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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天腰身短，抻将未抻之时，被谁一巴掌拍出老远，冬天就堂而皇之地来了。
和平桥横亘于护城河上，是连结城乡的通道，进一步市井繁华，流光溢彩，退一步引车卖浆，杂乱无章。冬天的日头很容易倦怠，才三四点钟，就睡意昏沉起来。摊贩们晓得怎么打发无趣的时间，围在一起斗地主，聚在一处扯闲话，要么袖手枯坐，要么闭目打盹。总之，他们相信，只要捱过这段时光，在落日余晖中会迎来一个热闹的晚集。
尹小占的煎饼摊总是很害羞，扭捏在众多摊位后面，一副曼曼卷卷的淡然。之前，尹小占在饼干厂上班，因为发不出工资，只好出来摆煎饼摊。城里人蛮怪，把吃饭搞成概念，要保健，要养生，把细米精面当作食品垃圾，对野菜粗粮却情有独钟。摊位不大，口号不响，但杂粮煎饼却很有市场，每天收摊盘账，尹小占笑眯眯地想，生意不错，比在饼干厂上班要强，有时一天能挣两百多块。
日头步步偏西，气温渐渐走低。炉门封着，仍有余温蔓延，尹小占坐在小凳上，借着火炉传递的温暖，读铺在膝盖上的《读者》。在读书时，他很专注，像个孩子，噙着食指，眯着细眼，看到可乐处一个人窃笑，读到动情时抬头看看天空，再怔怔地看人来车往。
近旁有人斗地主，五角钱的底，炸弹翻番，两块封顶。虽然赌资极小，但却斗得如火如荼。出牌时，地主一时大意，要把牌收回来，农民的阶级立场分明，联合对抗地主欺压，申辩，诅咒，谩骂，唾沫四溅，最终不欢而散。尹小占抬头看看，又摇头笑笑，继续埋头看《读者》。
他过来的时候，尹小占丝毫没有察觉，还沉浸在一篇悲情故事里。他咳嗽一声，说：“嗨！给来个煎饼。”尹小占抬头，倏地起身，转身要逃的样子。是潜意识的动作，因为他是城管，而自己是摊贩。
他看出了尹小占的窘态，抱歉地笑了笑，像自证清白，此行与城管职责无关，只是单纯食客。尹小占也笑了笑，对他的抱歉算是一种回应。
打开封门，放上煎锅，揭开桶盖，把淡黄色的面稀搅匀。锅底渐热，洒上适量的植物油，当油香弥漫时，一勺面稀凌空划弧泼洒下来。摊煎饼时尹小占很专注，抡锅将煎饼抖动得厚薄均匀，之后，洒上葱花，敷上酱汁，翻转几次后，煎饼的芳香就很撩人了。
尹小占把煎饼递给他。他接过去，递来伍元纸币。尹小占搓手摇头，有些讨好地笑着说：“不就一个煎饼嘛！不收钱。”他没打算吃白食，说：“做生意的哪能白送，收下吧！”说完硬往尹小占手里塞。几番推让，纸票掉在地上。两人几乎同时俯身去捡，结果两颗脑袋“嘭”地撞在一起。起身时，两人又相视而笑。尹小占妥协了，把钱扔进钱盒，又摸出一个硬币找给他。
尹小占记得挺牢，他到和平桥守点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之前有过两个守点的城管。最先一个是中年人，马脸，红鼻头，像到了更年期，看谁都是欠钱的主，踢翻菜篮，掀倒三轮车，吃了火药般骂这个，嚷那个，摊贩们都管中年人叫“阎王”。后来，又换了个年轻人。摊贩们议论纷纷，说阎王得了肝癌，且是晚期。跟阎王有过口角，甚至有过推搡的摊贩却又唏嘘，表示阎王人并不坏，只是脾气太躁了。
年轻人二十出头，瘦得像棵豆芽菜，要不是套了身城管制服，都以为他是宅男，或者腼腆的大学生。从一开始，豆芽菜就没把自己当城管。早上，监察车在和平桥巡逻一番，扬尘而去，留下豆芽菜维护市容秩序。但豆芽菜并不热衷，要么勾头刷微信，要么远远地躲在一边，任由摊贩们占道经营，高声叫卖。豆芽菜守点时间不长，顶多半个月的样子。
后来就是他。
尹小占是个很规矩的摊贩。当监察车远远开来时，摊贩们像遇到扫荡的鬼子，推车逃窜的，挑篮狂奔的，四散而去，但当监察车开走后，许多摊贩又杀回来，继续占领马路两侧，胆大的甚至把摊摆在马路中央，占尽地利。尹小占呢？就像乖巧听话的孩子，把摊摆得远远的，有人来就专注摊煎饼，没人来就专注看书。
他走了。接过煎饼时，豪爽地咬了一口，边咀嚼边朝他点头，想要夸赞几句，或者聊几句闲话，但最终欲言又止，跟尹小占摆摆手，走了。
看着他穿过马路的身影，尹小占有点后悔，后悔收了他的钱，后悔没跟他聊几句，或者问问他的名字。用手推了推眼镜。
二
徐图是去年冬天退伍的。从风沙肆虐的帕米尔高原下来，徐图心里五味杂陈，既有摆脱塞外苦寒的庆幸，又有脱下军装后的失落；既有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又有面对新鲜事物的不适与胆怯。
岳父有些人脉，徐图转业回来后，托人走关系安置到城建局。去找人时，徐图跟岳父一起去的。在领导家里，岳父向领导介绍徐图。徐图收腹挺胸，面容庄重，抬手一个标准的军礼，结果把领导吓了一跳，忙摆手，坐，坐，不要太严肃。
这线大概是岳父早牵好的，登门拜访不过是例行程序。岳父跟领导挺熟，寒暄了一阵，就转到了正题。自始至终徐图都没说话，其实他很想说，汇报自己的思想，说说当兵的情况，但他插不上嘴，就像调频对讲机，他与他们不在一个频道。
岳父先是使眼神，暗示徐图赶紧出手，可他浑然不觉，正襟危坐，近乎石化。岳父又用脚踢了徐图一下，他以为自己坐姿不够端正，把胸脯挺了挺。岳父气得够呛，又不能当场发作，只好扭头对徐图说：“你看还有什么要汇报的？要不…….”
