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地的一个现象学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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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本文试图运用海德格尔诠释现象学的方法来澄清天地这个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概念,也就是通过考察我们在生活中对天地的前理论的,潜移默化的领悟来显示这个概念在生活中的起源及其丰富的现象学内涵。对天地的这个现象学考察显示出我们对天地的潜移默化的领悟是和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万物分不开的。天地的区分首先是由太阳打开刚健的天的方式决定的,而月亮则以它阴柔的光辉将大地的阴性扩展到无边无际。除了太阳和月亮之外的其他自然之物,如星星、云、雷、电、雨、虹、平原、高山、丘陵、深谷、树林、河流、湖泊、海洋等等也都以它们各自的方式参与了天地的构造,而我们的环境中那些仅仅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制造出来的科技产品则把我们本来就有的对天地的潜移默化的领悟一步步遮蔽了起来。
  关键词:天地人现象学海德格尔
  〔中图分类号〕B2;B5165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2-0012-11
  天地在中国古人对人的领悟中占有一个核心的地位。按照易经的说法,人存在的方式就是居于天地之间并与天地合一。天地人一体构成的“三才”是中国人特有的对人的本质的领悟。这个领悟贯穿了中国哲学特别是儒家几千年来的发展。即使是道家的始祖老子也谈论天地人道组成的“四大”,实际上是突出了流动在天地人之间的大道。总的来说,在中国古人的领悟中天地与人总是一体的,而人的本质就在于这个一体性。然而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古人关于天地的领悟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从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看,天空只是宇宙空间可见的一小部分,地球也只不过是宇宙亿万星体中的一个。天不就是抬头看到的那一片天空吗?地不就是低头看到的那一片土地吗?把宇宙中这种局部的对立作为决定人的本质的东西似乎只是古人在科学不够发达时的一种“朴素”的形象思维。与此相应,虽然我们在谈论中国古代哲学时仍然不断提到天地,但基本上只是作为一个属于哲学史的概念,而不是作为在我们自己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东西。除非我们能够从我们自己的生活中体验古人曾经体验的天地,否则中国古人关于天地人的说法对今天的我们就始终隔了一层水雾。那么如何才能在我们的生活中体验古人曾经体验的天地呢?
  我认为现象学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这里所说的现象学指的是由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发展起来的诠释现象学。生活在世界中的人(此在)在发展任何关于存在的理论之前早已经对存在有所领悟,而现象学所要做的就是通过考察(诠释)我们对存在的前理论的(先于理论的),潜移默化的领悟去达到一种原始的存在论。参见[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2年,第41-46页。虽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发展起来的这种现象学方法是为他对存在意义的追问服务的,我认为这种方法对哲学具有普遍意义。也就是说,我们在生活中对哲学基本概念所指的东西是早就已经有所领悟的。这种前理论的、潜移默化的领悟是哲学中出现这些概念的前提,同时也是我们真正理解这些概念的保证。现象学的基本任务就是通过考察我们对哲学基本概念所指的东西的前理论的,潜移默化的领悟来找出这些概念在生活中的起源,澄清可能存在的遮蔽,从而为这些概念提供可靠的现象学基础。针对中国古代哲学来说,一个最基本的现象学任务就是考察我们在生活中对天地的潜移默化的领悟。通过对天地的现象学考察,我们期望能打开一条通达中国古人对天地的领悟之通道。由于古人对人的领悟和对天地的领悟是分不开的,我们可以期待通达天地的这个通道同时也就是通达人的通道。
  对天地进行现象学考察的可能性在于天地这个概念本身的二重性。根据易经的说法,“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易经·序卦》)。一方面古人用“天地”谈论的东西是先于万物的最原始的阴阳对立;另一方面它又指的是具体可见的充满了万物的天和地。 这种二重性并不是一种自相矛盾。天地作为最原始的阴阳对立是万物的各种差异的起源;所以天地不但产生了万物并且还通过所产生的万物具体地出现于万物中。这就使我们有可能通过考察那些具体地构造了天地的万物来澄清天地的意义。这种从万物去考察天地的做法并不是通达天地这个概念的唯一的现象学道路,但它是一条基本的和无法绕过的道路。本文就是踏上这条道路的一个尝试。在下面的现象学考察中,我们将首先关注日月这两个和天地有特别关系的自然之物,然后进一步去考察除了日月之外的其他自然之物参与构造天地的方式,最后我们还将考察我们生活环境中的人造物如何影响了我们对天地的领悟。
  一、天地与日月
