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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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六月,是江淮最闷热的日子。黄梅时节家家雨,却难得碰上这样的晴天。但庞大而厚重的雨带还笼罩在头顶上,江河水位暴涨,日夜给人们带来恐慌。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竟然七点了。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他计划六点半必须起床,趁别人还没赶到厂里的时候,早早地离开。这里所说的“别人”,是那些债主,半个月前还在一起喝酒,唱歌,“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喝了好多年,唱了好多年。曾经是兄弟、伙伴,一起同过窗的,一起扛过枪的,一起嫖过娼的。而现在,一个是黄世仁,另一个,不幸成了杨白劳。
  他老婆胡淑芬这几天到外地参加同学会,也许听到了什么风声,昨晚十二点还打电话问情况。他敷衍了几句,一个劲儿地推说忙。胡淑芬说,再忙,也该给我打个电话问问吧?就算我不怕你撩妹,难道你不怕老婆撩汉子啊?他本来想跟夫人开玩笑,同学会,拆掉一对是一对,正是撩汉子的好机会。可是他忍住了,一方面怕弄假成真,另一方面实在没那个兴致。焦头烂额的,开什么玩笑。
  胡淑芬虽然是电视台的一名普通记者,但见识和作为配得上“出得厅堂,下得厨房”那句话。这么多年,虽然一直是他在外面打拼,但要选一个人做家里的主心骨,他确实竞争不过老婆。
  他有半个月没回家了。他不知道家里是什么状况。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么多天竟然就这么过来了。怎么过的呢?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他连张俭都不如,他连杜根都不如!每天开着车,找银行,找担保公司,热脸追冷屁股,追得人家脸上不再有笑容。再往后,就专门找那些偏僻的地方停下来,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知道明天怎么过。每天很晚,才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厂。惭愧啊,连自己一手创办的厂子都要溜着回来,像什么呢?一只专门钻阴沟的老鼠、一条必须在夜间出动的蛇。老鼠和蛇目的是觅食,而他,忽然找不到自己的目标了。
  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儿,便拎起那只LV提包,正宗的西洋货,记不清是在“巴黎春天”还是在老佛爷百货商场买的了。他曾经一口气买了十只,回来送给领导和朋友,家里只剩这一个。包里面是一些现金和欠据,欠别人的和别人欠他的,都有。轻轻地关门,走路蹑手蹑脚。他生怕惊醒了隔壁的胡三。胡三是他妻舅,帮他抓生产的厂长。这些天正是胡三在厂里对那些债主说着越来越没有底气、迟早要被戳破的谎言。一遍又一遍安抚他们,让他们回家安心等待。面包会有的,黄油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胡三一开始说这话时,右手扬起高过了头顶,好像那些面包、黄油挂在果树的枝头,伸手可及。可是现在,他只能垂着手,似乎面包和黄油都钻到地下去了。
  怕什么就来什么,胡三到底还是醒了。胡三探出头,光着膀子,眼袋松弛,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姐夫,你又要出去?他头也不回,是啊,出去想办法搞资金,不能在家里等死啊。说着就大步流星转过楼梯,胡三在后面说什么他也没听见。
  就是听见了,他也会装作没听见。他对妻舅也不讲真话了,他上哪儿去搞资金啊?
  那辆给他带来许多荣耀的“奔驰600”停在仓库后面的车库里。要经过约莫二十米的花坛,他觉得有二十里那么远。走在上面,他感觉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他,有无数张嘴巴翕动着,似乎在喊他。杂沓的脚步在耳边想起,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人。但冷汗还是浸湿了两鬓,汗珠子在脸上乱滚。
  终于走完了这段路,终于坐进车子里,终于像丧家之犬在绝望中找到了一个喘气的地方。整理一下湿透的衬衫和领带,他不想让自己表现出仓皇。系上安全带,踩刹车,点火,准备启动。这时候车前忽然冒出一个中年女人。女人敲车门。他摇下车窗玻璃。女人问,请问哪里能找到陆总?他假装没听懂女人的话,投去询问的目光。女人说,陆总,陆千秋。我儿子在他厂里存了十万块钱,到期了,会计说必须陆总签字,可一直找不到他。他连忙收敛起脸上的不安,陆总这几天出差去了,我这就去机场接他。女人说,我儿子要买房子,等着交钱签合同,签晚了房子就轮不到他了。他沉着地说,你找财务吧。女人相信他就是陆千秋的驾驶员,便从车前让开身。他忙不迭地启动,加大油门,逃离工厂。
  临出厂门时,他回头望了一下身后。女人在后面从容走动着,不像是追他的。
  他凝望着巍峨的混凝土搅拌塔,美轮美奂的公司大门,还有本市著名书法家手书的公司名称:千秋混凝土有限公司。
  出门向右,便驶上省道,踩在油门上的右脚忽然不知是用力好,还是松劲好,因为他实在不能确定目的地。
  向北,直通市区。
  向南,几十里外是长江,是山重水复云遮雾罩的江南。
  向西,另一个市,陌生的地方。
  向东,回厂里。
  他趴在方向盘上犹豫了好长时间,后面堵了十几辆车,喇叭响起来,长长短短的,形成合奏。
  他选择向北。去市法院。
  他决定今天赖在法院不走。
  他直接去了經济庭。庭长是亲戚的亲戚,经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
  庭长正在和一个年轻法官讨论一宗诈骗案件。庭长已经很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见,但年轻法官一直不愿意领会。庭长显得很不耐烦,但因为是新的一天的开始,他不想坏了下属和自己的情绪,还是尽量耐着性子,假装认真地倾听。
  年轻法官说,我认为这是一种明显的合同诈骗,而不是贷款诈骗。年轻法官喋喋不休,观点、论据、三段论,头头是道。他费尽心力维护的似乎是他国内一流法学院的出身,案件性质的认定倒在其次。
  庭长到底没让年轻法官说完,下午再讨论吧,我这里来了客人。
  年轻法官还想再说下去,庭长挥挥手,待我有时间再找你。
  年轻法官只好悻悻地离开。
  陆千秋从沙发的那一端移向这一端,离庭长更近一些。他说,要是当年分配在机关当公务员,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庭长正在给他泡茶,停下来表示不解,不当和尚不知道头冷。你这样香车宝马、珍馐美馔、美女如云,财务自由加时间自由,还不知足吗?   陆千秋颓然发出一声长叹。
  庭长端来一杯绿茶,坐在陆千秋一边,真是遇到麻烦了吗?
  陆千秋接过茶水,举到嘴边,想喝,又放下,摇摇头,度日如年,望门投止,忍死须臾啊!
  庭长赶紧啧啧,心想你这是糊弄我们不懂经济呢。
  陆千秋说,我今天来,就是找你咨询,我那个千秋公司,可以破产吗?
  陆总啊,别跟我逗啦,我笨,脑筋急转弯的事,应付不了。
  我们是兄弟,说起来还是亲戚,不跟你说谎话,撑不下去啦。我这些天夜夜做梦都想让千秋破产,那样,我们一家人还有点儿生路。只是可惜了一个好端端的企业,不甘心哪。
  庭长不以为然,就凭你那么多黄花梨家具、红木家具,还有那些豪车和那些房产,哪能说破产就破产?