徐图恍然大悟，此行不是来坐坐这么简单，而是要发射糖衣炮弹。他从衣兜里摸出鼓囊囊的信封，手在颤抖，心在狂跳，徐图想起第一次给152加榴炮装填炮弹，当他抱着一枚沉沉的炮弹推进装填机，也像现在一样，抑制不住的惶恐。
徐圖让自己镇定下来，但起身把信封搁在茶几上时，仍显出踉跄步态，差点跌倒在地。他想到了电视里的类似情景，说句请您笑纳，或者谢谢关照之类的，但嘴唇抖动几下都没说出来。好在领导并不在意，甚至连瞧都没瞧一眼，与岳父谈笑风生间就笑纳了。 从领导家里出来，徐图不由长吁一口气，才发现后背汗水淋漓，有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他想，比在帕米尔高原搞武装越野还累。岳父对他的表现相当不满，在车上，岳父数落说：“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接人待物灵光点，别像根木头似的。”徐图没吱声。
岳父又说：“地方的事跟当兵不一样，要转变观念，尽快适应过来，找个单位不容易，知道不？”徐图“嗯”了一声。
五个月后，徐图到城建局报到，被分派到第三中队。中队长姓刘，也是转业军人，身材魁梧，作风彪悍，对徐图的加入并未表现极大热情，只是安排队里的老程带着。刚脱军装又穿制服，虽然颜色不同，但对徐图来说，仿佛又回到了帕米尔高原的军营。半个月后，徐图就开始单独执法，负责和平桥路段的市容管理。
徐图喊老程师傅，老程心里受用，但嘴上却说狗屁师傅，城管这碗饭不好吃哟！老程快六十了，因为风吹日晒，再加上谢顶，看起来非常老相。单独执法头一天，老程和徐图骑车来到和平桥。处于城乡结合部的和平桥，俨然是一个农贸大市场，卖瓜果蔬菜的，卖肉类鱼虾的，治脚气的，除牛皮癣的，杂乱无章地排在桥的两端。正是人们出行的早高峰，汽车鸣笛声，摊贩叫卖声，相互间的吵嚷声把和平桥变成了一口熬粥的大锅。
把自行车停好，老程朝摊贩们走去，边走边喊：“快走！快走！这又不是菜市场。”摊贩们充耳不闻。老程也不生气，走近了又说：“不走是吧？等下有你们好看的。”摊贩们知道监察车的厉害，一些摊贩陆续推着车走了。也有不听劝的，却是满脸警戒。
十几分钟后，城管监察车来了，从车上下来六七个城管。摊贩们如临大敌，纷纷推车夺路而逃，生怕被城管扣车罚款，监察车在和平桥停了一支烟的工夫就走了。
和平桥的早晨几乎是每个早晨的翻版，从天渐亮时的喧嚷吵闹、水泄不通，到监察车来后的一片狼藉。徐图在和平桥呆了一个多月后，对城管工作算得上驾轻就熟了。
那天，徐图看到一个摊煎饼的小伙子。初一看以为是自己带过的兵，再细一端详，很像是孪生兄弟。他穿过马路，走到煎饼摊前，小伙子正在看书，全然没发现他的到来。
徐图咳嗽一声，说：“嗨！给来个煎饼。”小伙子被吓着了，一抬头，竟是想要逃开的样子。煎饼的味道真不错，徐图咬了一口，想问他是不是姓颜？或者你认识颜铭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的心思总是不能与嘴巴同步。
天色渐渐暗下来，徐图在和平桥上维护秩序，让摊贩们尽量往马路两边靠，不要阻塞了交通。等快下班时，徐图却找不到摊煎饼的小伙子了。
三
房东来收房租，说过完年房子要拆，让尹小占早做准备。尹小占和老婆何玉红是三年前进的城，先是开了家小餐馆，月月入不敷出，挺了小半年还是黄了，亏了一万多。之后，在几家厂子打工，不是高污染，就是拖工资，现在只能摆煎饼摊糊口。尹小占拿不定是继续在城里熬着，还是回乡下老家。
正踌躇着，听到一串高跟鞋的着地声由远及近，是何玉红回来了。何玉红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风不吹日不晒，本来就俊俏，现在也跟城里人一样会打扮，红裙绿衣衬托得她妩媚动人。尹小占说：“房东说过完年房子就要拆，要不咱们回乡下吧！这么熬着也没劲。”何玉红在试穿刚淘来的新衣裳，花枝招展的，与逼仄狭小的出租房很不合拍。
听尹小占说回乡下，何玉红脑子里马上鸡飞狗跳，不由头皮发麻，斩钉截铁地说：“要回你回，我打死不回。”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调由低渐高。尹小占拿何玉红没办法，只得放缓语气：“要不过完年再说吧！”
快睡觉的时候，何玉红接了个电话，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般，躲在屋外接听。尹小占靠在床头看书，连打了几个呵欠。脱衣上床时，一直没睡的尹小占从背后抱住何玉红，想做夫妻间的事，何玉红不肯，把背弓成虾米，挣脱着没让近身。两人在床上僵持了一会儿，尹小占只好妥协，翻身去睡了。
小中午的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尹小占把炉门封上，正坐在小凳子上看书，却听到有人喊小占。抬头一看，是老乡顺民。顺民跟尹小占同村还同学，早他两年进城，干水电安装的活，平常见面聊几句，偶尔也约到一起聚聚。
尹小占摊了个煎饼给顺民，顺民边吃边聊。尹小占问：“顺民，又找了没？啥时喝你喜酒？”顺民是去年开春离的，老婆嫌他下苦力的，挣不得钱也不懂生活，跟离了婚的城里人好上了。“找啥呀！到处都有丈母娘，咱快活着哩！”顺民大大咧咧的，把煎饼嚼得满口生香，蛮不在乎地说。
三口两口的，一个煎餅就下了肚。顺民抹了抹嘴上的油，凑过来说：“小占，你家玉红最近咋样？”尹小占不明就理，推推眼镜反问：“她咋了？”顺民支吾着：“是我多心吧！那前几天，我瞧见她跟一男的挺亲热的，你小子多留个心眼，别弄得跟我一样。”
这事顺民不说还好，一说还真能瞧出端倪。好几次她都一宿没回，问起来说超市点货，太晚了就到姐妹家睡了，还有这些天老避着自己。尹小占越想心里越不得劲，早早收了摊，要去何玉红上班的超市看个究竟。
超市隔的不远，坐公交几站路就到。尹小占急匆匆赶过去，何玉红正在收银，神情专注地点钞，打票，找零。尹小占远远地看着，想自己是不是捕风捉影，没准是顺民随口开的玩笑？这一想，尹小占又责怪自己太小心眼了。
上了公交车再原路返回，坐过一站路，又上来十多个人，车厢里更加拥挤，一些乘客只好抓住扶手站着。尹小占坐在最后一排，车厢里的动静一览无余。这时，他看到了他——和平桥的那个城管。
他是和妻子女儿一起上的车。一见到他，尹小占的目光就被点亮了，像朋友间的偶遇，有种笑着招手的冲动，但想想毕竟是不相识的，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他抓着扶手，挺胸收腹，把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风景。他似乎有心事，一脸的隐忍。
妻子站在身旁，从上车后就不停唠叨，他偶尔也会辩解两句，但声音压得很低，是息事宁人的腔调。妻子似乎不愿就此罢休，拽过他的胳膊口诛不歇。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尹小占的心突然被提起来，像变成了他，对他的尴尬感同身受。面对一车厢的怪异目光，他妻子没有丝毫难堪，反倒像受到了鼓舞，指着他骂：“你以为你是大款啊！你钱多得没处折腾？”他目不斜视，保持沉默。妻子不依不饶：“你就是个猪脑子！”车厢里有人劝解，有人摇头。