  我们通常都是每天天一亮就开始忙碌,天黑之后就开始休息。白天与黑夜,工作与休息的交织构成了我们生活的节奏。所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我们往往不会注意到,我们对天地的区分就象我们活动的欲望一样,会随着太阳在早晨的升起而逐渐显露,随着太阳在傍晚的下落而逐渐消失。太阳的照耀使我们感到天的阳刚之力,推动着我们在大地上从事各种活动,而太阳的消失则把天空变成了寂静无为的夜空。夜空中天的阳刚之力已经隐退,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真正让天和地对立起来。当夜空和大地在黑暗中变成浑然一体时,我们就体会到了最真实的纯阴之体。这个纯阴之体是包含了宇宙万物的母体,因为此时我们体会到宇宙万物都笼罩在没有区别的黑暗中,好像胎儿在母亲体内一样沉睡着。
  然而当太阳升起时,黑夜逐渐地被太阳的阳刚之力驱散。太阳霸占了天空,显示出清朗刚健的蓝天。我们在夜晚体会到的笼罩了整个宇宙的纯阴之体,在天亮时逐渐缩小,直至缩小到我们所说的大地。在大地的丰盛物产和阴凉树荫中,我们还能体会到夜晚曾经体会过的包含宇宙万物的母体。因此相对于被太阳霸占了的天空而言,大地就成了纯阴之体的藏身之所。然而当夕阳西下时,其阳刚之力越来越弱,对天空的霸占也就越来越弱,整个宇宙逐渐恢复了它包含在纯阴之体中的特性。最后黑夜把整个宇宙都笼罩了,我们感到又重新回到纯阴之体的怀抱中,享受着如同胎儿在母亲体内的安静和休息的感觉。这时夜空与大地浑然一体而将大地的阴性扩展到无边无际。我们在白天不容易体会到宇宙万物都在纯阴之体的怀抱中,是因为太阳的阳刚之力霸占了天空之故。正是太阳以它的阳刚之力打开了刚健的天才使纯阴之体缩小到和天相对的地。然而天地的对立随着太阳的下落而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与大地浑然一体的夜空。在夜空中代替太阳的是一点也不霸道,充满了阴性之美的月亮。月亮用它温柔纯洁的清辉拥抱了月光下的群山、江河、人们……。它泯灭了白天的一切对立纷争,将万有都收入它慈爱的怀抱中。包含在纯阴之体中的宇宙万物被月亮统一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而月亮也就因此成为纯阴之体的中心。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太阳只有月亮,则人在天空中所能发现的就仅仅是统一整个纯阴之体的月亮,从而不会把天空和大地对立起来。这种终日生活在纯阴之体中的人会倾向于在母亲怀抱中的那种安静和休息,如同老子所提倡的那样生活,几乎不会追求任何东西,只想“复归于婴儿” (《道德经·二十八章》)。另一方面,当我们生活在阳光下的时候,我们感受到了天和地的区别,也感受到我们已经不再仅仅包含在大地母亲的阴体中,而是已经出离母体,超越地上万物而居于天地之间的人。在天之晴朗刚健的阳力推动下,我们努力去实现人生的美好,从而完成上天赋予的使命。从这个角度来看,儒家的哲学主要是白天的哲学,而道家的哲学主要是黑夜的哲学。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孔子责备宰予在大白天睡懒觉,而有道家风骨的诸葛亮却喜欢“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然而诸葛亮同时也是真正的儒家,所以才会为了天下苍生走出茅庐,实现了一个未竟的丰功伟业。所以道家和儒家的精神是可以互相补充的。它们只是对白天和黑夜有所偏向,并不是完全对立。
  总的说来,我们对天地的体会不是死板的概念,而是随着日月运行、昼夜交替不断发生变化的一种领悟。对天地的领悟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总根源,因为人的存在方式就是居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同体,与万物同源。天的刚健是通过太阳显现的。所以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种对太阳的跟随并非偶然。现代人创造了辉煌灿烂的人工光源,从而也创造了比白天还热闹的夜生活。所以我们越来越难体会到天和地的区别。然而哲学之思仍然可以带领我们在天地之间遨游。在月光下的散步,仍然可以让我们体会到包含宇宙万物的纯阴之体,而给我们白天的活动一个很好的对比。“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如果空气污染到已经看不清月亮,至少我们还可以享受黑夜的宁静和拥抱,以及在睡眠中休息于大地母体中的快乐。白天我们在大地提供的丰盛物产和阴凉树荫中也可以体会到我们所归属的家园,但这个体会不全面,因为地之阴对宇宙万物的包含并没有被体会到。所以,对黑夜的体会是不能被对白天的体会代替的。从来就不曾喜欢黑夜的人,恐怕在宇宙中不会有安全感,即使睡眠也不会深沉。对黑夜的体会并不和对白天的体会相矛盾。相反,只有充分体会黑夜,我们才能体会人的归宿、地的拥抱、生命的源泉等等。这些体会使白天进行的活动变得更有意义,因为我们在白天秉承天之阳力进行的活动仍然要依赖地之阴体这个生命的源泉。
  既然我们在夜晚体会到我们和宇宙万物一样完全包含在地之阴体中,我们的生命就和宇宙的大生命是分不开的。实际上,我们的生命在夜晚睡眠时已经回归到宇宙大生命中,融成一体,无法区分。当我们在白天从地之阴体的怀抱中走出来而在阳光下活动于大地之上时,我们就从宇宙大生命中绽出而生活在世界中。所谓世界,就是在天地之间敞开出来的那片生活领域。在世界中就是居于天地之间。世界的打开就是宇宙大生命从地之阴体中的绽出。这个绽出的结果是一个在天地之间展开的有限生命。这里所说的生命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活体而是一个自我统一自我发展的生活领域。当我们追问“生命的意义”时,我们指的就是这个生活领域而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活体。