  陆千秋双手摁住太阳穴,不停地摇头,那些,早没了,都被抵债啦。
  庭长以为陆千秋故意哭穷,收拾资料的当口就有些不耐烦。陆千秋要是再不住口,庭长就要生气了。
  大概一個月前,千秋混凝土公司一笔银行贷款到期。每次都是还了再贷,其间在小贷公司办理过桥,月息两分。三方都很默契。谁知这次出了问题。等到将贷款报告送上去,银行迟迟不肯给回音。那边过桥贷款早就到期。情急之下,陆千秋亲自找行长。行长是酒肉朋友,喝过酒去泡脚捶背,平时什么事都好商量,现在他说央行银根抽紧,没有贷款规模。然后双手一摊,一副无能为力、与我何干的样子。就这样,一连串的问题都来了,小贷公司的高息贷款,就算割肉也要展期。接着不慎走漏风声,内部员工纷纷抽走集资。当地某个网站刊发了一则消息,大意是民营企业遭遇寒冬,千秋混凝土资金紧张。他们本来是为民营企业鼓与呼,希望政府重视,谁知反倒引起社会恐慌,存款的散户变着法子提走资金。原材料供应商开始收紧赊欠,最后干脆是现款现货,生产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产量直线下降。尽管这样,陆千秋还是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银根收紧都是暂时的,银行的资金毕竟要放给实体经济用。陆千秋告诉胡三,过几天紧日子也不是坏事,现在正是梅雨季节,工地上要货也不紧,等过了梅雨天,不影响我们秋季生产就行。
  二
  陆千秋走到这一步,没几个人肯相信。
  二十年前,他在规模很大的民营企业当总经理,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和同事闹矛盾离职了。后来这个民营企业成了当地唯一的上市公司,一直到上市以后都没有总经理,因为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他离职后吃了很多苦,先是代理几个保健品品牌,天天开着货车到乡下给超市、夫妻店送货,老牌财经大学的高才生,成了贩夫走卒。那年月,正逢中国零售业野蛮生长,做生意没办法不赚钱,真是风来了猪都会飞。后来他经朋友指点开了一家混凝土搅拌站。什么行业,只要沾上房地产,想不赚钱都难。连扛着大锤搞拆迁的人后来都成了大款,何况陆千秋这样科班出身的。很快,沙牛过沙牛,三年满山头,母公司,子公司,孙公司,混业经营,代持股份,交叉控股,弄得眼花缭乱,自己也时常理不清它们之间的关系。因为白手起家取得了成功,他在本地区获得了普遍的赞誉。比之他在以前公司所取得的成绩,更为了不起,因为之前是平台造就了他,之后是他成就了平台。混凝土公司像雨季上涨的河水,一天一个样,朋友们都喊他混凝土大王。又投资农业,在龙王山流转了一万亩山地,发展生态观光农业,要打造5A级景区。一时间各色头衔纷至沓来,慈善协会主席、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关心下一代协会名誉会长,连作家协会也要请他去当顾问。各种风雅人士频频出入他的公司,他们巧舌如簧,编织出许多一夜暴富的神话。受他们影响,他尝试着收藏奇石、珍木,投资书画作品,还大肆购买稀奇古怪的车。他始终相信,这些宝贝,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不断升值,为子孙后代带来滚滚财富。开酒厂的朋友也为他在酒窖里珍藏了几吨年份原酒,在一人高的酒缸上,请本地最著名的书法家写了斗大的字:陆千秋先生藏酒。
  资金并不是问题,因为他有优质征信。在银行,他可以申请大笔的信用贷款。他的名字就是担保,连扫脸都不需要。各大银行的客户经理、行长,经常找上门给他贷款。每天都有许多银行客户经理排队跟他预约。朋友们也愿意为他拆借。就连普通老百姓,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巴望着把血汗钱送到他的工厂存放,他每月付给他们一分五的息。有时候干脆息也不结,直接滚成本钱,因为这比许多生意的毛利率都高。混凝土搅拌站日夜不停地生产,几十辆专用车川流不息向各个工地送货。工厂的小餐厅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到深夜都弦歌不断。五星魁首,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陆总是个好人,有财大家一起发。每个人都不担心有意外。钱放给陆总高枕无忧。
  产品都销售给那些建筑公司、地产商,只回笼一部分资金,剩下很大一块儿要到工程结束。几乎每个开发商都要将一些门面房抵作货款。十年来,陆千秋的房产越来越多,现金流却越来越少。一开始,他并没在意。当他意识到问题严重时,已经迟了。
  有一天,厂长胡三终于找到了他姐夫,急急忙忙地说,董事长,原料采购的事你该过问一下。
  陆千秋没入耳,什么原料?不就是石料和水泥吗?赊账,年底结清就是。
  胡三凑上耳边,嘀咕了几声。
  陆千秋没当一回事,中材不赊是吧?找海螺,海螺我有朋友。水泥又不是芯片,一抓一大把。好多水泥厂都在求我呢!
  胡三说,海螺当然可以,但他们要求缴纳四百万的保证金。
  陆千秋问,四百万都拿不出来吗?
  胡三不回答。
  陆千秋仍然很轻松,银行呢?信用额度还早呀。
  胡三说,信用额度是还有不少,可是每一家都有贷款到期,急死人啊!
  陆千秋略作沉吟,你去找秦总,做沙石的秦总。让他帮我们交了保证金,水泥厂的返利全部让给他,我们不要。
  这位叫秦少山的老板,是陆千秋及其名下所有公司失去支付能力之前,最后几个给他们付款的人。但这样的接盘侠太少,不足以帮助陆千秋纾困。   陆千秋又交代,从现在开始,那些小额存款户,不管到期没到期的,都暂停取款,找个理由,不付。
  见胡三还不走,陆千秋有些不耐烦。胡三说,环保管得更严了,动不动就让停产。
  三
  在法院磨蹭了大半天儿,陆千秋开车去了龙王山生态园。他将车停在离主入口一公里远的一个树林里。这里偏僻,一般人不知道。他顺着石阶小径到山顶。经过一座亭子向下,一块平地上有坐北朝南的三间板房。一间是园丁张大爷住的,一间堆放杂物,一间是他偶尔来休息的地方。他经常跟张大爷学园艺,迟了就不回去了。张大爷不在,他打开自己的小房间,躺在行军床上。山里没有城市的燥热,他想如果就这么躺下去有多好。睡不着,又走出门。四周是胸径二三十公分的紫薇,那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南方买过来的,移栽之后死了不少,活下来的正满树飞花。精心嫁接的冬青树,树形朴拙,枝丫层次分明,意趣盎然。碗口粗的罗汉松苍翠欲滴。成片的映山红,虽都是几百年树龄的老桩子,却个个长得像唇红齿白的少女。他曾经发誓要把这里打造成日本的箱根,或是英国古老家族的私人园林,老了邀三五好友,在这里把酒临风。
  想起这片山林不知何时将不得不易主,不禁长叹了一声。
  有电话不断地打进来。他早已将手机设置为静音,来电基本上不接。对于不间断的催讨,他已经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
  但是有一个女人,他不能不接。她叫计笑梅。
  计笑梅在电话里异常冷静,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总不见面?
  我忙,总是很早就出门,厂里有事,山庄上有事,都要我去处理。
  可是大家都在猜你是资金链断了,许多人都在等你给个说法。你不能老是不见面。越不见面,议论就越多。打瞌睡还能躲掉死?
  知道了,我会尽快到厂里去。他颤抖地说,笑梅你放心,我就是昧了全天下的钱,也不会昧你的。
  计笑梅说,是啊,前半辈子你耽误了我,后半辈子可不能再给我挖坑。那不是我的钱。要是这钱没了,我后半辈子就在号子里待着了。
  他们通电话时,这个叫计笑梅的女人,正坐在陆千秋的办事处里。这里通常是陆千秋在市里接待客人的地方,很隐秘,相当于私人会所。大概一个月前,计笑梅在这里借给陆千秋一百万元。那是慈善协会的闲置资金,不知怎么被计笑梅弄出来了。他每月付一分五的息。计笑梅高兴了好几天,她一年可以收获十八万元的意外之财,神不知鬼不觉,比辛辛苦苦挣的工资还多。但是,昨天她听到了单位同事的议论,吓得她一夜都没睡。今天上班打卡后第一件事就是给陆千秋打电话,但一上午都没人接。下午,她找到办事处,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急得像无头苍蝇。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还没说话眼睛就汪着泪。她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被从三十四楼掉下的钢筋击中,当场死亡,施工方赔偿八十万元,春节后存在陆千秋公司里,指望着收点儿利息供儿子上大学。一个蹬黄包车的残障男人,十几年间挣了三十几万,一直借给陆千秋用,现在有人给介绍对象,等着买房子成家。一个专门玩儿钱的叶奶奶,亲亲友友的零钱借给她,付八厘的息,然后她转手借给陆千秋,收一分五。老太太鼻涕一把眼水一把,三百多萬哪!这钱要是泼掉了,老头子会杀了我。哭着哭着,就瘫倒在地上。一直冷眼旁观的工作人员赶紧端来几杯热水,劝慰老太太。
  有人开始鼓噪,要去市政府上访。叶奶奶刚刚喝了一口热水,缓过一口气,上访有屁用啊?你借钱给他,又没经过市政府。另一个说,市政府不管也得管。这么大事他都不管还管什么呢?上次千嘉超市破产就是市政府管的。也有人说,不如到公安局报案,先把他关起来再说。一直不作声的农村妇女急得大哭,不能关啊!关了我们去找谁啊?关了你还指望他还钱吗?有人反驳,不关怎么办?要是跑了,你更没办法,现在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不关他,他溜到外国都有可能。老太婆说,我既不到市政府去,也不去报案,我就是要找到他,在他家吃,在他家住,他上哪儿我上哪儿。他有那么多厂,那么多房子,一辆车值我们几栋楼。他讹不了我们!阎王还少了咱小鬼的钱啊?另一个不同意,他真要是少了你钱,你还能让他怎样?我的钱啊,血汗钱啊!女人们就哭,乱成一团。
  当计笑梅终于打通了电话之后,大家似乎找到了救星,纷纷问陆总怎么讲。
  计笑梅平静地说,大家不要急,陆总这几天有事,有时候不方便接电话。陆总说,你们借给他的都是血汗钱,他不会让大家为难。过几天我们到他厂里去。
  计笑梅不禁自嘲,我凭什么要为他打圆场呢?
