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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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妓女们生前命运凄惨,死后自然怨怼重重。100年来,她们躺在北国之端,陪伴的只有坚硬的冰雪和凛冽的北风。雪无语,风无情,唯有坟上芳草荽萋,一年又一年,长起再凋零,为逝去的生命摇曳挽歌。这样,才有了前人留下的故事与后人追随的脚步。
  
  中国最北
  来漠河,只为北极村。实际上,我非常清楚,这只是中国之最北,与北极毫无相干。如果100多年前中国不被沙俄强占14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中国最北不是在这儿,是在漠河北几百公里的某个地方。
  北极村返漠河县的路上,我们决定去妓女坟。司机说来漠河的游客很少有人去那里。“没啥看的,就是几个土堆,……再说了一般人也不愿去看,阴森森怪渗人的……”
  说实话,我来妓女坟全然不是凑热闹。来漠河之前我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全中国最大的金矿,不了解胭脂沟,更不知道妓女坟。我一向忌讳在坟头上踩来踩去。不过,看过李金镛祠堂,了解了胭脂沟的历史后,我有了去看妓女坟的念头。
  胭脂沟
  说起妓女坟,先得讲胭脂沟,它是额木尔河的支流,是一条只有十几公里长的小河,最早叫金沟。没有金沟,就没有妓女坟,也没有了故事。妓女坟的起点从金沟开始。
  传说100多年前,有人捧起了河沙,无意捧出了沙中的金沫,捧起了万人蜂拥淘金的梦想。据说他是一位鄂伦春人。这个长期骑在马背上射猎的男人失去了他的爱马,为此而伤心。他在河边掘地埋葬他的马,泥土里闪烁的金光颗粒照亮了他的双眼。这个游猎的汉子捧着金粒回到乡里,收获了人们惊羡的目光,也勾起人们贪婪的欲念。他全然想不到他的这次野外经历从此改变了金沟,改变了成千上万妓女和淘金人的命运。
  自黄金被发现之日起,这片森林便不再平静,这条小溪在接下来的一个多世纪里回响着挖掘和涮金的声音。俄国人抢先开矿盗采。接着,大批中国人也纷纷赶来分享黄金蛋糕。有商人,冒险家,也有罪犯。黄金面前,绅士绝不会比囚犯更有礼节,谁都有理由贪婪。到1885年时,这里聚集了上万人的采金大军。俄国人最多,其次是中国人。黄金的光芒吸引了更多的外国人,朝鲜人、日本人、犹太人、德国、法国、美国人都来了。金沟不仅成了采金场,也变成了热闹的集市,店铺、商场和娱乐设施随着人潮的涌入相继建起,一些妓女们也纷纷走进金沟,争着分成淘金者口袋里收获的黄金。
  在这山高皇帝远的边缘地带,清政府的控制能力极度苍白,漠河俨然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俄国人堂而皇之地建立起管理政权,并称之为“极吐尔加共和国”。1886年,清政府终于采取行动,派兵驱逐了大部分盗采黄金的人,并取缔了所谓的“极吐尔加共和国”。为防止俄国人觊觎黄金,北洋大臣李鸿章派李金镛赴漠河创办金厂。李金镛从嫩江出发进山,历尽一个月到达漠河。他勘察金矿、掌握地形,并深入密林了解地域殊俗。经过两年多的精心筹办,1889年初,由清政府创办的漠河金矿正式开工。李金镛为人清廉,为漠河金矿殚精竭虑,在当地掘金人和百姓中间很有威信,也颇受清政府赏识。1889年,清政府从这里获得的黄金达两万两。1895年获得五万多两。李金镛掌管期间,老金沟的黄金开采达到了鼎盛时期,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黄金来源地。开采的黄金上缴国库,一部分供政府大员挥霍,另一部分作为一个个不平等条约下的赔偿款赔付给了外国人。
  李金镛病故于1890年,他建矿有功,李鸿章特请清政府在金沟林场为他修建祠堂,原来的祠堂毁于民国战乱。现在看到的是复建的祠堂,于1997年建立。
  李金镛当年派驻漠河时带来了一些南方女子随行,显然,他想利用这些“官方妓女”来犒劳背井离乡在金沟流血流汗的采金者。妓女们的到来鼓舞了矿工干活的士气,也同样成为他们劳作的动力。要想拥有美女,只有赚到更多的钱,流更多的汗,付出更多的劳力。用美色激励男人是最有效的。谁让他们的气力盛,欲望强呢!