我们是通过移动自己的身体来生活在世界中的,因此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就是这个绽出的媒介,以致于世界虽然打开成一个共享的世界,它打开的角度是因人而异的,也就是根据我们身体所在的地方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打开。所以我们的有限生命其实是宇宙大生命通过我们的身体产生的有限化。这个身体是从母亲的阴体中生出来的。当身体从母亲的阴体中生出时,宇宙大生命也就同时从地之阴体中绽出而进入世界中,成为我们通过身体而拥有的有限生命。所以我们称天为父,称地为母,并非偶然。其实,从大地母体中绽出进入世界中不仅仅发生在出生时。出生时只是生命第一次进入世界。但当时世界并不成熟,只是一个朦胧的敞开境域。所以婴儿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睡眠。婴儿成长的过程也就是逐步进入世界的过程。另一方面,不管是婴儿还是成人,夜晚都会重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里,和宇宙万物无所区别地沉浸在地之阴中。起床后随着天越来越亮,人也就越来越从大地母体中绽出而进入世界中。人一天的生活,就是晚上在大地母亲怀里休息之后,早上从大地母亲的阴性中绽放出来,在天空父亲的阳刚之力下生活于世界之中,然后到晚上再重新回到大地母亲无边无际的阴性的过程。没有人比老子更明白人的生命是从大地母亲黑夜一般的阴体中绽出到充满阳光的世界之中,因此必须依赖大地的自我封闭,深藏不露的阴性为其生命之源泉。所以他说“知其白,守其黑”(《道德经·二十八章》),“既知其子,复守其母”(《道德经·五十二章》),“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道德经·二十章》),都是同样的意思。
  总之,人从大地母亲的阴体绽出进入世界,不是仅仅发生在出生的时候,而是每天都发生。生命随着太阳的升起而从大地进入世界,随着太阳的下落又回归大地。人一天的生活就是宇宙大生命从地之阴体中绽出,进入世界之中,然后又回归到这个阴体的一个循环。正如老子所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道德经·十六章》)。老子之所以注重阴柔,不是为了阴柔而阴柔,而是为了复归其根(复守其母)而阴柔。人体会大道的根本途径,就是回归大地母体,在无为的状态中和宇宙万物共同归属于大道。所谓大道,就是从天到地,从地到人的流动。所以老子强调复归于婴儿,复守其母,玄牝之门等等,都是因为只有回归大地母体才可能回到大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为了返回自己的根源必须过一种被动的生活。天地本是一体的。返回阴柔的大地母亲只是我们返回自己的根源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还必须返回刚健的天空父亲,以天的刚健作为我们生活在世界中的意志的总根源。正如易经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经·乾卦》)。返回刚健的天和返回阴柔的地并不互相矛盾,因为天的刚健是一种与大地和谐的爱护大地的力量。只有当我们的意志牢牢地扎根在天的刚健中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归属于地并且以一种对大地的感恩之情生活在世界中。
  二、天地与自然之物
  上面的考察揭示了日月在我们对天地的潜移默化的领悟中的作用。这个考察特别指出了太阳的升起和落下形成的昼夜交替如何参与了天地的构造。清晨升起的太阳以它的阳刚之力打开了刚健的天,从而使包含宇宙万物的纯阴之体缩小到了拥有丰富物产和阴凉树荫的大地。正是这个阳刚之力将天地的区分显露了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感到天地的区分随着太阳的升起逐渐显露,随着太阳的下落逐渐消失,而我们也就自然而然地跟随着太阳的步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实现了清晨从纯阴之体中绽出,生活于天地之间,世界之中,然后在夜晚又回归到纯阴之体的循环。这就是人在“日常”生活中居于天地之间的基本方式。   但如果是太阳 —— 作为万物之一 —— 以它的阳刚之力打开了刚健的天才显露了天地的区别,这是否意味着天地实际上是建立在万物基础上的,而不是一个比万物更加根本的东西?当然不是这样。太阳并不是天本身而只是显露天的刚健的一个特别的自然之物。在我们的周围环境中,太阳是万物中最富于阳刚之力者。太阳在空中的出现以它的阳刚之力霸占了整个天空,使天空成为最原始的阳在其中出现的领域。这就是我们把最原始的阳称为“天”的原因。相对于太阳霸占的天空,拥有丰富物产和阴凉树荫的大地就成了最原始的阴在其中出现的领域。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把最原始的阴称为“地”的原因。这里所说的最原始的阴阳的“出现”不是仅仅在“显露”意义上说的。“出现”同时也意味着“具体实现”。正是在太阳霸占的天空和与之相对的大地上最原始的阴阳才具体地实现在我们的周围环境中,成为万物生长的动力和源泉。
  正如太阳作为一种自然之物打开了刚健的天,其他一些自然之物也以它们各自的方式参与了天地的构造。在上一节的考察中我们已经揭示月亮如何拥抱了夜空下的纯阴之体而成为纯阴之体的中心,从而以参与纯阴之体的构造的方式参与了天地的构造(地就是相对于天存在的纯阴之体)。现在的问题是除了太阳和月亮之外的其他自然之物是如何参与了天地的构造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进一步深化我们在上一节中对天地所做的现象学考察。