  另一个女人的电话,他也要接,那是他老婆胡淑芬。
  她很平静,我今晚回来了,你一定要回家。
  后面的一句话让人脸红,子弹打光了,枪可要记得带回来。她相信他不会在外面乱打枪。以前他在外面忙乎时间长了,他老婆就在电话里这样说。他听了心里很熨帖、很温暖。今天他忽然觉得老婆矫情,都这么大岁数了。
  电话仍然像沼泽地的气泡,不断地咕咕响。陆千秋意识到不能不接电话。这几天不接外面的电话,已经犯了重大错误。
  电话又响起,这回是林雄。他在长江上游开设了一家大型石料厂,垄断了本地建筑市场,号称沙石大王。曾经,沙石大王很在乎混凝土大王的脸色,毕竟混凝土是终端产品,沙石属于原材料,老大笨粗。可是最近,沙石大王对混凝土大王也不太客气了。虽然也是几十年的交情,可是每次和他说话,陆千秋总感觉怪怪的。这人一身伤疤,两次坐牢,背景又深又复杂,与人说话总是不怒自威。
  林雄说,陆兄,好像有几日兄弟们没见面了。你比咱国家领导人还难见呢,他们每天在《新闻联播》都能见到,可咱陆总,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陆千秋几乎是字斟句酌,林总,是有几天没请你喝酒,真是太忙了,真的。等几天我把手上的事落实了,我一定请你到我这山庄,喝几杯散装原酒,三十年陈,朋友在四川生产的。
  林雄说,请我就不必了。我这几天债主催得紧,手头缺资金,请陆总紧紧手,算是帮我。   林雄刚放下,又一个电话立马挤了进来。这时一定有一百个人在拨打陆千秋的电话。
  这回是运输公司的邱总。邱总每到节日,总是提着两瓶二十年的茅台酒拜访陆千秋。最近一次是今年春节,邱总对着陆千秋的耳朵说,我有朋友在柬埔寨,可以搞到孟加拉虎,有机会送你一副整套的虎骨。这家伙泡酒,男人喝了,非常非常那个啊!但这次他根本没提什么孟加拉虎。
  老陆啊,听说你好多天不露面,咱兄弟们可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船队,几百条船,从长江里,一个连着一个往回赶。你到底是出了啥事?你总得要跟我们见一面。好多兄弟打你电话,你都不接。兄弟们在风里雨里闯荡江湖,挣的都是血汗钱,加在一起五千多万,得让多少家庭生离死散呀?
  陆千秋知道水中求财的个个都不是善类,连忙说,邱总,没什么事情。只是银行抽紧了贷款,一时周转有点儿难。兄弟们的钱不会有问题。
  这句话连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靠谱。
  邱总还在那头说,陆千秋的手机滚烫。好不容易等邱总放了电话,新的电话又冒出来,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的威胁,有的哀求,有的要同归于尽,有的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屏幕右上角发出红色缺电提示。陆千秋木讷地听。手臂酸麻,眼看就要举不动轻薄的手机。耳鼓一阵麻木,那种又酸又胀的感觉像触电一样直达大脑。一阵死亡将至的眩晕,弄得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强烈的胃酸呛满食管,逼得他干呕了几声。脑溢血就是这种感觉吗?心肌梗塞就是这种感觉吗?会猝死吗?手机滴滴滴连续响了三次,提醒即将关机。他无力地垂下右臂,眼前一阵模糊,但仍然看见了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炫目的画面,那种关机前的华彩绽放,像流星,像晚霞,像生命结束时的礼花。刹那间,辉煌消失,剩下死寂的黑屏。
  哪怕手机轻如鸿毛,他再也没有力量提握。他颓然跌坐在地,任手机滚落而下。
  时间似乎停止了,头脑一片空白。一阵脚步声把他惊醒。来人是山场的园丁张大爷。这老汉整枝造型手艺一绝,陆千秋经常跟他学习,就差没叩头拜师父。张大爷问,陆总,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陆千秋用手擦拭着满脸的汗,这地方真好啊,风水好,地气好,又安静。
  张大爷捡起手机递给他,这地方是好,可陆总您总得跟我打声招呼,好让我帮您送点儿茶水什么的。
  陸千秋说,不麻烦了。
  张大爷又说,陆总,你怎么出了这一身的汗啊?对了,山场的西瓜熟了,都是农家肥兴的,甜着呢。我去摘一个给您降降温。
  陆千秋忽然想起到现在还没吃饭。
  他一口气吃掉了八斤重的西瓜,真是一生中最好吃的西瓜。之后,他的头脑才能转动,才能思考问题。但眼前挥之不去的总是手机能量耗尽前绚丽的画面。不知道那些正在拨打他手机的人,是否看到过那种幻灭、那种黑、那种喧嚣过后的死寂。
  四
  胡淑芬总是心不在焉,晚上常常失眠。她总感觉有事情要发生。这种感觉不是一天了。每次陆千秋在家,她总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是在丈夫那种无处不在的自信面前,她又无话可说。这两天,朋友们总在她面前小声嘀咕,可她一走近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她感到不踏实。丈夫经常在厂里,最近半个月,基本没见面。她想和丈夫说说,可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无人接听,到下午又处于关机状态。儿子放暑假和同学旅游去了,她刚刚参加同学聚会回到家,很累,早早上了床,却一直辗转反侧。朦胧中有人进来,躺在身边抱她。她慌忙坐起来,双手捂着胸口,张开大嘴喘着粗气。打开床头灯,才知是陆千秋回来了。
  陆千秋说,你怎么这样,像惊弓之鸟?
  胡淑芬说,谁叫你平时不回来,回来却像偷女人似的,招呼也不打。
  陆千秋又要抱她。去去去,她推开,指着卫生间。
  他便起身,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然后去卫生间冲澡。打开喷淋头,擦洗,想起睡在床上的妻子,体内有了久违的冲动。
  他从卫生间出来时,手机已经充了一部分电,他刚准备查看未接电话和信息,手机就响起来,是法院经济庭庭长的。他说,你上午咨询关于企业破产的事,按照有关法律,只要企业确实是资不抵债,可以走破产程序。但是,在目前情况下,未必走得通。因为关乎社会稳定,政府不会同意的。你又是纳税大户,各级政府会千方百计保你,政府、群众、银行,谁都不希望你倒啊!当然,破产是对企业的一种保护,但未必保护得了你。
  听着听着,刚才还在悄悄生长的冲动,变得无踪无影。
  然后他查看未接电话,足有三十多个。还有信息,都是询问他的行踪,直接或变相催款的。胡三的信息让他一惊:据说明天有几十人要到公司拉横幅堵大门。他赶紧到客厅小声跟胡三通电话,他要胡三接待那些堵门的,千万要注意方法,不要让矛盾激化。可以让他们选几个代表到会议室,坐下来慢慢谈。不要轻易表态,拿不准的一律说要向老板请示,能拖就尽量拖。胡三嘟哝说,你要不出面,我怕处理不好。陆千秋禁不住火气直往上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
  他躺在床上,索然无味。妻子转过身,抱住他。可是他竟然像抽去了骨骼,全身涣散无力,任妻子怎样温存,也没有一点儿回应。妻子叹口气,你这人,不但是子弹打完了,连枪也丢了。陆千秋享受着夫人的温存,像温顺的婴儿渐渐入睡。这是他最近一段日子睡得最沉的一晚。胡淑芬幽幽地叹气,他们之间酣畅淋漓的性爱,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早晨,他递给胡淑芬一页张打印好的文件,你在上面签个字,我上午去办了。
  什么东西?
