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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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华严塔将毁于一场人祸。
  金沙崇仁寺第三十八任住持静祜法师在行将圆寂时,道出此惊异之言,声音在寺院内萦绕,经久不散。那天戌时,崇仁寺正处于一场罕见的雷雨之中,九脊屋顶上,一声惊雷滚过,行已合目的静祜法师,突然睁开眼睛,席禅而坐。此时,守候他身边有栖真等四个弟子。
  夜风裹挟冷雨袭入方丈,烛焰扑灭,门外一个刚受戒的小沙弥赶紧进屋将蜡烛点亮。瘦弱的烛光于黑暗中摇曳不止。静祜法师形销骨立,呼吸如丝。他翕动嘴唇,没有说祸患的具体时间,来自何方,只要求寺院众僧侣于塔毁之时尽可能抢救塔内经书和藏品。
  是时民国十年大暑。金沙崇仁寺华严塔建于五代后唐天成元年,迄今九百九十九年(金沙崇仁寺建于唐玄宗天宝九年,公元751年)。
  2
  金沙县人委选择九姑山下的孔夫子庙作为机关办公场所,虽然是县长牟的一句随性之言所致,却得以崇仁寺住持栖真法师的肯定。那天,栖真法师化缘路经此地,看见牟正领着一干人马在门口端详新挂的牌匾,说了四个字:此地宜府。事实证明了这一点,牟在执掌该县军政大权的五年时间里,金沙县方圆百里风调雨顺,政通人和,美中不足是由于财政匮乏,修葺一桥一路之事迟迟难以推行,这使县长牟感到头痛。
  我们有那么多佛塔,留着也是废物,不如拆了,那些砖头是铺地的好材料。
  在一次驱赶田间麻雀的集体劳动中,几个人坐在田头议论,西街居委会主任罗根兰走过来,即兴发言。县长牟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罗主任,似有茅塞顿开之感。后来,他让机关人员几次讨论拆塔铺路方案,大家各执己见,意见分歧而一时没有定夺。
  烟花四月,午后的阳光使人恹恹欲睡。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的藤椅上瞌睡,而是独步庭院,心有所系。年轻的罗根兰主任家住江边,他想去江边走走。
  “天要下雨了。”
  牟经过院门时,坐在门口的看门人将眼镜下方的鼻子抬了抬,说了这么半句。
  牟没有在意看门人的话,抬脚跨过大院门槛。大院外面,一座方形钟楼,几朵白云在湖蓝色的天空下面游弋。
  “雨早该下了。”牟自言自语,像是回答看门人,又像另有其意。
  钟楼前面是荷塘,一棵大柳树下,有一个秃顶老头在垂钓。老头不时地转动着发亮的脑袋,心不在焉的样子使人感觉他的周围将有什么事情发生,牟经过他的身边,他又把目光落到水面几粒浮漂上。
  牟进入繁华的华楼街。岁月的侵蚀和载重物的碾压,使河石铺砌的华楼街路面破烂不堪。作为一县之主,他每次经过这里,就有一种责任感,但又感到囊中羞涩。现在,他像逃跑一样从上面踏过,尽管街上飘着他喜欢的臭豆腐的香味。
  太阳没有了,天空为铅灰色所覆盖。县长牟来到城南江岸,这里,宽阔的水面上,曾经有一座廊桥,现在,只有几个倒塌的桥墩在提醒人们,廊桥曾经的雄姿。
  天真的要下雨了,江风起,掀开牟的衣服,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乱闯,他感到某种快意。他没有因为天要下雨而打道回府,反而沿着江堤,逆流而上。
  有人在风里奔跑,把雨前的气氛弄得十分紧张。他的目光越过一排电杆,落在一棵大樟树下面。那里,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牟认出其中一个是文化馆馆长尤子平,另一个好像是和尚。樟树下面,他们面朝江域,平静的样子似乎与即将来临的大雨无关。
  牟也瞥了一眼江域,两条支流在远处交汇,一片芦苇在交汇的江屿上随风荡漾。
  樟树下的两人看见有人走来,分开了。尤子平朝西头走去,步子很快。和尚模样的人则靠近树干几步,背朝他,撩起长衫低头站了一会儿。牟走近了,和尚模样的人抖动了一下身体,放下长衫,转身从牟身边走过,樟树底下留下一滩泄液。这当中,他们都看了对方一眼。这确实是一个和尚,牟想。
  牟想赶上尤子平。这个年轻人最近的表现令他很不满意。但是,尤子平好像要躲避他,这使他们之间总是相隔一段距离。最后,他看见尤子平消失在一个墙角后面,才放弃追赶。
  雨点像乱剑一样落下来了,他为之振奋,小跑几步,躲进骑在路中间一个木亭子里。江屿上,一个人影从芦苇丛里冒出来,跑了几步,又钻进芦苇丛的另一端。
  猝不及防的大雨,使某些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变得不可逆转。县长牟身陷孤亭,似乎在期待什么。
  “那是牟县长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斜对面的屋檐下传过来,在雨中显得有些飘忽。
  “罗主任家住这里?”牟为之一振,却又明知故问。
  罗根兰罗主任手上有一面小圆镜,说话间,她抬手看了一眼。“牟县长快到我这屋里来,斜风雨都把你的衣服打湿了。”
  牟不等罗根兰的话音落下,撒腿朝她奔去。罗根兰把他领进屋里。屋里光线陡暗,他一时不知所措。
  耳边传来女人悦耳的声音:“县长真是稀客,是大雨把你刮来的吧。”
  牟闻到一股异性的香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这种香味了。此时,香味里还有一股潮热的气息,扑到他脸上,他感到难以自持。
  “牟县长,你的衣服都淋湿了。”罗根兰用一条毛巾,给他擦去身上的雨水。
  “我自己来。”牟无法抵挡女人在他身上擦拭所产生的某种强烈的感觉,伸手去接她手上的毛巾。抓住的却是一只柔软的手臂。手臂颤抖了一下,没有抽回去,反而依了过来,像一只绵羊。
  牟没有站稳,一个踉跄,跌坐在八仙桌旁边一张条凳上,女人的身体也倾了过来,屁股压在他的大腿上。事情出乎意料的发展使双方一时乱了方寸。
  屋外是江边码头,雨像瓢泼一样,一泼一泼袭入敞开的大门。罗根兰在牟的怀里扭动了两下,掰开牟箍在腰上的手指,抽身站了起来。她走向房门,将木门关紧,插上门梢。在门口暗淡的光线里,牟看见女人的臀部在两条修长的大腿之上像麻花一样扭来扭去。
  罗根兰没有再走近八仙桌,与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使刚才急骤攀升的情节稍微缓和了下来。   突然,门外响起“橐橐橐”的敲门声。这么大的雨还有谁敲门?屋内两人都感到紧张。罗根兰嘴里嘟囔着走了过去,咣当一声打开房门。雨哗地扑了进来,同时,闪进一个男人。
  男人把肩上一捆鱼篓放下来,堆在门后。这种用白细布做成的偏圆形鱼篓,是江边人常用的捕鱼工具。
  “大雨把鱼全弄跑了,鱼篓都要给水冲走。”男人一边说一边扑打身上的雨水。
  “你家有客人?”这时男人看见八仙桌旁边的牟,惊奇地问道。
  “是牟县长,来避雨的。”罗根兰回答。
  “嘿嘿,避雨。”男人干笑了两声,似乎想起什么事情,便不顾湿漉漉的身体,也坐到八仙桌旁,“早就说要修华楼街了,怎么还不修?”
