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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梆子声声，三更天已过，喧闹的荣佩侯府安静下来。
我坐在四四方方的天井里，夜空下，瑞雪宛若初春的白梨花般飘飘洒落。
沈煜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动作轻柔地为我披上一条斗篷，执起我冰冷的手捂了捂：“手冻得跟冰块似的，赶紧回房休息。”
我们并肩走在灯火通明的长廊下，我故意放慢脚步，只想这一刻被无限延长，好让我紧紧依偎在他身旁。
沈煜是荣佩侯世子，我是沈家的养女。许是只有我这么一个妹妹的缘故，沈煜打小就对我好，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着。以至于后来，情窦初开的我对他萌生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爱意。他年长我七岁，彼时他已成婚。
我慢吞吞地走着，终于还是走到了卧室门口。沈煜交代几句便离开了，方向却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我清楚他要去哪里，因为我洞悉他的一个秘密。为了帮助父亲排除朝堂异己，沈煜秘密豢养了一批杀手。
八岁那年一个夏夜，我无意间闯进了侯府北苑的禁地。当时沈煜正在处决一个办事不力的下属，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少年眼神冰冷而无情，与我认识的那个温柔可亲的大哥判若两人。我被吓傻了，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久久说不出话。
“谁？”沈煜身影一晃，向我掠来。快如闪电般出手扼住我的脖子，凌厉的目光似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怕极了，“哇”一声大哭起来，沈煜凶狠的眼神便在我的泪水中柔软下来。他将我搂进怀里，柔声安慰：“兰笙不哭，是大哥不好，吓着你了。”如此温言软语地哄了数日，我才渐渐恢复以往的活泼。
但是，自从得知沈煜身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绝技后，我就开始不安分，天天缠着他教我武功。他应允，每天单拎出一段时间，一对一地悉心教导。几年下来，我也算小有所成，可惜就是没有个能够让我一试身手的机会。
我眼珠一转，灵机一动，跟去了北苑。北苑的戒备较数年前加强不少，险险避开几个潜伏的眼线，我发现沈煜在一个四角亭子里。亭子四周开阔，无处藏身，我只能远远伏在一棵老梅树下。
沈煜正同几个黑衣人窃窃私语，锐利的目光四下扫视。我不得不把头埋进雪里，一动不敢动。我心惊胆战，待重新抬起头，四下一望，哪里还有人。
毫无所获，我拍拍身上的雪粒子，悄没声地离开了。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冷酷的女杀手，出手致命，杀人无形。我帮沈煜解决了他的心腹大患，他说要娶我，我开心得不知所以。
然而，当清晨醒来时，我却发现枕上有一大片泪渍。
云霁茶楼位于京城闹市，一间颇雅致的茶舍，我没事儿时常去那里闲坐，顺道听说书先生讲一讲坊间趣事。
茶喝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一位华服公子，大咧咧地坐在我对面，要了一壶蒙顶石花。
我斜着眼睛瞪了他半天，瞪得眼睛都疼了他却没有丝毫觉悟，反倒问我：“姑娘，你有斜眼病吗？”
“你才有斜眼病呢！”我拍案而起，气愤不已，“你去那边坐着，别在我这儿碍眼。”
他听后笑得乐不可支：“我说姑娘，这个是我的专属位置，我没赶你走已经算是客气了，你居然还嫌我碍眼，真是可笑。”
“怎么就是你的专属位置，我每次来都坐这里的好不好？”
“姑娘你有所不知，在下林漠寒。”
我大手一挥：“我管你叫什么，赶紧让开，别妨碍我看风景。”
这时茶楼的掌柜跑来，劝道：“姑娘，你就少说两句吧，这位是我们云霁茶楼的少东家。今天的茶水免费，您多包涵。”
我讨了个没趣，讪讪道：“少东家又怎样，少东家就可以以主欺客？”
掌柜的还要解释，被林漠寒一个手势制止。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品着香茶道：“姑娘明鉴，从头到尾可都是你在无理取闹，说我欺负你未免太冤枉人了。”
无理取闹？本姑娘是那样的人吗？正欲争辩，眼角余光扫到角落里的三个人，又坐下了。
