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20岁起就开始担任班主任，做了24年，带过9届学生共计451人，和他们共度了8000多个不平凡的日子。
　　转眼间，我和最后一届分别都已经26年了。我想念我的学生，我的学生也没有忘记我。
　　就在今年春天，我的学生提出要给我过60岁生日。他们过得还好吗？我也想见见他们。我答应了。
　　那天来了68位学生。他们谈着当年的故事和今天的生活。
　　他们说到了红兵。“红兵走了，是跳江自杀的，与丈夫不和。”我的心一紧。
　　红兵当年是个留级生，分到我班，没有多久，她善于朗读的特长就被我发现了。我经常创造机会，让她表现，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但令我纳闷的是，她学习总是“摆尾巴”。临近毕业时，我内疚地说：“快分手了，但我没能让你把学习搞上去。你为什么学习搞不上去，根源在哪里呢？这个谜，我猜不出，你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吗？”她痛苦地摇了摇头。我抱着一线希望：“有什么话不好当面说，写信也可以。”
　　她真的给我写来一封信。
　　蒋老师：
　　提起笔，我想得很多很多，用个形容词该叫“百感交集”吧！
　　7岁半，我发蒙上小学。学习成绩好，老师常常表扬我。一次，她说，我们班上聪明的女生有四个，我是当中最聪明的。在家我们姐弟三个，数我成绩好，爸爸把满腔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逢人便夸我，我成了全家的骄傲。我家住在白沙洲，那年冬天，有一次，爸爸顶着朔风，骑自行车送我上学。路上一片泥泞，而且坑坑洼洼的。忽然，我们从车上摔下来。他爬起来的第一句话是问我：“摔着哪儿了？”我这支拙笔实在描绘不出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当时，我暗暗发誓：好好学习，决不辜负我的好爸爸！那时，我天真活泼，在家里和我爸妈相处得很好，后来以三门课总分263分的高分考取了省重点中学——武汉中学。
　　暑假里，我开始接触小说，看的第一部是杨沫的名著《青春之歌》。虽然小说写得很好，但第一次看小说的我，却没有吸取其精华，而是……我记忆力很好，小说中的某些情节可以整段整段背下来，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看了小说，我失魂落魄，吃饭想里面的情节，睡觉想里面的情节，我还能把情节变成画面……现在想起来，我之所以后来成绩不好，与这部小说大有关系。
　　开学了，课上课下，吃饭睡觉，我脑子还是丢不开小说中的情节，镜头一次次在脑海中闪现。老师讲什么，不知道，老师说什么，不清楚，就这样，我的成绩垮了。
　　我把试卷给爸爸看，他很吃惊，不知道我仅仅经过一个暑假怎么会一下子判若两人。后来，我成绩屡屡不见好，爸爸便对我不满了。在学校，本已饱尝冷眼，回到家里也得不到一丝温暖，我恼怒了。爸妈说我，我就顶嘴，僵持一段时间，干脆什么也不对他们说，成绩单也不给他们看。他们仍没完没了的埋怨，最后我离家出走了……后来被找回来，仍旧合不来，便又出走，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我和爸妈之间有了一堵墙。我觉得他们不理解我的苦衷，也和外人那样拉着冷冰冰的脸，我在家里感到孤独。
　　我性格变了，整天忧心忡忡，紧锁眉头，步履艰难，变得多愁善感。我爱上了悲剧小说、戏剧和电影，当看这些作品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流泪，仿佛那悲惨命运的主人公就是我自己。我暂时忘记了分数带来的烦恼，忘却了爸妈的责骂，我的心灵暂时平静下来。但是一走出来，四面便又向我身上射来“嗖嗖”冷箭，使我毛骨悚然，难以入睡，有时一整夜一整夜地睁着惊恐的眼睛。我怕见人，怕见同学，怕见老师，怕见爸妈；我怕说话，怕问成绩，怕听他们说话，我常常巴望着自己大病一场，可以不上学。于是，我小病装大病，没病装病。我不上学，但从不闲逛，只是关在家里看书、睡觉、想心事。可是，待在家里又觉得无聊，听着隔壁小学书声琅琅，我又心动了，要上学了，但到学校，又是分数又是白眼，就这样，我的心被揉碎了。虽然安分了几天，发奋了几天，但又被压碎了心。命运报复了，我留级了。
　　留级来这个班，开始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学习搞上去。我又发奋起来，再加上老师经常让我朗读、发言，使我发现了自己的长处，心想，有朝一日，当个播音员倒挺好的，但是，一考试，又是60多分，于是愿望又落空了。我再努力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快中考了，老师，我是肯定要被“刷”出武汉中学的，今天把这些情况全告诉您，也许您今后遇到像我这样的学生，能找到教育的途径，不再出现我这样的“废品”！