  牟对眼前这个突然闯进来的男人很反感,但又不好发作。大雨天孤男寡女在屋里房门紧闭,人家会怎么想?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一股狐臭味和鱼腥的气息,便道:“没有钱修。”
  “那路都要摔死人了。”男人的口气显得有些生硬。
  “塔是迷信的东西,拆了铺路,还可以变废为宝。”罗根兰这时走到牟的身后,将一只手搭在牟的肩上,推了一下。这个动作在有人的情况下,令县长牟感到很不自在。
  那个有狐臭和鱼腥味的男人也赶紧附和:“赶紧拆了,华楼街都无法走人了。”
  牟没有回答他们,视线落在门后的鱼篓上,蓦然感到某种烦躁,倏地站起来,走到门口,雨还在哗哗地下,他又折了回来。
  3
  在江岸,尤子平遇见崇仁寺悟能和尚,将东大寺双塔和崇仁寺华严塔要被拆除的消息告诉了他,并说明天他去棋盘山与栖真住持见面。他还想再说什么,看见牟县长从远处走来,就放弃了。
  尤子平先沿着江岸马路往前走,尔后拐进一条青石板弄堂。在弄堂里,尤子平一阵小跑,也许是逃避牟的跟踪,也许是逃避那场即将来临的大雨。
  由于走得太急,尤子平来到县立中学门口,已气喘吁吁。一个正在关门的老头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
  “你是来躲雨,还是来找谭老师?”
  尤子平与国文老师谭小伟都是三年前从省城来的学生,在这个偏远而陌生的县城里,简单的生活使他们走得很近,学校看门老头他也混熟了。
  “谭老师在吗?”尤子平说。
  “他在上课。”
  “那我进去避雨吧,顺便等他。”
  “是啊,快进来躲一躲。”看门老头将门拉开,尤子平说一声谢谢便闪了进去。
  雨跟随着尤子平的后脚跟落下来了,他快步朝谭小伟的宿舍跑去,在经过一个低矮的教室时,他看见谭小伟举着课本出现在窗口。一群学生正在朗读课文,读书声没有为窗外突如其来的大雨所干扰。谭小伟也看见了尤子平在窗前黑了一下,他知道尤子平去了他的寝室。
  谭小伟的寝室房门虚掩,尤子平一脚就踹进去了。他从门后取下一条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便坐到窗前的课桌旁。课桌上堆满了学生的作业和试卷,还有两瓶没盖的墨水瓶和几根粉笔。他坐了一会儿,视线穿过雨幕,落到不远处的墙脚,那里一丛月季在雨中摇曳。
  在县人委关于拆塔修路的几次讨论会上,尤子平看到,开会不过是一个摆设,主拆派一统天下,拆除县内三座佛塔只是县长一句话而已,这使他对县长牟及其周围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愚昧和无知感到愤慨。
  他想阻止县人委拆塔,在如何阻止问题上,他想到了金沙县两股力量。一是寺院里的僧人,东大寺已是空寺,但崇仁寺还有许多僧人,且住持栖真法师是他的忘年交。另一股力量是县立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他们会支持文物古迹保护。
  大雨中响起了下课的叮当声,校园里一下子嘈杂起来,一些学生头顶着书包或者课本在雨里奔跑。尤子平感到很亲切,似乎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觉得这是一支可以依赖的力量。
  谭小伟来了,嘴里哼着一支歌曲。最近他常听到谭小伟哼这支歌。
  “这么大的雨跑我这里来干什么?”谭小伟走到门后取下刚才尤子平用过的那条毛巾,一边擦脸上的雨水一边笑呵呵地说。
  “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尤子平没有笑。
  “什么重要的事,这么神秘。”谭小伟打着呵呵,又用毛巾拍打了几下身上的水珠,挂到门后。
  “县里要把三座佛塔都拆了。”
  “不会吧?”谭小伟收住了笑,拿眼睛盯着尤子平。
  “县人委已经开过两次会,要用塔砖铺华楼街。”
  “真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
  “他们没有吃错药吧?那是千年古塔。”谭小伟感到十分惊讶。
  “开会的时候,我就提出来反对,可是民政、公安几个科长还嘲笑我,说我书呆子,政治立场有问题。”尤子平忧郁地说。
  “那如何避免?”谭小伟显得有些紧张。
  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雨渐渐停了,校园里到处是汪汪流水。刚才还在墙脚挣扎的月季,花瓣掉到了泥泞里。尤子平把视线从月季上收回来,盯着谭小伟,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谭小伟一听,便道:
  “这没问题,我会在学校里串联几个老师,把学生发动起来,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拉出来。”
  尤子平听谭小伟这么说,显得很激动。接着他们就一些细节上的事又说了一阵子。
  4
  尤子平离开县立中学时,太阳出来了,雨后清新的空气和明净山色使他感到身轻气爽。在校园外面,他看见一簇蔷薇从墙头上挂下来,便驻足欣赏。
  “那花很漂亮?”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他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去,看见威廉·华莱斯推着一辆旧自行车,站在他的后面。
  “你说什么?”尤子平往墙脚靠了靠。
  “尤先生也喜欢鲜花?”
  威廉·华莱斯是教堂里的牧师。文化馆紧邻教堂,占用了教堂一幢空置的欧式小楼。平常他们少有来往,他对这个英格兰人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是,其过于亲热和夸张的表情令他很不习惯。此时,尤子平没有回答英格兰牧师这个表示亲昵的问题,而是盯着他身后车架上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反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
  “草药,我在研究草药。中医太神奇了。”威廉·华莱斯忙显出热情洋溢的样子。
  这时,尤子平才看见威廉·华莱斯一身黑色长袍和一双旧皮鞋上沾满了泥巴。显然,这个英格兰人是上哪儿采药去了。
  5
  崇仁寺第三十九任住持栖真和尚早早就来到了棋盘山上。昨夜,弟子悟能和尚从县城带回来的消息使他彻夜未眠。虽然第三十八任住持静祜法师的临终之言一直在老人耳边萦绕,但是,当劫难忽然而至,清晰可辨时,他依然感觉自己缺乏足够的准备。
  栖真和尚走向一丛幽篁,在棋盘亭一只石墩上坐了下来,瘦小的身体使长袍显得空荡荡。棋盘亭内一块巨石,上面刻着棋盘,当作棋子的石子,分成黑白两堆,有几粒掉到地上,他俯身一一拾起。
  尤子平晚来一步。他看见枯坐亭里的栖真和尚,赶忙迎了上去:“先生已来多时?”