  陆千秋低着头,眼神游移,片刻,仰起头,长吐一口气,我们分开吧。
  胡淑芬感到非常突然,不理他,到厨房做家务。
  陆千秋不解释,签了吧,对你有好处,对儿子也是。
  胡淑芬不签,他就坐在客厅等。屋里很静,只听到老婆在厨房、卫生间洗刷,偶尔也有锅碗瓢盆清脆的碰撞声。早餐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那是老婆的味道,家的味道。这味道已经浸润了他的骨髓,直到身体和心灵最深的部位。无论他离家多远,时间多长,一闭上眼睛,就是这种味道。他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却努力控制着保持平静。他像一个犯人站在法庭里等待法官的判决。   时间过得很快,意识到不能再等了,再不走,说不定就有许多人找上门来了。
  淑芬,我都是为你和儿子考虑。你不知道我这次捅下的娄子有多大。我不能带着一家人往火坑里跳。他用最微弱的声音说,我给你和儿子预留了一部分资金,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胡淑芬从里面出来,知道你为我好,也是为儿子好,可是我不感谢你,因为你把我们都打入了地狱。我们是切割开了,你把我们保全了,但你想过那些借钱给你的亲友吗?他们掏出来的可都是血汗钱啊!相信陆千秋你这个人,才敢把真金白银借给你,现在你经营上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就是破产,就不管他们了,这要让多少人倾家荡产啊?!他们信任你,帮你,还没来得及感恩回报,你倒好,现在当逃兵了。
  陆千秋一脸颓然,谁不想做一个有担当的人?可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一次,积重难返,无力回天,早垮早解脱吧。
  胡淑芬说,真要是那样,我也不愿一个人善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指望我在协议上签字。
  陆千秋说,淑芬,算我求你。我要是过了这个坎,我们再复婚,要是过不了这道坎,你带儿子好好过吧。
  胡淑芬说,凭你这状态,过不了这道坎。离开我,你更过不了这道坎。
  陆千秋还要说什么,胡淑芬摆摆手制止了,其他什么孬主意都不要想,你老老实实把公司的大账算给我听,我们一起把厂子撑起来。没死就往棺材里躲,那不是办法。
  老婆的话给他极大震动。这些天来他只往一个方向走,现在忽然有人提出要走另一条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老婆是对的,电光火石一样令他眼前一亮。可细细一想,他却不愿意回头。二十多年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基本上都依着老婆,但偶尔也发犟脾气。他现在就犟,对老婆产生了极大的抵触。这么多天,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就是想为老婆儿子留条出路,老婆竟然不理解。再说两个亿的窟窿,菩萨、上帝、神仙,都帮不了。
  俩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胡淑芬先开了口,老陆,你貌似为我们担当,为儿子担当,但你想过吗?就算别人戳你的脊梁骨你可以忍,因为你已经过了大半辈子,无非再苟活几十年,可是儿子怎么办?儿子的儿子怎么办?子子孙孙怎么办?你愿意让他们世世代代都被贴上老赖的标签吗?
  五
  他不记得是怎么离開的家,开车到了公安局。
  局长是他高中同学,说话不需绕圈子。老同学啊,我的资金链断了,熬了半个多月,现在真是无路可走了。
  局长很惊诧。现在社会到处都是矛盾,我成了救火队长。七点多就上班,一泡尿夹在裤裆里都都没工夫撒,你别跟我耍贫嘴好不好。
  陆千秋仰在沙发上,像一堆失去骨架的肉,谁还有心思耍贫嘴?十几天我像一条丧家之犬。前几天去银行,那些狗东西就知道锦上添花,不是躲着不见就是当面打哈哈,一点儿实质性的支持都不给。接着找供应商,一群流氓地痞,都他妈的翻脸不认人,那架势像是不给钱就要剁我大腿。昨天去找法院,想破产可是不让。没路子啦,只好找你。
  局长说,找我,我又不能弄钞票。
  陆千秋说,印钞票都来不及了。你逮捕我好了,求你。
  局长说,目前经济形势不好,本市有几家民营企业资不抵债,公安都没有介入。说实话,这是法院的事,找我,帮不了。
  你找点儿理由,让我进去。一开始怕进去,现在觉得还是进去好。
  什么理由呢?
  陆千秋想了想,比方说,欠债不还。
  欠债不还是法院管的事。
  陆千秋又想了想,那非法集资呢?
  局长说,在《刑法》上,并没有非法集资的罪名,实际上是指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集资诈骗罪。对,要说非法集资,你还真能对上号。
  陆千秋眼睛一亮,那你们为什么不抓我?
  局长说,社会融资,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客观上对发展经济有有利的一面,要是不出大的问题,一般不告不理。
  我这里真是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
  局长问,你们对社会上的集资,市场监督局登记了吗?
  陆千秋想起来,前几年为了解决周转资金,在法律顾问的指导下,特地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让员工以投资的方式吸收亲友的闲散资金。他很失望,经过登记的就不算吗?
  局长一听,你们那种做法,成功规避了法律风险,应该不算非法集资。
  陆千秋说,欠债不还你不管,非法集资又不算,贷款诈骗你应该管了吧?
  局长连忙制止,千秋啊,你不要瞎咋呼,哪有那么严重?
  陆千秋说,我跟你坦白,每年在银行申请那么多贷款,谁也不敢保证每笔资料都是真的。审计报告可以造假,会计报表可以造假,连抵押物都可以造假。深究起来不是诈骗是什么?
  局长赶忙打断,你不要瞎喷,真要是查出来贷款诈骗,你倒霉事小,银行也脱不了干系,会计事务所也跟着栽跟头。你不要自己落了水,拉大家都陪你湿衣服。你这话要是现在传出去,下午就有领导找你。
  说话之间,快到十点了。陆千秋想起胡三昨晚的信息,按说这时候应该有许多人在厂里闹事。他赶紧打电话问情况。胡三那边很平静。陆千秋不解,你不是说有人闹事吗?胡三说,一大早就来了二十多人,打着横幅,还拍照喊口号。陆千秋急切地问,现在怎么样了?胡三说,散了,刚刚散了。陆千秋问,怎么会散呢?胡三说,我姐姐来了。我姐姐跟他们对话,不到一小时,他们就散了,许多人还夸我姐。
  陆千秋悬着的心落了地,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淑芬是怎么让那些人回去的呢?
  他赶紧开车往厂里赶。
  会议室里,老婆正对着几个高管说话。陆千秋一落座,胡淑芬就说,你们看陆总,这段日子,天天在外面跑资金,起早歇晚的,很辛苦。虽然我们厂子遇到了资金困难,但现在哪个企业不困难?你们几个都是跟着陆总十几年的创业元老,之前也遇到过许多周折,不都挺过来了吗?我们做个分工,我和陆总负责解决资金问题,你们几个在家里各负其责,尽快恢复生产。只要生产轰轰烈烈,那些要债的,都有了指望,情绪也会慢慢平复。现在正是汛期,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防汛上。只要我们稳住阵脚,等到汛期结束,工程基建进入旺季,市场回暖,我们就有翻身的机会。   陆千秋已经有几天没和下属见面了。刚才老婆的一番话,忽然给他带来了信心。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没有跟大家说出来,而且也多次自己否定了自己。他从小就是个明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人。谁都知道这里面有多难,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只好强打精神,跟大家说,刚才我夫人说的我非常同意。我们的产品不是没有销路,生产也不是没有利润,无非是资金链出了问题。这都是银行关系没有维护好造成的,责任当然在我。问题出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着手解决。这都是我的事。拜托你们把各自的本职工作做好,另外要和员工讲清楚,和在厂里存款的亲友们讲清楚,给我们一点儿时间。要让他们知道,工厂开工了,他们的钱就不是问题,工厂关门了,才是大问题。
  散会之后,会议室只剩下他们夫妻俩。
  陆千秋说,谢谢你劝退了那些要债的。可是以后他们还会再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
  胡淑芬说,你不要那么悲观,首先你要有信心,要把你的信心传递给别人。
  陆千秋沉思片刻,你讲得对,我们再努力一回。
  胡淑芬从丈夫眼里既看到了刚刚苏醒的勇气,也看到了某种洞明一切的无奈。思考片刻,她说,把那些跟生产无关的资产想办法变卖了吧,比方说车子、房产。
  陆千秋叹了口气,大部分都抵给别人了。
  让胡三再做一份清单,咱轻装上阵。她挽起丈夫的手臂,走,去食堂,给我弄点儿好吃的,我可是你们公司的客人啊。
  六
  胡淑芬住进了厂里,他们开始自救。她立即动员媒体朋友在当地各个网站刊登软文:《千秋停产并非资金链断裂,而是雨季维修》《千秋混凝土公司跨行业发展,龙王山生态山庄林壑优美》,还雇请了一帮当地水军,点赞、议论,故意透漏许多正面信息。
  忙好这些,夜已经很深了。他们俩坐在办公室里。胡淑芬说,千秋,我们来一场头脑风暴。
  做什么?
  她问,你手机里有多少个电话号码?
  大概七八百个。
  微信呢?
  差不多。
  QQ好友呢?
  可能少一些。
  胡淑芬说,好多都是僵尸。按照罗宾·邓巴的理论,我们人类的智力只能维持不超过一百四十八个社交人群,而精确交往和深入跟踪的不会超过二十人。千秋,如果有贵人搭救,这贵人不在别处,只在这二十人里面。我们各拿一支笔、一张纸。当你遇到危险时和获得成功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的是谁,第二个第三个想到谁,你就把他写下来。我们俩都写。
  陆千秋第一个想到的是胡淑芬,第二个想到的是计笑梅,他没敢写,第三个想到的是张大爷,他写了,第四个想到的是梁漫红,他也写了。
  胡淑芬问,张大爷是谁啊?
