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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的大名叫王向阳,可自从毕业离开学校,回到柳树湾村后,王向阳这个名字就再也没人叫过。刚开始,听到人家叫黑娃,黑娃自己还很郑重地纠正过,可时间一长,自己也习惯了,感觉黑娃这个名字比王向阳听着顺耳也亲切,也就欣然答应了。但每年腊月,去镇上赶集时,王向阳的名字总会被叫起来的,那是遇着了过去的同学了。平时大家都忙,有的在外地工作,有的在城里打工,一年难得相遇几次,只有年前的集上大家才有机会见着,相互叫着过去在学校时的大名,说些只有他们之间才知道的笑话,扬扬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边说办年货去了,边笑着告辞。
在黑娃的陇东老家,黄土高原的一个分支小塬上,一进入腊月,弥漫在村子上空的年味就特别浓。女人不但要为孩子准备过年穿的新鞋、新衣,还要拆洗翻新全家的被褥,要准备过年时蒸馒头炸油饼用的精细白面。男人们也忙着粉刷房子,换顶棚,整修院落,还要挑个好日子,叫上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将家里喂了一年的大肥猪杀掉。
这时外出打工的人们也陆续回到了家乡。他们虽然从不同的城市归来,怀里揣着不同的收获,但脸上的表情却无一例外的是兴奋和激动。他们的穿着、打扮,及变白变嫩了的皮肤,还有那挎在肩上的小皮包,拖在身后,有着四个小轮子的大皮箱,已经把他们和柳树湾人区别了开来。柳树湾有句俗谚:“一年两季风,春到夏,秋到冬。”指的是坐落在塬边上的柳树湾村,从春天就开始刮风,不断有沙尘暴袭击,直到树叶茂盛的夏季才能稍微好点,刚一到秋天西北风又肆无忌惮地从塬边上刮过,一直到大雪弥漫的冬季。在这样的气候环境下生活的柳树湾村人,脸色都是粗糙黑红的。黑娃就是因为长得黑,才被叫起来的。所以,这时候,从外边回来的人就特别的显示着自己的神气和优越,见了村子里的长辈,叫声爷或者叔,掀起敞着胸的羽绒服前襟,露出里边扎着领带的蓝色西服,用手掸一下西服下摆,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黑兰州,抽出一根递过去,又从背在屁股后面的西服裤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淡红的火苗就传递出了一种热乎和亲近。遇到一群玩耍的孩子,便喊着他们的小名,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分散给挤上来的孩子,在他们抢糖的喜悦和感激中,体会着一种满足和炫耀。而黑娃,今年却无论如何是无法体验这种心情了。
况且,黑娃也不是在什么大城市,干什么轻松体面的工种,而是在离家很远的外省一家煤矿当下井工。即便如此,有几个同乡也在领到工资后去县城理了发,买了新衣服,打扮得光光鲜鲜地回家了。而黑娃虽然也去了县城,也理了个发,可没舍得给自己买件衣服,连那双已经开了胶,裂开一个小口子的旅游鞋也没舍得换掉。只是把这一年的全部收入两万元寄回了老家,而人却又回到煤矿。
两万元对于别的农民工来说可谓是高收入了,可对于黑娃来说即使挣到了两万元,他也依然不敢回家。两万元钱还不够还他前两年的赌债,更不用说盖房子了,他怕回家,怕见爹娘媳妇,怕见乡邻,也怕见债主。他借的都是亲戚朋友的钱,农村人来一两个钱也不容易,当初借他的时候还以为他真有急用呢。可这些钱都被他丢在了赌场上,他怎么好意思在没有凑够钱的时候回去见他们呢?