  “才到,才到。”栖真住持转过半个身子,将双掌举至胸前,表示问讯。尤子平也双掌合十,鞠了一躬,在老人对面的一个石墩上坐下。他注视着老人满脸皱纹,感觉岁月使人如此苍老。
  见面后,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摆开棋局,而是默默而坐,内心为佛塔将毁之事羁绊。棋盘亭所处位置,由于山峦阻隔,远处的崇仁寺已被隐去,目光所及,只有华严塔上的相轮和小部分塔顶。尤子平手上捻动一粒白色石子,视线与白云交织,在相轮上移动。
  “昨天我串联了县立中学的老师,拆塔时,他们会领学生阻挡。”尤子平道。
  老人连忙摇头。“不妥,不妥。”顿了一下又道:“金沙佛塔劫数已定,必遭劫难,所异不过方式而已。任何阻挡,后果都不堪设想。”
  在金沙崇仁寺历任住持中,静祜和尚的禅法和智慧无与伦比,栖真和尚很好地继承了师傅的衣钵,潜心研读华严宗法,深谙其中玄奥。他对跟前这个脸色苍白、身材清瘦、天资聪颖而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有着很好的印象。
  “相即相入,圆融无碍。一切皆在总相之间。”栖真住持继续说道,“拆塔之人,不过是西绪弗斯搬石上山。”
  年轻人为面前这位老人深厚的华严哲学思想所折服,惊诧于他的博学。在提及西绪弗斯这个名字的时候,纯正的美式发音令年轻人一阵心慌。
  “方丈有过西学经历?”这个毕业于省城高等学府的年轻人,在住持跟前,暴露出了年轻的缺陷。
  老人的嘴角掠过一丝不经意的浅笑。他没有回答年轻人的提问,继续道:“世间相相圆融。同即异,异即同;成即坏,坏即成。一切不过于总相之间。”
  栖真住持的话,令尤子平感到自己的浅薄和狭隘,忧郁而激愤的情绪得以舒缓。他转过身子,视线落在棋盘石上,一抹橘黄色的阳光使石棋盘显得温暖而迷茫,他将手上的石子放在了棋盘固定的位置上。每次下棋,老人都让年轻人执白先行。然而,此时的栖真住持丝毫没有要下棋的意思。
  6
  金沙县拆除东大寺双塔和崇仁寺华严塔的决议,在一九五六年四月十二日晚上达成。
  那天大雨过后,县长牟从罗根兰家出来,路经华楼街,为满街坑坑洼洼的积水而烦恼,便下定拆塔铺路的决心。其间拖了一个多月才形成决议,是因为来自宗教、文化、教育几个方面的反对声的干扰。起初,县长牟还耐着性子听取登门造访的学校老师、寺庙僧人以及本县一些遗老的喋喋不休之言,但是,没有几天,他便产生了厌倦情绪,那些颠来倒去又玄乎其妙的言谈使他的耐性达到了极限。于是,他将所有来访之人全部推给了民政科长,自己闭门谢客。
  六年前的那个秋天,牟带领一队人马开进金沙县城,成为这里的一城之主。金沙县地处偏远,人们过着自得其乐的简单生活,淳朴的民风使这里的一切显得平静而无可非议。眼下,如果不是要拆除县内三座佛塔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县城里传播,也许小城还将继续保持其平静的默默无闻的姿态。
  现在,他觉得自己实在说不过去。修桥铺路,是造福于民的善举,干嘛要像妇人一样优柔寡断?在闭门谢客的日子里,他与民政科长张延信,公安科长杜辉武商量,统一认识。财政亏空,拆除境内三塔,是完成一桥一路修建计划所需资金和材料的主要来源,而且华严塔因为雷击,塔身已出现裂隙,如果不及时拆除,还将危及群众和僧人安全。牟是一个急性子,拖泥带水不是他的风格。他决定排除外界所有干扰,立即行动起来。起初,他甚至认为县人委召开一个会议,形成纪要的事都是多余的,既然事情已定,就行动起来。开会,他妈的不过是摆设,毫无实质意义,牟这么想。然而,民政科长的进言,道出了开会的必要性:“有责任集体扛,落到个人头上就轻了。”牟认为此言不无道理。
  会议在这天晚上召开。如果不是许多年之后有人从该县档案馆里找出当时的会议记录,这一天就不会为今人如此准确地提及。这份会议记录写在几页黄色毛边纸上,隽秀的行书令人称道。
  晚上,在县人委机关孔夫子庙内,被通知参加会议的行政、民政、财政、公安各科长,妇联主任、文化馆长、宗教代表和县人委秘书等近二十余人陆续到场,挤在一间由厢房改成的屋子里。地木板已经松动,人们围坐在会议桌跟前,处于吱嘎作响的晃动之中;灯光昏暗,人们的脸色看上去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宛若一幅泛黄的油画。
  从表面上看,今晚的会议与以往几次讨论别无两样。在完成金沙县二五计划中形成的修葺华楼街、在原廊桥遗址上架设浮桥的问题上,大家畅所欲言,意见一致,而涉及到款项、材料问题时,就面面相觑,缄默不语了,坐在会场一角的财政科长更是一脸苦相。没有其它办法,拆除三座佛塔被再度摆到桌面上来。负责一桥一路修建工作的民政科长张延信首先发言。他没有说上几句话,文化馆长尤子平便站起来表示反对。他的反对之词依然是文化遗产,历史瑰宝,不能拆除,且越说越激动。这使县长和几位科长非常反感,牟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即便光线昏暗,人们也能捕捉到牟的脸色变化。
  尤子平无疑是一个书生,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演说之中,左手按在桌沿上,右手富有节奏地挥舞着,像一个在晒场上挥竿击打豆萁的农民,沉浸在劳作所带来的亢奋之中。   “保护文化古迹,我们责无旁贷,拆毁古塔,我们都是历史的罪人。”尤子平越说越激动,口出之言没遮没拦。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江山都是老子打下来的,做善事反倒成了罪人?”牟听到这里,忍无可忍,端起来的搪瓷茶缸还没喝上一口,便狠狠地砸到桌上,冲尤子平大声呵斥:
  “明天你这个馆长不要当了!”