  陆千秋说,我们山庄的园艺师,他修剪功夫了不得,什么样的桩子到了他到他手下,立马化腐朽为神奇。只要我发现什么奇异的树桩,第一个就想到他。
  胡淑芬面有不悦,接着问,梁漫红呢?
  古典家具设计大师,他收藏的都是真家伙……
  胡淑芬不待他说完,陆总,你真是兴趣广泛啊。都说玩物丧志,千秋公司落到这步田地,一点儿也不冤枉。见陆千秋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就收住口,转而说她自己,我第一个想到徐庭信,我同学,亿万富翁,做废旧物资起家,现在自己做文旅小镇。第二个是章利民,你二十年前的董事长,他前年在股市上募集了五个亿的资金,正在找投资项目。
  陆千秋以前把精力都放在山庄、黄花梨木上,最近一段时间又被要债的逼到墙角,没时间想这些人。现在顺着老婆的思路,忽然脑洞大开。
  胡淑芬说,一个人得了病,总要找医生看。就算是绝症治不好,也要死个明白。明天我们俩分工,我找徐庭信,你去找章利民。求他们搭把手,指个路。
  话一出口,胡淑芬心里就后悔了。她想起聚会时,徐庭信对她很暧昧,不是到了这个份儿上,她不想去求人。
  陆千秋说,章老板我前几天找过。他还留我吃了饭。喝酒的时候,我说把龙王山卖给他,他没表态。
  他想起两年前的夏天,也是这个时节,下了一场大雨,许多街道沉没在水里。老年人说,水主财,有人要发大财了。没几天果然传来章利民上市成功的消息。在敲锣的头一天晚上,他们在浦东香格里拉酒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答谢宴。许多老朋友被邀请去参加,陆千秋也在其中。他当天还在QQ空间写了一篇日记,名叫《奔向浦东南路五二八号》。在当今世界上最漂亮的水泥丛林里,他俯瞰着奔腾的黃浦江,发出许多感慨。白云苍狗啊!要是当年他不那么意气用事,哪怕稍微再忍耐一点点,就不会离开那个公司,他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上市公司的大股东之一。有些人在名利场受到刺激之后,会迸发出惊人的原动力,改变自己的人生设计,追求更高的愿景。但陆千秋回来反而一蹶不振,他知道自己一旦离开了那个平台与团队,就注定不能取得章利民式的成功。他把自己的精力以及能够调动的一切资源变本加厉地投入到山庄建设和各种收藏上,他希望在这些方面做得比别人好。工厂则全权交给了胡三。
  胡淑芬说,再去找。他如果肯支持你,也不一定就是一种方式。他那样著名的企业家、上市公司老总,就算到你厂里走走,传出去,也会给社会传递信心,对咱们也是加分啊!
  胡淑芬自己也为难,但是不能打退堂鼓。她马上找到徐庭信的微信,发过去一个龇牙。可是很久都没有回复。一看时间,都十二点了。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既在等待着回音,也在反复思考着怎么向人家开口。身边的陆千秋已经发出厚重的鼾声。她叹口气,没心没肺的东西,老娘上辈子欠你的。
  直到下半夜,她还在谋划着,让胡三他们几个分头拜访客户,正好利用雨季停产检修机械设备。自己还得和老公一道去市政府汇报,晚上宴请几家媒体。
  七
  胡淑芬所在的电视台,这两年受各种新媒体冲击,已风光不再。十年前,头头脑脑的老婆孩子,七大姨八大妈的挤破头,弄得台里人满为患。胡淑芬是新闻部的骨干,原本无下岗之忧,主要是儿子读高中,成绩中上等,冲一冲就能上九八五,所以就请了长假在家专门当陪读。现在丈夫公司遇到这事,她只好把儿子送到学校,自己准备天天住厂里。   这几天她动用了所有的资源,可是基本没有收效。当所有的牌出尽的时候,她不得不想起徐庭信。
  上午九点多,又有一批人前来要款。为首的是踩黄包车的残障男人,他将黄包车停在大门中间,自己躺在一边,车辆无法进出。不过好在厂子停产,基本上没什么车子。丈夫死在工地上的农村妇女、叶奶奶等一群人簇拥在一起,个个都情绪激动,吵吵嚷嚷,不知道在说什么。胡淑芬让胡三请他们到办公室喝水,自己则坐在隔壁的财务室,目的是让他们稳定情绪,不跟他们硬碰硬。
  这时她手机滴滴响,有微信来。徐庭信那边发来一个拥抱,胡淑芬眼前又浮现出他暧昧的眼神。这男人读书时不是这样,现在都半百老人了,却这么酸溜溜,真不想回他。但毕竟是你求人家,抱就抱吧,又不是真抱。就是真抱,都五十岁了,还能抱出火花?
  她让胡三过十分钟去会议室接待他们。
  那头又来了一朵鲜花。
  胡淑芬了很谨慎地问,老同学在哪儿?
  上海,准备回加拿大。
  胡淑芬发一个失望的表情。
  徐庭信问,有事吗?
  这时候隔壁会议室开始吵起来,农村妇女在哭,叶奶奶在骂娘,残障男人摔杯子,胡三进去就跟他们吼。
  胡淑芬想也没想,就单刀直入,很麻烦,很急,只有靠你的火力支援了。
  徐庭信一连发了六个拳头。
  胡淑芬说,你不要急着表态,很麻烦,要大出血的。
  胡三坚持不住,急冲冲地来到财务室,这几个人太不讲理了!
  胡淑芬扭头对胡三说,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今天才几个人?她看到徐庭信回了一个挖鼻孔,跟着一大串问号。
  胡三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儿微信。
  胡淑芬白了弟弟一眼,什么时候啊,天还没塌下来呢!一面回微信说,一言难尽,需要见面说。
  徐庭信说,我后天就要飞温哥华,你明天来。
  胡淑芬想退缩,犹豫了足足有十分钟,最后还是发过去一个OK。
  那边发过来一堆跳舞的小企鹅。
  胡淑芬跟台长一起接待过许多次上访。那是电视台新建大楼那两年,当地群众几乎天天到工地闹事,不是因为政府拆迁补偿款没到位就是要到工地上强装强卸,有时他们自己土地补偿款分不好也要叫人停工。每次来工地,还必须一把手接待,说副职做不了主。台长从乡镇领导做到县委副书记,几十年都是跟群众打交道,知道怎么做才能摆平。第一是让上访闹事的等,但等也要掌握时间和火候,短了不能杀其锐气,长了容易激化矛盾。第二是让上访的把话说完,再多的牢骚你尽管让他说出来,就算满口喷粪你也要静静地听。第三是让他们推举代表,只跟一两个人谈,不要跟许多人费口舌。类似的方法,胡淑芬还真学了不少。
  她来到会议室时,吵嚷的人都成了强弩之末。而且也到了吃饭时间,每个人都难以跟自己的生物钟闹别扭。踩黄包车的要去做生意,叶奶奶低血糖,早就一身冷汗、两眼昏花,农村妇女还要赶回家给儿子做饭。但都在强撑着,不愿离开。胡淑芬挺着腰板走进去,皮鞋很响亮地打在地板上,会议室没了声音。
  站在一边的办公室齐主任忙介绍,这是老板娘。
  她坐下来,这怎么回事啊?
  残障男人说,老板娘来了正好。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前段日子在你们厂里存的钱,家里有事要用。
  胡淑芬笑容满面,原来是这事啊。按说,你们的钱都是一年一存,到期结转,现在还没到期。当然没到期也可以提取,只是要提前预约。你们才来就要取钱,恐怕要等几天。
  叶奶奶说,我们不是才来,有好几天了。
  胡淑芬说,奶奶,那也要多给我们几天时间,毕竟我们不是银行,每块铜板都塞进生产线上去了。她朝公司办公室主任一挥手,这样吧,中午让食堂安排他们几个吃工作餐。见叶奶奶满脸流汗,便扶着她,这是怎么啦?叶奶奶说,我是糖尿病,吃饱了血糖高,饿了血糖低。胡淑芬忙吩咐齐主任找几个糖果来。
  坐在一边的农村妇女说话了,我们来不是想吃你一顿饭,再穷也不在乎一顿饭。我们就是要讨个说法,干脆点儿,就是那钱,什么时候能拿到?
  胡淑芬说,那当然,十天之内,给你结果。但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得不妥,十天拿什么给人结果?