尹小占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愧，甚至是屈辱，他替他愤怒。尹小占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清了清嗓子，想朝他妻子断喝一声，帮他从窘迫中解脱出来，可几次跃跃欲试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下一个站台时，尹小占逃也似的下了车。下车时，尹小占与他的目光碰撞了一下。他认出了自己，尹小占想。
四
乔艳是个精明女人，女人一精明不免强势，一旦强势就会有些跋扈。好在徐图很宽容，或者是极能隐忍，每当乔艳为一些琐事喋喋不休时，徐图就会沉默，即使有话要说，也是不温不火的。
徐图的弟弟在几年前出了车祸，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却失去了双腿。从四肢健全变为残疾人，上天给弟弟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弟弟一度绝望，几次割腕自杀未遂，但最终捱过来了，也像正常人那样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弟弟要娶老婆，有媒人从中撮合，且差不多就可以定下了，但女方要十万块钱的彩礼。那是徐图退伍半年前的事。父亲打电话给徐图，话虽然委婉，但意思却十分明了，当哥哥的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弟弟。
挂了电话，徐图在营房外的荒原上抽了一根烟，当把带着火星的烟屁股弹落在风里时，他起身回到营房，向战友们借了五万块钱。这事徐图没敢跟乔艳说，也不能说。退伍时，徐图向乔艳谎报转业安置费，这事天知地知，本以为这事就此划上句号，既帮弟弟解决了人生大事，又没让乔艳喋喋不休。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前些天，徐图的战友请客，夫妻俩一同前往，推杯交盏间，战友旧事重提，说徐图如何仗义，不经意间将徐图出卖了。乔艳的脸当即绿了，但好在没有当场发作。
回家后，乔艳瞪着杏眼盘问，徐图便把事儿都交待了。乔艳气得破口大骂。徐图一语不发，任凭乔艳歇斯底里。晚上，徐图在客厅睡沙发。乔艳和女儿已睡下了，但他睡不着，一闭眼就仿佛回到了帕米尔，战友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集合在一起。他想起了颜铭，一个目光忧郁面色沉静的兵。
新兵下连时，颜铭分到徐图的班里。跟其他兵相比，颜铭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常常被人忘记。作为班长，徐图既有兵头将尾的严厉，又有老大哥般的热忱，对瘦弱的颜铭格外多一些关心。在生龙活虎的兵营里，大家所推崇的是力量与勇气，而不是忧郁。
后来，颜铭失踪了，消失在帕米尔茫茫荒原。领导和战友们都说，颜铭是逃兵，但徐图不信。他想，颜铭只是失踪，失踪不代表逃匿，也不代表死亡。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在徐图心里，那个戴眼镜甚至有点孱弱的兵一直活着，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失去了联络。
岳父生日那天，乔艳破例跟徐图说话，让他去订做蛋糕。岳父退休在家赋闲，虽然退休前的职级只是正科，但官场哲学却相当于省部级。从徐图提着蛋糕进门，岳父就不停说教，徐图除了保持端正坐姿聆听，不敢有多余举动。饭桌上，面对一桌佳肴，徐图也味如嚼蜡。
从岳父家出来，一家三口去挤公交车。左等右盼，公交车总算来了，但乔艳在挤车时被人踩了一脚。乔艳舌尖嘴利，与踩她的人起了口角，为是非纠缠不休。徐图想息事宁人，對乔艳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别吵了。”
乔艳本就气恼，听徐图说话，火气更旺：“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吧！”徐图被喝斥得面红耳赤。乔艳一直想买车，但积蓄不多，还处于期望状态。乔艳想到了那五万块钱，想到一辆铮亮的小轿车：“你脑子里都进水了！”徐图仍旧沉默。
为了掩饰难堪，他把目光扭向车窗外。不经意间，徐图看到了他。他坐在最后一排座椅上，肯定感受了自己的尴尬。目光相遇时，他笑了一下。
后来，他下了车。徐图看着他的背影，心底很是惭愧，他觉得给他添了麻烦。
五
何玉红跟尹小占提离婚的那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离婚的理由很简单，这样的日子过着没劲，因为何玉红不爱尹小占了。尹小占好半天没缓过劲，以为何玉红耍小孩子脾气，直到何玉红收拾自己的衣物，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才知道不是开玩笑。尹小占追出去，连哄带拉的，可何玉红还是走了。
尹小占曾有预感，前几天他梦见过。在梦里，何玉红要走，他挽留她，拽着她的手，但她的脸上布满寒霜，对他的挽留一脸不屑。后来，何玉红坐进了一辆豪车，他呼喊着追逐，但豪车风驰电掣般遥遥而去。他不肯放手，朝着豪车远去的方向奔跑着，就那样拼命地跑，有狂风席卷，有大雨如注，有烈日炙烤，后来是一望无际的雪野，他呐喊，他尖叫，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尹小占抬头看天，日头惨白地悬在半空，像被冻僵了。尹小占发现整个世界都是冷的，接着，又感到心被谁掏走了。这一天，尹小占没去摆摊，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想把这几年的事捋一捋。尹小占想，何玉红是铁了心撇下他和儿子，她怎么那么铁石心肠呢？他又想，何玉红嫁过来才十九岁，纯得像一泓清泉。如果呆在乡下，也许生不出这些变故，但城里的日子太花哨了，几个人能受得了诱惑？想到最后，尹小占咬牙骂，他妈的城市！
晚上，瞧着厨房里的冷锅冷灶，尹小占也没了吃晚饭的情绪，早早钻进被窝。想蒙头大睡却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灰色情绪，想想这几年，真是一事无成，到城里来钱没挣到几个，还把老婆弄没了。后天就是他三十二岁生日了。
尹小占想起去年的生日，那天下着雪，正好他把儿子也接到城里，一家三口在火锅店里庆生，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三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闪烁着幸福的光泽。他和何玉红都喝了酒，有几分醉意。儿子贪吃，像喂不饱的小猪。