  木地板一阵响动,人们屁股下的椅子激烈地摇晃了一下。大家怔怔地看着县长牟,尔后又转向尤子平。灯光下,尤子平像一尊雕塑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仿佛还没有从美妙的演说中惊醒过来,只是看上去显得僵硬。继而脸部肌肉抽搐了起来,嘴角因之变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一头受惊的兔子,冲出会场,在空空的长廊里,他的身影很快被黑暗淹没,足音却持续了很久。
  会议继续进行。议题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一致通过。一直坐在会议室末座的县人委秘书,用一手漂亮的行书将会议内容做了很好的记录。
  7
  第二天晌午,牟县长坐在办公室里睡了一个晌觉,通讯员小李进来,说门外有两个人求见。一个是耶稣堂的牧师威廉·华莱斯,另一个是崇仁寺住持栖真和尚。也许事情已成定局,牟在听到两个来自东西方不同宗教僧侣的造访,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反感,甚至还有种莫明其妙的渴望。他思量了一下,决定先接见栖真和尚。
  牟与这个身材瘦小、举止清雅的小老头有过一面之交。他还记得三年前,县人委机关搬进孔夫子庙的时候,栖真和尚说过的那句话,牟对这个小老头有几分喜欢。现在,他斜靠在办公桌后面的藤椅上,望着栖真和尚一袭素袍,穿越在为阳光和树影覆盖的天井,心底掠过一丝快意。
  栖真住持来到门口,牟从深陷的藤椅上欠了欠身子,示意栖真住持进屋,在一侧的木椅上落座,然后唤小李沏茶。小李沏上一杯绿茶放在茶几上。如此规格,可见牟对这位高僧的尊重。
  开始时,两人之间有一段沉默,显得比较谨慎。牟以为栖真住持是奔拆塔之事而来,谈话会马上涉及到佛塔方面的问题,便点上一支烟,不动声色地等候栖真住持开口。他认为,一个和尚,即便反对,也微不足道。
  栖真主持端起茶几上的青瓷茶杯,当年的新茶泡在青瓷杯里,茶水更加青绿、香酽,他轻轻吹了一下漂浮在上面的几片茶叶,呷了一口,将视线投向门外的天井。那里一棵丹桂,苍老的树干上抽出一丛新枝,郁郁葱葱。栖真主持专注的神情,吸引了牟的目光。
  “树干上的新枝是今年抽的?”他们的谈话这样开头。栖真住持说着,把青瓷杯放回原处。
  “去年底抽的新枝。”县长牟说。栖真住持没有提及佛塔事情使他感觉意外。
  “刚才我经过天井,看见树冠出现稀疏的迹象。”
  牟顺着栖真住持的目光,望了一眼天井里的丹桂,树冠确实有些稀疏了。曾经树上有许多小鸟出没,现在,显得十分安静。他突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鸟群在树上的鸣叫声了。
  “树叶怎么稀薄了?”牟咕噜了一声。
  “可是,树干上却抽出新芽。”栖真住持将目光从桂树上收了回来,在牟县长的脸上瞟了一下。“这种本末倒置现象,你不觉得反常吗?”
  牟被栖真住持问得一时不知所向,也将目光从桂树上收了回来,投到栖真住持的脸上。他没有马上回答栖真住持的问题。
  栖真住持把话拉开,说到去年入冬以来某些怪异的自然现象。冬雷阵阵。母鸡报晓。麻雀成灾。冬眠的蝙蝠成群而出,一阵飞舞之后纷纷落地死亡。“这些都与天象出现紊乱有关。”栖真住持继续说道,三年内,金沙县将有一场罕见的自然灾害,灾害与昆虫或者洪涝有关。
  “法师何以见得?”牟一脸疑惑地看着栖真住持。
  栖真住持没有回答,站了起来双手合十举至胸前念道,“阿弥陀佛。”
  “法师有没有消灾灭祸的招数?”牟见栖真住持没有回答,便又问道。显然,这个苏北汉子在栖真住持跟前,流露出几分敬畏。
  “天意,人力何以拒之?”栖真住持摇了摇头,“顺应天意和自然,是人之本份。否则,将飞蛾扑火。”
  牟是一个行武之人,虽然栖真主持的玄奥之言对其有所触动,但他还是持藐视态度。他本以为栖真主持会劝说他放弃拆塔,却不见其提及,直到栖真主持起身准备告辞,他才自己开口:
  “法师好像并不关心本县拆除佛塔的事情?”
  栖真住持听后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面向县长牟,认真地道:“塔内有许多珍贵的文物和经书,恳请县长大人拆塔时能妥善保管。”
  对于栖真住持最后之言,牟不以为然,塔内之物全是迷信,保管起来又有什么意义?但他口头上还是答应了栖真住持的请求。
  栖真住持从县机关孔夫子庙里出来,钟楼一带阳光普照。荷塘边,他看见威廉·华莱斯牧师正和一个钓鱼的秃顶老头在说话,显得有点神秘的样子。同时,威廉牧师也看见了栖真住持从大门里出来,便远远地向栖真住持迎了过去。
  在金沙县,这两个东西方宗教僧侣有过多次相遇,但出现的场面总是令人尴尬。这使他们的每一次相遇,都在拘谨的气氛中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他们之间实在有太多的不一致。
  威廉牧师每次都是一副热情洋溢的表情,张开拥抱的双臂。栖真和尚赶紧退让路边作揖,一副不容靠近的样子。此时,威廉·华莱斯放下双臂,冲栖真住持干笑两声,然后走向县人委大门。
  从表面上看,他求见县长大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与流传的拆塔之事无关,他只是去送一块怀表。牟在一次犯伤寒到威廉·华莱斯诊所看病时,目光碰到他身上这块怀表,曾流露出明显的兴趣。
  这是一块瑞士怀表,闪光的金属外壳说明这是一件奢侈稀罕之物,现在,恭恭敬敬地摆在牟的办公桌上,它的主人在一旁愣愣地站着,没有得到相应的礼遇。牟对眼前这个高鼻子牧师没有任何好感可言,他觉得此人过分热情和谦卑的背后,似乎隐藏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他难以忍受这个外国佬在他的地盘上晃来晃去,几欲令其滚蛋,又都作罢。   “如果不是还有人上教堂看病吃药,他的存在毫无意义。”在一次会议上,牟忿忿地说。
  事情真的如此,甚至他自己在患病之后,也不得不去教堂吃药打针。因此,他只有让这个英格兰人继续留下来。在金沙县,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更高明的人来解除人们的病痛和烦恼了。
  牟的脸部始终保持着矜持而严肃的表情,这与刚才跟栖真和尚谈话时的情景判若两人。威廉牧师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一副快乐而谦卑的样子,也许,这是因为县长大人对他的馈赠没有表示出他所担心的拒绝。
  8
  拆塔决议形成之后,张延信科长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组织实施。然而,一个来自上级的电话使拆塔工作被迫停了下来。