  农村妇女说,你们胡总跟我拍过几次胸脯,都没兑现,今天拿不到錢,我就住在这里不回家了。
  这时,叶奶奶的老人手机响起来,叶奶奶直着嗓子说,我还在千秋呢,回不去了,你们另找人吧。那边说,上哪儿找啊,就差你个老妖精,三缺一哦,你倒是快点儿。叶奶奶刚刚吃了一颗奶糖,似乎有了力气,气冲冲地说,我离家几十里,哪有那么快呢?
  胡淑芬说,没问题,催食堂弄快点儿,吃过了用厂里车送你们回去。
  八
  这趟上海之行,胡淑芬忽然有了种献身的感觉。她不禁自嘲,为谁献身呢?
  见了面,那个男人,真会拥抱她吗?
  上学时,徐庭信很不起眼,矮小、木讷,连高中也没上。要不是他后来在浦东发达,成为老家的城市英雄,绝大部分同学都不会记得徐庭信这个人。他因为家里穷,十几岁就闯世界,遇到好机会,成为资产数十亿的富豪。哪像其他读书人,读来读去还是个平常人。最近听说他被老家几个朋友所坑,在境外的赌场输掉六七个亿。但这次同学聚会,也没见他表露丝毫沮丧,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乘高铁到上海,不过一个多小时,想打个盹儿都来不及。在上海高铁站的卫生间,她对着玻璃镜,用湿纸擦脸,然后补了一层淡妆。她木然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打量一个陌生人。随着潮水般的人流往前走,着她知道他已经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一个显眼的位置。他特地从浦东开车来接。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后,依然是望不到尽头的人流,一个挨着一个奔着同一个方向。感觉自己被洪水裹挟,想往回走,可是找不到路,就是有路也挤不过去。好不容易找到垂直电梯,人们都抢着上,她还站在门外犹豫,一个好心的小姑娘提醒,她才慌忙挤进去。   在电梯出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矮小的男人,比胡淑芬还矮。他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猥琐,但眉宇间却透出刚毅。她走过去,矮小男人并没有张臂拥抱,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高大的悍马很快出站。她坐在后排,前排座椅把徐庭信遮得严严实实。上海和老家都流行一个段子,说是徐庭信的座驾在上海三林被称为“无人驾驶”。有几次交警看到前面开来一辆大悍马车,踮起脚也看不到驾驶员,以为是什么高科技产品,到跟前才看到驾驶室里坐着徐总。一看是三林地界上的大名人,交警连忙打招呼,说徐总什么时候又买了新车啊?以后人们一提起徐庭信和他的悍马,干脆就说“无人驾驶”。
  胡淑芬问,你这是往哪儿开啊?
  徐庭信说,陆家嘴,香格里拉。
  胡淑芬说,不要麻烦啦,找个地方,跟你把事情说了就成。下午就可以回去。
  徐庭信说,你那么急,行李箱也没带?
  胡淑芬说,跟你聊完我就回去,好多事情呢。
  徐庭信说,急什么?我把机票改签,再通知上海的几个同学,陪你玩几天。
  胡淑芬问,你通知他们了吗?
  徐庭信说,还没呢,先把我们俩的事说了再通知他们。
  胡淑芬心想,什么叫我们俩的事啊?
  胡淑芬想在车上找机会说,可是上海的车多,眼花缭乱,她怕给徐庭信分心,只好一直静静地坐在后面,看徐庭信开车。
  很快在酒店登记好。
  徐庭信说,我送你去房间。
  胡淑芬连说不必不必。
  送你去房间费什么事?走吧走吧一起上。
  胡淑芬还在坚持,你看我也没什么行李。
  徐庭信说没行李就不该送吗?
  胡淑芬说那我干脆不上去了。
  哪能这样呢?一个大美女,坐了一上午的火车,休息一下是必要的。
  胡淑芬心想,就算我休息是必要的,那你上去干什么呢?于是她打定主意,就在大堂找个沙发坐下,把事情说了。
  徐庭信抬腕看时间已经不早,就说,要不然你一个人进房间洗漱一下,我去定个吃饭的台子。
  房间在十七楼,正对着东方明珠电视塔,黄浦江像缎子一样平静。天空有大块的乌云,太阳为它们绣出灿烂的金边。胡淑芬在卫生间补妆,她看到玻璃镜里有一张精致的脸,细而长的眉,丹凤眼,挺拔的鼻梁,嘴唇有点儿厚,两边鼻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向下延伸,美中不足的是双下巴。她把双手叠放在胸前,头脑开始迅速转动,不知道该怎样向他提出请求,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九
  陆千秋正候在章利民的办公室外。好不容易才等到章利民从外地回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见个面。许多中高管从章利民办公室进进出出,大部分都很年轻,只有极少数几个他认识。他们一个个跃跃欲试,掩饰不住一股狼性。章总这几年把生意做得挺大,但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地板砖是陆千秋当年主持铺设的,办公桌都陈旧不堪。一批人从里面出来,一批人紧接着又进去。他伸长脖子,企图在一开一合的门里让章总发现。但是章总在下属面前说得十分起劲,语气很严厉,根本没在意外面晃动的脑袋。眼看着快到十二点了,肚子咕咕叫。他正想发个微信过去,不料有微信冒出来,原来是计笑梅的。计笑梅问他在哪儿,迫切需要找个地方见面。最近,陆千秋非常害怕计笑梅“找地方”,他不知道计笑梅今天所說的找地方是不是那个意思。总之他不想找,找也做不成什么事。
  其实计笑梅说的“找地方”并不是陆千秋想象的那种意思,她这几天急疯了,没那种心思。因为瞒着领导把慈善协会的资金借给陆千秋,事后总觉得不合适,她便在书店买了一本普法读本,连续几个夜晚给自己普法。她在书上面找到一种罪,叫挪用公款。这条罪名的核心要点,一是未经批准,二是数额超过五万元人民币,即可认定为数额较大,三是为自己谋利益,四是超过三个月期限。合上书本,她简直魂飞魄散。她立即对号入座,除了没超过三个月,其它条条符合。再看处罚,更让她如临深渊。本来慈善协会经常拆借资金给千秋,两家往来账目比较频繁,正常情况下没人会追究这笔款子,可谁知政府指定的会计事务所下个月就要到协会审计。就算他们走过场,一百万的资金进出肯定会引起注意。
  她骂自己一辈子都不争气,怎么老是一见到陆千秋就冰变成了水,水变成了蒸汽,老是在陆千秋的甜言蜜语中溃败得一塌糊涂。她骂自己书白读了,这么些年白活了。但她没有过分自责,而是立即开动脑筋采取补救措施。她预备了几种方案让自己选择,一是抱着侥幸心理,不动声色力图蒙混过关。二是向领导汇报,经同意后完善手续,千秋公司和慈善协会补签借款协议。三是不计成本从陆千秋那里要回资金,把窟窿补上。
  但,什么叫不计成本?她现在还有什么成本?这些年,资产已经挥霍殆尽,剩下的都是负债。
  所以她风风火火地找陆千秋。
  陆千秋终于等到办公室只剩下章利民一个人。
  章利民说,好长时间不见。
  陆千秋说,两年整,前年,你们公司上市,在陆家嘴。
  章利民兴致盎然地讲他这次参加的一个论坛的情况。千秋,这人啊,真是要不断地学习,国家领导人讲要与时俱进,一点儿不假啊!我这次去武汉,在一个论坛上遇到一个国学大师,他从周易开始,把中国古圣先贤的管理思想一个一个地研究得真是透。有一句古话,“用师者霸,用友者王,用徒者亡。”我有深刻体会啊!这些年,我用的都是我培养的人,他们从普通员工开始成长,是从生产线上提拔的,可是格局不会比我大,能力不会比我强,近亲繁殖,所以我这个企业好多年都发展不快。
  陆千秋说,董事长你谦虚了,你还不算快,那就没有快的了。
  章利民继续他的高谈阔论,猪练成大象,那叫本事。猪带出一群大象,那叫超人。要让下属有事做,企业可以有闲事,但不可有闲人。英雄有事做,小人也要有事做。生命在于运动,管理在于折腾。
  陆千秋接不上他的跳跃式思维。   章利民问,你是学企业管理的,科班出身。你说说,我们古代到底有没有管理?
  陆千秋说,记得教科书上都说现代管理科学发源于欧美。先有大生产和社会分工,后有现代管理。
  章利民说,我们古圣先贤的管理思想源远流长。周文王的“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讲的是创新。白居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那就是人力资源管理。你看看韩非子的八经,“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这话讲得多好!他从宓子贱的鸣琴而治、巫马施的披星戴月,一直讲到“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富和尚准备了许多年,造船都不能成行,而穷和尚一盆一钵,竟然不声不响去了南海。
  他最后感叹,准备过分对执行力是一种伤害啊!