沈煜手底下的杀手怎么会在云霁茶楼，是单纯地喝茶还是另有目的？我不由陷入深思。走神儿的当儿，对面的林漠寒突然一跃而起，以掌撑案，身子向我这边急扑过来，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我以为他要打我，急忙避开，谁知他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了桌子底下。与此同时，数十枚芙蓉金针分成三路打来，“噗噗噗”钉进了窗格子里。
那三个杀手眼见偷袭不成，抽出随身的软剑围杀过来。客人纷纷惊走，屋子乱成一团。林漠寒捡起一个盛花生的碟子，反手一掷，劈进了当先一个杀手的眼睛里。另外两个不要命似的冲杀上来，在林漠寒手里过了两招，皆被他以重手法杀死。
原来，他就是沈煜要杀的人。
我缓缓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中暗扣着三枚淬了剧毒的芙蓉金针。此时，林漠寒背对我站着，若能一击得中，便可为沈煜除去这颗眼中钉。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手抖得厉害，根本发射不了暗器。林漠寒忽然转过身，正好看到我举针对着他，我急中生智道：“你看这金针做得好别出心裁，上面还刻着芙蓉花呢。”
他一巴掌打在我手上：“谁叫你乱动的，上面有毒知不知道？”
我扔掉金针，装出一副后怕的表情。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我被看得毛了，气势汹汹道：“你看什么看？”
他微微一笑：“看不出来，你胆子还蛮大的，其他人都吓跑了，你倒是镇定自若。”
“哦……我立志成为一代侠女嘛，你这些小打小闹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他扑哧一笑：“这么说，女侠武功十分了得了，在下倒想讨教讨教。”
“讨什么教呀……”我有些慌张，再不愿多待半刻，“我该回家吃饭了，后会有期。”一口气跑出茶楼，街头熙攘热闹，我渐渐恢复了淡定，直到暮色四合才回侯府。
这日午后，天气肃清，碧云冉冉。花园里的红梅开得极好，我去园里赏梅花。
花枝掩映中，只见一位红装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脸上挂着大家闺秀惯有的温婉笑容。这便是沈煜的妻子，我的大嫂柳莞蓉。 见我也在，柳莞蓉亲切地拉住我的手，含笑道：“兰笙也在，刚好我煮了羊蹄羹，一起吃吧。”
侍女端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羊蹄羹，柳莞蓉亲手为我盛了一碗。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男声：“从外面就闻到了羊蹄羹的香气，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份？”沈煜坐到柳莞蓉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妻子。
不耐烦看他们耳鬓厮磨，正想寻个由头走掉。柳莞蓉却忽然手捂心口，干呕起来。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沈煜关切道。
柳莞蓉脸色微微泛红。沈煜察言观色，略一思索：“莞蓉，你该不会是……有了吧？”
柳莞蓉低垂螓首，面色娇羞，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么说，我要当爹了。”沈煜情不自禁地抱起柳莞蓉，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欢颜。我再也看不下去，道了声恭喜逃也似的走了。
转身的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我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即便他们夫妻好得如胶似漆，我也一直认定，有朝一日与他举案齐眉的那个人会是我。可是如今他们连孩子都有了，我还能拿什么自欺欺人？
当夜，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脑子里全是沈煜的影子。我咬了咬牙，起身走到外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兜头浇下。
我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数月，这件事传到宫里我的贵妃姑母耳朵里，惹得她大为忧心。为了安抚她老人家，大病初愈后的我还得穿上繁复的宫装，进宫给她老人家请安。