  这天上午,县长牟刚推开办公室门,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他抓起话筒,里头传来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打来的长途。对方说话声音急促,措辞严厉。训斥金沙县人委不经审批,擅自做出拆除古塔的决定是错误的,是愚昧和粗鲁的,必须立即停止。
  接过电话,牟歪倒在藤椅上,许久没有还过神来,直到通讯员小李拎了两瓶开水走进办公室,他才坐直身子。他让小李通知几个主要科长,立即到他办公室研究工作。
  直到午后,研究结果出来,拆塔铺路之事不能因此停止,但对上级的意见必须要有相应的说法。为此,金沙县人委做出如下反应:由行政科长撰文,称华严塔历经千年风雨侵蚀,“塔体开裂、倾斜,须要及时拆除,否则,将危及群众安全。”再附上一张歪斜的佛塔照片,由公安科派专人送达省文物管理委员会。
  此事似乎因此过关,拆塔之事迅速实施。尤子平、谭小伟等闻讯后也马上把学校的师生动员起来,还有一些开明人士,也参与到护塔行列。但是,在即将拆除东大寺双塔的那个早晨,天空下起瓢泼大雨,前往东大寺拆塔的人员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工具。雨连日下个不停,拆塔之事一拖再拖。眼看江南一带梅雨来临,连连不断的雨水使房屋和土地吸饱了水,树木被淋得青绿。在淫雨的困扰下,拆塔被搁置一边。一度紧锣密鼓,剑拔弩张的形势暂时得以缓和,人们也不再提及,拆塔的事情仿佛已在人们的生活里淡出。
  9
  淫雨持续了半个多月,渐渐停歇。这天傍晚,天空出现一道纤弱的阳光,看来天气将晴。钟楼前面,那个秃顶老头又出现在荷塘旁边,看样子,与其说在钓鱼,还不如说在东张西望。他的对面,两个妇女举笊篱捞萍。公安科长杜辉武骑着三轮摩托从她们身边驰过,洼水溅到身边的竹篮子上,她们放下手里的笊篱,像两只受惊的鸟。
  杜辉武把摩托车停在县人委门口,跨进大门,也不跟看门人打一声招呼,径直朝县长牟的办公室走去。牟深陷藤椅,目光挂在门外的桂树上,杜科长进到屋里了,他还不动声色。
  杜科长是来叫牟县长吃晚饭的,凤起路有一家新开的小酒肆。
  “喝口酒消毒一下,肠子都要长出苔藓来了。”也许是看到了久违的阳光,杜辉武兴致很高。
  牟对杜辉武的建议没有拒绝,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起身与杜辉武一起去了那家酒肆。路上,他们看着西山上将要收起的阳光,又提起了拆塔的事情。
  “这天要转晴了,明天你们就行动起来。”显然,牟是急不可待了。
  “张延信那边恐怕来不及?”
  “没关系,我已让小李通知他了,赶紧行动,夜长梦多。”
  他们说着到了凤起路上那家酒肆,在二楼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份鸡翅,一盘青椒炒肉丝。还让店家去华楼街买了一包臭豆腐,牟县长好这口,再暖了一壶黄酒,两人慢慢地吃了起来。
  “县长跟罗主任的进展可顺利?”酒到六分,杜辉武想起刚才走进牟的办公室,看他目光迷乱,以为是想女人。
  “顺利个屁。”牟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其实当时牟的目光背后是复杂的,杜辉武只猜到了一点。作为一县之长,他的眼里还有其它内容,这些内容与拆塔、铺路、架桥、栖真主持之言以及那个英格兰人有关。不过,他们都是单身汉,闲时说说女人是他们的爱好。
  杜辉武乘着几分酒兴不无淫猥地说了一句:“……嘿嘿,那女人屁股真大。”
  “你小子敢动邪念,把你的鸡巴拧下来。”牟指着杜辉武的鼻子骂了一句。
  “哪敢,哪敢。”杜辉武连忙笑道。
  “那个打鱼人你查过没有?”突然,牟想起那天从罗根兰屋里回来,让杜辉武去办的事情。
  “哪个打鱼的?”
  “就是那个身上有狐臭和鱼腥味的男人。”
  “查过了,是罗根兰的堂哥,靠打鱼为生。不过以后你上她家得提防着点。”
  10
  自从那个晚上被牟县长训斥之后,尤子平就把自己关在文化馆的二层小楼里,潜心阅读。然而,雨敲窗棂,又常使他心绪旁落。这个午后,房门被轻轻敲开,进来一个男子,是一个山村教师。山村教师请他去那个村落做客,那是南宋江湖派诗人叶绍翁的故里。在那里,一个自称是叶绍翁第十八代玄孙的人,给他看一本族谱,内中一则记载叶绍翁逸事的话,使他生发了一个剧本的构思。
  现在,他走在回县城的路上。晴好的天气和剧本构思使他感到惬意,不由得想起栖真和尚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天资聪慧,何不遁入空门,潜心禅法?”
  当时他未置可否。老家平阳,那座古刹想必已日渐颓败,需要打理,只是老母尚在,孝道未尽,不可出家。
  这般禅念之下,不觉到了县城郊外,心底升起一股忧戚。身在异乡,即便回到寓所,也是茶凉饭凉,没了兴致。
  文化馆和耶稣堂在一条老街后面。老街很长,房屋低矮,民居与各式传统店铺混杂。尤子平在经过一个打铁铺时,看见铁匠正将一柄禅杖送入炉堂。
  “这不是禅杖吗?”尤子平停下脚步。
  “禅杖哪里来的?”见铁匠没有答理,他又问了一句。铁匠还是没有答理,好像屋檐下没有人站着一样,只顾自己拉风箱。炉堂里火焰嚯嚯作响,尤子平感觉尴尬。过了一会儿,铁匠取出红彤彤的禅杖,抡起铁锤,火星四溅,禅杖瞬间面目全非,仿佛秋天里一叶残荷。   “真是一副打柴刀的好材料。”铁匠喃喃自语,钳着禅杖在铁墩上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像把玩一件玩具。尤子平无趣地离开了。
  铁铺旁边一条小巷通往文化馆,走出小巷,看见谭小伟站在教堂前面的楝树下,身边跟着五六个学生。尤子平上前朝谭小伟叫了一声。
  谭小伟看见尤子平便气呼呼地嚷嚷:“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连个影子也见不到!”
  “下乡采风了。”
  “还有心思采风!东大寺双塔拆了你知道吗!”
  “什么时候?”
  “就在上午,两下就给推倒了。”
  “你怎么不带学生去阻拦呢?”
  “屁用,我和几个老师领了一些学生去东大寺,才走到寺院门口,就像小鸡一样让公安科的人驱散了。”
  “难怪刚才看见打铁铺里有禅杖。”
  “地宫也撬开了,文物散落一地。”
  “我们快去看看。”
  “去看还有什么用!”
  谭小伟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尤子平一再要求,只好叫几个学生先回学校,自己与尤子平一同朝东大寺方向赶去。路上,看见有人手里捧着泥佛像走过,寺院门口,散落了几张绢画碎片。
  东大寺没有和尚,寺前一片开阔的河滩,蒺藜丛和九塔花在河滩上被风吹得瑟瑟作响。寺内昔日耸立的双塔没有了,变成地上两堆乱砖,一些经书、画卷和青瓷器碎片散落在乱砖上,景象凄惨。尤子平痛苦不已,不停地问两个在场的公安人员:“怎么就这样毁掉了!”
