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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四月的阳光铺满北方的原野、山坡,泥土里的食物在经历一冬的潜伏后,渐渐苏醒。榆钱儿、曲麻菜、荠菜、蒲公英,它们各唱各的曲儿,在山野间喧闹,在孩子们的背篓、挎筐中说悄悄话。车前草是富集阳光的植物,它不仅是果腹的美食,也教会了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什么是爱,让我于苦涩的童年里重新展露出明媚的笑脸。
没有树高,没有花香
车前草又名车前子、车轱辘菜。老家流传着一首儿歌: “车前草啊涩又苦,二八月里钻出土,挖回家里熬日月,不饿肚皮有它补。”在我幼时的农村,车前草就像阳光,是不少人充饥的热量来源。车前草没有树高,没有花香,但生命力极其顽强,无论在哪儿都能生长——原野山地,房前屋后,篱笆旁,窗户底下,只要是阳光充裕的地方,你就能看到车前草的身影。车前草的叶子长十几厘米,宽三四厘米。长着长着,它就会冒出像蛐蛐的长触角一般的穗子来,开出白色的小花。小花长在车前草的顶端,让车前草看起来像极了一根瘦弱的白糖棒。
车前草可当中药、入茶、做汤、凉拌、蘸酱、炒食、做馅儿。用淡竹叶、甘草、车前草加冰糖,入砂锅炖煮,每日一剂代茶饮,既能除肠胃湿热,又可清心火。将车前草切碎,与小米、葱白煮粥,加少许食盐,常服可祛痰清目,祛肿止血尿。这些食补方在我的故乡是老幼皆知的。乡人们常在下地回家的路上,随手采些车前草,用井水洗净后带回家。午餐桌上一盘碧绿鲜嫩的野菜,配上香喷喷的鸡蛋酱,真是能让人食欲大开。
忘记哀伤,忘记悲痛
车前草长在地里,看上去其貌不扬。用它做出的菜虽然称不上珍馐美味,但却温暖了我整个童年。那年我母亲因病突然去世,父亲措手不及,忙于办理各种手续,哥哥姐姐们又都在外地,家中只剩下刚满六岁的我。二娘(父亲二哥的妻子)对我爸爸说:“把孩子交给我吧。”我那时还小,对于悲伤没有太深的理解,但是知道母亲再也回不来了,心中除了伤心,更多的是恐惧——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
二娘怕我出事,晚上搂着我睡觉,白天背着我干活。我当时的个子已经很高了,她背我很费力,只能一只手干活,另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我的两脚就在她的大腿后面踢来踢去。为了让我吃饭,二娘想尽了办法。她爬上高高的柜子,探头打开一个大坛子,取一块腌肉出来。那时候,坛子里装着的是一家人一整年的荤腥。她去院子里,捋下还没完全鼓豆的豆角,和腌肉一起炖。她背着我去采车前草,为我精心制作车前饼。二娘特意在车前饼里加入油梭子(经油炸过的肥肉)和糖。要知道,肉和糖在我幼时的乡间十分珍贵——只有病人、老人、尊贵的客人才能享用。这些吃食是二娘专门为我准备的,她自己的孩子只能流着口水看一看。她用美味,用热量,努力使一个孩子忘掉悲伤。
烧火的时候,她把我抱在怀里,怕哈腰往灶里添柴会烧了我的头发,便用一只手捂住我的辫子,嘴里念叨着:“炖豆角,车前饼,豆角香,饼儿甜,宝宝长得漂漂亮。”在她汗湿的怀里,油浸的手中,我有了在母亲怀里才有的溫暖和安全感,一会儿便睡着了。二娘怕惊醒我,就那样倚着厨房的墙,在灶间抱着我坐了一下午。等我醒了,她已累得站不起来了。
满是欢笑,满是芬芳
四月的黄昏,窗外飘着细雨,我坐在书房看一篇文章——那些让你感慨万千的食物里,一定藏着你的欢笑和眼泪,而藏在食物里的那个人,就是你的软肋与盔甲。那刻,初萌的春草和着细雨、泥土的芳香挤进窗来,在室中弥散。我想,藏在食物里的不光是我的软肋与盔甲,还有温暖的欢笑。泛起笑容全因我想起二娘低着头洗车前草的样子,想起她简陋芬芳的厨房,想起她亲手做的车前饼。
二娘采摘车前草是有讲究的,只摘环境干净,土地肥沃,阳光充足的阳坡地长出的车前草。她说,着了阳光的东西,吃起来才对身体好。二娘采摘车前草只摘叶茎,将其剁得碎碎的,掺在玉米、糯米面中,加点油、盐和好。奢侈的时候,二娘会在面里加个鸡蛋。
面要和得干稀适中——面太稀难成模,面太干饼会硬。二娘的车前饼做好后,大小一致,薄厚一样,如艺术品一般,摆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也毫不逊色。它们被放入油锅里,嗞啦嗞啦地响着,与热油欢聚。在主妇欢快心情的感染下,饼被烙得黄亮亮的,颜色深浅一致,像新年祠堂祭台上经油炸过的糯米面小点心,妥帖漂亮,咬上去外壳香脆,里面则糯软清香。二娘每次烙车前饼,都会围拢来一群小孩子。大家口水咽得咕咚响。二娘一边烙,一边用新鲜玉米叶包车前饼递给孩子们,并且不停地嘱咐: “慢点慢点,别烫着了。”
二娘去世了,带走了这世上最好吃的车前饼。车前饼是记忆里的一缕阳光,照耀在一个失去母爱的孩子头顶,赶走那些无法言说的伤痛。如今又到四月,故乡的山野依旧铺满阳光,却再也寻不到如阳光般温暖的二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