众所周知，当今贵妃娘娘是荣佩侯沈烈的亲妹子。
贵妃姑母眉心有颗朱砂痣，年轻时想必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多年养尊处优的宫廷生活，使得她的一颦一笑皆透着精致端庄。沈家女儿不少，她也不乏嫡亲侄女，却偏偏对我这个没有半点血缘的侄女宠爱有加。
贵妃姑母拉着我的手闲话家常，二皇子殿下进来请安。贵妃姑母便要他带我去御花园逛逛，言语之间大有撮合之意。
此时正值初春，骄阳明媚，风暖人醉，御花园姹紫嫣红开了一大片花朵。我请二皇子介绍，他油嘴滑舌说了半天净讲些没用的，我愈发不耐烦，趁他不注意溜走了。
我一个人晃晃悠悠也不知走到了哪儿，忽闻一片丝竹之音。寻声而去，看见一座六角亭子里，紫色帷幔随风飘动，一群白衣舞姬款款而舞，中间一位年轻公子吹奏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乐器，悠扬悦耳。主位上坐的人蟒袍紫带，玉冠束发，正是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甍得早，留下一双儿女，便是当今太子与其姐永宁公主。太子在朝中势单力薄，平时没少被二皇子党欺负。
我跟二皇子沾亲带故的实在不宜跟他打照面，正打算悄悄离开。忽然看见那个吹乐器的男子在太子耳边嘀咕一两句什么，便向我走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女侠沈姑娘。”人未至，话先入耳。
相距越来越近，这时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相貌，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在下宁远将军林漠寒，全京城的少女都认识我……”
“看来你真是自恋得可以……将军，我还道你只是个商人呢。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姓沈？”
“打听你很难吗？”他字正腔圆，一字一句道，“沈兰笙。”
“知道我名字有什么了不起。”我悻悻道。
想跟他挥手说再见，他却兴致勃勃道：“明天有空吗？陪我去城外打猎。”
我奇怪地看他：“林将军，我们不熟吧？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没走几步，就听他在那儿自言自语：“那天在云霁茶楼，明明那三个杀手射向我的金针共计二十七枚，现场却凭空多出三枚，好奇怪哦。”
我猛地转身：“你想干吗？”
他故作惊讶：“呀，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恼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心下默默思索，他知道了我和那帮杀手是一伙，会不会顺藤摸瓜牵出沈煜这个幕后主使？可是，如果他知道了，为什么又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当下决定先稳住他，然后再探听虚实，于是道：“好，我明天陪你去打猎。”
“哦，那太好了。沈姑娘真是个好人呢……”
小人得志。正好二皇子来寻我，我便随他回去了，贵妃姑母留我用了一顿晚饭，这才遣人将我送回侯府。
京城西南三十里有一座邙山，山中颇多山野兽类出没，我和林漠寒便约在那里。
他见我一袭青青碧碧的绿罗裙很是惊讶：“我们去打猎，不是去游山玩水。你穿成这个样子干吗？”
我白眼望青天：“你打猎，我游山玩水。”
春日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脸上，暖洋洋的。我们并辔驰入山林，春回大地，许多动物刚刚从冬眠里苏醒，饥肠辘辘地外出觅食。一路上，光是兔子我就见了不下十几只。可是，林大将军嫌兔子太低级，看都不看一眼。
渐渐行至山林深处，一头獐子出现在视野里。林漠寒眼睛一亮，举箭对准了猎物。那獐子仿佛预感到了生命危险，一下跳开，朝密林里蹿去。林漠寒催马追上，我跟不上他便留在了原地。
许久不见林漠寒回来，我等得有些不耐烦，忽见林间树枝颤动，我抻长了脖子道：“林漠寒，是你吗？”
不料，系在树旁的马儿忽然一声长嘶，挣脱缰绳跑掉了。我来不及反应，丛林中跃出一头花斑豹子，矫健地将我扑倒在地。
花豹的牙齿锋利无比，嘶吼着朝我脖颈处咬来。我完全吓傻了，动也不敢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带着劲风呼啸而至，射穿了花豹的脖子。林漠寒赶来救我，哪承想那豹子尚存一口气，疼痛之下势头更为凶猛，一爪抓伤了他的肩头。
