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编者按:
她渴望独立,仅19岁就发出“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的独立宣言;
她向往坚强,写作西方妇女的“圣经”——《第二性》,宣称“妇女不是生成的,而是变成的”;
她追求自由,一生追随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却拒绝他的求婚,在动荡与漂泊中寻找与之平等的空间;
她,西蒙·波娃(又译西蒙娜·德·波伏瓦),是上一世纪“最美丽的存在主义者”、“女性主义之母”,也是“全世界最杰出的作家”,她的作品一如她传奇的人生,极富魅力,不容错失!多数人或许已将《第二性》与《名士风流》烂熟于心,然而,她于1947年旅居美国四个月,写下了日记体的《西蒙·波娃的美国纪行》,却甚少为读者所知,此书以独特的观点与极具魅力的文字,被视为美国公路文学的经典。
本刊特摘录了她最初抵美所记录的冲动与悸动,和她最后对这个异国之行所作的一针见血的分析,与读者分享这位世纪才女独特的心灵游记。
一月十五日
今夜的纽约,充满传奇
海关点头说:“你来自一个美丽的国家,现在要进入一个更美丽的国家。”随后他跟我要了八块钱,接着我终于自由了,大门之外,纽约正在等着我。
车子开得极顺,道路十分平坦,平坦到路面似空气轻飘消失。突然间,我看到成千成百的车辆行进、停止又行进,井然有序,仿若天上神奇旨意在指挥。规则的格子街道、每个十字路口固定不动的“停看”标志、红绿灯的严密依序闪亮,都给人一种有序、平静的印象,仿佛这个城市是寂静的。事实上,你听不到汽车喇叭声,也听不到逆火排气声,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美国观光客总是讶异巴黎街道的刺耳煞车声。在这里,车子像间歇泉一样在马路上滑行,好像无声电影。一路上,我贪婪望着,我可能再难寻觅这样的寂静、奢侈与平和。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中央公园的黑色熔岩墙壁、石头与灯光排列而行的壮观骨牌。明天,纽约会是个城市,但是今晚,纽约充满魔术神奇。
一月二十七日
这一次,巴黎失去了霸权
河水夹着咸味与臭气,黑人与流浪汉坐在椅上晒太阳,小孩穿着轮鞋在柏油路上奔滑,互相推挤,叫闹。车道旁有成排施工中的廉价公寓,这些建筑越到高处越窄,非常丑。我瞥见公寓之后是纽约市高塔,布鲁克林就在东河对岸。我坐在椅上,在轮鞋的嘈杂声中注视对岸的布鲁克林,觉得很快乐。布鲁克林、曼哈顿与它的摩天大楼,甚至整个美国都存在地平线上。现在我知道此次美国行我要找的是什么——是我自童年或青春期后便不曾感受过的丰富充足,那种快意吸收后的饱足感。我在别的旅行也曾有过这种感受,却都飞闪疾逝。不管是在希腊、意大利、西班牙或非洲,我仍觉得巴黎是世界的中心。我不曾完全离开巴黎;我依然无法忘我。
而这一次,巴黎失去了霸权。我不仅踏上陌生土地,更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自主、分离的世界。我碰触到这个世界,它真实在这儿。
五月十九日
我可以离开了。我也真的要离开美国了。这个国家经常令我恼怒,此刻,我却心碎于即将离去。过去几天,有些人问我:“你喜欢美国吗?”我习惯性回答:“一半一半。”过去四个月,我没有一天不对美国感到目眩;也没有一天不对它感到失望。我不知道长住这里会不会快活,却肯定我会极端想念它。
这个城市,让我目眩神迷
在这个安逸富足的文明之上,飘浮着诱人的海市蜃楼:这是此地生存方式给人的印象,它绝不停滞不前损耗自己,总是努力徐徐前进。美国总让我目眩神迷,拓荒史记忆犹新,仿佛触手可及,它就像超然存在的国度——在时间洪流里压缩,奇妙穿越空间,它的历史就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这就是摩天大楼令我感动的地方:它宣告人类并非沉滞的生物,而是充满能量与扩张、征服的欲望。药局辉煌丰富有一种类似巴洛克风格教堂的诗意:人类在欲望的陷阱里捕捉到的粗糙之物,却在征服物质的过程里肯定了自己的想象力。纽约与芝加哥都反映了这种傲慢梦想的创造力,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是我见过最人性、最意气昂扬的城市。著名十四行诗所说“快乐就是待在家里,优雅等待死亡”,而这种恐怖智慧在此绝无容身之处。美国人倒是生气蓬勃:他们活在生的展望而非等待死亡中。他们不满意死气沉沉;他们以行动作为判断人的标准:想要成功,就得去做。