过年黑娃主动要求留在煤矿看门,一方面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逃避赌博对自己的诱惑。每年过年,忙了一年的村民们都闲了下来,大柳树下的德顺家就成了村里人玩麻将的地方,外边飘着鹅毛大雪,里面架着通红的炉火,光棍德顺一边为大家熬着罐罐茶,一边喊着:“炸了的把炸弹钱留下,我给咱们买炭,把火再架旺点。”烟雾笼罩着的桌子上便有一个人抬起头说:“放心吧,赖不了你,你只管上茶上水就行了,钱给你在一旁放着呢。”一片哄笑声中,哗哗啦啦,哗哗啦啦,洗牌的声音也变得悦耳了起来。
其实,柳树湾的人并不好赌。只是平时忙碌惯了,过年一旦闲下来,这手没处放,况且现在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平日里难得一见,这大过年的大家聚在了一起,也没别的娱乐活动,打打牌,喝喝茶,说说闲话,年也就过去了。但打牌不加点赌注似乎没意思,也增加不了注意力,他们便多少下点赌注,也就一块两块,输赢无所谓,图的是个快乐。
可是,这样的玩乐对于黑娃来说,却从两年前就变了味。那天在德顺家玩,也是一块两块的麻将,黑娃的手气却特别的好,到天黑收摊时,竟然赢了四十多块。本来输赢是常事,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今天赢了,明天又会输出去,来去都在这伙人手里转着。可是,那天德顺家来了个亲戚,看了黑娃赢的钱,笑着说:“这个小伙子今年财运开了,这么小的麻将也能赢这么多,天生是吃赌博饭的人啊。”说者无意听者却有了意,黑娃的心动了一下,这比自己在外打工强多了,在外边累死累活一天也就三十多块,可这坐着玩,还能玩出钱来,而且来得这样容易顺畅。
从此,黑娃便天天往德順家跑,赌注也越下越大,几天下来,输输赢赢的,他也落了几百元。还有揭牌和牌,尤其是炸弹揭在手里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赌博。可是,柳树湾村的人看他打得大,而且赢钱的目的太明显,便没人愿意和他打了。他便由德顺家那个亲戚介绍去了外村,和那些专业打牌的结识,看人家把百元大钞像玩牛皮纸一样随手抛来扔去的,他的心就开始怦怦跳动。起初他并不敢上那样的大场子,便拣一些赌注相对小点的上,他的手气也真不错,一半场下来也能赢个几百元。他的胆子便越来越大了,也坐到了一百二百元的赌桌上。可是赢了的钱是空中来的,根本不知道珍惜,给孩子买吃的,和朋友下馆子,而输了却要自己掏腰包。这样一来,年还没过完,他就把去新疆帮人摘棉花挣的一万元钱输光了,还把媳妇秀儿在家卖粮食和喂猪攒的五千元也拿去输了。
过罢年,和他一起批了庄基的人家都陆续开始盖房子了,他也急了,便又从亲戚家借了一万多元,准备拉木料翻修房。这时接到了赌友打电话,心里便又开始开动了,侥幸地以为能赢,说不定还能把以前丢出去的老本也收回来,便又去了次赌场。可谁知道他的手气却很背,不但没有赢,还连手里的老本也输了个精光。
一向温顺乖巧的秀儿,在他把家里买牛的钱也送进了赌场后,像头发了疯的母狮子,又哭又闹,吵着要离婚。爹气得当场昏了过去,花白头发的娘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再赌了。看着病床上的爹,执意要回娘家的媳妇,哭哭啼啼的娘,吓得躲在一旁的女儿,他只能蹲在地上,用手揪自己的头发,用双手擂自己的胸膛。那一刻,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站起来,要用自己的一双手,把在赌场丢了的钱拾回来,要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凭自己的力气挣钱养家糊口。要让爹娘安享一个晚年,要让秀儿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件事过后,他也确实收敛了一段时间,给村子里正盖房的人家当砖瓦工,每天也能挣三十块钱的大工费,爹娘看他回心转意了,也忙里忙外地帮他料理家务。尤其是秀儿,更是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一到天黑就早早关了门,把她柔软暖和的身子贴着他,爬在他耳边给他说贴心话,有时也让女儿给他唱儿歌。那样的夜晚,虽然没有赌博的刺激,但也甜蜜温馨。