  首先让我们看看那些出现在天空中的自然之物。除了太阳和月亮,在天空中出现的自然发光物还包括星星。星星和月亮都是我们在夜空中经常看到的东西。由于夜空中最亮的月亮拥抱了夜空下的纯阴之体,比月亮要暗得多的星星自然而然地属于被月亮拥抱的纯阴之体的一部分。它们遥远,微弱,闪烁的光辉成了夜空的一种点缀。它们相对不变的位置则把夜空固定了起来,成为我们在夜空下的活动的一个不变的背景。这个不变的背景并不为我们在夜空下的活动提供任何动力。相反,这个背景以它的不变的宁静和遥远反衬出我们在夜空下的活动之渺小和微不足道。满天的繁星就这样向我们展现了纯阴之体的永恒。我们在夜空下的活动在这个永恒的背景中悄无声息地流逝着,仿佛只是过眼的云烟。在这种遥远而又纯洁的永恒面前,我们在夜空下的活动,尤其是那些充满欲望和躁动的夜生活,显得是那样浑浊和短暂,但同时又是那样地充满了“人间”的气息。这种意境被梵高以他非凡的洞察力捕捉到了,并且展现在那幅星空下的咖啡馆的画中。
  星星虽然出现在夜空中,但由于没有太阳将夜空打开成刚健的天,这些出现在夜空中的星星就没有参与天的构造而是参与构造了天地不分的纯阴之体,显示了这个纯阴之体独立于人间的永恒。那么,除了太阳之外,自然之物中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参与了天的构造?这些东西只能是白天出现在天空中的云、雷、电、雨、虹…… 等属于“天象”的东西。云彩是白天在天空中最常出现的东西。不过,它的出现并不让太阳的阳刚之力更有威力。相反,太阳在晴空万里无云的时候才显示出最大的威力。云彩有时甚至会遮蔽了太阳而把太阳霸占的天空还给纯阴之体。但云彩并不总是遮住阳光的。在大部分情况下,云彩并没有遮住太阳而是散布在太阳霸占的天空中,以它们温柔多变的形状反衬出太阳的阳刚之力,与太阳形成了一种和谐的阴阳整体。云彩作为阴柔之物出现在刚健的天中,显示了天所隐含的阴柔的那一面,展现了“阳中有阴”的意境。但天本来是和地形成阴阳整体的。因此,云彩就成了天所怀有的地之因素。事实上,云彩就是在阳光照射下,从大地升腾到天空中的水汽形成的。云彩就是刚健的天通过顺承的地在天空中呼唤出来的对大地的柔情。这个柔情一旦浓到化不开,就会电闪雷鸣,云行雨施,将水的精华全部注入顺承的泥土。电闪雷鸣作为雨的前奏,将天的阳刚以最惊人的方式展现了出来。正是在这种极度阳刚的激情之后,发生了天向地的交合,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雨。这种天地交合是天地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的具体实现。正是这样的天地交合才滋养了地上的万物 —— 天地合则万物生。而作为天地的儿女居于天地之间的我们,正是从大自然秉承了天地的这种阴阳交合才能世世代代繁衍不息。
  雷鸣和闪电展现天的阳刚的方式是不一样的。雷鸣作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不但在力度上超过了我们日常听到的各种声音,而且它的突如其来往往对我们造成直接的惊吓。在我们日常生活的不断重复的各种熟悉的声音中,突然凌空劈下这样令人震惊的巨响,这是天的阳刚超越地上万物的直接表现。阳刚之力本来是推动一切事物发展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万物中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存在着。但天的阳刚是一切阳刚最根本的源头。当这个源头突然以雷鸣的方式具体地出现时,它从根本上撼动了万物中的阳刚之力,从源泉上更新了它们。对于我们人来说—— 如果我们善于倾听 —— 它的效果就是让我们不得不收起我们经常变得浮躁、狂傲、自我中心而又无根的欲望,正视我们在天的威力下暴露无遗的有限性,从而将我们的意志带回到它的总根源,也就是天的意志中。可以想象,如果我们从来没有听过雷声,天空对我们就仿佛是无伤大雅的,即使风雨交加也是一种可以设法加以防范的东西。然而雷声的存在却直接敲打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体验到天的无上威力。这是天的阳刚显示其威力的最极端的形式,是其他的自然力量无法代替的。
  闪电经常是伴随雷声出现的。但闪电的效果不是撼动我们的意志而是将乌云蔽日下昏暗的天空带入极度的光明中。在这样的极度光明中,一切事物无处躲藏,全都暴露在我们眼前。 闪电显示了一个完整的澄明的世界,将各种各样的事物如其所是地显现在这个世界中。如果说雷鸣以天的威力撼动了我们生活在世界中的意志,那么闪电的效果就是从天的威力中重新开辟这个世界,将这个已经变得浑浊不清的世界重新从根底上开辟出来并将它带入来自天上的极度光明中。雷鸣把我们从熟悉的世界中震醒,而闪电则直接将世界带入一个新的境界。所以雷鸣和闪电各自以其极端的方式展开了天,也就是分别展现了天的意志和这个意志对新世界的开辟。
  彩虹通常是雨过天晴之后出现的一种景象。它静静地悬垂在天地之间,以它特有的宁静的美丽展示着天地交合之后的那种快乐的休息。它的七层次的色彩是构成万物的色彩中最原始的元素。彩虹以这种最原始同时又潜在地最丰富的色彩,展现了天地合则万物生的意境,向我们暗示着多姿多彩的万物在天地中的起源。彩虹是天地之间最宁静的浪漫,因为它是天地交合的激情过后的产物。它的色彩源于太阳的光芒,但只有借着承受太阳光的来自大地的水汽才能出现。彩虹就是雨孕育出来的天地交合的结晶。   作为最原始之阴阳的天地本身并没有以上讨论的这些丰富的变化,但天地是通过它产生的万物来显露自己并且具体地实现自己的。因此天地对于我们来说既是超越的又是具体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够从来自天地的自然之物来领悟天地本身。这种领悟在生活中是潜移默化甚至没有明确成形的。但我们仍然可以通过现象学分析将它们展开为明确的,主题化的领悟。上面我们已经用这种诠释现象学的方法考察了那些出现在天空中的自然之物,也就是云、雷、电、雨、虹参与天的构造的方式。下面就让我们转向那些出现在大地上的自然之物来考察它们如何参与了地的构造。