后来，他牵着何玉红和儿子回出租屋。在人影稀疏的大街上，雪花飘飘洒洒，何玉红有些醉了，朝尹小占撒娇，于是尹小占背着何玉红摇摇晃晃地走在雪地上。儿子是个小人精，居然哼着猪八戒背媳妇的调儿，给他们伴奏。临街的一间店面还未打烊，有歌声传出：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流浪在街头
我以为他要乞求什么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却没有人祝他生日快乐
……
一整天，尹小占都在琢磨三十二岁的生日怎么过。下午，尹小占给顾客摊煎饼时，他来了，在劝说一个卖大白菜的老汉。老汉对他的劝导十分不满，唾沫四溅地嚷：“是个球事！卖棵白菜咋碍着你了？”他脾气真好，反复劝说，最后，老汉骂骂咧咧地推着白菜走了。
尹小占不由自主地笑了。他想，他脾气真好，要是告诉他明天是自己的生日，邀请他来一起庆生，他大概会答应的。
日头已隐入西边的楼群，天冷得要命。尹小占袖着手，为三十二岁生日展开想象。他一点也不贪心。他想，差不多日落之后吧！暗淡的天色朦朦胧胧，街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有奔跑着无影无踪的风。在挂着永祥招牌的现炒房里，他和他围着火光摇曳的柴火灶，辟啪燃烧的木柴，淡若薄雾的清香，猜拳行令的吆喝……他和他喝酒，安静而热烈。他和他说话，句句掏心窝子。他和他高兴，无比欢畅。哦！对了，还要为他准备一盒香烟，不太贵的，但比他常抽的牌子要好。尹小占从不吸烟，但在喝酒时，也要和他一起吞云吐雾。
想到这里，尹小占不禁心里激动起来。
六
老程死了。是脑溢血，从送医到宣布死亡仅小半天时间。徐图感到非常意外，前些天两人还在一起喝了酒，怎么人说没就没了？
那天喝酒，刚开始俩人话不多。两杯酒下肚后，老程的话多了起来，谈单位的人事，聊自己的感慨，徐图不插话，只是耐心聽。老程抿了口酒，叹息一声：“小伙子，你心事重，会压的人难受啊！”徐图不置可否。老程又说：“人啊！遭罪也是过享福也是过，都是命里有的，活着啊，只要有个希望就成，也甭难为自个儿。”
在回家的路上，徐图眼前总浮现着老程。老程推着自行车走在人群中，孤单而执著的样子。老程端着酒杯，一脸看淡世事苍桑的豁达。想着老程陪他到和平桥守点，与摊贩们说笑时的快活，不由悲从心来，泪便模糊了双眼。
推开门，乔艳在客厅里哭，满腹委屈，一脸愤懑。听了乔艳的抱怨，徐图才知道是为单位的事。乔艳是单位里的副科长，这次竞选科长本以为板上钉钉，谁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别人把位置顶了，原因是新任科长的老公供职市委。
徐图好言劝慰，乔艳却不领情，把所有不快都砸向徐图。“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你算倒了大霉了。”徐图不接话茬，想息事宁人。可乔艳穷追猛打，杏眼一瞪：“你瞧你那样，当了这么多年兵都当苕掉了。”
夜深了，徐图站在阳台上抽烟，烟雾缭绕间，他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失落。生活像一张网，挣不脱，甩不开，纵然使出浑身解数，却是越挣扎越紧缚。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自己三十二岁生日了。对！就是明天。在过去的那些生日里，因为没谁在乎，而自己不以为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在这个被孤独包围着的夜晚，他希望有个人陪，喝酒说话，哪怕只是很安静地坐坐也好。
可他忽然发现，找不到一个可以陪自己的人。他甚至打开手机通信录，在逡巡一长串姓名后仍一无所获，就像与所有人相向而行，却找不到一路同行的人。他！徐图在心里惊喜地叫了一声。浓厚夜色中，在和平桥摊煎饼的小子跑了过来，朝他呵呵一笑。虽然与他并不相识，甚至连姓名都不晓得，可一想到他，心里就生出亲切来。
就邀上他吧！徐图在心里想。他和他，像多年未见的老友，或者失散多年的兄弟，在一家嘈杂喧闹的小酒馆里，邻桌的吆三喝五、杯盏交错与他们无关。他和他安静地坐着，淡淡地说着话，夹杂着一点儿叹息或伤感，在举杯时，他们微笑着看对方，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后来，小酒馆里渐渐安静下来，他和他也都有了醉意，于是，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门来。
在大雪纷纷的街头，他和他走走歇歇。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唱一首歌，为自己三十二岁的生日唱一首歌。
七
雪是昨夜下的。天渐亮时，尹小占推门出来，被满眼的雪惊喜了一下。他搓着手，对自己真诚地说：生日快乐！说完，幸福地笑了笑。
和往常一样，尹小占推着三轮车赶往和平桥。在路上，他特意停下来，花18块钱买了包香烟。他把香烟揣进兜里，像揣着一个巨大的惊喜。就在他走向自己的三轮车时，一辆白色宝马横冲过来，将尹小占的三轮车碰了一下，好在并不严重。宝马车主看到自己的爱车添了几道醒目擦痕，不由得恼火起来，竟指着尹小占的鼻子大骂：你他妈的怎么停车的？尹小占万分委屈，推推了眼镜回敬：你撞了我的车你还有理了！估计对方是个飞扬跋扈的主，上前就是两个耳光，把尹小占的眼镜打飞了。还没等尹小占反应过来，宝马车主已气势汹汹地走了。
尹小占蹲下来把眼镜摸起来，心里憋屈得够呛。望着渐行渐远的宝马车，尹小占看到自己发疯般地追了上去，挥舞的长刀在雪光的映衬下寒意烁烁……
徐图是后半夜醒过来的，确切地说是被雪的气味惹醒的。他披衣起床，推窗瞭望，果然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凌空而降，伸手去接，片片雪花落手即化，洇出片片冰凉。他忽然想到今天是自已三十二岁的生日，仰望漫天大雪，他对自己说：徐图，生日快乐！
早上，中队召开紧急会议。估计被大队长收拾过，中队长一脸铁青。徐图正襟危坐，但仍被中队长点出来一通臭骂：徐图！徐图应声答到，迅速起立。“你他妈的吃干饭的，稀松得跟娘们似的，那帮卖菜卖水果的是你祖宗啊！要干不了趁早滚蛋。”徐图极力隐忍着，但却看到自己像敏捷的豹子猛扑过去，一个背摔，肉墩墩的中队长便轰然倒地……
天空阴沉得要命，有风在和平桥上来回奔跑。尹小占把煎饼摊支起来，把火炉封门打开，陆续就有人来光顾了。大概是心里不痛快，或者是下了雪的缘故，他的煎饼摊快占到马路中间了，而他却浑然不觉。
因为下了雪，和平桥上的摊贩比平常少了许多。徐图推着自行车赶到和平桥，大概是中队长的辱骂激起了他的愤怒，自行车一停稳，他就放开嗓门吼：“往边上靠！往边上靠！”摊贩们好像感受到某种威严，纷纷撤摊后移。
尹小占听到了徐图的吼叫，但他却没动。徐图走近尹小占，盯着他吼：“说你呢！聋了？”尹小占抬眼看他，忽然觉得他很陌生，甚至有些面目狰狞。尹小占感觉有口痰卡在喉咙里，他涌动喉管，很利落地吐在地上，像要把面前的徐图给砸在地上。