本来他是大工,只管干活,不管料的事。可是,那天砖不够了,一时找不到拉砖的车,主人家虽说有个三轮车,可是儿子外出了没在家没人会开,他们便想到了黑娃。黑娃以前给人开过四轮拖拉机,这三轮车他更不在话下了,便和他商量,让他开上三轮车去镇上的砖厂里拉砖。对黑娃来说,那时其实没有想那么多的,他只是觉得既然是干活,干啥都一样,他只要拿到工钱就行了,再说了他自己又会开,便二话没说接过砖款就上路了。
谁知到了砖厂,装砖的车特别多,还得排队。黑娃便把车排在了那里,自己去镇上的商店买包烟。一进商店,他就听见里屋传出洗牌的声音,本来他想一转身就走的,可在老板给他取烟的当口,有个人一伸头看见了他,便喊了他过去玩几把。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侥幸心理又占了上风,便走进了里屋,结果是黑娃那天手气特别好,第一圈下来就赢了二千,一高兴便又把拉砖的事给忘了。他们的赌场由商店里屋转移到了老板的家里,一直玩了三天三夜。
那次是法院的人找到了他,给他送来了秀儿的离婚诉讼传票,这下他才真的慌了。求爷爷告奶奶,好话不知说了多少,好不容易才让秀儿撤了诉。但秀儿的爹却不答应,硬逼着让他写了保证书,如果再进赌场,秀儿就领着孩子走人,并说要让秀儿暂时住在娘家,看他的情况再做决定。而且还请了中间人作见证。
那对黑娃来说真是毁灭性的打击,就在他感觉无路可走时,堂叔把他带到了煤矿。就是在那深不见天日的井下,在这远离繁华的荒郊野外,除了漆黑的煤再找不到任何消遣的地方,他终于开始了认真地反思。当他把第一笔钱寄回家,并给秀儿写了一封悔过信后,秀儿就回到了他的家里,担起了照顾爹娘和女儿,做农活的重担。
年三十早上起来,黑娃换上昨晚洗干净的衣服及鞋袜,去了离矿区不远的小镇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怕晚点打过去,会引起爹娘及秀儿的伤心。接电话的是秀儿,她是一个多么贤惠善良的女人啊,不但没有一句责怨他的话,还再三叮咛他要注意身体,要吃好,要注意安全,不要操心家里,说爹娘的身体很好,孩子也很听话。还让六岁的女儿在电话里给他拜年,虽然他听得出来秀儿在一旁教着孩子,让她说一些宽他心的话,但孩子还是用稚嫩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不回来,问他和谁在一起过年,他那儿热闹吗?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用带着哭音的声音笑着,逗女儿开心,告诉她这里人很多,很热闹,他有很重要的工作,不能回来过年,明年一定会给她买好多漂亮的新衣服和好吃的,回来陪她过年。孩子欢快地答应了,还对旁边的秀儿重复着他的话。黑娃知道秀儿哭了,因为他自己的心里也酸酸的。
从电话亭出来,黑娃的心里像灌了铅,脚步也变得很沉,似乎在向前挪。街上的人很少,仅有的也是行色匆匆,手里提着过年用的东西。店铺也多半关了门,人们都回家过年,和家人团聚去了。只有他,一个人游荡在异乡的街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买了一瓶世纪崆峒,这是以他的家乡那座著名的山命名的家乡特产。自从发誓离开赌场来到这个高度消耗体力的地方,他就再也没有碰过酒,他怕自己一旦喝多了,又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去赌,也担心自己喝了酒,会意志不坚定,离开这个是人都不愿意来的地方。
在小镇惟一的一家还在营业的回民小饭馆里,黑娃买了半斤饺子,他想即使不能回家和家人团圆,他一个人也得吃顿饺子啊,吃着饺子也许可以减轻他的孤独和对家的思念。