然而,在这个国家里,你同样要耗尽力气才能生存。所有朋友都告诉我在这个如此之大的城市上班实在很累;尤其是女人兼顾家庭与事业,到了晚上就筋疲力尽。我常看到纽约女人累到不想受邀出游,出去玩也累到无法享受。我也发现此间人们沉溺饮酒,不光是习惯;他们需要在下午工作结束后,好好刺激自己一下。而且,心脏病是纽约人最常见的死亡原因。
渴望摆脱独特性的美国人
大部分美国人是和我在街上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他们满足于生活在原地打转。他们不曾尝过也不了解群策群力生活的滋味;他们也不在乎个人的命运。这是围绕他们的哀愁源头这个充满慷慨希望的世界正在压垮他们。所有文明都会让人遁入“日常生活的陈腐”,惊人的是美式遁逃的组织化、系统化程度,无论他们的教育或生长环境,都不是设计来发掘人的内在生命。美国人不认为自己只是血肉之躯,他还是一大堆机械发明的延伸,受其保护。他搭电梯上下楼,搭地铁从一处到另一处,用电话说话,用打字机写字,用吸尘器清扫地面。在食物与他的胃之间,是制作罐头食品的工厂与冰箱、电炉。打从孩童时代起,社会便包围着他。他学会向外探索,在别人身上寻找行为的模范;这也是我们所谓的“美式顺从”的来源。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感到乏味、怀疑与不满,但是他们将困惑合理化,认为那是自己的“毛病”。
历史在美国是巨大公墓
聆听美国爵士乐、与美国人聊爵士乐,我常觉得就连美国人存在的时间都是抽象的。他们尊重过去,但只把它当成防腐处理过的纪念物;对美国人而言,活生生的过去与现在只是个陌生概念。他们相信一座桥梁或一项经济计划的未来,但是他们不相信一项艺术或革命的未来。美国社会之所以没有“精巧的工艺”,绝不光是经济因素使然;就连居家生活的闲暇活动 ,他们也不讲究卓越品质:食物快煮,水果也尽量快熟。所有领域的人都赶死赶活,生怕结果出炉的一刻,它就已经过时了。切断了过去与未来,当下并无分量,美国人从不认为“当下”是时间长河的简述缩影、永恒的一面镜子,因此他们不知道要活在当下才能抓住永恒的真理与价值。历史在美国是巨大公墓:人、工作、理念的诞生,与死亡同样快速。
多数的美国人 渴欲逃脱乏味与孤独
这是事实,与我擦肩而过的这些人真的孤独。他们开放、好客,能够表现温柔、热情、感伤、诚挚的一面,却不知道如何建立深沉的爱与持久的友谊。他们绝非冷酷无情,人际关系却流于表面、冷淡。他们并非缺乏生气、活力与慷慨大度,却不懂得致力于自己的人生大计。原因只有一个,美国罕有真正的野心人物。此地虽有偶像崇拜(崇拜对象时常在改变),但多数人只期望在社会阶层里向上攀爬一两级。此外,如一个年轻人想要卓越杰出,他也希望做个杰出“公民”,而非杰出“个体”。美国人拥一种自我漠然的美德,他们不怨怼、不烦恼、不邪恶、 不嫉妒、 不自我中心,也因如此,他们没有内在热情。他们着迷于客观,却发现自己连一个目标都没。正是这种私密脆弱与骄傲建树的强烈对比,让美国人显得特别感人。
美国人需要相信善、恶截然二分
最令我吃惊的莫过于美国人多么讨厌质疑自己既存世界。他们需要相信善、恶截然二分,而善是轻易可以激发的。譬如,我到哥伦比亚、耶鲁、哈佛大学演讲时,因为提及罗赛特(David Rousset)在《我们的死亡之日》(The Days of Our Death)中抛出的良心问题,几乎引起学生反感。如果他们有意从集中营同伴中挑出两三个人,这两三个人因此得以不死,请问他们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学生固执回答:“没人有权决定他人生死。”或者:“谁给了他选择的权利?”我说如果不做选择,代表大家统统都死,即便只是救出两条命的积极行动比谋杀式的弃权要好。他们闭嘴了。我猜想他们宁可让别人都死,也不愿采取想过被迫与恶行站在同一边情境。在美国,他们拒绝与恶同行,这是对抗邪恶的惟一方法。美国人(即使是善意的美国人)拒绝坦言公正与自由两个理念正面冲突,有必要取得折衷;他们宁可否定美国存在不公正、缺乏自由。他们不愿承认问题背后因素的复杂性超越了所有道德解决方案。这解释了为什么尊重人生命的学生居然会冷静说出以原子弹对付苏联的言论。(摘自台湾《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