徐图的拳头攥了起来，往日那种亲切已遁逃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骤然而至的恨意，恨他不识抬举，恨他目中无人。徐图伸手推了推尹小占，呵斥道：“赶快滚！”尹小占感觉胸腔里被巨大的勇气填满，他不屑地说：“老子就不走，你咋了？”
空气凝固了，只有单调的风在雪地上奔跑。徐图手上的劲加重了几成，把尹小占推得一趔趄。尹小占摇晃着站稳，手里攥紧了打磨得异常锋利的煎饼铲。
尹小占瞪着徐图，一字一顿地说：“你再推我试试！”徐图不想胆怯，手上的劲再加重几成。瞬间他们变成了厮打。瘦小的尹小占挥舞着煎饼铲，在挥舞中，他看到有鲜红的血迸射出来，看到徐图捂着脖子瘫倒在地，看到那血像红梅一样，大片大片地盛开……
尹小占怔了好一会，突然感到万分恐惧。他想逃离这一切，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无痕。他喊叫着，奔跑着，想把这个荒谬的梦喊醒。突然，他听到一声巨响，感到身上长满了羽毛，在凛冽的寒风中飞翔，又很快落地。
世界好静啊！尹小占在心里感叹，看到大货车司机跑了过来，看到陌生的人们围拢过来。他使劲地扭动着脑袋，看到不远处的徐图也在顽强地望着他。他摸到了那盒香烟，放在贴胸的衣兜里。他想喊他一声，想把这盒烟送给他，想喊他一起庆生。但是他觉得好累，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永远不醒。
朦胧中，仿佛有歌声，基调苍凉而悲伤。
这个朋友早已不知下落
眼前的我有一点失落
这个世界有人一无所有
有些人却得到的太多
所以我最亲爱的朋友
你要珍惜你的拥有
虽然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
却永远陪伴你左右
……
选自《作家林》2017年第二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秋天腰身短，抻将未抻之时，被谁一巴掌拍出老远，冬天就堂而皇之地来了。
和平桥横亘于护城河上，是连结城乡的通道，进一步市井繁华，流光溢彩，退一步引车卖浆，杂乱无章。冬天的日头很容易倦怠，才三四点钟，就睡意昏沉起来。摊贩们晓得怎么打发无趣的时间，围在一起斗地主，聚在一处扯闲话，要么袖手枯坐，要么闭目打盹。总之，他们相信，只要捱过这段时光，在落日余晖中会迎来一个热闹的晚集。
尹小占的煎饼摊总是很害羞，扭捏在众多摊位后面，一副曼曼卷卷的淡然。之前，尹小占在饼干厂上班，因为发不出工资，只好出来摆煎饼摊。城里人蛮怪，把吃饭搞成概念，要保健，要养生，把细米精面当作食品垃圾，对野菜粗粮却情有独钟。摊位不大，口号不响，但杂粮煎饼却很有市场，每天收摊盘账，尹小占笑眯眯地想，生意不错，比在饼干厂上班要强，有时一天能挣两百多块。
日头步步偏西，气温渐渐走低。炉门封着，仍有余温蔓延，尹小占坐在小凳上，借着火炉传递的温暖，读铺在膝盖上的《读者》。在读书时，他很专注，像个孩子，噙着食指，眯着细眼，看到可乐处一个人窃笑，读到动情时抬头看看天空，再怔怔地看人来车往。
近旁有人斗地主，五角钱的底，炸弹翻番，两块封顶。虽然赌资极小，但却斗得如火如荼。出牌时，地主一时大意，要把牌收回来，农民的阶级立场分明，联合对抗地主欺压，申辩，诅咒，谩骂，唾沫四溅，最终不欢而散。尹小占抬头看看，又摇头笑笑，继续埋头看《读者》。
他过来的时候，尹小占丝毫没有察觉，还沉浸在一篇悲情故事里。他咳嗽一声，说：“嗨！给来个煎饼。”尹小占抬头，倏地起身，转身要逃的样子。是潜意识的动作，因为他是城管，而自己是摊贩。
他看出了尹小占的窘态，抱歉地笑了笑，像自证清白，此行与城管职责无关，只是单纯食客。尹小占也笑了笑，对他的抱歉算是一种回应。
打开封门，放上煎锅，揭开桶盖，把淡黄色的面稀搅匀。锅底渐热，洒上适量的植物油，当油香弥漫时，一勺面稀凌空划弧泼洒下来。摊煎饼时尹小占很专注，抡锅将煎饼抖动得厚薄均匀，之后，洒上葱花，敷上酱汁，翻转几次后，煎饼的芳香就很撩人了。
尹小占把煎饼递给他。他接过去，递来伍元纸币。尹小占搓手摇头，有些讨好地笑着说：“不就一个煎饼嘛！不收钱。”他没打算吃白食，说：“做生意的哪能白送，收下吧！”说完硬往尹小占手里塞。几番推让，纸票掉在地上。两人几乎同时俯身去捡，结果两颗脑袋“嘭”地撞在一起。起身时，两人又相视而笑。尹小占妥协了，把钱扔进钱盒，又摸出一个硬币找给他。
尹小占记得挺牢，他到和平桥守点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之前有过两个守点的城管。最先一个是中年人，马脸，红鼻头，像到了更年期，看谁都是欠钱的主，踢翻菜篮，掀倒三轮车，吃了火药般骂这个，嚷那个，摊贩们都管中年人叫“阎王”。后来，又换了个年轻人。摊贩们议论纷纷，说阎王得了肝癌，且是晚期。跟阎王有过口角，甚至有过推搡的摊贩却又唏嘘，表示阎王人并不坏，只是脾气太躁了。
年轻人二十出头，瘦得像棵豆芽菜，要不是套了身城管制服，都以为他是宅男，或者腼腆的大学生。从一开始，豆芽菜就没把自己当城管。早上，监察车在和平桥巡逻一番，扬尘而去，留下豆芽菜维护市容秩序。但豆芽菜并不热衷，要么勾头刷微信，要么远远地躲在一边，任由摊贩们占道经营，高声叫卖。豆芽菜守点时间不长，顶多半个月的样子。
后来就是他。
尹小占是个很规矩的摊贩。当监察车远远开来时，摊贩们像遇到扫荡的鬼子，推车逃窜的，挑篮狂奔的，四散而去，但当监察车开走后，许多摊贩又杀回来，继续占领马路两侧，胆大的甚至把摊摆在马路中央，占尽地利。尹小占呢？就像乖巧听话的孩子，把摊摆得远远的，有人来就专注摊煎饼，没人来就专注看书。
他走了。接过煎饼时，豪爽地咬了一口，边咀嚼边朝他点头，想要夸赞几句，或者聊几句闲话，但最终欲言又止，跟尹小占摆摆手，走了。
看着他穿过马路的身影，尹小占有点后悔，后悔收了他的钱，后悔没跟他聊几句，或者问问他的名字。用手推了推眼镜。
二
徐图是去年冬天退伍的。从风沙肆虐的帕米尔高原下来，徐图心里五味杂陈，既有摆脱塞外苦寒的庆幸，又有脱下军装后的失落；既有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又有面对新鲜事物的不适与胆怯。
岳父有些人脉，徐图转业回来后，托人走关系安置到城建局。去找人时，徐图跟岳父一起去的。在领导家里，岳父向领导介绍徐图。徐图收腹挺胸，面容庄重，抬手一个标准的军礼，结果把领导吓了一跳，忙摆手，坐，坐，不要太严肃。
这线大概是岳父早牵好的，登门拜访不过是例行程序。岳父跟领导挺熟，寒暄了一阵，就转到了正题。自始至终徐图都没说话，其实他很想说，汇报自己的思想，说说当兵的情况，但他插不上嘴，就像调频对讲机，他与他们不在一个频道。
岳父先是使眼神，暗示徐图赶紧出手，可他浑然不觉，正襟危坐，近乎石化。岳父又用脚踢了徐图一下，他以为自己坐姿不够端正，把胸脯挺了挺。岳父气得够呛，又不能当场发作，只好扭头对徐图说：“你看还有什么要汇报的？要不…….”