回到住的工棚里,他摆好饺子取出酒杯,倒了一大杯酒,面向家乡洒在了地上,这杯酒是祭拜祖先的。往年这时候,娘和秀儿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年饭,他和爹拿着爹早就准备好了的麻纸、阴票和香,拿上炮,提上半桶饭和汤。他们先去山神庙,给山神爷献上吃的,点上香,放一串鞭炮,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他们说笑着,走过飘浮着浓烈香味的柳树湾,走过那些热闹地嚷嚷着比赛新衣的孩子身旁,走向塬边上的祖坟。他们给睡在那里的先人们烧纸点香,然后将他们提来的饭和汤洒在地上。爹还掏出烟,点上火,插在祖父的坟头。又从怀里摸出一瓶酒,打开瓶盖,跪在先人的坟前,边向地上倒酒边对先人说话。说这一年的收成,说明年的打算,有时爹也会拉一下黑娃,让祖父看孙儿长大了,已经成家立业了。而今年,他不知道年迈的老爹将如何跌跌撞撞走向祖坟,又会对祖父说些什么,但他知道爹的心情一定很难过。
他又倒上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按理說这会儿在家里,他是应该承欢爹娘膝下的。他们那儿多年来传下来的习俗,年三十晚上要给爹娘磕头敬酒。往年这时,秀儿总是将依然在厨房操劳的娘扶上炕,将饭菜摆好,还给他准备了个小酒杯。他倒上一杯酒,趴在地上给爹娘磕个头,他们笑着让秀儿扶起他,一边说现在不兴这个了,不要磕了,一边心安理得地接过他的酒,喝了。爹吸一口老旱烟,然后把烟锅含在嘴里边吸溜边从贴身的汗衫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抽出一张给孩子,又抽出一张给秀儿,再抽出一张给娘。娘笑着从她的大襟衣服下面也摸出两张五元钱,一张给孩子,一张给秀儿。秀儿一边看着他笑,一边忸怩着接过钱,孩子便会边抢边笑她:“妈妈还拿压岁钱啊?”他也掏出钱给爹娘和孩子,也给秀儿。然后,他们一家子坐下来,边吃饭边看中央一台的春节联欢晚会。那个场面多热闹多亲切啊,可今年,他闭着眼睛也知道一定是爹娘早早关门睡了,秀儿也搂着孩子在偷偷掉眼泪。
秀儿和他是初中同学。那时候,他又调皮捣蛋又不爱学习,可腼腆的秀儿却喜欢他。毕业后,他托人去提亲,秀儿的父母嫌他家困难,也嫌他没有手艺不同意。他们托秀儿在城里工作的姑妈帮秀儿在城里找了个临时工作,并让秀儿学习电脑,打算让秀儿在城里找个对象。后来秀儿偷偷跑了回来,写信给他,说非他不嫁,那时他多感动啊。便三天两头提着礼物去秀儿家,帮秀儿父母干活,好话说了几箩筐,终于改变了他们的看法,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刚结婚那会儿,他们甜蜜恩爱,一同下地干活,一同外出打工,积攒了些钱,商量着要翻修家里的房子,还要给他买一辆车,农闲了跑运输。可谁知他竟然染上了赌瘾。那些钱全被他扔进了无底洞,连个回声也没有就无影无踪了。
柳树湾属于半山半塬,人住在塬边上,地却在半山坡,种了庄稼要收回来必须从山下拉到山上来。以前他们家有牛拉车,还有驴驮,可自从他欠了赌债,家里的牛也卖了,驴也被别人牵走了,这些粮食要收回来,得凭人力。他不敢想象,前些年他沉溺于赌博,这一年他又外出躲债挣钱,那山下的庄稼秀儿是怎么收回来的,上次电话里,她还说今年小麦卖了五千多元,玉米卖了一千多呢,而且她还喂了头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仔,也快能卖钱了。
他又倒了杯酒,慢慢地边吃饺子边喝,一边仰着头,抑制着要溢出来的泪水。他想到早上电话里女儿稚嫩可爱的声音,问他为啥不回来,他不敢回答女儿。是啊,他还算一个父亲吗?想到以前在他和爹娘秀儿争吵时,女儿总是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怯生生地躲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敌意。
那次他赢了钱,心里一高兴,便买了好吃的带回家给五岁的女儿,把她拉到胸前问:“爱爸爸吗?”可女儿一扭身把平时爱吃的旺旺饼塞到他怀里说:“不爱!爸爸最坏了,爱打麻将,惹爷爷生气,骂妈妈,我不爱爸爸。”
当时他只当那是小孩子不懂事,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放在心上,可这会儿想起来,他的心里特别难受。是啊,童言无忌,孩子的好恶是最好的对一个人的评价,他活到连孩子都看着不喜欢了,厌恶了,那他活得还有什么尊严,还有什么价值呢?他一连饮下几大杯酒,用手抽打着自己的脸,一边叫着自己久已没人叫的大名:“王向阳啊,你他妈的简直不是人,是牲畜,猪狗都不如啊。”