林漠寒也怒了，徒手和花豹厮打起来，我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两人一兽在山林里滚来滚去，一不小心摔下了山坡。
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旷的山洞，林漠寒坐在一旁拨弄篝火，火上方架着一大块滋滋冒油的烤肉。
我揉了揉沉甸甸的脑袋：“我们没死？豹子呢？”
林漠寒指了指烤肉：“这儿呢，马上就能吃了。”
我又问：“你的伤怎么样？” 他笑道：“难得沈姑娘关心，已经包扎好了。一点儿皮外伤，不碍事。”
我啐了一口，他把一块豹子肉塞进我嘴里，呜……烫得我直想哭。
银月高悬，山中寂静无声，我们只得在山洞里将就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林漠寒让我睡在洞里，自己守在洞口。四五月的清寒天气，太阳一落，寒气四起。我也算长年习武，身体底子不差，自以为扛得住，可到了后半夜，篝火燃灭，竟然被冻醒了。
我蜷缩在壁角，牙齿咯咯打颤。寒气不断从脚底侵入，全身的骨骼都要冻僵了。林漠寒在那边不耐烦道：“我说大小姐，你一直磨牙做甚？”
“浑蛋……我是冻的，你、你难道一点都不冷吗？”
他这才走过来，把了一下我的脉搏，双眉紧皱。沉默了一阵儿，开始解衣服。
我惊诧莫名：“你干吗？”
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我的脸红得发烫。我又羞又怒，急于挣脱他，然而冻僵了的双臂全然使不上力气。
我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下流龌龊的王八蛋，竟敢欺侮我。快点放开我，否则等我回到侯府，定要我大哥将你大卸八块，做成狗食喂柴犬……”
“住嘴！”他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响彻山洞，我一害怕就闭嘴了。心里委屈不已，怔怔流下泪来。
见我哭，他语气顿时软了下来：“你寒症复发，如果我不这样，你恐怕熬不过明天。”
“林将军真是个人才，不但会经商，连医道也通晓。”我嘲讽道。
他死不要脸：“过奖。”
渐渐地，我体力不支，没力气和他斗嘴，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直到第二日醒来才发现，林漠寒将他自己的身体当做床让我睡，又拿披风把我捂了个严严实实，自己却睡在冰凉的石地上，脸颊冻得青紫。
我心中微微感动，明白昨夜误会了他，又不知等他醒来该如何面对，便先行一步下山了。
半月后，我在市集闲逛，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将我大力向后一摔。
我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一丈外的空地上。揉揉疼痛不已的肩膀，没好气道：“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敢惹姑奶奶？”仰首一望，对上林漠寒喷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我如被剪了舌头的鸟，陡然没了声儿，低下头匆匆往人群里钻。不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又硬生生把我给拽了回来：“你躲我干吗？”
“没……没有啊，谁躲你了？”
“没良心的死丫头，招呼也不打就走。你那天把我一个人留在山洞里，害我差点被野兽吃掉。”他兀自絮絮叨叨。
“对不起……”我低声道。
见我服软，他气消了一半，脸上颜色稍霁。随后，我买了包麻糖塞给他：“给你，权当谢礼。我饿了，要回家吃饭。”
他勃然变色，把麻糖摔在地上：“沈兰笙，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傻？”说罢，不由分说将我拖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我惊怒不已，一掌劈在他胸口，惊慌失措道：“你……你干吗？”
他不怒反笑：“你喜欢我。”
我脸一红：“才没有！”
“别否认了傻丫头，我也喜欢你，我愿意娶你。”林漠寒看我的眼神忽然温柔得像一汪水，清亮怡人。我不自觉地沉醉其中，不可自拔。可现实却如一桶冷水，劈头将我浇醒。
我早就私下打探过，沈林两家是势不两立的政敌，交恶多年。沈煜是不会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的。
“怎么了傻丫头，你不愿意？”林漠寒眸色转暗。