  两个公安科人员正准备离去,也懒得回答尤子平,不耐烦地催促:“走吧,要关门了。”
  “塔内的文物都弄哪去了?”尤子平走出院门时又问。
  “迷信东西,全丢到河滩上烧了。”其中一个公安边说边将两扇大门隆隆合上,在两只门环上加了一把铁锁。大门漆皮斑驳,两个门神面目不清。
  谭小伟因为晚上有课先走了。尤子平一人走向河滩。夕阳下,一堆灰烬冒着蓝烟,伴着丝绸的焦臭,他不禁潸然泪下。
  11
  当天午时,东大寺双塔拆毁的消息由两位从县城去的女香客传到崇仁寺。两日前,栖真住持于大雄宝殿前面伫听风雨,石阶前雨声渐疏,他便痛苦地感知,劫难不再是预言和传言了,它将计日可待。
  午饭时分,大雄殿堂上,两位女香客看见悟能和尚在香案前伺弄供灯,便急匆匆走了过去,告诉他东大寺所发生的一切。由于情急,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响,使之与殿堂上肃穆的气氛很不谐调。她们的话很罗嗦,颠来倒去不断地重复着,悟能和尚不等她俩把话说完,便放下手里正要点燃的蜡烛,转身离开殿堂,朝僧舍而去。女香客的话音还在他的背后响个不停。
  在廊房下,悟能和尚几乎与迎面而来的栖真住持撞到一起,情急中,他向住持传达了两个女香客带来的消息。
  “双塔轰隆两声就给推倒了,砖头散落一地。” 悟能和尚学着两个女香客的口吻说道。
  虽然事情一直在栖真住持的心头纠结,但一旦发生,他还是惊住了,目光凝滞,久久地,处于一种无语之中。后来,他的目光开始慢慢移动,先在悟能和尚的脸上飘忽了一下,再从悟能右肩越过,落到天井里,仿佛要寻找什么东西。天井里除了一棵枣树,只有发暗的苔藓和院墙。栖真住持就这样原地不动地站着,没有说话。悟能和尚看师傅这般情景,也呆呆地站着,没有说话。两人这样无声地站了很久,栖真住持才开始往大雄宝殿走去,步履艰难,瘦小的身影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悟能和尚跟随其后,又学着两个女香客的口气说了一句:
  “经书、佛像满地都是,像一筐打翻了的鸡蛋。”
  栖真住持对金沙县东大寺双塔的毁灭表现出出奇的冷静,表面上看,甚至淡漠。他走进殿堂,在释迦牟尼像跟前肃立,手捻佛珠,轻声念诵。
  对于一个已是杖朝之年又深谙华严宗法的老人而言,眼下,最适合又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为覆灭的佛塔超度。自从获悉佛塔将被拆毁的消息,他的睡眠就越来越少,饭量也不如从前,人形日见消瘦。有几次,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静祜法师在向他招手。多年潜心修炼使他具备了一个和谐而宁静的心。他知道,局势的变换和时序的流转,不仅佛塔遭受劫难,日后,甚至有更多的人为破坏将接踵而至。现在,他静立佛祖跟前,轻声诵经,进入能仁而寂默的境界,不言不思,又不言而言,不思而思,为面临的事件圆隔超度。
  崇仁寺华严塔在午后的阳光下,无声地矗立在寺院后面,岁月和风雨在它身上留下黑色的斑痕。风从后山阔叶林里跑出来,拂动垂檐和束腰上的几只梵铃,以及塔身上的蕨草,叮当声在寺院上空越走越远。
  两个女香客在寺院上香拜佛,最后又回到殿堂。她们看了一眼正在默默念诵的栖真住持,在佛祖跟前摇动签筒,祈求签诗。悟能和尚以及寺院其他僧侣也陆续来到殿堂,聚集在栖真住持周围,一起诵经。其间,还有留宿寺院的香客也加入诵经之列,诵经仪式持续到暮鼓时分。
  第二天破晓,诵经声在崇仁寺上空再度响起,一些于黎明时赶来的信徒汇入其中,尤子平也来到了崇仁寺,他挤入人群,悄声来到栖真住持身边,一同诵经。
  做功德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已站到了殿堂外面。诵念声、法器敲击声越过寺院九脊屋顶,在寺院上空萦绕。
  12
  连日晴好天气使一度停滞不前的两桩事得以顺利进行,这使县长牟的心境变得开朗。东大寺双塔拆除,给下一个目标开了一个好头,至于搬砖头和铺路的事,县长牟不乏劳力和工匠。
  另一桩事则发生在昨晚,在江边居委会主任罗根兰的屋里,牟终于突破罗主任的最后防线,迈出关键性的一步,至于日后趋向,自然顺理成章。
  现在,牟站在钟楼前面空地上,正对着三十几个民工和公安科人员发话,场面吸引了路过群众驻足围观。他知道,比之东大寺双塔,拆除华严塔会增加难度,这不仅因为华严塔高大,还有崇仁寺里的诸多僧徒,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拆塔的顺利进行。因此,他必须在拆塔队伍开进崇仁寺前,做一次动员。张延信和杜辉武两位科长也在队列中,他们是现场指挥。   罗根兰不知什么时候也在这里,立在荷塘旁边的柳树下面,手上握着那面小圆镜,她没有看镜子,而是远远地望着那个讲话的男人,心里暗想,即便是一头狮子,节骨眼上,也是一只羊。
  牟也看见了远处的罗主任,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把食指和拇指放到鼻子底下吸了一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硝烟,这使他差点走神,陷入某种莫名的沉醉之中。
  牟的讲话一结束,罗根兰便走了上来,靠近牟悄声说了一句什么。牟赶紧将已经走开的两位科长叫到跟前:
  “除了那些砖头,塔内的东西统统给我搬回来,特别是经书。”
  “一些破烂,当手纸都没用。”杜辉武道。
  “不要罗嗦,搬回来就是。”
  昨夜,在罗根兰的屋里,她的有狐臭和鱼腥味的堂哥过来串门,跟他说:英格兰牧师威廉·华莱斯想花钱买下佛塔里的全部破烂,经书、绘画、佛像、青瓷器什么都要。对此,牟还是不以为然,一些破烂,能值几个钱?现在,如果不是罗根兰提醒,他已经忘记。
  这支由泥瓦匠、民工和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组成的队伍,在听完牟县长的动员之后,跟随两位科长向崇仁寺进发了。他们乘渡船到江的南岸,经过一片民舍,又在田野小道上走了很久,消失在群山后面。