在所有的人都回家团圆的大年三十,在这个全世界华人都在欢度的夜晚,柳树湾最聪明最英俊的小伙子黑娃,却在距离黄土地很远的一个山沟里,在这座沉默寡言的小煤窑里,在愧悔交加中,一个人孤寂落寞地独自品尝着这杯自己酿制的苦酒。
他一个人边喝边想边哭。三十年的经历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闪过,曾经的幸福,曾经的欢乐,都让他想在赌场上发大财的雄伟野心给毁了。而那些和他一块长大,没有他聪明的猫娃狗娃蛋娃,现在不但住上了漂亮的小洋楼,还骑着摩托车,惟有自己,什么也没有,还差点丢了秀儿和女儿,毁了这个家。
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了,可黑娃听不到,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电视,没有春晚,没有大挂钟也没有鞭炮声。有的只是这瓶产自他的家乡陇东地区的世纪崆峒酒,还有一盘不是娘也不是秀儿包的饺子。酒喝完了,饺子吃光了。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把自己愧疚的灵魂交给了酒精,一头扎在简朴的床铺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责 编:宋世安
在黑娃的陇东老家,黄土高原的一个分支小塬上,一进入腊月,弥漫在村子上空的年味就特别浓。女人不但要为孩子准备过年穿的新鞋、新衣,还要拆洗翻新全家的被褥,要准备过年时蒸馒头炸油饼用的精细白面。男人们也忙着粉刷房子,换顶棚,整修院落,还要挑个好日子,叫上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将家里喂了一年的大肥猪杀掉。
这时外出打工的人们也陆续回到了家乡。他们虽然从不同的城市归来,怀里揣着不同的收获,但脸上的表情却无一例外的是兴奋和激动。他们的穿着、打扮,及变白变嫩了的皮肤,还有那挎在肩上的小皮包,拖在身后,有着四个小轮子的大皮箱,已经把他们和柳树湾人区别了开来。柳树湾有句俗谚:“一年两季风,春到夏,秋到冬。”指的是坐落在塬边上的柳树湾村,从春天就开始刮风,不断有沙尘暴袭击,直到树叶茂盛的夏季才能稍微好点,刚一到秋天西北风又肆无忌惮地从塬边上刮过,一直到大雪弥漫的冬季。在这样的气候环境下生活的柳树湾村人,脸色都是粗糙黑红的。黑娃就是因为长得黑,才被叫起来的。所以,这时候,从外边回来的人就特别的显示着自己的神气和优越,见了村子里的长辈,叫声爷或者叔,掀起敞着胸的羽绒服前襟,露出里边扎着领带的蓝色西服,用手掸一下西服下摆,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黑兰州,抽出一根递过去,又从背在屁股后面的西服裤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淡红的火苗就传递出了一种热乎和亲近。遇到一群玩耍的孩子,便喊着他们的小名,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分散给挤上来的孩子,在他们抢糖的喜悦和感激中,体会着一种满足和炫耀。而黑娃,今年却无论如何是无法体验这种心情了。
况且,黑娃也不是在什么大城市,干什么轻松体面的工种,而是在离家很远的外省一家煤矿当下井工。即便如此,有几个同乡也在领到工资后去县城理了发,买了新衣服,打扮得光光鲜鲜地回家了。而黑娃虽然也去了县城,也理了个发,可没舍得给自己买件衣服,连那双已经开了胶,裂开一个小口子的旅游鞋也没舍得换掉。只是把这一年的全部收入两万元寄回了老家,而人却又回到煤矿。
两万元对于别的农民工来说可谓是高收入了,可对于黑娃来说即使挣到了两万元,他也依然不敢回家。两万元钱还不够还他前两年的赌债,更不用说盖房子了,他怕回家,怕见爹娘媳妇,怕见乡邻,也怕见债主。他借的都是亲戚朋友的钱,农村人来一两个钱也不容易,当初借他的时候还以为他真有急用呢。可这些钱都被他丢在了赌场上,他怎么好意思在没有凑够钱的时候回去见他们呢?