  士别三日,真的要刮目相看。陆千秋知道他不过初中毕业,却比自己大学本科强多了,怪不得人家企业做得这么大。
  这时间不断有计笑梅的信息过来,一会儿滴溜溜,一会儿滴溜溜。章总的谈兴正浓,陆千秋不好意思看,他知道那边已经急得要跳楼,这女人火爆性子。
  大概到一点,章利民起身,我们吃饭去。吃过也不要急着走,下午研究一个项目。你不是混凝土大王吗?也许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呢。
  陆千秋像溺水者看到一根稻草。
  因为已经很迟了,他们到附近的一家土菜馆,只能点几个家常菜。
  吃饭时,章总不断说参加论坛的心得。陆千秋一边记挂着计笑梅,一边盘算着怎么向章利民开口求援,心烦意乱,没记住一句话。
  这时候,上海陆家嘴,香格里拉饭店的某个包厢里,徐庭信与胡淑芬的午饭也刚刚开始。
  他们穿过层层连廊,转弯处都是大理石廊柱。每个廊柱边都站着一个绝色女子,她们衣着华丽,笑靥如花。转过几个弯,胡淑芬看到徐庭信的身高还不及那些美女的胸部。脚底下是猩红色的吸音地毯,像走在女人温润的腰窝。似乎从地心里传出的背景音乐,舒缓、迷人、引人遐想。许多女人身着曳地长裙,迎着阔步而来的小矮人和一位漂亮的中年女子。她们弯腰颔首,此起彼伏的问好之声宛如绕梁的莺歌燕语。
  走啊走啊,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一扇门为他们缓缓打开,两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子侧身弯腰站在门口,她们一手掩在胃脘部位,一手向前接引。
  胡淑芬说,到附近找个排档,一人一碗面就解决了。
  徐庭信哈哈一笑,你以为这是咱老家啊,你以为这是浦西啊,这是陆家嘴,找不到排档的。
  胡淑芬一脸的不踏实。
  进去,坐定。一个足够坐十几个人的大包间。
  胡淑芬问,你不是没通知他们吗?
  是啊,就我们俩。
  胡淑芬很不自在,两个人,要这么大房间,不会有最低消费吧?你干脆退掉,我们去吃自助餐。
  徐庭信说,不退啦。他冲站在门口的美女扬手,点菜!
  他把菜谱交给胡淑芬,你喜欢吃什么,点几个。澳龙,他们这里的澳龙挺好的。
  他点了澳龙,三斤重。
  胡淑芬忽然想起自己患亚急性甲状腺炎,医生不让吃含碘的食品,可是她没好意思说。
  等菜的间歇,胡淑芬说明自己的来意。只是寥寥几句话,不敢把千秋的情况深讲,那样一下子会把别人吓跑。徐庭信没表示什么,一个劲儿地说,慢慢聊慢慢聊,合作是可以的,有钱大家赚。
  酒是拉菲。胡淑芬心想这多费钱,但嘴上说,我不太习惯喝这个。
  徐庭信朝服务员说,那就换上新西兰的,智利的也行。
  当了多年的记者,跑新闻的出不了淑女,历来都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天天跟各色人应酬,胡淑芬被称作“三中全会”。岂止三种,连醋、连刚泡的绿茶,也可以放罍子。就凭着有好酒风也有酒胆,她在男人的地盘敢于亮剑。但她今天很谨慎,因为毕竟一个人在上海,孤男寡女在一起,氛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她每次只是举杯做样子,嘴唇、舌尖挤在一起,轻轻碰一下杯壁,很淑女的样子。徐庭信见了,心想,我见女人见得多了,都老同学了还这样矜持。他偶然将目光停留在胡淑芬的眼角,原来美人也已迟暮,三十年前青春洋溢,现在只剩下说话让人听起来不觉老。他那时候被人喊小不点儿,到现在也没长高,同学们背后叫他武大郎,没有任何女孩子在意他。这些年在这十里洋场,不断有女人投怀送抱,但一闭上眼睛总是少年胡淑芬。女神哪!长得好,学习好,还得写一手好文章,唱歌跳舞什么都好,好得不让别人活。这样想着,每次都禁不住吞咽太多,似乎不多喝一点儿就体现不出别样的情分。不经意间,汗水从鬓角向下滑落,心口有间歇性刺疼。他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不知从哪儿说起。从没有感觉过那样堵。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今天是怎么了?
  胡淑芬找出许多话题,三十年前的班主任,那些分别许多年的同学,前几天才结束的同学聚会。可是徐庭信脸上的汗水更多。是空调不好吗?可胡淑芬感觉有点儿冷。
  抵不住徐庭信的劝,到底还是多喝了几杯酒,原来洋酒就是上头。
  她说,我吃饱了,庭信你也找个地方歇歇吧,要不然就到我登记的那个房间。现在时间还早,我的想法已经跟你说了,下午我可以赶回去。
  这本是很平常的话,但徐庭信却听出弦外之音。他忽然想起自己和许多女人的故事,剧本都差不多,都是别人主动提出“到我房间去吧”,或者“到你房间去吧”,他总是保持着老板的矜持,一开始静静等待,然后半推半就,最后都是俗套、老掉牙的结局,有人用金钱买欢愉,有人用肉体换来金钱。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他就总结出一条,人世间的关系除了父母对子女,其他一概都是交换。他迷蒙地盯着胡淑芬,想起家乡的那几个酒肉朋友,引诱他到境外的赌场,先是不断地让你赢,让你上瘾,欲罢不能,最后重重地宰你,宰得你伤筋动骨。真他妈打土豪分田地抢浮财啊!越想他胸口越堵得慌。
  十
  計笑梅和陆千秋并没有到老地方,而是在一个名义是茶楼实际是棋牌室的地方见面。那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一下午,陆千秋参加章利民的会议。计笑梅不断打来的电话,陆千秋始终不接,他耐着性子等会议结束。收获真是太大了!一个大型城市综合体,四十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需要多少混凝土啊!只要章利民抽工夫到千秋走一走,或者签一份意向供货合同,千秋的舆论环境会立即变好。   在茶楼见到计笑梅,他难得还哼着小调。
  但计笑梅不理会,在包厢刚一坐下就厉声说,你看样子心情不错,凭什么一下午都不接我电话?
  陆千秋说,在会场,不方便。
  计笑梅不相信,你这是变相拖延,古今中外的老赖都是这样。
  陆千秋说,不就一百万吗?陆某人什么时候赖过?
  计笑梅说,哼,不赖!不赖你明天转给我啊!
  陆千秋说,资金调度都有计划,大笔的资金都要提前预约,而且最近支出资金都要我和老婆、胡三共同研究签字才可以。
  计笑梅说,我这笔钱你砸锅卖铁都要尽快给我,否则我们都没好结果。
  陆千秋说,你没必要这么说,我们什么关系啊?用得着这么威胁吗?
  计笑梅瞪眼,谁威胁你哪?过几天会计事务所进驻我们协会,要是查到这笔钱,我是要负挪用公款的责任不假,八九成要坐牢,但慈善协会借给你们那么多钱,也要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旦慈善协会要追回存款,不等于是掀开你的狐狸尾巴吗,那才要你好看呢!
  他们不知道隔壁坐着胡三。胡三今天约了几个大客户,晚上在茶楼打牌。多亏了大客户还没来,要不然他们都会听到他们俩的对话。他故意弄出不小的动静,然后悄悄溜走了。
  隔墙有耳啊,陆千秋才知道刚才说话没注意场合,赶紧压低了声音。
  他不知道胡淑芬在上海情况如何,立马给她打电话。
  胡淑芬正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她随同许多小矮人一起来到千秋公司。小矮人们哗啦啦跑向千秋厂的角角落落。一个小矮人爬上配电柜,咔哒一声关闭了电源。一个小矮人挥动巨大的扳手,使着吃奶的劲拆卸刚刚断电還在转动的发动机。一个小矮人撤掉办公桌上的电话线,把电话机掼向门外。一个小矮人抡起大锤砸开了保险柜,火花四溅,各种票据、文书随风起舞。一个小矮人站在轿车顶棚上,手舞足蹈,对着扩音器讲话,分贝奇高,听不清内容。一个小矮人倚在没了门的门框上点烟,然后悠悠地吸了一口,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个小矮人爬上车间的屋顶先是大笑,继而大哭,最后扑通跳下来,瞬间丧命。一个小矮人站在一辆大货车的驾驶室里,正试图把货车开出去。一个小矮人斜刺里冲过来,把胡淑芬掼倒在水泥地上,然后手忙脚乱地扒她的衣服。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陆千秋来了电话。他问什么时候回。她一身冷汗,哆嗦了半天,说不管什么结果,明天都回。胡淑芬一看都六点多了,十分吃惊竟然做了刚才的梦。她赶紧掀开被子,摸索自己的内衣,胸罩扣得紧紧的,内裤也没什么异样,除了一身湿透。
  慢慢才回忆起中午吃饭的情景。
  他们一起出门,乘电梯到一楼大堂。见徐庭信走路有些晃悠,她扶他找到一组沙发。服务员送来两杯开水。她说你上去到我房间休息一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徐庭信挥挥手,你上去休息吧,晚上等我电话。
  那你怎么办?
