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之上的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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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16年7月2日,布朗海岬。
  南大西洋之上海风强劲。一群海鸥正围着一艘五十米长的三桅帆船“梅杜萨”号乘风飞翔,等待着船上抛下残羹剩饭。
  船长肖马雷正一脸谄笑地陪着法国新委任的塞内加尔总督在甲板上闲逛,三天前船上的面包炉因为起火而被毁,几天没吃上新鲜出炉的面包让这位总督大人的心情不是很好。肖马雷不得不陪着小心,想尽办法哄总督大人开心。
  “梅杜萨”号这次航行的任务就是把这位大人和他的士兵、官员、随行的科学家送到塞内加尔的圣路易斯。对于肖马雷来说,这是他在仕途上的一次良机,这个小贵族在宦海沉浮了半辈子,依仗的就是三个字——识时务。当年拿破仑还是法兰西共和国第一执政的时候,本是保皇党的他就果断投靠了他原本瞧不起的科西嘉人,从而躲过了对保皇党的镇压。当拿破仑失势后,他又以保皇党的身份重新投靠了波旁王朝。如今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法兰西帝国皇帝正孤独地被流放在离他几千公里之外的圣赫勒拿岛上,而他肖马雷却被急于招揽旧部、扩充实力的波旁王朝委任成了“梅杜萨”号的船长,得到了护送新任塞内加尔总督赴任的美差,意气风发地行驶在大西洋上。“这一趟差事办回来就有了资本,再四处打点一下捞个肥差。”抱着这样的心情,肖马雷刚一出法国便命令“梅杜萨”号全速前进,恨不得一日之间完成任务赶快回法国为自己的仕途运作打点。“梅杜萨”号本就是法国有名的快船,当年拿破仑还曾经计划用它逃往美洲。肖马雷下令全速前进,苦了随“梅杜萨”号出航的护卫舰、补给舰,拼了命追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梅杜萨”号愈来愈远。
  这个时候,瞭望员发现前方有一群海鸥在海面上盘旋鸣叫,这对于经验丰富的水手来说意味着前方很可能有暗礁。“船长,我们应该快进入阿尔根浅滩了。是不是放慢速度,离海岸线远一些?”得到瞭望员报告的水手向肖马雷请示,可正陪着总督大人的船长只回了他四个字:“全速前进。”郁闷的水手回到驾驶舱恨恨地吐了口口水,自打出行以来全船的水手很快发现,这位曾经在海军服过役的船长不仅对航海一窍不通,还偏偏喜欢瞎指挥:为了速度他居然让船靠着可能有暗礁的海岸线航行,到了危险的阿尔根浅滩不放慢速度,还把后面的护卫舰远远抛下失去了联系,万一出了事救援都来不及。可是船长的命令又不能不听,水手们只能提高了警惕,冒险高速穿过阿尔根浅滩。
  当肖马雷好容易把心情好转的总督大人送回船舱,刚想上甲板透口气时,船身突然剧烈震荡。“触礁了!”水手们的呼喊让肖马雷心中一凉:“全能的主啊!你要抛弃我吗!快,保护总督大人!”这位船长现在的脑子里只有怎么样保护好船上的贵人,让他帮忙为自己逃脱责任。
  经验丰富的水手们看到慌了神的肖马雷已经无法组织救援,便抛开了他迅速组织自救。船上的六艘救生船很快坐满了达官贵人,水手们只能在暗礁上搭建了一个长二十米、宽七米的木筏。他们将船上的货物和被挤下救生船的一百五十多人放置在了木筏上,用绳索和救生船连起来,希望能在救生船的拖拽下到达六十英里外的海岸。可是,救生船拉不动沉重的木筏。这时,一直忙着安排总督大人的肖马雷站出来行使船长的权力,下令砍断连接木筏的绳索,让救生船驶向岸边。
  “梅杜萨”号上接近一半的人被抛弃在了南大西洋上。
  救生船上的肖马雷船长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离他们愈来愈远的木筏。他不敢也不愿想象被抛弃的木筏上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对他来说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安全地把自己和总督送到岸上,然后再想办法疏通关系,使对自己失职的审判愈轻愈好。
  2
  1818年,法国巴黎,蒙马特区。
  蒙马特高地盘绕的小巷弥漫着咖啡的香味,二十六岁的藉里柯正坐在咖啡馆里悠闲地品着咖啡。这位天才的画家五年前用一幅《轻骑兵军官》征服了整个巴黎,拿到了沙龙金奖。前两年藉里柯到意大利学习,刚刚回到巴黎的他便到了艺术家聚集的蒙马特区放松一下。