　　此致
　　敬礼
　　不争气的学生
　　读罢长信，我百感交集。
　　红兵读了《青春之歌》，对于其中的爱情情节想入非非，以致上课注意力无法集中，而老师、家长没能及时掌握她的这种心理变化并进行疏导。留级到我班，虽然尽力保护她的自尊，让其发挥特长，但也没有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就这样，她陷入了黑暗世界。
　　没想到红兵的不幸一直延续到她成家。我扼腕叹息。
　　这次聚会小勋也来了。小勋站起来，送上他的成名画。小勋让我很有成就感。
　　当年，小勋在进入我班前，留过两次级。他一报到，便递上病情证明：“右腿骨折未愈，不能参加劳动和锻炼。”我打量起他那和我一般高的身材，疑惑地问：“能做课间操吗？”“不能。”他低着头。“小勋，抬起头来。”谁知他头埋得更低了。看着他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决心要让他恢复自信。
　　一次，我要到广州考察，火车票是市实验学校买的。我没有时间去拿，于是对在校吃饭的学生说：“谁愿意帮老师取一趟？”小勋先是显得蛮有把握，继而似乎想起了什么，沮丧地低下了头。我想这是个机会。“你们去过实验学校吗？小勋，你去过吗？”小勋点头。我顺势说：“看见没有，小勋见多识广，他去拿票，我放心。”小勋去了，读报前拿回了车票。我趁势对全班说：“一个班同学的才能，如同人的五指，有的长些，有的短些；有的粗些，有的细些。要相互学习，才能聪明起来。小勋的社会经验多些，大家要向他学习。”
　　次日，小勋上操了。我关切地问：“脚好透了么？”“老师，我是怕人笑话，不是……”“不说啦，我理解你，留过级怕人笑话。这说明你知道荣辱，知道羞耻，这很好。古人讲，知耻而后勇，知道羞耻后，要勇于改过，才是个聪明人。”
　　学校运动会有个接力项目，在挑选队员时，我推荐了小勋：“他人长腿长，一步抵得上小个子的两步。”小勋不负众望，跑最后一棒，把第二名丢下好几米，为集体争得了荣誉，也受到同学的好评，他也抬起头来了。
　　期中考试后，他又低下了头——他分数排名倒数第二。为什么学习上不去呢？他上课也不讲话，只是一个人玩。玩什么呢？说来好笑，他买来几块长方形橡皮，把铅笔削得尖尖的，穿过橡皮中央，做成简易武器，架在桌上，一会儿对准张三无声射击，一会儿瞄准李四默然扫射。怎样转移小勋的注意力呢？我一没收缴他的“武器”，二没要他写检讨，三没请家长。一次上课，我在黑板上草书了一个“风”字，一笔呵成。回过身，发现很多学生摹写，小勋尤其认真，模仿了一节课。课后，我走到小勋桌旁，拿起写满“风”的纸，笑着说：“想学写飞字？”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好呀，以后，我多在黑板上写点，你准备一个本子，一个个记下来，好不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过两周，我要他的本子看。装饰一新的本子，封面上写着“蒋老师行书字帖”几个字。“小勋你真会表扬老师，我还得好好练，方能为帖。不过，你学写字，不能光学我一个人的。你看，数学教师字写得多潇洒，政治老师的字写得多清秀，都得学，都得准备一个本子记下来，行么？”小勋高兴地说：“好！”又过了几周，我再要本子看，并说，只有句子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光写一个字还不行。小勋眼睛一转，冲我笑着说：“老师，我晓得，你这是要我上课记笔记。”我们都笑了，笑得是那样开心。就这样，小勋再也不搞无声射击了，期末跻身“三好学生”之列。
　　后来，小勋考入美院。
　　小勋留过级，有思想包袱。如果不能让他振作起来，这个学生将会一直自卑下去。这就需要为他创造表现的机会，让他觉得“我行的”。同时，对他要有耐心，需要巧妙运用与人为善的教育艺术——循循善诱。
　　孙子曾说：“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教育又何尝不是“大事”？教育不也是关系人的“死生”与“存亡”吗？这次聚会，让我越发觉得对教育“不可不察”了。
　　我“察”到了什么？
　　每一个学生都是重要的，即使他是“差生”，也要不抛弃、不放弃。教育是成就人的事业，而成就人关键在于做功到心头。
　　【蒋自立，李镇西教育思想研究所所长，全国优秀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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