过年黑娃主动要求留在煤矿看门,一方面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逃避赌博对自己的诱惑。每年过年,忙了一年的村民们都闲了下来,大柳树下的德顺家就成了村里人玩麻将的地方,外边飘着鹅毛大雪,里面架着通红的炉火,光棍德顺一边为大家熬着罐罐茶,一边喊着:“炸了的把炸弹钱留下,我给咱们买炭,把火再架旺点。”烟雾笼罩着的桌子上便有一个人抬起头说:“放心吧,赖不了你,你只管上茶上水就行了,钱给你在一旁放着呢。”一片哄笑声中,哗哗啦啦,哗哗啦啦,洗牌的声音也变得悦耳了起来。
其实,柳树湾的人并不好赌。只是平时忙碌惯了,过年一旦闲下来,这手没处放,况且现在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平日里难得一见,这大过年的大家聚在了一起,也没别的娱乐活动,打打牌,喝喝茶,说说闲话,年也就过去了。但打牌不加点赌注似乎没意思,也增加不了注意力,他们便多少下点赌注,也就一块两块,输赢无所谓,图的是个快乐。
可是,这样的玩乐对于黑娃来说,却从两年前就变了味。那天在德顺家玩,也是一块两块的麻将,黑娃的手气却特别的好,到天黑收摊时,竟然赢了四十多块。本来输赢是常事,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今天赢了,明天又会输出去,来去都在这伙人手里转着。可是,那天德顺家来了个亲戚,看了黑娃赢的钱,笑着说:“这个小伙子今年财运开了,这么小的麻将也能赢这么多,天生是吃赌博饭的人啊。”说者无意听者却有了意,黑娃的心动了一下,这比自己在外打工强多了,在外边累死累活一天也就三十多块,可这坐着玩,还能玩出钱来,而且来得这样容易顺畅。
从此,黑娃便天天往德順家跑,赌注也越下越大,几天下来,输输赢赢的,他也落了几百元。还有揭牌和牌,尤其是炸弹揭在手里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赌博。可是,柳树湾村的人看他打得大,而且赢钱的目的太明显,便没人愿意和他打了。他便由德顺家那个亲戚介绍去了外村,和那些专业打牌的结识,看人家把百元大钞像玩牛皮纸一样随手抛来扔去的,他的心就开始怦怦跳动。起初他并不敢上那样的大场子,便拣一些赌注相对小点的上,他的手气也真不错,一半场下来也能赢个几百元。他的胆子便越来越大了,也坐到了一百二百元的赌桌上。可是赢了的钱是空中来的,根本不知道珍惜,给孩子买吃的,和朋友下馆子,而输了却要自己掏腰包。这样一来,年还没过完,他就把去新疆帮人摘棉花挣的一万元钱输光了,还把媳妇秀儿在家卖粮食和喂猪攒的五千元也拿去输了。
过罢年,和他一起批了庄基的人家都陆续开始盖房子了,他也急了,便又从亲戚家借了一万多元,准备拉木料翻修房。这时接到了赌友打电话,心里便又开始开动了,侥幸地以为能赢,说不定还能把以前丢出去的老本也收回来,便又去了次赌场。可谁知道他的手气却很背,不但没有赢,还连手里的老本也输了个精光。
一向温顺乖巧的秀儿,在他把家里买牛的钱也送进了赌场后,像头发了疯的母狮子,又哭又闹,吵着要离婚。爹气得当场昏了过去,花白头发的娘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再赌了。看着病床上的爹,执意要回娘家的媳妇,哭哭啼啼的娘,吓得躲在一旁的女儿,他只能蹲在地上,用手揪自己的头发,用双手擂自己的胸膛。那一刻,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站起来,要用自己的一双手,把在赌场丢了的钱拾回来,要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凭自己的力气挣钱养家糊口。要让爹娘安享一个晚年,要让秀儿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件事过后,他也确实收敛了一段时间,给村子里正盖房的人家当砖瓦工,每天也能挣三十块钱的大工费,爹娘看他回心转意了,也忙里忙外地帮他料理家务。尤其是秀儿,更是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一到天黑就早早关了门,把她柔软暖和的身子贴着他,爬在他耳边给他说贴心话,有时也让女儿给他唱儿歌。那样的夜晚,虽然没有赌博的刺激,但也甜蜜温馨。
本来他是大工,只管干活,不管料的事。可是,那天砖不够了,一时找不到拉砖的车,主人家虽说有个三轮车,可是儿子外出了没在家没人会开,他们便想到了黑娃。黑娃以前给人开过四轮拖拉机,这三轮车他更不在话下了,便和他商量,让他开上三轮车去镇上的砖厂里拉砖。对黑娃来说,那时其实没有想那么多的,他只是觉得既然是干活,干啥都一样,他只要拿到工钱就行了,再说了他自己又会开,便二话没说接过砖款就上路了。