  “嘿,藉里柯,老朋友,好久不见啊!”一位几年前的旧识认出了藉里柯,上前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两人在咖啡馆回忆旧日时光,谈天说地聊得颇为开心。“最近巴黎有什么新鲜事?”藉里柯问朋友。说起新鲜事,这位朋友像打了兴奋剂,开始滔滔不绝:“你还没去卢浮宫吧?新桥上前几年拆掉的老亨利雕像又重塑了,这帮老爷整天就没正事干。对了,还有一件事现在正闹得厉害呢。你还记得两年前有艘船在非洲那边沉了么?”藉里柯想了想:“你是说‘梅杜萨’号?说是死了好多人,船长判了三年。这又不是新鲜事?”朋友神秘地贴近藉里柯:“事不是新鲜事,可是有新鲜的内幕。当年那帮贵族老爷可是瞒得够紧的,那十几个幸存者想说真话,被政府用危言惑众罪罚了好多人。只有那年9月的《论战》杂志登了里面一个医生的回忆录,才逼得老爷们判了船长的罪,才三年。可你知道那一百多人怎么死的?这两年那个医生和另一个幸存者出版了一本书,才把当年的情况彻底抖出来,太可怕了……你买本书自己看看,人吃人啊……”
  告别了朋友,藉里柯来到书店买了那本书。晚上回到家里,在书桌前翻开那本书,两年前那一段差点被掩盖的惨剧在他眼前慢慢展开。
  “当那六艘救生船离开我们的视线之后……”“梅杜萨”号上幸存的医生萨维尼是这样开始描写他所经历的那段噩梦般的日子的。在被抛弃的绝望之后,木筏上的一百五十多人开始面对残酷的现实。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巨大木筏在失去了救生船的牵引后,只能用最简陋的自制风帆当动力,想要渡过六十多英里的海面到達陆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严峻的难题则是就是水和食物,木筏上装载的货物已经被扔下水,而船上的水和食物早就被救生船上的贵族们抢走了。整个木筏上只有一箱饼干和几桶白兰地,怎么支撑一百多人活到获救的时候?
  刚开始的时候,木筏上的人还按照传统的阶级观念遵守秩序,被抛弃的一部分士兵和他们的长官占据了木筏的中心,周围则是水手和其他乘客。可是举目四望俱是茫茫的海水,身下则是被贵族们抛弃的简陋木筏,这种看不到希望的处境很快就给人们带来了恐惧乃至疯狂。在这种令人绝望的情绪下,冲突爆发了。木筏周围的人开始冲击木筏中心的水手和士兵,而身带短枪的士兵在长官的命令下开始了镇压。当第一天的漂泊结束,木筏迎来朝阳温暖的光芒时,已经有数十人在暴乱中被打死或投海自杀。更可怕的是,刚刚在血腥之后赢得一点儿平静的人们又要面对凶猛来袭的暴风雨。在风雨颠簸中,又有二十多人被挤到木筏边上跌落大海,忍受饥饿和寒冷折磨的他们再也没有力气游回到木筏上,就此沉入了大海。   第四天的暴风雨过后,木筏上只有六十多人活了下来。可是对这些幸运儿来说,地狱的大门才刚刚开启了一条缝,更加可怕的噩梦还在等待着他们。坚持到第八天之后,木筏上仅有二十八人依然活着。人数的锐减让食物和水的分配稍微宽松了些,兑了海水的白兰地支撑着这些人等待似乎永远不会来临的救援。
  食物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二十八人之中只有十五个相对健康的人,其他的人都在暴乱中受了伤。剩下的人在思考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将受伤的人推落大海以节省饮水和空间。这个决定很快被他们自己推翻了,饥饿让他们又做出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决定:吃人。萨维尼医生被官员们推举出来,挑选可以食用的尸体甚至伤员。不能做食物的尸体被推下水,而被当作食物的伤员则被直接杀死。开始时有的人还有些抵触,可是饥饿很快让他们麻木起来,为了生存吃起了自己的同类。这十五个人在吃上了被困木筏之后的第一顿饱饭后,又把剩下的尸体切成一条一条,挂起来风干当储备食物。
  噩梦进行到第十二天终于结束了,一个似乎是桅杆的东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木筏上的人看到了他们已经放弃了的希望,他们用空酒桶搭成台子站在上面挥舞已经破烂不堪的衣物,用已经嘶哑了的嗓子发出自己都听不清的呼喊聲。很幸运,那果然是一艘船,是被派来搜救他们的阿尔古斯号。这些在噩梦和地狱中挣扎了十二天的人们终于迎来了救赎。可惜的是,因为饥饿太久,有五个人因为吃得过饱而造成身体不适,最终死在了阿尔古斯号上。
  当这最后十个幸存者回到法国,却惊讶地发现抛弃他们的船长和总督居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愤怒的他们开始向法庭诉说自己的遭遇,希望让那些冷血的贵族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法庭却用危言惑众罪将他们降职或是罚做苦役。最后是医生萨维尼把木筏上的经过写出来,投到了反波旁王朝的杂志《论战》。内幕被披露后,政府不得不在舆论的压力下在1817年将本该是死罪的船长肖马雷判了三年徒刑。但是关于“梅杜萨”号的内幕,很快就被政府压了下去。直到1818年医生萨维尼和另一个幸存者一起出版了关于“梅杜萨”号的回忆录,才再度引起了人们的愤怒,那位总督大人也在1818年被迫辞职。
  看完了整本书的藉里柯震惊了,他的手微微发抖,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拿出一管鹅毛笔开始伏案计划着什么。