“你别傻丫头傻丫头的叫，我又不傻。”顿了顿，我低声道，“你和我大哥是死对头，他不会让我嫁给你的。”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我当然愿意。”我的脸红得可以滴血了。
林漠寒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揉着我的头发道：“那就好。你大哥那边交给我，我有办法让他同意。”
第二日，我终于知道了林漠寒所谓的办法。为了娶我，他竟然归顺了荣佩侯一派。
荣佩侯虽然是我的养父，但自从养母刘氏去世后，他便渐渐淡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侯府一应事务皆由世子沈煜做主，我的婚事也需他的首肯。
令我心寒的是，林家表露结交之意后，沈煜居然满心欢喜地同意了联姻的请求。
闺房里，他一脸掩饰不住的欣喜，向我大谈两家联姻的种种好处。我冷冷地道：“大哥都不问问我喜不喜欢那个林漠寒吗？”
沈煜一怔，讪讪道：“林家门第煊赫，林将军又是少年英雄，你能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是你的福气。”
怎么能不伤心，我曾经那样爱你，以为就算得不到你的爱，至少也会被你当成妹妹般宠爱一世。结果呢，我却沦为你拉帮结派的政治工具。
终究，你对我不曾有半点怜惜。
我借口将沈煜打发出去，转身靠在门后惶然而不知所措。如今，我只有林漠寒了，只有他是真心待我的，我们的婚期定在八月初三。那天，我会穿上最美的嫁衣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共他白首偕老。
这样想着，心情便又好了。林漠寒说要我养得珠圆玉润再嫁给他，这几个月里我便吃吃喝喝就好啦。
时光如飞梭，八月初三眨眼即至。
那一天，林漠寒牵着我的手走进喜堂，我不安分地在他手心里抓痒痒，他紧紧将我的手一攥，趁人不备，他附在我耳边说：“看你还敢不敢顽皮。”我心里想，等一会儿进了洞房，看我怎么捉弄你。
三拜之礼后我被送去洞房，林漠寒在前厅陪客人喝酒。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喜床上，等他回来掀开我的红盖头。然而，整整一夜我都没能等来他。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羽林军便将侯府包围，荣佩侯府二百余口尽数投入皇城大狱。这对于很多人，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短短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皇帝病重，二皇子逼宫要求太子退位，沈煜自然参与其中。洞悉他们一切阴谋的林漠寒暗中部署，将他们一网打尽，并将这几个月来收集到的沈家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暗杀朝廷大员的证据呈到了天子面前。 从而，有了现在的一切。自始至终，天真的那个人都是我。
几日后，我莫名其妙被放出天牢，皇帝老泪纵横，唤我女儿。我惊呆了，明白事情始末后又陷入久久的失落中。
十八年前，沈贵妃诞下一位公主，却又因怀孕期间气血亏损，不能再生育。沈贵妃的哥哥，当时还是户部侍郎的沈烈便将自己刚刚生下的一个儿子抱去了宫里，偷天换日。
我就是那个公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难怪沈家会收养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难怪沈贵妃对我这么好。
这么多年，沈贵妃一直良心难安，那一夜兵败后她向皇帝说出了当年真相，随后在宫里投缳自尽。
我被封为永安公主，赐居灵寿宫。
沈家满门抄斩，我苦苦求了父皇好久，他终于开恩赦免了柳莞蓉的死罪，保住了沈煜的一丝血脉。
事情渐渐尘埃落定。这其间，林漠寒一直不曾与我谋面。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他，虽然他或多或少地利用了我，但我在心底深处仍然爱着他。
这一日下早朝，我远远地在殿外等候。他见到我，踟蹰走来，冲我行礼：“公主万安。”
“干吗这么客气。”我挽着他的手臂，娇嗔道，“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啊？”
他面有难色，我不禁道：“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不打算接我回家吗？”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我，神色疏离闪躲：“如今你贵为公主，万金之躯，臣高攀不起。陛下已经允了我们和离。”