  队伍来到一个山口,某个瓮瓮的声音,越过由苦槠树和木荷树组成的林子,像一张巨网一样飘了过来,罩在队伍之上。行进的队伍便慢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山口里面,是崇仁寺,那座千年古塔就矗立在寺院后面。几个民工由于害怕,不由得停下脚步,两位科长走过去,催促停下来的民工继续前行。
  到了放生池,瓮瓮之声清晰而恢弘,好像一场大雨,正一幕一幕地压过来,这使队伍出现纷乱,有民工转身往回走,打算逃跑,杜辉武只得下令他的人员将打算逃跑的民工拦截下来。
  寺院大门敞开,一切畅通无阻,但队伍没有直入大门,他们绕到寺院的侧面,从边门进去。
  大雄宝殿内外,站满了僧侣和佛徒,他们双手合十,双唇轻启,低头诵念,如入佛境。
  面对如此道场,拆塔队伍像受惊的狼群,悄声潜入后院。两位科长也有所畏惧,改变了在东大寺的粗鲁做法,在塔的四周竖起脚手架,从上往下,将塔砖一块块起下来,堆放在墙脚。这种方法进度缓慢,搭建脚手架就用了三天时间。崇仁寺的诵经声每天于晨钟时起,暮鼓时落,民工人数每天减少,这使民政科长张延信为补充劳动力而伤透脑筋。他几番要求杜辉武将做道场的人们驱散。然而,杜科长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天,他们来到机关向县长牟汇报。牟一方面鉴于佛法威严,另一方面想起了栖真和尚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便没有同意张延信的驱赶建议,只要求他们妥善解决困难,尽快拆除。
  华严塔拆除整整用了七天,最后,地宫撬开,经书、画卷以及各种文物悉数装上箩筐,运到县人委大院,堆放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屋子里。而一些如禅杖之类的法器,则全部运到打铁铺,锻成铁链和铁锚,用以固定江面上新架设的浮桥。
  崇仁寺功德道场持续九天,栖真住持一直不曾合眼,每天只喝几口稀粥。最后一天暮鼓时分,他的身体仿佛突然被抽去,剩下一件长衫,在殿堂的青砖地面上缓缓滑落。栖真住持病倒了。
  13
  威廉·华莱斯走了。这位在金沙县居住了二十年的英格兰传教士的突然离去,使金沙县人感到十分意外。
  尤子平得知威廉·华莱斯离去的消息,已经是很多天之后了。这天中午,他肚子痛,就去隔壁的教堂,想找这位英格兰人看一下。他走到教堂庭院里,看到那棵玉兰树后面的小诊所房门紧闭,四下静谧,方想起已经多日不见这个英格兰人了。他去哪里了?他的那辆旧自行车还停在玉兰树下,坐垫上落了几片枯叶。
  有两个修女从教堂里出来,用当地方言谈论着什么,见到尤子平,便微笑道:“找威廉牧师?”
  “我肚子痛,让他帮忙看一下。”
  “他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可能回英格兰了。”
  这个消息使尤子平感到蹊跷。之前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华严塔和东大寺双塔拆毁,除了修路需要砖头之外,仿佛还隐藏了某个鲜为人知的阴谋。现在,威廉·华莱斯突然离去,使他一下子惊觉起来,事情似乎与这个外国人有某种隐约的联系。
  表面上看,威廉·华莱斯离开这个江南偏远小城,是因为他不受欢迎。金沙县人委有一份措辞严厉的通知:斥他“不遵守县规民约,传播异教。”限他 “七日内离开金沙县。”这份通知由两位公安科人员送达,当时,他在阅读这份通知的表情,笑容可掬,好像在欣赏一首优美的诗。
  威廉·华莱斯是最后一个离开金沙县的外国传教士。十九岁时,他跟随一个叫姆姆的女修道士,从温州来到这里,继承了姆姆的衣钵,掌握了姆姆在英格兰皇家医学院毕业的全部医术。许多年来,他一边传教,一边行医,已完全融入当地的气候和人际关系。拆塔事件发生后,威廉·华莱斯一下子忙碌起来,他对那些从佛塔里流落出来的经卷、绘画和各种器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利用在金沙县庞大的人脉,收集散落在社会上的物品。一天,一个信徒在给他送去一卷写经时问他,“你一个基督徒,要这些佛教的破烂干什么?”
  威廉·华莱斯显出一副憨态,“研究研究,佛教学说精深。”
  尤子平也听威廉·华莱斯这么说过,认为这个英格兰人荒唐。现在,他听到两个修女这么说,又感到意外和失落。抬头再看了一眼玉兰树那边的房门和自行车,只好转身离开教堂,往城西一家中药堂而去。
  至于威廉·华莱斯是怎么走的,谁也没有见过。有人说,他是从水路上走的,在罗根兰主任门前的码头上的船。临走时,他把自己在金沙县的全部家当分送给了他的信徒和病人,随船带走了五只沉重的木箱子。还有传言,这个外国佬走的那个晚上,牟县长正好从罗主任的屋里出来,在码头旁边撒尿,两人碰上了,他还送给牟县长一只望远镜。更有人说,给威廉·华莱斯撑船的人,就是那个常在荷塘旁边钓鱼的秃顶老头,这使威廉·华莱斯的离去,又多了几分诡异的色彩,使金沙县的人们感到不可思议,尤子平甚至感到金沙城一直有一股暗流在动,使局势变得扑朔迷离。   威廉·华莱斯的离去,给金沙县带来了一些小小的麻烦。一方面,教会没有了教主,一时间出现混乱局面,教徒之间互不服气,拉帮结派,甚至在教义上也产生激烈分歧。另一方面,已经接纳了西医疗法的人们,找不到吃药丸、打针的地方,中医苦涩的汤汁使他们几乎失去看病的兴趣。
  中医诊断尤子平得了痢疾。炎热天气,很多人都得了这种疾病,这使金沙城上空弥漫着痢疾的阴霾。这一天,尤子平脸色苍白,再次来到城西中药堂。药堂屋子里人多,空气闷热,一个坐堂老中医忙着为病人切脉问诊,看这情景,尤子平便走到药堂天井里等候。这里,谭小伟与一个中年男子在说话,他朝他们走去。谭小伟等尤子平走近,告诉他说:
  “华严塔里的文物全给威廉·华莱斯卷了。”
  “你怎么知道?”