  3
  1819年,法国巴黎,卢浮宫方形大厅。
  这里正在举办两年一届的官方绘画沙龙,全法国艺术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当年在沙龙中以《轻骑兵军官》一举成名的藉里柯是本届沙龙中的一个小小的焦点,不少人都在关心这个天才的画家在去意大利学习了两年之后会带来怎样的画作。
  “藉里柯画的马在巴黎是一绝,这次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马?应该不会再是骑兵了吧?哦,天哪!”当几位关注藉里柯的人来到他的画作前,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昔日藉里柯笔下矫健的骏马,而是一幅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这幅长七点一六米、宽四点九一米的巨幅画作上,有着浓郁而丰富的色彩:阴暗的大海像是一头要吞噬一切的怪兽,一只破烂的木筏似乎就在这只怪兽的口中挣扎着;木筏上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有些已经奄奄一息,有些正抱着已经死去的同伴的尸体,有些则激动地向着远方一个模糊的黑点挥舞着手上的布条;天边阴霾的乌云正在渐渐散去,温暖的阳光开始显露,似乎希望即将来临……
  当天,沙龙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藉里柯这幅极具冲击力的画作上,他们都联想到了这幅画的背景——“梅杜萨”号。藉里柯在众人的包围下,徐徐讲述着他绘制这幅画的过程:看完关于“梅杜萨”号的内幕后,他决定要为这些幸存者画一幅画,将这件事情永远定格在历史中。为了画好这幅画,他走访了“梅杜萨”号的幸存者和死难者家属,详尽了解当时的状况。为了画好那些将死的人,他还专门去找腐烂的尸体和黄疸病人,进行了大量的写生作为素材。为了真实再现当时的情况,藉里柯还找到一位木筏上的幸存者为他制作了木筏的模型,请来将死的病人作为模特。在展出之前他发现了构图上的缺陷,又重新修改,让木筏尽量前移,又在前景的左右两侧各增加一具尸体,达成了完美的金字塔结构……这幅画,藉里柯用了整整十八个月才完成。
  听完藉里柯的介绍,惊叹、议论、沉默、思索,在整个方形大厅里交缠在一起。一位叫德拉克洛瓦的年轻人看完画作之后,突然疯狂地跑出了沙龙。四十年后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道:“它给我的印象非常强烈。我离开画作时猛跑起来,像个疯子似的一路跑回我当时住的拉普朗希街,圣日耳曼镇尽头的那条街。”这个被藉里柯画作震惊到疯狂的年轻人,日后也画出了一幅同样震惊世界的传世经典——《自由引导人民》。
  当时的波旁王朝统治者路易十八在看到这幅画之后,沉默许久才对藉里柯说:“藉里柯先生,船舶失事不会像你们艺术家所描绘的那样可怕吧……”这幅被藉里柯命名为《遇难图》的画作又一次引发了人们对“梅杜萨”号的议论和对波旁王朝隐瞒真相、包庇罪人的不满。波旁王朝的贵族们开始阻止这幅画的展出,并且想要毁掉这幅画。最终还是看过画作的路易十八出面阻止,这幅画得以永久收藏在卢浮宫中,并以另一个名字流传世间——《梅杜萨之筏》。
  《梅杜萨之筏》引发的讨论并不止于对造成这场惨剧的罪人的声讨,很多人通过它联想到了古希腊哲学家卡尼底斯提出的一个问题:当两个遭到海难的船员都看到了一个只能容一人攀住的木板并游了过去,其中一个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将另一个推下木板,那么这个人则不该被判有罪,因为他的生存必须要建立在另一个人失去生命的基础之上。这就是著名的“卡尼底斯之板”。“梅杜萨之筏”上的幸存者并没有因为杀人罪而受到起诉,正是因为“卡尼底斯之板”问题所延伸出的伦理与生存之间选择的问题。不管是“卡尼底斯之板”还是“梅杜萨之筏”,在它们所面临的生存和伦理二者只能取其一的险境面前,法律最终还是选择了生存。目前大多数国家包括中国都有“紧急避险”的法律,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而规定的。只是那些经历了类似“梅杜萨之筏”上如同地狱般险境的人,虽然不会受到法律的责罚,却还是逃不过内心对自己的审判,“梅杜萨之筏”上的幸存者都是在噩梦与煎熬之中度过余生的,其中一位在临死前将苏格拉底的一句话作为遗言:“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去继续生活吧。”
  这木筏之上的罪与罚,也许永不会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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