  出现在大地上的自然之物包括由土地形成的平原、高山、丘陵和深谷,以及在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树林,还有和土地一起出现的河流、湖泊、海洋等等。土地,也就是我们脚下的泥土,是构成地的最基本的物,而我们生活于大地上的最基本的方式就是步行在土地上。从婴儿到孩童,我们是从与土地结合在一起的爬行中逐步站立起来最后才学会了步行的。这个过程其实就是我们学会从大地的阴体中向着天空绽出,逐步区分天和地,从而进入世界生活在天地之间的过程。当我们能够完全直立地行走在土地上时,我们已经潜移默化地领悟了天地的区别,也就是天在上地在下,而我们每天与地交流的方式就是步行在土地上。承接我们步行的土地显露出它的顺承的特性和它的不变的可靠的支持。我们日常使用的一切东西也都由土地承载收藏着,这样我们才能随时找到它们。我们因此才有了家园的感觉。家园其实是大地的延伸。在天的阳刚之力推动下,我们建起了房屋作为大地怀抱之延伸。房屋不仅仅是遮风挡雨的工具。它是一个把我们怀抱在大地母体之中的一个家园。我们在房屋里才真正有家的感觉。在房屋外则容易感受到天之威力而不是地之拥抱。房屋作为大地的延伸分有了大地承载苍天的特性。这点从中国古代建筑(以及目前仍然存在的一些乡村民居)的斜面瓦状的屋顶中明显可见。这种由一层层的瓦叠成的斜面的屋顶承载了天上落下的雨水,让它顺势流到地上,而翘起的屋檐则把房屋作为大地的延伸指向天空,从而把天地连为一体。这样的建筑以一种无言的方式展现着天地人一体的境界。与之形成对比,仅仅讲究实用和气派的现代建筑则已经失去这种境界。从现代建筑单调的、集成套间式的设计中我们体会到的是人对大地的工具性使用,从它对建筑高度的追求中我们体会到的是人对大地的征服和对苍天的挑战。步行在离地几十层的高楼大厦中,俯视那似乎变得渺小的大地,我们体会到的是一种不踏实的远离家园的感觉。房屋作为大地怀抱的延伸本来是属于大地的,应当让人有归属大地的感觉。然而现代建筑的材料已经和它们从中而出的土地有很大差别。它的精致和豪华更多地展现了对奢侈的追求而不是对大地的延伸,它的单一的色彩象征着已经变成唯一目的的实用性,而它的气派则展示了现代科技的力量。古代建筑不会仅仅追求实用,其所用的木料直接来自大地,即使是经过烧焙的砖瓦也仍然保持着类似土地的质地和色彩,而其外部造型则通过延伸大地承载苍天而将天地人连为一体。古代也有宏伟的建筑,但所展现的是“天大,地大,人也大”的格局,而不会仅仅通过高度或气派来显示一个遮天盖地,无本无根的“人”。关于中国古代建筑中体现的思想,参见黄海峰:《大化流行,天人合一 —— 从中庸到和谐的中国古代建筑思想诠释及启示》,《建筑设计管理》2009年第11期。
  在土地凹凸不平的地方,例如高山、丘陵、深谷等等,我们和地交流的方式与在平原上是不太一样的。当我们在平坦的地面上行走时,我们可以保持一个基本上相同的步行姿势,以一种习惯的步伐前进而不必特别地注意承载我们的土地。然而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行走时,我们不得不注意每个斜坡,每个沟坎,每个隆起的土块和下陷的洞穴。如果我们每天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我们就不得不熟悉周围土地的这种多种多样的差异性,就好像我们熟悉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一样。我们必须对土地有高度的敬意,让自己的身体和土地有很深的交流才能生活在这样的土地上。可以想象居住在这种环境中的人们会比居住在平原地区的人们更多地被保持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同时那遮挡视野的高山和丘陵也使得天的打开受到了一定的限制。总的来说,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们从大地绽出进入世界的程度弱于那些生活在平原的人们。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大地丰富而深藏不露的阴性的体验是生活在平原的人所不能及的。
  除了地势的凹凸不平外,茂密的树林也具有将人们保持在大地母亲怀抱中的作用。在没有树林的平坦之处,天的威力倾泻无遗,不可阻挡,而茂密的树林则通过遮挡阳光缓和了天的威力。树林是直接从大地生长出来的属于大地的物。因此树林和房屋一样是大地的延伸。那高高地耸入苍天的大树将大地直接连接到苍天,从而将天地连为一体。在树林茂密的地方,天空总是衬映着各种树梢甚至会被大部分遮蔽掉。这样太阳打开刚健的天的能力就被大大削弱了。天地的区分被大地本身过度的丰盛所淡化。茂密的树林同时给各种动物提供了天然的生活环境。因此在树林茂密的地方,人,动物和植物被持留在一种混沌的宇宙大生命里。从这个宇宙大生命绽出进入世界的过程虽然不断地进行但又不断地返回宇宙大生命之中,以致生命无法充分地绽出到天空下,好像仍然在大地母亲怀抱里似的。所以在树林茂密的山区,人们会更多地体会到大地的意义而不是天空的意义,会比较倾向于保守的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们不会拥有一个发达繁忙的世界,但他们却比生活在光秃秃没有多少树木的地方的人们更能体会那具有神秘力量的宇宙大生命。