  在采金场这个男人世界里,女孩子们犹如至宝般被他们追捧。白天,他们喘着粗气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夜晚,再去灯红酒绿的青楼里找寻有代价的温柔。不仅是矿工,政府派驻的官员也经常出入风月场。甚至有钱有地位的人把喜欢的女子买下纳为小妾。
  妓女们被那些远离亲人的淘金汉子们捧着,成为他们精神和肉体的慰藉。淫声笑语掺杂在金属碰撞声中。繁荣的金沟因为她们的到来变得更加沸腾。于是更多的妓女纷至沓来,南方的,北方的,日本朝鲜还有俄罗斯的女孩们都涌向这里。一时间这里成为妓女们的国际盛会。据说是妓女们洗脸的脂粉染红了河水,金沟被称为“胭脂沟”,她们也被称为“胭脂女”。
  但风光只是短暂的。创造历史功绩的注定是男人,黄金是男人创造的,她们,只能依附在男人身下不顾尊严地去完成自己低贱的使命。像那一季的花朵,一旦走完盛开的历程,就到了尽头。有多少女人经得住这样的摧残,更何况是妓女。她们老死,病死在异乡的土地上。出于对她们的同情,官府划出一块墓地,安葬这些远离故乡亲人的“胭脂女”。此后,一有妓女死去,便会被人抬进为她们划定的这片区域,妓女坟由此而产生。
  阴天,雨蒙蒙地下着。汽车行驶在窄窄的林问小路上,正是蓝莓收获的季节,路旁挂着一串串长成的蓝莓果实。这样的天气出行的人本不多,而踏着雨雾来到这片坟地的人更少。我怀疑,那一天,走进妓女坟的只有我们这一车的四个人。因为这里躺着的不是烈士,只是一群卑贱的妓女,没有人了解她们的身世,只知道她们生前做着人们不耻的皮肉生意。多数人留在这里只有白骨,没有姓名。
  这里长眠着500多名妓女,不仅有中国人,还有日本、俄罗斯和朝鲜人。谁是第一个长眠在此的女子,又是谁为她选中了兴安岭深处的这片青松茂林,已经没人说得清。她被抬到这里,覆盖上泥土,然后把身体融化在土地中。从此,后面的姐妹接踵而至,数百名女子把这里当作死后的归宿。她们来自不同国家地域,有着不同的经历和背景,但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妓女。
  胭脂沟的地下掩埋的不仅有黄金,还有妓女的白骨。它们一起记述了那个年代的故事,吸纳着迷蒙岁月留下的印记,前人的传说,后人的猜测,中国最北之端的这片森林,因为挖掘出的黄金,也因为她们的传奇,光耀而神秘,从那时到现在,绵延一个多世纪。
  守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他们是妓女坟的管理者,但看着又不像是在这里工作,更像是住在这里的一户人家。门前养着一条狗,还搭着几件洗过的衣服。一位中年妇女看见我们来了,打开了旁边一间简陋的陈列馆,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陈列室很小,里面有妓女坟的文字背景介绍,陈列着一些老照片。还有介绍当时妓院行规的说明,展示妓女们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化妆盒,还有几双包裹着三寸金莲的小鞋子。
  胭脂沟鼎盛时聚集着两万多名淘金者,妓院有上百家,从业者上千人。可以想象,男人们为了发财梦背井离乡,挥汗在淘金厂里劳作,拼命地劳动,拼命地挣钱,他们挣来的钱要留着自己生存,要养活远 方的父母妻儿,还要留一部分在胭脂沟快活。也许,这是繁重体力劳动外的唯一乐趣,让他们暂时忘却对家乡的思念,对亲人的牵挂。胭脂沟的妓女们不仅解决了他们的性饥渴,也给了他们短暂的心理慰藉。当然,这些安慰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这些男人和女人的皮肉交换中是否也会有交意之外的事情发生,比如爱情。不知道。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思忖,想象着那个时代背景下有可能会发生的故事。如果有故事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最有可能的自然是爱情。哪怕发生在妓女和嫖客间。
  出了陈列馆,踏上几阶石梯,一条在林间弯曲纵深的木栈道引领着脚步。林间静静的,只有雨声。放眼望去,满目的绿色,松树和野草,树高而草茂,林深境远,这样一片远离尘嚣的深邃密林倒真是作古之人长眠的福地。
  一块石刻伫立在栈道旁的草丛里,上面刻着“望乡石”三个字,还有三个头像。我驻足观看,如果不知道这是妓女坟,单看头像,一定会以为这是三个女烈士。尤其是正前方的头像,愤怒和刚毅写在脸上,很像就义前的女英雄。
  雨不大,淅淅挲挲地下着,走进林子里,并没有看到坟头。实际上,妓女们被埋葬在此,她们的死和她们的生一样卑贱,我相信多数人都是挖个坑被匆匆掩埋,幸运的被记下姓名和国籍,更多的人姓甚名谁没人知道,所以根本没有碑刻和坟冢。
  路旁的青草地里,可见竖起的一块块木牌,木牌上记录着少数几个有名有姓的女子,还有后人为她们写下的诗词。
  忆乡愁
  斜依栏杆皱眉头,一阵一阵好悲愁,金风吹黄白桦叶,满山花草皆枯皱。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朗,