我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一心认为是父皇从中作梗，忙道：“你别怕，我去找父皇。一定跟他解释明白，我们总要在一起的。”
“兰笙……”他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
这时太子走了过来，朝林漠寒温言道：“你先走吧，我跟皇妹说两句。”
林漠寒依言退下。我目光灼灼地望向太子，我跟他又不熟，他跟我有什么好谈的？
谁知，林漠寒一走太子脸色倏然就变了，跟罩了一层寒霜似的，冷峻得吓人。我心生惧意，身子往后缩了缩。他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邪佞一笑：“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今天早朝之上，漠寒求娶永宁公主，父皇欣然应允，现已下旨赐婚。”
“你胡说，我不信。”我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漠寒自小就喜欢我皇姐，我皇姐也爱他。漠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顺利登上皇位，好讨我皇姐欢心。给你一句忠告，别再缠着林漠寒，任何试图妨碍我皇姐幸福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太子离去良久之后，我才逐渐缓过神儿来，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寝宫，把头蒙在被子里，号啕大哭。原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待我。
没几个月，父皇病逝，新皇继位。一年之后，我作为和亲公主，远嫁漠北。一路护送我北上的将军，正是林漠寒。
这一日，秋高气爽，行至蓝桑湖畔，我叫停了车队。林漠寒从前面驱马赶来：“公主可有吩咐？”
我挑开帘子，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神往道：“早听闻蓝桑湖风光绝佳，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林将军可愿陪我到湖畔走走？”
“这……”他沉吟不决，蓦然触及到我凄婉的眸光，心中一软，“好吧，但时间不能太长。”
我欣然下车。蓝桑湖名不虚传，它就像一块名贵的蓝色宝石静静地嵌于群山之间，淡淡的薄雾缭绕于湖面，恍然如仙境一般。我指着一块突出的山崖道：“从那里鸟瞰下来一定很美，我要上去看。”
“公主不可……”林漠寒话未说完我已经像鸟儿一样欢快地奔了出去。他施展轻功来追我，却忘了我也是自幼习武的。
我轻巧地飞身掠上山崖，山顶带着淡淡花香的空气使我精神一振。林漠寒尾随而至，以一副尽职尽责的臣子身份劝道：“山崖险绝，恐有不测，公主还是随末将下去吧。”
我嫣然一笑：“我好不容易上来的，你看都不让我看上一眼就叫我下去呀？”
我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看得一呆，低下头去，恭敬地伫立在一旁。
“你带笙了吗？给我吹一首曲子好不好？”
“笙不易携带，我将它留在了车上。”
“那就回去取吧。”我淡淡道。
他见我语气坚定，只好转身下山取了笙来，选了一首极欢快流畅的曲子吹给我听，生怕我想不开似的，他却不知道无论多欢愉的调子都已无法驱散我心底的苦涩。
我凄恻道：“林漠寒，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乐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眸中饱含无尽羞愧，艰涩道：“兰笙，是我对不起你，一辈子都对不起。但我求你，以大局为重，和亲势在必行……”
我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笑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用是将军。”而后，我纵身一跃，决绝地跳下山崖。
那一刻，我看到林漠寒瞪圆的双眼，混合着惊诧、怜惜、愧疚种种情绪，眼泪从他的眶子里急涌而出。真好笑，他居然会为一个他不爱的女人落泪。
我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极好的葬身之地，当清凉的湖水吞没我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