  河流不是土地的一部分但和土地密不可分。河流常常是从山的高处向低处(或者从较高的平原向较低的平原)流动的,而且常常在谷底形成湖泊,有些大的河流还会最终流入海洋中。河流、湖泊和海洋都是水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水是天地交合的媒介。它从大地升腾到空中形成水汽,再化为雨从天而降,最终归回大地。水的道路就是天地交合的道路。在河流中,水沿着大地从高处向低处不断地流动着,从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在大地本身实现着天地的交合,不断地滋润着大地万物的生长。这是云行雨施在大地的延续。河流因此将沿岸的居民连成了一个整体,把他们一起带入天地交合的交响乐中。河流不仅仅是属于大地的一种物,而且是在大地上延续天地交合的一种运动。河流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展现了从天到地的大道之流动,从而潜移默化地推动着居于天地之间的人去顺应自然的趋势发展人居住在其中的世界。河流因而不仅哺育了两岸的人民同时也哺育了他们最初的文明。   与河流的不断运动相反,湖泊静静地呆在大地的低洼处,没有任何更低的地方可以流过去。在湖泊中水作为天地交合的媒介已经完成了从天向地的流动而被保持和储藏在大地的纵深处。在这里水成了纯粹阴性的东西,谦卑地归属于大地,默默地展开着大地的温柔和纯洁。没有什么比湖泊更象一个安静的处女了。在湖泊旁边生活的人们比其他地方的人们对事物会有更加敏感、细腻和纯洁的体验。因此湖泊是哺育高雅文化的最佳环境。当然,高雅文化的产生需要发展文化的动力,而这个动力往往是在开阔的天空下和平坦的地势中才由天而降的。因此,在平原地区的湖泊比在高山深谷处的湖泊更具有哺育高雅文化的潜力。
  海洋和湖泊一样没有更低处可以流过去。在海洋中水作为天地交合的媒介同样已经完成了从天向地的流动而成为纯粹阴性的东西。海洋因此也是属于地的万物之一。但是海洋不象湖泊一样出现在土地的低洼处,反而是土地出现在海洋中并且被海洋所包围。土地从海洋中升起,仿佛是从包含宇宙万物的纯阴之体向着苍天涌现。海洋以它的威力巨大的波动展现着一个混沌的宇宙大生命。这个宇宙大生命比树林所展现的要更加混沌,更加充满内部张力。从这种动荡的混沌的宇宙大生命中绽出的人天生就不会追求安逸。在海洋上,天的刚健之力毫无妨碍地覆盖了每一个角落,以致于不存在任何逃避的可能性。海洋所展现的动荡的混沌的宇宙大生命被完全暴露在天的刚健之力的作用下,从而以最极端的方式绽出在那些长年在海上生活的人们身上。这些人因此成为大地上最积极最富于开拓精神的一群人。
  三、天地与人造物
  上面我们已经讨论了属于天的云、雷、电、雨、虹,以及属于地的平原、高山、丘陵、树林、河流、湖泊和海洋参与构造天地的方式。这些都是天地本来就有的万物,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然之物。然而,万物中除了这些本来就属于天地的物之外还有许多人们制造出来为人的生活所用的东西。由于这些用具不是直接来自天地而是由人制造出来为人服务的,它们和天地的关系已经成为间接的,而与人的关系倒是直接的。这就使得它们和自然之物有了一个本质的区别。从来自天地本身的自然之物我们直接领悟了天地从而也就领悟了我们作为人居于天地之间的本质。而从用具身上我们直接领悟的只是我们作为用具的制造者和使用者这个特性。这个特性实际上来源于我们居于天地之间的本质。只有居于天地之间的人才能将属地的自然之物转化为属于世界的有用之物,也就是将它们从自我封闭的大地带入为我们打开出来的世界。世界的一个基本特性就是它为我们开放出各种用具的特性。我们生活在世界中的基本方式就是使用各种用具来为我们的生活服务。这就是为什么从用具身上我们能够对自己有所理解的缘故。当然,这不排除用具本身仍然有可能间接地向我们展现它从中而出的大地,甚至展现推动我们去制造它的从天而降的动力。这种用具就不仅仅是有用的,同时还是有意义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专门考察了世界为我们开放出各种用具的特性(第三章,A)。他在后期对天地人神的思考中进一步扩展了世界的概念。在他后期的思考中世界不仅是一个为我们开放出各种用具的领域,同时也是一个对我们有意义的领域,也就是天地人神在其中游戏的领域,类似于我们所说的“天地之间”(参见[德]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光译,三联书店,2005年,第188-192页)。这种情形通常发生在那些传统的手工艺制造出来的用具中。
  一把藤椅是一个我们可以拿来就用的东西。我们可以在它上面坐下,就如我们坐在一把用塑料做成的有圆形靠背的椅子上一样。藤椅坐起来比塑料椅子要舒服,但这不是它的主要特色,因为即使是塑料做成的椅子也可以尽量做到让人感觉很舒服。藤椅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它的材料。藤椅的材料直接来自大自然本身出产的藤条,还有藤皮和藤芯。整个藤椅就由一些粗大的藤条为骨干加上藤皮和藤芯编织而成,而且可以编织出非常多的花样。在一把完成的藤椅上,我们看到的是由灵巧的双手重新组合编排过的自然之物,仿佛大地通过我们将它的自然产物重新按照我们生活世界的需要再产生出来一样。藤椅摆在地上就仿佛从地上长出的一种样子特别、枝条交错的植物。当藤椅越用越旧,它也就象一棵植物一样越来越衰老,慢慢地骨架松散,最后再也无法保持原先的形状而被我们送回大自然中去。藤椅就这样从大地而来,陪伴我们度过了它的一生之后又回归到大地之中。藤椅不仅仅是有用的同时还是有生命的。它的形状根据我们坐在它上面的方式不断地变化,它的颜色也因为吸收了我们的汗水和气味以及照在我们生活环境中的太阳光而不断发生变化。这样一把藤椅就像我们的房屋一样记录了我们生命的历程,而它之所以有这样的生命力是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东西同时还是让大地的生命力在其自身延续下去的东西。
  与此相反,一把由塑料做成的椅子仅仅以实用为其目的。它复杂的材料成分最初也是来自大自然,但已经经过多种化学变化而失去了从大地而来的生命力。塑料椅子并不耐用,但它轻便,容易大批量生产。它的制造需要的不是灵巧的双手而是大型的机器设备。塑料椅子也会随着我们的使用不断地变形,开裂而最终被我们抛弃。但废弃的塑料制品很难重新融入大自然的生命中。尽管它也伴随我们走过一段路,我们却不会感到它记录了我们生命的历程,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从大地而来的生命力。它的简单造型和低廉的价格暗示着它是纯粹为了有用而生产出来的东西。即使把它的曲线轮廓弄的更优美一点或者适当添加一些花纹也无法把它转变成像藤椅那样的工艺品。当一种材料已经失去它从大地而来的生命力时,即使能工巧匠也很难用它造出富于生命力的东西,更不用说那些没有灵性的大型机器了。