谁知到了砖厂,装砖的车特别多,还得排队。黑娃便把车排在了那里,自己去镇上的商店买包烟。一进商店,他就听见里屋传出洗牌的声音,本来他想一转身就走的,可在老板给他取烟的当口,有个人一伸头看见了他,便喊了他过去玩几把。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侥幸心理又占了上风,便走进了里屋,结果是黑娃那天手气特别好,第一圈下来就赢了二千,一高兴便又把拉砖的事给忘了。他们的赌场由商店里屋转移到了老板的家里,一直玩了三天三夜。
那次是法院的人找到了他,给他送来了秀儿的离婚诉讼传票,这下他才真的慌了。求爷爷告奶奶,好话不知说了多少,好不容易才让秀儿撤了诉。但秀儿的爹却不答应,硬逼着让他写了保证书,如果再进赌场,秀儿就领着孩子走人,并说要让秀儿暂时住在娘家,看他的情况再做决定。而且还请了中间人作见证。
那对黑娃来说真是毁灭性的打击,就在他感觉无路可走时,堂叔把他带到了煤矿。就是在那深不见天日的井下,在这远离繁华的荒郊野外,除了漆黑的煤再找不到任何消遣的地方,他终于开始了认真地反思。当他把第一笔钱寄回家,并给秀儿写了一封悔过信后,秀儿就回到了他的家里,担起了照顾爹娘和女儿,做农活的重担。
年三十早上起来,黑娃换上昨晚洗干净的衣服及鞋袜,去了离矿区不远的小镇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怕晚点打过去,会引起爹娘及秀儿的伤心。接电话的是秀儿,她是一个多么贤惠善良的女人啊,不但没有一句责怨他的话,还再三叮咛他要注意身体,要吃好,要注意安全,不要操心家里,说爹娘的身体很好,孩子也很听话。还让六岁的女儿在电话里给他拜年,虽然他听得出来秀儿在一旁教着孩子,让她说一些宽他心的话,但孩子还是用稚嫩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不回来,问他和谁在一起过年,他那儿热闹吗?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用带着哭音的声音笑着,逗女儿开心,告诉她这里人很多,很热闹,他有很重要的工作,不能回来过年,明年一定会给她买好多漂亮的新衣服和好吃的,回来陪她过年。孩子欢快地答应了,还对旁边的秀儿重复着他的话。黑娃知道秀儿哭了,因为他自己的心里也酸酸的。
从电话亭出来,黑娃的心里像灌了铅,脚步也变得很沉,似乎在向前挪。街上的人很少,仅有的也是行色匆匆,手里提着过年用的东西。店铺也多半关了门,人们都回家过年,和家人团聚去了。只有他,一个人游荡在异乡的街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买了一瓶世纪崆峒,这是以他的家乡那座著名的山命名的家乡特产。自从发誓离开赌场来到这个高度消耗体力的地方,他就再也没有碰过酒,他怕自己一旦喝多了,又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去赌,也担心自己喝了酒,会意志不坚定,离开这个是人都不愿意来的地方。
在小镇惟一的一家还在营业的回民小饭馆里,黑娃买了半斤饺子,他想即使不能回家和家人团圆,他一个人也得吃顿饺子啊,吃着饺子也许可以减轻他的孤独和对家的思念。
回到住的工棚里,他摆好饺子取出酒杯,倒了一大杯酒,面向家乡洒在了地上,这杯酒是祭拜祖先的。往年这时候,娘和秀儿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年饭,他和爹拿着爹早就准备好了的麻纸、阴票和香,拿上炮,提上半桶饭和汤。他们先去山神庙,给山神爷献上吃的,点上香,放一串鞭炮,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他们说笑着,走过飘浮着浓烈香味的柳树湾,走过那些热闹地嚷嚷着比赛新衣的孩子身旁,走向塬边上的祖坟。他们给睡在那里的先人们烧纸点香,然后将他们提来的饭和汤洒在地上。爹还掏出烟,点上火,插在祖父的坟头。又从怀里摸出一瓶酒,打开瓶盖,跪在先人的坟前,边向地上倒酒边对先人说话。说这一年的收成,说明年的打算,有时爹也会拉一下黑娃,让祖父看孙儿长大了,已经成家立业了。而今年,他不知道年迈的老爹将如何跌跌撞撞走向祖坟,又会对祖父说些什么,但他知道爹的心情一定很难过。
