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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堂课,她就狂放地坐到了讲桌上,悠闲地荡着两条长腿,高高举着篮子里的土豆或者黄瓜,或者豆角,问我们这用英语怎么说。她还带来了自己三岁时用过的一条天蓝色的毛毯,又深情地伏在上面,说,好想念妈妈,我的眼泪要掉出来了呀!果然,她的湖蓝色的单纯的眼睛里,很快就蓄了一汪水,那水连长长的睫毛也给浸湿了,那睫毛就一根一根的,楚楚动人,好像湖边妖娆的水草。
这还不算,她还将课堂搬到了学校东门的热闹集市上。那里卖油条的,做煎饼果子的,出售香酥煎饼的,还有卖生姜腊肉酱菜鲜辣椒的……这样农贸市场一样的街道,却是Claire的最爱,她老鹰一样在前面高举着衣服做成的旗帜,为我们开道,遇到稀奇古怪的玩意,她就用英语刨根问底地追究一番。不过Claire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她眼里都值得探索挖掘一番。比如她看到一个蹲在地上卖菜的老农身上长长的耷拉着的腰带,就兴奋地靠过去,揪住一端,问人家这腰带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如果遇到修鞋子的,她也兴致勃勃地蹲在一边,跟人家唠嗑,一边唠,还一边给我们用英语解释各个零件用英语怎么说。
集市上的摊贩们几乎都认识Claire,一看她来,就Hi打一声招呼。知道她花钱大手大脚,就热情地招待她:美女,捎一点回去,给你的学生们尝尝呗。Claire就做出被撑得倒在地上的幽默动作,一翻眼,一趔趄,一饱嗝,直逗得摊贩们哈哈大笑起来。
莲子说,看Claire大手大脚花钱的样子就能断定,她是没有太多金钱概念的,也从未遭遇过什么样的与钱有关的苦,所以才会将买来的东西随手就送给我们。我收到过Claire的一个精巧的笔袋,还是美国制造。香樟和Claire一样有漂亮身材,于是,她得到了一条产自印尼的长裙。嘎嘣脆爱吃,便收到一盒可以吃出爱情味道的巧克力。那些小小的邮票啊硬币啊纪念章啊笔记本啊小卡片啊更不用说了,几乎每次上课,只要敢大胆地举手回答问题的学生,都会得到Claire的奖赏。有时候手头的礼物送完了,她就给学生一个拥抱,甚至是亲吻。这样的亲密,当然是连男生也不放过的,而且,Claire明显知道这几个可怜的班草,会因此羞得满脸通红,宛如待嫁的新娘。
不过Claire养的小鸭子,是断断舍不得送人的。那时候老师们养狗养猫的都有,但是养鸭子的,还是第一次听说,而把小鸭子带到课堂上来的,更是闻所未聞。Claire非常喜欢小动物,见到菜市场上待宰杀的鸡,她也会好奇地逗引一下。那小鸭子当然也是在学校东门一个挑担卖鸭雏的农民摊上买来的。一踏进Claire的单身宿舍,就改了土气的方言,开始学习英语,听见主人唤它:Come on!便立刻扭着肥胖的小屁股娇憨地跑过来。它跟Claire一样胆子大,第一次到教室来,一钻出笼子就跳下讲台,一摇一摆地沿着课桌间的走道,绕教室转了一圈,熟悉了地形之后,便跟在Claire屁股后面,气定神闲地当起了小跟班,见谁面善,就嘎嘎叫上两声,以示赞美;如果哪个学生面带杀气,自然也不客气,拉下一坨屎,撒下一泡尿,就扬长而去。谁若唤它,不说英语,它断断不肯回头,一副美国国籍坐定了的移民架势。
Claire宠小鸭子是跟爱男朋友一个规格的。她的男朋友是来中国后认识的,暂住上海。毫无疑问,人长得男模一样标致,带出去很拉风。Claire那阵子提及男朋友的频率,跟小鸭子一样多。我们于是戏称她的小鸭子是小男友,如果飞机上方便,她定要将小鸭子一起带上,每隔两天便飞上海一趟的。这时的小鸭子,俨然成了Claire爱情的绊脚石,让她不得不每周才有机会,一解这两地分居的相思苦。临走前当然将小鸭子交给其他外教们代为照顾。老外们似乎都热爱小动前当然将小鸭子交给其他外教们代为照顾。老外们似乎都热爱小动物,于是Claire不在的时间里,小鸭子便陪伴其他外教在操场上摇摇晃晃地散步,直散得月亮也困了,才恋恋不舍地回房睡觉。这个时候的Claire呢,大约正与男朋友花前月下亲密痴缠。她给我们晒过男朋友的照片,两个人像光彩照人的明星情侣,不由得人不艳羡。那些照片上,总是Claire小鸟依人地依偎在男朋友身边,或者以小鸭子一样被宠溺的热情,拥抱男友这个世界。她陷在这份异地异国的爱情里,并甘愿沉溺。