  从藤椅的手工艺中我们看到顺自然本性而行的一种意志,一种在变化自然之物的同时让自然得以保持的意志,一种将大地的产物带入我们生活世界的同时与大地仍然保持和谐的意志,也就是一种从天而来作用在大地上的意志。这种从天而来的意志并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本来我们的意志的总根源就是天的刚健。当我们的意志潜移默化地认同这个总根源时,我们作用在大地上的意志就是一种和大地保持和谐的意志。这样的意志即使为了发展世界而将大地的自然之物带入世界之中成为有用之物,它仍然会让从大地而来的生命力在所造之物中延续下去,而不会仅仅为了实用去生产一些完全脱离大地生命力的东西。然而当我们的意志已经不再认同天的刚健为其总根源时,或者它干脆就不再意识到有这个总根源时,它就成为一个完全自我中心的意志,一个为强大而强大的意志,一个征服大地挑战苍天的意志。这种“纯粹”的人类意志以它所拥有的科学和技术为其骄傲,并以一种不顾一切向前进的盲目冲动去不断扩展它征服大地挑战苍天的成果。这是一个已经“摆脱”了天地自立为王的人的意志。但既然人的本质是居于天地之间,这种已经不再意识到自己在天地中的位置的人就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而是已经沉沦到自己之中并从其存在的根源处脱落的人。   如果说象塑料椅这样的工业革命的产品已经失去从大地而来的生命力,那么由最新的高科技生产出来的电子产品就不但失去了从大地而来的生命力而且还产生了特别属于它自己的一种生命力。最新的电子产品是对刚刚过去的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而它也已经预备好被将来出现的更新的电子产品所替代。电子产品之所以有这样的持续发展的生命力是因为它所依靠的科学技术已经侵入了大自然的微观层次,能够从微观层次重新构造宏观层次,从而可以用不同的微观结构来产生同样的宏观功能。由于电子产品的生命力来源于宇宙大生命的微观层次,它也就因此不直接来源于整个宇宙大生命。这就使得它的生命力具有一种属于宇宙大生命但却不直接属于天地的特点。这种高科技生产出来的电子产品所具有的生命力是由“更快,更小巧,功能更强,造价更低”等数量化的目标所推动的。向着这个目标,我们一天天地将这种生命力向着宇宙的微观层次不断推进。我们发现对微观层次把握得越深入,对宏观层次的把握也就越加自如。然而我们不曾细想的是当我们把宏观层次的宇宙越来越微观化时,我们制造出来的东西离天地这个万物的总根源却越来越远。当大地上的物已经大部分不再是自然之物或仍然保持自然生命力的人造物,而是纯粹从微观层次通过复杂的计算和加工制造出来的仅仅是有用的东西时,大地的生命力已经被一种来自微观层次的生命力所取代,成为我们可以通过科学技术控制的一种生命力,一种低于我们人的生命的生命力。我们因此感到大地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虽然我们对天上的自然之物到目前为止还无法实施类似的强暴,因此多少保持了天的原貌,对大地的这种“征服”已经掩盖了大地之为大地的本质,把它转变为仅仅是可供利用的“自然资源”。与此相应,天空中的自然之物也就降格为有可能被大规模利用的“太空资源”,而今天的种种太空试验已经朝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当我们的生活环境中充斥了过多的电子产品,我们会越来越难体会到人居于天地之间的本质,因为它们会让我们潜移默化地把宏观事物更多地理解为微观事物的一种智力组合,而不去注意宏观事物本身作为“万物”出现在天地之间的那种原始的意义。然而电子产品所具有的生命力确实是属于宇宙大生命的,也就是属于它的微观层次。因此电子产品的生命力并非凭空而降,也不是人的主观创造。问题在于宇宙微观层次的生命力和它作为整体的生命力并不是同一回事。宇宙大生命是作为一个整体,也就是作为所有自然之物所组成的大自然包含在纯阴之体中的。它的微观层次只有通过它的宏观层次才能被包含在纯阴之体中,而正是这个纯阴之体在太阳的阳刚之力的逼迫下才退缩到了我们所说的大地。因此,宇宙大生命的微观层次和天地没有直接的关联 —— 它只能通过构造宏观层次才能间接地和天地发生关联。与此相应,电子产品所具有的来自宇宙微观层次的生命力必须完全消失在它所构造出来的宏观的用具中,这样才能通过宏观的用具属于我们生活的世界,也就是属于天地之间的那个“之间”。例如当电磁炉逐步取代传统的电炉时,具有同样功能的一种宏观用具被从微观层次重新构造了出来。就像我们在使用电炉时不必去了解电流在微观层次的物理运动一样,我们在使用电磁炉时也用不着了解电磁场如何在微观的层次产生出热量来。微观层次上的复杂性仅仅存在于那些设计者和制造者的思考和操作中,而对于我们使用电磁炉的人来说它也就只是我们世界中诸多宏观用具的一种,因为它的微观层次已经隐藏在它构造出来的宏观层次中。虽然电磁炉不象藤椅这样的手工艺品那样直接地延续宇宙大生命,它仍然将宇宙大生命的微观层次带了出来并隐藏在我们生活世界中的一种宏观用具中。这样它也就以一种间接的虽说是断裂的方式延续了宇宙大生命。