他又倒上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按理說这会儿在家里,他是应该承欢爹娘膝下的。他们那儿多年来传下来的习俗,年三十晚上要给爹娘磕头敬酒。往年这时,秀儿总是将依然在厨房操劳的娘扶上炕,将饭菜摆好,还给他准备了个小酒杯。他倒上一杯酒,趴在地上给爹娘磕个头,他们笑着让秀儿扶起他,一边说现在不兴这个了,不要磕了,一边心安理得地接过他的酒,喝了。爹吸一口老旱烟,然后把烟锅含在嘴里边吸溜边从贴身的汗衫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抽出一张给孩子,又抽出一张给秀儿,再抽出一张给娘。娘笑着从她的大襟衣服下面也摸出两张五元钱,一张给孩子,一张给秀儿。秀儿一边看着他笑,一边忸怩着接过钱,孩子便会边抢边笑她:“妈妈还拿压岁钱啊?”他也掏出钱给爹娘和孩子,也给秀儿。然后,他们一家子坐下来,边吃饭边看中央一台的春节联欢晚会。那个场面多热闹多亲切啊,可今年,他闭着眼睛也知道一定是爹娘早早关门睡了,秀儿也搂着孩子在偷偷掉眼泪。
秀儿和他是初中同学。那时候,他又调皮捣蛋又不爱学习,可腼腆的秀儿却喜欢他。毕业后,他托人去提亲,秀儿的父母嫌他家困难,也嫌他没有手艺不同意。他们托秀儿在城里工作的姑妈帮秀儿在城里找了个临时工作,并让秀儿学习电脑,打算让秀儿在城里找个对象。后来秀儿偷偷跑了回来,写信给他,说非他不嫁,那时他多感动啊。便三天两头提着礼物去秀儿家,帮秀儿父母干活,好话说了几箩筐,终于改变了他们的看法,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刚结婚那会儿,他们甜蜜恩爱,一同下地干活,一同外出打工,积攒了些钱,商量着要翻修家里的房子,还要给他买一辆车,农闲了跑运输。可谁知他竟然染上了赌瘾。那些钱全被他扔进了无底洞,连个回声也没有就无影无踪了。
柳树湾属于半山半塬,人住在塬边上,地却在半山坡,种了庄稼要收回来必须从山下拉到山上来。以前他们家有牛拉车,还有驴驮,可自从他欠了赌债,家里的牛也卖了,驴也被别人牵走了,这些粮食要收回来,得凭人力。他不敢想象,前些年他沉溺于赌博,这一年他又外出躲债挣钱,那山下的庄稼秀儿是怎么收回来的,上次电话里,她还说今年小麦卖了五千多元,玉米卖了一千多呢,而且她还喂了头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仔,也快能卖钱了。
他又倒了杯酒,慢慢地边吃饺子边喝,一边仰着头,抑制着要溢出来的泪水。他想到早上电话里女儿稚嫩可爱的声音,问他为啥不回来,他不敢回答女儿。是啊,他还算一个父亲吗?想到以前在他和爹娘秀儿争吵时,女儿总是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怯生生地躲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敌意。
那次他赢了钱,心里一高兴,便买了好吃的带回家给五岁的女儿,把她拉到胸前问:“爱爸爸吗?”可女儿一扭身把平时爱吃的旺旺饼塞到他怀里说:“不爱!爸爸最坏了,爱打麻将,惹爷爷生气,骂妈妈,我不爱爸爸。”
当时他只当那是小孩子不懂事,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放在心上,可这会儿想起来,他的心里特别难受。是啊,童言无忌,孩子的好恶是最好的对一个人的评价,他活到连孩子都看着不喜欢了,厌恶了,那他活得还有什么尊严,还有什么价值呢?他一连饮下几大杯酒,用手抽打着自己的脸,一边叫着自己久已没人叫的大名:“王向阳啊,你他妈的简直不是人,是牲畜,猪狗都不如啊。”
在所有的人都回家团圆的大年三十,在这个全世界华人都在欢度的夜晚,柳树湾最聪明最英俊的小伙子黑娃,却在距离黄土地很远的一个山沟里,在这座沉默寡言的小煤窑里,在愧悔交加中,一个人孤寂落寞地独自品尝着这杯自己酿制的苦酒。
他一个人边喝边想边哭。三十年的经历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闪过,曾经的幸福,曾经的欢乐,都让他想在赌场上发大财的雄伟野心给毁了。而那些和他一块长大,没有他聪明的猫娃狗娃蛋娃,现在不但住上了漂亮的小洋楼,还骑着摩托车,惟有自己,什么也没有,还差点丢了秀儿和女儿,毁了这个家。
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了,可黑娃听不到,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电视,没有春晚,没有大挂钟也没有鞭炮声。有的只是这瓶产自他的家乡陇东地区的世纪崆峒酒,还有一盘不是娘也不是秀儿包的饺子。酒喝完了,饺子吃光了。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把自己愧疚的灵魂交给了酒精,一头扎在简朴的床铺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责 编:宋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