那时候Claire在课上,造句都要用到男友的。以至于学生们也习惯了,在上交的作文里,将她的男友给虚构进去。Claire脸上的幸福盛不住,自然地流淌了一地,连带她的小鸭子,她的学生,她的邻居,也给浸润了。世界上最深的幸福是什么呢?对于我们,也就是像恋爱中的Claire一样了。郎才女貌,没有比她的爱情,更配对的了。月老果然眼力非凡,隔着千万里,就将两个老外撮合到了一起。
可是,再甜蜜的月饼,也有吃完的时候。融化掉的糖块,弄了满手满嘴的黏腻,忍不住让人要冲洗掉。Claire在一次课间聊天中,忽然间有些惆怅地提及她和男朋友在信仰和生活习惯上的差异。而且,是无法更改、除了忍耐宽容别无他法的差异。
如果不能忍耐宽容呢?香樟没心没肺地问。
Claire第一次在我们的问话中,保持了沉默。她只是将原本笑着的一张脸,继续笑着,转向她养的小鸭子。她抚摸着它日渐丰满的嫩黄色的羽毛,自言自语道:我走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无疑,这是Claire最为担心的一件事,比她与男友的爱情归宿,还要让她愁闷。她为此在课上专门跟我们对话,讨论这只小鸭子的未来去向。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送给校园里居住的老师,有的说托运到美国,有的说卖给附近的农民,有的说将它放生到田野里去。也有的说不管怎样,一只鸭子在中国都逃不了被宰杀吃掉的命运,所以不如给它安乐死,埋葬在学院楼下。竟然还有的说,与其让别人吃,不如自己杀吃了算了。
Claire大概從未想过她的中国学生,会想出将小鸭子宰杀吃掉的招数,她很惊恐地注视着我们,大呼:你们真可怕!
有一天,鸭子跳上讲台,镇定自若地拉下一泡屎,Claire抽出纸巾,很认真地蹲下身去,一下下地将那泡屎擦干净,而后走到教室一角,将纸团扔进垃圾筐里,又重重地吁出一口气,笑道:我跟男朋友分手啦,但我依然爱他!
女生们都纷纷表示难过,但Claire却一脸轻松,笑道:我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小鸭子该寄养给谁了,我去哪儿呢,小鸭子就可以跟到哪儿了。
但这句话很快便落了空。有一天,Claire要回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学院。我们猜测她这样匆匆地回国,跟失去爱情一定有重要的关系,她不想在中国继续待下去,因为这里处处都是她与男友的足迹,她要忘掉这些烦恼。但莲子反对,她说像Claire这样每天大笑的人,怎么会如此多愁善感?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你见过小孩子会记仇的吗?他们明明第二天起床后就忘记了一切。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造成的结果,却是Claire跟小鸭子,终于到了需要有个了断的时候。学校里多的是有七大姑八大姨在乡下居住的本地学生,于是Claire的小鸭子,也就很快寻到了归宿。据说整个过程颇多曲折,Claire像在为自己的女儿寻找婆家一样,认真地挑选着可靠的户主。尽管每个想要接收她的小鸭子的农妇,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这只已经够了斤两的公鸭子,能够卖多少钱,或者吃几顿肉。Claire单纯地以为,同意接收的女人一定会像她一样,善待这只懂英语的小东西。所以她在课堂上,很开心地告诉我们,她的小鸭子现在在乡下,幸福得很,过着古代皇帝一样的奢侈生活,拥有7个嫔妃,每天率领着它们,在农场里摇摇摆摆地飞奔,拉风极了。哦,它一定很快忘记了英语,转而学会了胖大妇人的乡间方言吧。
Claire描述这些的时候,清澈干净的双眸里,氤氲起一层朦胧的水雾。没有人知道这凉薄的水雾,究竟是为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男朋友而飘,还是为陪伴并给了她快乐的小鸭子而起。
这个世上的所有人,最终都会分离。而Claire的选择,是笑看着他们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