  这种间接的断裂的延续方式从微观层次重构出来的是一种宏观的用具,一种和其他非电子产品一样出现在我们生活世界中的用具。从这点上说,电子产品和传统手工艺制作出来的藤椅以及大型机器生产出来的塑料椅之类仍然有相似之处,也就是同属于我们生活的世界。当然,有些特别的电子产品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生活的世界。例如象电话这样的东西使我们可以不在同一片土地上相遇就可以互相交谈。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所具有的“天地之间”的本质。即便如此,电话作为一种电子产品依然和其他的各种用具一起同属于我们生活的世界。然而电子产品确实有一种特性使得它有可能被发展成一种完全不同于其他用具的东西。这个特性就是它能从微观层次重新构造出一个由图像、声音、按钮等组合成的宏观的“世界” (例如在电脑游戏中)。这种电子产品不再仅仅是出现在我们生活世界中的种种用具之一。相反,它把世界“缩微”到了我们在世界中发现的一个用具上,仿佛它真的是我们可以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似的。对世界的这种“缩微”彻底扭曲了世界的本来面目。世界不但不是一个有用之物,甚至也不是一切有用之物的总和。世界是一个为我们打开的生活领域。不论这个领域中出现什么样的有用之物,它仍然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为我们打开的生活领域。但人并不是首先存在为人,然后才去打开一个世界。相反,人之为人的方式乃是从宇宙大生命绽出而居于天地之间,也就是生活在世界之中。世界的真正本质就是天地之间的那个“之间”,也就是天地从自己本身打开出来的一个生活领域,而人就因为参与了这种打开才作为人生活在天地之间、世界之中。但现代社会把人作为主体来发展的做法已经掩盖了世界所具有的“天地之间”的特性,从而把世界退化成了一个仅仅为主体服务的由各种有用之物,可观赏之物,可体验之物等组成的物的整体。这种退化了的世界依然保持了世界之为一个整体的特性。然而因为这个整体不是从天地开拓出来的作为“天地之间”的整体而只是由各种“物”组成的整体,它原则上可以被集合了各种物的特性的一个单独的物所代替。这最终实现在了由一个电子产品从微观层次重新构造出来的宏观“世界”中。在这种电子产品的图像和声音中我们仿佛看到、听到了一个我们和他人一起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而我们对按钮的操作就仿佛是我们在移动自己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中走动、操作用具和说话。当世界最终以这种虚拟的方式实现在一个物上时,我们从天地这个源头的脱落就达到了顶点,因为世界已经没有比“一个物”更低下的层次可以延续它从天地这个源头的脱落了。   在现代科技统治了世界的这个时代,我们周围的环境已经很大程度上不再是“自然环境”了。环绕在我们周围的是钢筋水泥建成的高楼大厦,发动机和汽油驱动的汽车,还有高科技生产出来的电脑、电话、电视机、电冰箱,以及“环绕”在我们身上的手机、耳塞、麦克风等。我们每天潜移默化地把自己理解成“用具的制造者和使用者”,而天地只不过是对我们在世界中的操劳有影响和有用的一种“物质环境”。我们根据天气预报来调整我们操劳的方式,根据大地能提供什么资源来开发一个地区,……。万物现在只剩下了“为人存在”这个维度而不再被领悟成天地的具体内容了。当我们对天地的领悟被遮蔽时,我们对自己的领悟就成了无根的领悟,天地作为我们的根源变得陌生了,变成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去征服的“大自然”。当然,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因此在拼命工作之余会想办法腾出时间去旅行,去看看那些我们久违的自然景色。然而,如果我们仅仅是带着观赏和猎奇的态度去接近“大自然”,作为“自然环境”的自然反而被掩盖得更深了,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明白自然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环境”,而不是仅仅满足我们的观赏欲和好奇心的东西。
  我们环境中的科技人造物所造成的危险并不仅仅是诸如环境污染之类的问题。事实上,高科技的发展正在使环境保护成为可行。通过使用一些高科技产品来代替工业革命的产品,我们还有可能将污染不断地减少。现代科技已经帮助我们克服了传统技术无法克服的一些危害人类生存的东西,集中表现在现代医疗对各种疾病的防治和工业化的农业对贫困的缓解等等。同时高科技也正在不断地将我们从一些传统的繁重的劳动方式中解放出来。没有人能否认现代科技的发展给我们带来的利益。然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我们究竟是作为什么样的存在者来享受这些利益的。难道我们仅仅是为自己存在的一个“主体”吗?难道我们的本质就仅仅限于追求为我们而存在的东西吗?当我们生活的环境中已经很少有真正的自然之物而充满了仅仅是有用的各种科技产品时,我们已经很难在生活中领悟我们居于天地之间的本质。我们对天地的本来就有的一些潜移默化的领悟正在被我们生活的这种环境一步步地遮蔽起来。因此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一件事是把注意力转向自然之物,默默地去感受它们所彰显的天地之意义,这样或许可以重新唤醒对我们现代人来说已经变得陌生的“天地”这个概念的原始含义。不注意自然之物彰显天地的作用,光是重复古人论天地的一些言论是无济于事的,甚至有可能让我们误以为在这种重复中我们已经达到了和古人一样的对天地的领悟。古人对天地的领悟是和古人的生活方式分不开的。所以我们需要达到的是一种对天地的原始的领悟,一种不仅仅是在思考中而且是在生活中真正实现出来的领悟。本文对天地所做的现象学考察仅仅指出了这种领悟的一种存在方式,也就是从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的自然之物去领悟它们所彰显出来的天地。这种考察本身仍然只是一种理论性的,从旁观者角度所做的调查研究。但是当我们意识到有可能在生活中真正实现对天地的原始的领悟时,我们离这种生活本身也就不是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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