徐图恍然大悟，此行不是来坐坐这么简单，而是要发射糖衣炮弹。他从衣兜里摸出鼓囊囊的信封，手在颤抖，心在狂跳，徐图想起第一次给152加榴炮装填炮弹，当他抱着一枚沉沉的炮弹推进装填机，也像现在一样，抑制不住的惶恐。
徐圖让自己镇定下来，但起身把信封搁在茶几上时，仍显出踉跄步态，差点跌倒在地。他想到了电视里的类似情景，说句请您笑纳，或者谢谢关照之类的，但嘴唇抖动几下都没说出来。好在领导并不在意，甚至连瞧都没瞧一眼，与岳父谈笑风生间就笑纳了。 从领导家里出来，徐图不由长吁一口气，才发现后背汗水淋漓，有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他想，比在帕米尔高原搞武装越野还累。岳父对他的表现相当不满，在车上，岳父数落说：“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接人待物灵光点，别像根木头似的。”徐图没吱声。
岳父又说：“地方的事跟当兵不一样，要转变观念，尽快适应过来，找个单位不容易，知道不？”徐图“嗯”了一声。
五个月后，徐图到城建局报到，被分派到第三中队。中队长姓刘，也是转业军人，身材魁梧，作风彪悍，对徐图的加入并未表现极大热情，只是安排队里的老程带着。刚脱军装又穿制服，虽然颜色不同，但对徐图来说，仿佛又回到了帕米尔高原的军营。半个月后，徐图就开始单独执法，负责和平桥路段的市容管理。
徐图喊老程师傅，老程心里受用，但嘴上却说狗屁师傅，城管这碗饭不好吃哟！老程快六十了，因为风吹日晒，再加上谢顶，看起来非常老相。单独执法头一天，老程和徐图骑车来到和平桥。处于城乡结合部的和平桥，俨然是一个农贸大市场，卖瓜果蔬菜的，卖肉类鱼虾的，治脚气的，除牛皮癣的，杂乱无章地排在桥的两端。正是人们出行的早高峰，汽车鸣笛声，摊贩叫卖声，相互间的吵嚷声把和平桥变成了一口熬粥的大锅。
把自行车停好，老程朝摊贩们走去，边走边喊：“快走！快走！这又不是菜市场。”摊贩们充耳不闻。老程也不生气，走近了又说：“不走是吧？等下有你们好看的。”摊贩们知道监察车的厉害，一些摊贩陆续推着车走了。也有不听劝的，却是满脸警戒。
十几分钟后，城管监察车来了，从车上下来六七个城管。摊贩们如临大敌，纷纷推车夺路而逃，生怕被城管扣车罚款，监察车在和平桥停了一支烟的工夫就走了。
和平桥的早晨几乎是每个早晨的翻版，从天渐亮时的喧嚷吵闹、水泄不通，到监察车来后的一片狼藉。徐图在和平桥呆了一个多月后，对城管工作算得上驾轻就熟了。
那天，徐图看到一个摊煎饼的小伙子。初一看以为是自己带过的兵，再细一端详，很像是孪生兄弟。他穿过马路，走到煎饼摊前，小伙子正在看书，全然没发现他的到来。
徐图咳嗽一声，说：“嗨！给来个煎饼。”小伙子被吓着了，一抬头，竟是想要逃开的样子。煎饼的味道真不错，徐图咬了一口，想问他是不是姓颜？或者你认识颜铭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的心思总是不能与嘴巴同步。
天色渐渐暗下来，徐图在和平桥上维护秩序，让摊贩们尽量往马路两边靠，不要阻塞了交通。等快下班时，徐图却找不到摊煎饼的小伙子了。
三
房东来收房租，说过完年房子要拆，让尹小占早做准备。尹小占和老婆何玉红是三年前进的城，先是开了家小餐馆，月月入不敷出，挺了小半年还是黄了，亏了一万多。之后，在几家厂子打工，不是高污染，就是拖工资，现在只能摆煎饼摊糊口。尹小占拿不定是继续在城里熬着，还是回乡下老家。
正踌躇着，听到一串高跟鞋的着地声由远及近，是何玉红回来了。何玉红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风不吹日不晒，本来就俊俏，现在也跟城里人一样会打扮，红裙绿衣衬托得她妩媚动人。尹小占说：“房东说过完年房子就要拆，要不咱们回乡下吧！这么熬着也没劲。”何玉红在试穿刚淘来的新衣裳，花枝招展的，与逼仄狭小的出租房很不合拍。
听尹小占说回乡下，何玉红脑子里马上鸡飞狗跳，不由头皮发麻，斩钉截铁地说：“要回你回，我打死不回。”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调由低渐高。尹小占拿何玉红没办法，只得放缓语气：“要不过完年再说吧！”
快睡觉的时候，何玉红接了个电话，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般，躲在屋外接听。尹小占靠在床头看书，连打了几个呵欠。脱衣上床时，一直没睡的尹小占从背后抱住何玉红，想做夫妻间的事，何玉红不肯，把背弓成虾米，挣脱着没让近身。两人在床上僵持了一会儿，尹小占只好妥协，翻身去睡了。
小中午的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尹小占把炉门封上，正坐在小凳子上看书，却听到有人喊小占。抬头一看，是老乡顺民。顺民跟尹小占同村还同学，早他两年进城，干水电安装的活，平常见面聊几句，偶尔也约到一起聚聚。
尹小占摊了个煎饼给顺民，顺民边吃边聊。尹小占问：“顺民，又找了没？啥时喝你喜酒？”顺民是去年开春离的，老婆嫌他下苦力的，挣不得钱也不懂生活，跟离了婚的城里人好上了。“找啥呀！到处都有丈母娘，咱快活着哩！”顺民大大咧咧的，把煎饼嚼得满口生香，蛮不在乎地说。
三口两口的，一个煎餅就下了肚。顺民抹了抹嘴上的油，凑过来说：“小占，你家玉红最近咋样？”尹小占不明就理，推推眼镜反问：“她咋了？”顺民支吾着：“是我多心吧！那前几天，我瞧见她跟一男的挺亲热的，你小子多留个心眼，别弄得跟我一样。”
这事顺民不说还好，一说还真能瞧出端倪。好几次她都一宿没回，问起来说超市点货，太晚了就到姐妹家睡了，还有这些天老避着自己。尹小占越想心里越不得劲，早早收了摊，要去何玉红上班的超市看个究竟。
超市隔的不远，坐公交几站路就到。尹小占急匆匆赶过去，何玉红正在收银，神情专注地点钞，打票，找零。尹小占远远地看着，想自己是不是捕风捉影，没准是顺民随口开的玩笑？这一想，尹小占又责怪自己太小心眼了。
上了公交车再原路返回，坐过一站路，又上来十多个人，车厢里更加拥挤，一些乘客只好抓住扶手站着。尹小占坐在最后一排，车厢里的动静一览无余。这时，他看到了他——和平桥的那个城管。
他是和妻子女儿一起上的车。一见到他，尹小占的目光就被点亮了，像朋友间的偶遇，有种笑着招手的冲动，但想想毕竟是不相识的，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他抓着扶手，挺胸收腹，把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风景。他似乎有心事，一脸的隐忍。
妻子站在身旁，从上车后就不停唠叨，他偶尔也会辩解两句，但声音压得很低，是息事宁人的腔调。妻子似乎不愿就此罢休，拽过他的胳膊口诛不歇。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尹小占的心突然被提起来，像变成了他，对他的尴尬感同身受。面对一车厢的怪异目光，他妻子没有丝毫难堪，反倒像受到了鼓舞，指着他骂：“你以为你是大款啊！你钱多得没处折腾？”他目不斜视，保持沉默。妻子不依不饶：“你就是个猪脑子！”车厢里有人劝解，有人摇头。
尹小占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愧，甚至是屈辱，他替他愤怒。尹小占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清了清嗓子，想朝他妻子断喝一声，帮他从窘迫中解脱出来，可几次跃跃欲试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下一个站台时，尹小占逃也似的下了车。下车时，尹小占与他的目光碰撞了一下。他认出了自己，尹小占想。