  徐庭信很疲惫地笑笑,我离公司近,车子就在外面,等你上去我就走。
  后来她就上了十七楼。临上电梯前,记得她还提醒说,我那事,你考虑一下,收购、债转股、托管,怎么着都行。
  眼看都六点多了,她打电话给徐庭信,始终无人接听。再给他发微信,问他中午是否喝多了,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回音。她十分愤怒,即使不能帮忙,也不能就这么把人晾在酒店吧?老娘明天就回去,死了你个张屠户,照样都吃没毛猪。她转念又替徐庭信想,也许人家正在有事,或者是大上海人生活节奏快,晚饭吃得迟,等会儿他应该有安排。直到九点,仍然没有信息。她知道当老板的再忙,也不至于晚上九点还不吃晚饭。那一刻她很轻松,因为终于不再对别人有指望。她站起来踱到窗前,看到黄浦江两岸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浩渺的银河。一艘游轮在江面悠然驶过,船尾两撇波痕闪着梦幻般的光影。眼前的情景是如此陌生,瞬间一阵酸楚涌上来。一个人,在天堂一般的陆家嘴,孤零零悬在十七层的高楼,她多么想立马回到长江北岸的那个家。这一夜她几乎没睡,除了偶尔计划下一步工作之外,大半夜她都是用右手绞着秀发发呆。细软的头发缓缓滑过指尖,像时间偷偷从身边溜走。每过一两个小时,她就给自己打气。她告诉自己,往后的日子像这样静静发呆的机会不会很多,明天她就要打起精神,和丈夫一起,去争取不被人如此晾在酒店的尊严。
  她乘早上第一班高铁赶回去,直接去了千秋混凝土公司。在昨晚之前,她还寄希望于别人伸出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现在她不了。如果有这样的手,一定在千秋混凝土的厂子里,是自己的手,是陆千秋的手,是胡三的手。曾几何时,她还责怪陆千秋竟然把一个企业搞成这样。现在她也不了,责怪不能解决问题。她现在唯一的想做的就是把大家的劲头鼓动起来,一起想办法,让工厂尽快恢复生产。
  工厂仍然乱得像一地鸡毛,不时有人上门要债。但大部分管理人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她想起梦中的那些小矮人。胡三连续几天拜访了不少大客户。陆千秋主要是跑政府部门、跑银行,虽然没什么效果,但也引起不少领导的同情。将晚时分,他们三个人聚集在会议室。一见面,陆千秋就火烧眉毛地说,有一笔资金,必须尽快还给人家。
  第二天,胡淑芬从公司出纳那里弄清楚原来是计笑梅,就很不高兴。她找到陆千秋,你怎么这么多年还跟那货有来往?有来往也罢了,还不敢跟我说,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陆千秋心里有鬼,不敢跟老婆较真,就一脸苦笑,这是偶然的事,慈善协会有几千万的闲置资金,都放在我们公司,起初我也不知道她在那里当出纳。
  胡淑芬问,还有什么?你都得跟我坦白。
  陆千秋轻描淡写地说了计笑梅的情况:她因为老公捐给慈善协会的钱最多,就挂了一个名誉会长的头衔,同时在里面当出纳。她利用职务之便,不知道怎么从里面转了一百万存在我们公司,给一分五的息。如果不尽快还给她,追究她的责任事小,我们差的几千万,一旦人家追着要还,麻烦就大了。
  他不敢讲计笑梅已经离婚。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要是老婆知道他经常把肥水流到计笑梅的田里,那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胡淑芬把嘴一撇,好个暖男。没那么严重吧?
  陆千秋问,那钱还给不给她?
  胡淑芬说,到底是老情人。那么多人急着用钱,人家是血汗钱,你都不放在心上。计笑梅这钱来得不疼,去得不痒,你倒为她着急。
  陆千秋咕哝道,就算你不待见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去吧。
  胡淑芬说,进去就进去呗,没见过你这么体贴人。
  陆千秋本想发作,可一看她壁垒森严的样子,到底忍住了。
  一连几天,计笑梅都缠着他还钱。陆千秋想直接安排财务想办法给她,但又怕老婆不答应。这女人,醋瓶子一打破,大事小事都分不清。
  十一
  又过了四天,胡淑芬突然收到一条信息:胡女士,我姓叶,奉徐总之命,将于明日到贵处考察。
  胡淑芬以为是骗子,不敢回。半小时过后,这个号码直接打过来。胡淑芬没接。连续三次,胡淑芬才摁下接听键。
  姓叶的说是徐庭信让他带人来考察龙王山庄。胡淑芬想起上海之行,不打算接待。
  那人又说,徐总说很报歉,前几天胡女士来上海,没接待好。
  过了几天,姓叶的果然带人来考察。那人说,其实徐总出了点儿事,外面都不知道,您可要保密。
  胡淑芬没在意,但还忍不住问怎么了?
  姓叶的说,徐总病了,刚做了搭桥手术。
  胡淑芬想一定是那次和她喝酒。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而自己还躺在酒店里骂人,竟然那么刻薄。
  给他打电话,但不知道他能不能接。
  姓叶的说,他夫人从加拿大赶过来,手机都关了。他虚弱得很。
  胡淑芬说,那就不打了。等他恢复了,我请他回来散散心。
  姓叶的说,现在他连老家也不想回,上次就是老家的朋友骗他到赌场,输了一半身家。
  梅雨天很快过去,干燥炽热的伏天来临。公众的注意力从不断升高的水位转移到其他热点。停产两个多月的千秋混凝土公司隐隐传出机械轰鸣声,运输车辆开始进进出出。陆千秋那辆“奔驰600”不见了,据说卖给了一位朋友,款子都买了生产资料。他坐在混凝土专用车的副驾驶位子上,亲自给章总的工地送货。有一天他忽然想起计笑梅好多天没来催他还钱了,便电话约她。一见面她就笑喷,你才想起我啊,钱早汇给我了。
  陆千秋惊讶,我们都没签字,谁汇给你的呢?
  你都不知道誰知道呢?是胡三帮我办的。计笑梅小鸟依人。指望你啊?那我早进去了。
  陆千秋想,胡三够朋友。
  胡淑芬正好坐厂里的车去银行,她看到一男一女很亲昵,一闪就进了茶楼,从后面看是老公和那个女人。她不明白怎么就没赶去抓个现行,竟然好像跟自己无关。这段时间她总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好像是前几天,他们夫妻俩难得都睡得早。丈夫忽然有了强烈的冲动,一边动手,一边厚着脸皮说,都几个世纪没交公粮了。她很慵倦,算了,农民上个世纪就不交公粮了。
  她经常不明不白的就想发火,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陆家嘴的一幕,自责一天比一天深重。那顿两个人的饭局,她满怀希望,却又疑虑重重。那个满脸汗水、极度疲惫、明显是已经犯病的人,被她丢在酒店大堂里。她以为他酒喝多了,酒喝多了也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大堂啊。
  那个矮小、有点儿猥琐、有点儿暧昧的男人。
  有一天,陆千秋拜访客户,路过龙王山,经不住诱惑,他下车从石径小路上了山顶。在板房前拿出钥匙开门,但锁换了,打不开。远远看见张大爷在冬青树丛中忙乎。他走过去。张大爷看见他,放下手里的工具,陆总,你好长时间没过来啦。陆千秋嘿嘿一笑,都卖给别人了,我来干什么呢?张大爷乐呵呵地说,这树都是你栽的,就不想啊?陆千秋还是傻笑。张大爷说,眼看着就要立秋了,上面讲这附近的树全部要移走。
  移走干什么呢?
  听说要建几幢小别墅,接待游客用。
  陆千秋说,气温这么高,必须等秋凉,三伏天移栽容易死。
  张大爷叹气,我也这么想,但我管不到啊。下个月我就走,儿子死活不让我再干了。
  他在山场跟张大爷待了很久,回到家,胡淑芬已经入睡。
  第二天醒来,家里没人。他在桌子上看到一张纸,那是两个月前打印的离婚协议书,当时他老婆不签。让他惊讶的是,现在,后面竟然有胡淑芬的签名。凑近一看,墨迹好像还没干。
  许华荣: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创作散文、小说。在《安徽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近2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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