  “一个学生家长说的。”。
  他们说这话的时间,是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三日上午,华严塔拆毁第二十九天。这一天,金沙县又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县城东南方约十五华里的山谷里,崇仁寺正为一场熊熊大火吞噬。当时,栖真住持卧病在床,他的弟子们冲进方丈救他,他拒绝了弟子们的抢救,于烈火中圆寂。
  这里需要提及的是,在栖真住持卧病期间,尤子平曾去过两次崇仁寺。他第二次去崇仁寺时,卧床不起的栖真住持突然坐了起来,面对尤子平,他一直不言,似乎有某个隐秘之事难以启齿。悟能和尚见状,忙招呼方丈里的人退出,顺手拉上屋门。等方丈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栖真住持才从怀里掏出一卷旧写经,嘱托尤子平须得妥善保管。
  14
  金沙县一路一桥修建工程很快得以实施。塔砖铺设的华楼街仿佛穿了一条新裤子,来了精神。城南江面上新架的松木浮桥,虽然没有曾经廊桥的辉煌,但在铁锚铁链的固定下,也是结实而平稳。一时间,新修的一桥一路,为朴实的金沙县人所喜闻乐道。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自从威廉·华莱斯走了之后,就不再听到隔壁教堂的颂歌了,文化馆因此也安静下来。尤子平坐在书桌前,埋头修改那个关于南宗诗人叶绍翁的剧本。突然,木楼梯上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尤子平屁股下面的椅子和楼板也摇晃了起来。
  房门被用力捅开,一阵风刮过来,把桌上的稿纸掀起,他连忙张开双臂压住。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和汗渍气息从他身后扑了上来。他转过身,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已站在跟前。
  杜辉武嘴里含着一根纸烟,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情。他的旁边,是一位脸色忧郁的瘦高个子,手上舞动一副铁铐,“咣当咣当”,像街头卖艺的人。
  “你们想干什么?”尤子平一脸惊愕。
  “想请你去公安科走一趟。”杜科长的脸上露出一丝诡诈的笑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如果我不愿意去呢?”
  杜科长将右手在腰间上拍了一下,笑吟吟地说,“恐怕不行。”
  杜辉武的腰间别着一把手枪。尤子平看见他拍手枪的动作很滑稽,怎么像摘茄子一样呢?他想起了平阳老家,菜地上每年都长满了茄子,一只只倒悬着,像杜科长腰间上的手枪。
  杜科长这是第二次光顾尤子平的陋室,上一次是来索取他从民间收集来的几卷木刻印经,双方为此发生对峙。而那位忧郁的瘦高个是第一次来,“咣当咣当”,他手上的铁铐又响了起来。
  “那些经卷不是早就给你拿走了!” 尤子平想提高嗓门,可是听上去却没有底气。
  “那些破烂我擦屁股都不要。” 杜辉武的脸上这时才露出轻蔑的表情。
  这时,忧郁的瘦高个“咣当咣当”地走上前来,手铐甩出一个圆弧,“咔、咔”两下,就箍到尤子平的腕上了。手铐冰凉的感觉一下子从他双手传到身体的其他地方。尤子平想努力保持平静,但身体某些部位却不听使唤地颤栗起来。窗外,一只作茧的丝蛹不适时宜地从楝树上落下来,阳光使丝蛹变得晶莹剔透。这使尤子平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荒唐。
  一九五七年的天空,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危机四伏。这对于尤子平来说,如果他只是老老实实地编著剧本,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却在佛塔拆毁之后,一再写材料,向上级和新闻单位反映佛塔和文物遭受破坏的情况,这使某些人很恼火。
  现在,他看着腕上的手铐,似乎还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个忧郁的瘦高个把他推出房门,他还扭过头,与其说是看桌子上的文稿,还不如说是看窗外那只在阳光里作茧的丝蛹。
  “让我把文稿带上。”尤子平用力挤出一丝微笑,这个叫《红杏》的剧本已用掉他近半年的时间。
  杜科长已站到门外,用右食指耐心地挖着鼻屎,眼睛在尤子平的身上游弋,“还有这个必要吗?”杜科长这么说着,把嘴上的烟屁股吹到木地板上,用脚掌认真地碾磨,脸上又出现了笑吟吟的表情。
  什么意思,我连写剧本的权力都没有了?难道他们要把我弄死不成?尤子平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意识到事情可能会非常严重。
  他夹在杜科长和忧郁的瘦高个之间,走下木楼梯。门外,一群小孩爬在一辆三轮摩托上,像一群蚂蚁在猎食一只蜻蜓。瘦高个走上前去,把小孩们驱散了。
  15
  尤子平被定为右派分子,削去文化馆馆长职务,遣回老家平阳劳动改造。在老家,他一直务农,没有娶妻,与母亲相依为命。事隔八年,一个雨水涟涟的初夏之夜,他坐在屋檐下,望着流苏一样的雨帘,再次陷入对往事的痛苦回忆之中,脚跟旁,一张旧报纸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他的手上滑落。
  这是一张权威报纸,一天,他城里一个亲戚来乡下看他母亲,拎来一包干荔枝,包干荔枝的旧报纸上一行大标题,把他吸引住了,他赶紧把报纸从干荔枝下面抽出来。大标题下面,一篇大文章,是国家权力机关对金沙县拆塔事件的调查和处理意见。事件中,几个主要责任人都被撤职处理,但是,文中对揭发这一事件的相关人员和文物流失之事却一字未提。金沙县拆塔事件最初由某大国《真理报》全面报导,引起中国高层重视,并责成相关机构调查处理此事。“金沙县用金砖铺地”,是这篇报导最著名的一句话,在民间广泛流传,经久不衰。
  尤子平收藏了这张报纸,常常在劳作之余,闲静之时,拿出报纸一遍一遍地阅读,每次读完报纸,他都泪流满面。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年过七旬的母亲离世,在尽完孝道之后,他怀揣栖真和尚嘱托他保管的一卷华严写经,去了平阳县广宗寺剃度,法号圆照。
  16
  二○○六年夏天一个晴朗的上午,金沙市委书记牟剑凌的办公室外面,来了一位年长的和尚。当时牟书记正与他的秘书在讨论当地青瓷业的发展规划,年长和尚仙风道骨的仪表和文雅的举止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将年长和尚请进办公室,让秘书给他沏了一杯绿茶,放在一只茶几上。年长和尚看了一眼那只泡茶的青瓷茶杯,没有端起来,而是微笑了一下,走近牟书记的办公桌。年长和尚伸手在自己杯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件用驼色棉布包裹的物件,双手恭敬地把包裹放在牟书记的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牟剑凌书记有些惊异。年长的和尚没有做声,只是小心地打开包裹,里面露出一本封面已经发黑的书卷。年长和尚道:“这是我保存了五十年的一卷华严写经,现在,可以归还贵市了。”
  牟书记知道这是一卷极其珍贵的经卷,激动得站了起来。他双手合十,举至胸前,频频向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并一再要求年长和尚留下法号,在本市住上一阵。在牟书记的一再要求下,年长和尚留下法号和居住寺院,然后飘然而去。
  一年后,金沙市委市政府成立华严塔筹建办公室。不到两年,金沙市区东南方向的崇仁寺旧址上,一期工程华严塔依照旧塔原样重建完工。二期工程崇仁寺在华严塔开光典礼那一天,市委书记牟剑凌宣布,将用三年时间建成。
  金沙市华严塔开光典礼的那个晚上,牟书记的母亲罗女士在家里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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