四
乔艳是个精明女人，女人一精明不免强势，一旦强势就会有些跋扈。好在徐图很宽容，或者是极能隐忍，每当乔艳为一些琐事喋喋不休时，徐图就会沉默，即使有话要说，也是不温不火的。
徐图的弟弟在几年前出了车祸，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却失去了双腿。从四肢健全变为残疾人，上天给弟弟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弟弟一度绝望，几次割腕自杀未遂，但最终捱过来了，也像正常人那样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弟弟要娶老婆，有媒人从中撮合，且差不多就可以定下了，但女方要十万块钱的彩礼。那是徐图退伍半年前的事。父亲打电话给徐图，话虽然委婉，但意思却十分明了，当哥哥的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弟弟。
挂了电话，徐图在营房外的荒原上抽了一根烟，当把带着火星的烟屁股弹落在风里时，他起身回到营房，向战友们借了五万块钱。这事徐图没敢跟乔艳说，也不能说。退伍时，徐图向乔艳谎报转业安置费，这事天知地知，本以为这事就此划上句号，既帮弟弟解决了人生大事，又没让乔艳喋喋不休。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前些天，徐图的战友请客，夫妻俩一同前往，推杯交盏间，战友旧事重提，说徐图如何仗义，不经意间将徐图出卖了。乔艳的脸当即绿了，但好在没有当场发作。
回家后，乔艳瞪着杏眼盘问，徐图便把事儿都交待了。乔艳气得破口大骂。徐图一语不发，任凭乔艳歇斯底里。晚上，徐图在客厅睡沙发。乔艳和女儿已睡下了，但他睡不着，一闭眼就仿佛回到了帕米尔，战友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集合在一起。他想起了颜铭，一个目光忧郁面色沉静的兵。
新兵下连时，颜铭分到徐图的班里。跟其他兵相比，颜铭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常常被人忘记。作为班长，徐图既有兵头将尾的严厉，又有老大哥般的热忱，对瘦弱的颜铭格外多一些关心。在生龙活虎的兵营里，大家所推崇的是力量与勇气，而不是忧郁。
后来，颜铭失踪了，消失在帕米尔茫茫荒原。领导和战友们都说，颜铭是逃兵，但徐图不信。他想，颜铭只是失踪，失踪不代表逃匿，也不代表死亡。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在徐图心里，那个戴眼镜甚至有点孱弱的兵一直活着，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失去了联络。
岳父生日那天，乔艳破例跟徐图说话，让他去订做蛋糕。岳父退休在家赋闲，虽然退休前的职级只是正科，但官场哲学却相当于省部级。从徐图提着蛋糕进门，岳父就不停说教，徐图除了保持端正坐姿聆听，不敢有多余举动。饭桌上，面对一桌佳肴，徐图也味如嚼蜡。
从岳父家出来，一家三口去挤公交车。左等右盼，公交车总算来了，但乔艳在挤车时被人踩了一脚。乔艳舌尖嘴利，与踩她的人起了口角，为是非纠缠不休。徐图想息事宁人，對乔艳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别吵了。”
乔艳本就气恼，听徐图说话，火气更旺：“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吧！”徐图被喝斥得面红耳赤。乔艳一直想买车，但积蓄不多，还处于期望状态。乔艳想到了那五万块钱，想到一辆铮亮的小轿车：“你脑子里都进水了！”徐图仍旧沉默。
为了掩饰难堪，他把目光扭向车窗外。不经意间，徐图看到了他。他坐在最后一排座椅上，肯定感受了自己的尴尬。目光相遇时，他笑了一下。
后来，他下了车。徐图看着他的背影，心底很是惭愧，他觉得给他添了麻烦。
五
何玉红跟尹小占提离婚的那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离婚的理由很简单，这样的日子过着没劲，因为何玉红不爱尹小占了。尹小占好半天没缓过劲，以为何玉红耍小孩子脾气，直到何玉红收拾自己的衣物，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才知道不是开玩笑。尹小占追出去，连哄带拉的，可何玉红还是走了。
尹小占曾有预感，前几天他梦见过。在梦里，何玉红要走，他挽留她，拽着她的手，但她的脸上布满寒霜，对他的挽留一脸不屑。后来，何玉红坐进了一辆豪车，他呼喊着追逐，但豪车风驰电掣般遥遥而去。他不肯放手，朝着豪车远去的方向奔跑着，就那样拼命地跑，有狂风席卷，有大雨如注，有烈日炙烤，后来是一望无际的雪野，他呐喊，他尖叫，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尹小占抬头看天，日头惨白地悬在半空，像被冻僵了。尹小占发现整个世界都是冷的，接着，又感到心被谁掏走了。这一天，尹小占没去摆摊，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想把这几年的事捋一捋。尹小占想，何玉红是铁了心撇下他和儿子，她怎么那么铁石心肠呢？他又想，何玉红嫁过来才十九岁，纯得像一泓清泉。如果呆在乡下，也许生不出这些变故，但城里的日子太花哨了，几个人能受得了诱惑？想到最后，尹小占咬牙骂，他妈的城市！
晚上，瞧着厨房里的冷锅冷灶，尹小占也没了吃晚饭的情绪，早早钻进被窝。想蒙头大睡却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灰色情绪，想想这几年，真是一事无成，到城里来钱没挣到几个，还把老婆弄没了。后天就是他三十二岁生日了。
尹小占想起去年的生日，那天下着雪，正好他把儿子也接到城里，一家三口在火锅店里庆生，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三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闪烁着幸福的光泽。他和何玉红都喝了酒，有几分醉意。儿子贪吃，像喂不饱的小猪。
后来，他牵着何玉红和儿子回出租屋。在人影稀疏的大街上，雪花飘飘洒洒，何玉红有些醉了，朝尹小占撒娇，于是尹小占背着何玉红摇摇晃晃地走在雪地上。儿子是个小人精，居然哼着猪八戒背媳妇的调儿，给他们伴奏。临街的一间店面还未打烊，有歌声传出：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流浪在街头
我以为他要乞求什么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却没有人祝他生日快乐
……
一整天，尹小占都在琢磨三十二岁的生日怎么过。下午，尹小占给顾客摊煎饼时，他来了，在劝说一个卖大白菜的老汉。老汉对他的劝导十分不满，唾沫四溅地嚷：“是个球事！卖棵白菜咋碍着你了？”他脾气真好，反复劝说，最后，老汉骂骂咧咧地推着白菜走了。
尹小占不由自主地笑了。他想，他脾气真好，要是告诉他明天是自己的生日，邀请他来一起庆生，他大概会答应的。
日头已隐入西边的楼群，天冷得要命。尹小占袖着手，为三十二岁生日展开想象。他一点也不贪心。他想，差不多日落之后吧！暗淡的天色朦朦胧胧，街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有奔跑着无影无踪的风。在挂着永祥招牌的现炒房里，他和他围着火光摇曳的柴火灶，辟啪燃烧的木柴，淡若薄雾的清香，猜拳行令的吆喝……他和他喝酒，安静而热烈。他和他说话，句句掏心窝子。他和他高兴，无比欢畅。哦！对了，还要为他准备一盒香烟，不太贵的，但比他常抽的牌子要好。尹小占从不吸烟，但在喝酒时，也要和他一起吞云吐雾。
