,有的一拨能来上几次,这些天竟喝下5斤茶叶。
  茶愈喝愈淡,谈兴却愈谈愈浓,不知不觉已到零点一刻,好在大家都习惯熬夜。我和平生起身告辞,蹬车急驰。虽是一月底,但北京这些天却出奇地暖和,连北海的冰面都被暖风咬开了口子,浸出水来。深夜的街上至为冷清,但华灯如昼。我和平生都为阿城的创作成绩感到高兴,的确,有一句欧洲谚语说得好:“是金子,总会闪光。”
  时光荏苒,弹指间,我们已由少年而青年,而中年,且即将步入老年。我想,如果哪一天我和阿城再次相聚,他大抵还会是老样子——一袭深灰色中式罩衣,脸色依旧苍白,浅浅地笑着,相互叙说着别后的经历及深挚的思念……
  编辑/王文娜wangwenna@yeah.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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