  枕上潜重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雨冷冷的,打在身上,隔着雨衣,感到一阵寒意。脚下的步伐也变得沉重,我们一路走着,也不知道旁边到底有多少妓女坟,看不到坟茔,但知道脚下到处都有她们的尸骨。原来一车只有我们四个游客,我和另一位同伴因为要拍照被落在后面。走在前面的两位同行者脚步匆匆这时已看不到了踪影,显然他们是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一根麻绳把几棵松树围了起来,旁边的木牌上写着:五姐妹。仔细看,围在中间的杂草丛中似乎有几个鼓起的土包,但并不明显。再向前走,又有一片被围起来的地方,旁边的牌子上竖着:三姐妹。
  这些姐妹们没有姓名,安然地躺在一起,在冰凉的地下相伴。冰天雪地,北风号叫,她们在一起,相互之间依存,在另一个世界里温暖彼此。
  正田芳子,日本人,20岁。她死于哪一年没有记录,也无从查证。那块简单的木牌是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明,十个字概述了她的全部。而今,我只能盯着那些字去揣测她的一生。
  她一定出生贫苦,很小就被人贩子带到中国东北的漠河然后被卖到了妓院。在老鸨的威逼下,不得不拖着瘦弱的身躯“超负荷工作”,以至于染上严重的病症。得病的妓女自然没人再光顾,老鸨也视为负担,孤苦伶仃地躺在床上消磨着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也许到死她都向着东方,那是她平日有空就回望的方向,那是她的家乡。她至死都梦想能回到故乡,但没人能帮她完成遗愿。这个20岁的女孩永远地留在了漠河,陪伴她的是几百名像她一样的妓女姐妹。
  我想象着那个时刻,这个叫正田芳子的女孩被埋葬的日子,也是这样阴雨连绵,她在绝望中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老鸨叫来两个当地伙计支付了些散钱,她被抬到了这片坟地里。伙计们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她孱弱的身体匆匆掩埋,然后在旁边遵照老鸨之意找了块木板写下了她的姓名和年龄。
  这样的葬礼实在简陋,没有人流泪,没有人号叫,也没有人悲伤。她活着时没有得到尊严,死了也没有得到该有的庄重。那个阴雨天,正田芳子被匆匆埋葬。两位埋完死人的年轻伙计干完活赶紧离开。他们不愿在这里久留,无边的阴雨像是死者无声的哭泣,让他们心悸和恐慌。
  就在他们将要离去的时刻,一阵响雷划破天空,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即将来临。
  不知不觉的臆想中,我被木栈道羁绊了脚步。回过神来,望了望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同伴在距我十几米的地方拍照。那一刻,忽然一阵剧烈的心跳,一种难以描述的惊恐情绪袭来,浑身发冷,汗毛直竖。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不信什么鬼魂阴灵,但那一刻,的确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令我怵然惊心。我拉着同伴赶紧离开。
  原本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来到这里,举着相机想尽可能多地记录下妓女坟的细节。但那一阵子的惊悚之后,只想赶紧离开那片林子,离开妓女坟。
  前方又有两处竖着俄罗斯妓女的木牌。其中一个写着卡玛秋莎,俄罗斯人,22岁。再向前走,另一块木牌写着:这里掩埋着12名俄罗斯妓女。我匆匆对着木牌拍了两张照片赶紧离开,再也没勇气驻足停留了。
  前方,一只可爱的松鼠在栈道上跳来跳去。
  栈道在林间蜿蜒了一周,我们终于走出了妓女坟。雨还是没停,我脱下雨衣,摘下相机,坐回到车里深深地呼吸,回想起刚才的惊魂一刻,心仍不能平静。是靡靡阴雨产生的心悸,是随心臆想有了的颤动,是无声沉寂迎来的恐惧,还是阴森墓地带来的神伤,我不知道。只是坐进车里,有了强烈的安全感,从虚幻被拉回到现实,刚才绕着走过的仿佛不是妓女坟的栈道,而是跨过了一条阴暗并且充满离奇的惊心历程。
  谢天谢地,总算走了过来。
  我想起有人说过妓女坟阴气很重,甚至听说在寒冷的季节,北风吹起时会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妓女们生前命运凄惨,死后自然怨怼重重。一百年来,她们躺在北国之端,陪伴的只有坚硬的冰雪和凛冽的北风。雪无语,风无情,唯有坟上芳草萋萋,一年又一年,长起再凋零,为逝去的生命摇曳挽歌。这样,才有了前人留下的故事与后人追随的脚步。
  在漠河,国之最北!
  妓女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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