想到这里，尹小占不禁心里激动起来。
六
老程死了。是脑溢血，从送医到宣布死亡仅小半天时间。徐图感到非常意外，前些天两人还在一起喝了酒，怎么人说没就没了？
那天喝酒，刚开始俩人话不多。两杯酒下肚后，老程的话多了起来，谈单位的人事，聊自己的感慨，徐图不插话，只是耐心聽。老程抿了口酒，叹息一声：“小伙子，你心事重，会压的人难受啊！”徐图不置可否。老程又说：“人啊！遭罪也是过享福也是过，都是命里有的，活着啊，只要有个希望就成，也甭难为自个儿。”
在回家的路上，徐图眼前总浮现着老程。老程推着自行车走在人群中，孤单而执著的样子。老程端着酒杯，一脸看淡世事苍桑的豁达。想着老程陪他到和平桥守点，与摊贩们说笑时的快活，不由悲从心来，泪便模糊了双眼。
推开门，乔艳在客厅里哭，满腹委屈，一脸愤懑。听了乔艳的抱怨，徐图才知道是为单位的事。乔艳是单位里的副科长，这次竞选科长本以为板上钉钉，谁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别人把位置顶了，原因是新任科长的老公供职市委。
徐图好言劝慰，乔艳却不领情，把所有不快都砸向徐图。“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你算倒了大霉了。”徐图不接话茬，想息事宁人。可乔艳穷追猛打，杏眼一瞪：“你瞧你那样，当了这么多年兵都当苕掉了。”
夜深了，徐图站在阳台上抽烟，烟雾缭绕间，他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失落。生活像一张网，挣不脱，甩不开，纵然使出浑身解数，却是越挣扎越紧缚。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自己三十二岁生日了。对！就是明天。在过去的那些生日里，因为没谁在乎，而自己不以为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在这个被孤独包围着的夜晚，他希望有个人陪，喝酒说话，哪怕只是很安静地坐坐也好。
可他忽然发现，找不到一个可以陪自己的人。他甚至打开手机通信录，在逡巡一长串姓名后仍一无所获，就像与所有人相向而行，却找不到一路同行的人。他！徐图在心里惊喜地叫了一声。浓厚夜色中，在和平桥摊煎饼的小子跑了过来，朝他呵呵一笑。虽然与他并不相识，甚至连姓名都不晓得，可一想到他，心里就生出亲切来。
就邀上他吧！徐图在心里想。他和他，像多年未见的老友，或者失散多年的兄弟，在一家嘈杂喧闹的小酒馆里，邻桌的吆三喝五、杯盏交错与他们无关。他和他安静地坐着，淡淡地说着话，夹杂着一点儿叹息或伤感，在举杯时，他们微笑着看对方，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后来，小酒馆里渐渐安静下来，他和他也都有了醉意，于是，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门来。
在大雪纷纷的街头，他和他走走歇歇。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唱一首歌，为自己三十二岁的生日唱一首歌。
七
雪是昨夜下的。天渐亮时，尹小占推门出来，被满眼的雪惊喜了一下。他搓着手，对自己真诚地说：生日快乐！说完，幸福地笑了笑。
和往常一样，尹小占推着三轮车赶往和平桥。在路上，他特意停下来，花18块钱买了包香烟。他把香烟揣进兜里，像揣着一个巨大的惊喜。就在他走向自己的三轮车时，一辆白色宝马横冲过来，将尹小占的三轮车碰了一下，好在并不严重。宝马车主看到自己的爱车添了几道醒目擦痕，不由得恼火起来，竟指着尹小占的鼻子大骂：你他妈的怎么停车的？尹小占万分委屈，推推了眼镜回敬：你撞了我的车你还有理了！估计对方是个飞扬跋扈的主，上前就是两个耳光，把尹小占的眼镜打飞了。还没等尹小占反应过来，宝马车主已气势汹汹地走了。
尹小占蹲下来把眼镜摸起来，心里憋屈得够呛。望着渐行渐远的宝马车，尹小占看到自己发疯般地追了上去，挥舞的长刀在雪光的映衬下寒意烁烁……
徐图是后半夜醒过来的，确切地说是被雪的气味惹醒的。他披衣起床，推窗瞭望，果然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凌空而降，伸手去接，片片雪花落手即化，洇出片片冰凉。他忽然想到今天是自已三十二岁的生日，仰望漫天大雪，他对自己说：徐图，生日快乐！
早上，中队召开紧急会议。估计被大队长收拾过，中队长一脸铁青。徐图正襟危坐，但仍被中队长点出来一通臭骂：徐图！徐图应声答到，迅速起立。“你他妈的吃干饭的，稀松得跟娘们似的，那帮卖菜卖水果的是你祖宗啊！要干不了趁早滚蛋。”徐图极力隐忍着，但却看到自己像敏捷的豹子猛扑过去，一个背摔，肉墩墩的中队长便轰然倒地……
天空阴沉得要命，有风在和平桥上来回奔跑。尹小占把煎饼摊支起来，把火炉封门打开，陆续就有人来光顾了。大概是心里不痛快，或者是下了雪的缘故，他的煎饼摊快占到马路中间了，而他却浑然不觉。
因为下了雪，和平桥上的摊贩比平常少了许多。徐图推着自行车赶到和平桥，大概是中队长的辱骂激起了他的愤怒，自行车一停稳，他就放开嗓门吼：“往边上靠！往边上靠！”摊贩们好像感受到某种威严，纷纷撤摊后移。
尹小占听到了徐图的吼叫，但他却没动。徐图走近尹小占，盯着他吼：“说你呢！聋了？”尹小占抬眼看他，忽然觉得他很陌生，甚至有些面目狰狞。尹小占感觉有口痰卡在喉咙里，他涌动喉管，很利落地吐在地上，像要把面前的徐图给砸在地上。
徐图的拳头攥了起来，往日那种亲切已遁逃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骤然而至的恨意，恨他不识抬举，恨他目中无人。徐图伸手推了推尹小占，呵斥道：“赶快滚！”尹小占感觉胸腔里被巨大的勇气填满，他不屑地说：“老子就不走，你咋了？”
空气凝固了，只有单调的风在雪地上奔跑。徐图手上的劲加重了几成，把尹小占推得一趔趄。尹小占摇晃着站稳，手里攥紧了打磨得异常锋利的煎饼铲。
尹小占瞪着徐图，一字一顿地说：“你再推我试试！”徐图不想胆怯，手上的劲再加重几成。瞬间他们变成了厮打。瘦小的尹小占挥舞着煎饼铲，在挥舞中，他看到有鲜红的血迸射出来，看到徐图捂着脖子瘫倒在地，看到那血像红梅一样，大片大片地盛开……
尹小占怔了好一会，突然感到万分恐惧。他想逃离这一切，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无痕。他喊叫着，奔跑着，想把这个荒谬的梦喊醒。突然，他听到一声巨响，感到身上长满了羽毛，在凛冽的寒风中飞翔，又很快落地。
世界好静啊！尹小占在心里感叹，看到大货车司机跑了过来，看到陌生的人们围拢过来。他使劲地扭动着脑袋，看到不远处的徐图也在顽强地望着他。他摸到了那盒香烟，放在贴胸的衣兜里。他想喊他一声，想把这盒烟送给他，想喊他一起庆生。但是他觉得好累，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永远不醒。
朦胧中，仿佛有歌声，基调苍凉而悲伤。
这个朋友早已不知下落
眼前的我有一点失落
这个世界有人一无所有
有些人却得到的太多
所以我最亲爱的朋友
你要珍惜你的拥有
虽然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
却永远陪伴你左右
……
选自《作家林》2017年第二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