所有悲欢俱已成灰，这一世爱恨，不过一场无痕春梦，梦醒身死。
我坐在四四方方的天井里，夜空下，瑞雪宛若初春的白梨花般飘飘洒落。
沈煜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动作轻柔地为我披上一条斗篷，执起我冰冷的手捂了捂：“手冻得跟冰块似的，赶紧回房休息。”
我们并肩走在灯火通明的长廊下，我故意放慢脚步，只想这一刻被无限延长，好让我紧紧依偎在他身旁。
沈煜是荣佩侯世子，我是沈家的养女。许是只有我这么一个妹妹的缘故，沈煜打小就对我好，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着。以至于后来，情窦初开的我对他萌生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爱意。他年长我七岁，彼时他已成婚。
我慢吞吞地走着，终于还是走到了卧室门口。沈煜交代几句便离开了，方向却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我清楚他要去哪里，因为我洞悉他的一个秘密。为了帮助父亲排除朝堂异己，沈煜秘密豢养了一批杀手。
八岁那年一个夏夜，我无意间闯进了侯府北苑的禁地。当时沈煜正在处决一个办事不力的下属，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少年眼神冰冷而无情，与我认识的那个温柔可亲的大哥判若两人。我被吓傻了，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久久说不出话。
“谁？”沈煜身影一晃，向我掠来。快如闪电般出手扼住我的脖子，凌厉的目光似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怕极了，“哇”一声大哭起来，沈煜凶狠的眼神便在我的泪水中柔软下来。他将我搂进怀里，柔声安慰：“兰笙不哭，是大哥不好，吓着你了。”如此温言软语地哄了数日，我才渐渐恢复以往的活泼。
但是，自从得知沈煜身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绝技后，我就开始不安分，天天缠着他教我武功。他应允，每天单拎出一段时间，一对一地悉心教导。几年下来，我也算小有所成，可惜就是没有个能够让我一试身手的机会。
我眼珠一转，灵机一动，跟去了北苑。北苑的戒备较数年前加强不少，险险避开几个潜伏的眼线，我发现沈煜在一个四角亭子里。亭子四周开阔，无处藏身，我只能远远伏在一棵老梅树下。
沈煜正同几个黑衣人窃窃私语，锐利的目光四下扫视。我不得不把头埋进雪里，一动不敢动。我心惊胆战，待重新抬起头，四下一望，哪里还有人。
毫无所获，我拍拍身上的雪粒子，悄没声地离开了。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冷酷的女杀手，出手致命，杀人无形。我帮沈煜解决了他的心腹大患，他说要娶我，我开心得不知所以。
然而，当清晨醒来时，我却发现枕上有一大片泪渍。
云霁茶楼位于京城闹市，一间颇雅致的茶舍，我没事儿时常去那里闲坐，顺道听说书先生讲一讲坊间趣事。
茶喝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一位华服公子，大咧咧地坐在我对面，要了一壶蒙顶石花。
我斜着眼睛瞪了他半天，瞪得眼睛都疼了他却没有丝毫觉悟，反倒问我：“姑娘，你有斜眼病吗？”
“你才有斜眼病呢！”我拍案而起，气愤不已，“你去那边坐着，别在我这儿碍眼。”
他听后笑得乐不可支：“我说姑娘，这个是我的专属位置，我没赶你走已经算是客气了，你居然还嫌我碍眼，真是可笑。”
“怎么就是你的专属位置，我每次来都坐这里的好不好？”
“姑娘你有所不知，在下林漠寒。”
我大手一挥：“我管你叫什么，赶紧让开，别妨碍我看风景。”
这时茶楼的掌柜跑来，劝道：“姑娘，你就少说两句吧，这位是我们云霁茶楼的少东家。今天的茶水免费，您多包涵。”
我讨了个没趣，讪讪道：“少东家又怎样，少东家就可以以主欺客？”
掌柜的还要解释，被林漠寒一个手势制止。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品着香茶道：“姑娘明鉴，从头到尾可都是你在无理取闹，说我欺负你未免太冤枉人了。”
无理取闹？本姑娘是那样的人吗？正欲争辩，眼角余光扫到角落里的三个人，又坐下了。
沈煜手底下的杀手怎么会在云霁茶楼，是单纯地喝茶还是另有目的？我不由陷入深思。走神儿的当儿，对面的林漠寒突然一跃而起，以掌撑案，身子向我这边急扑过来，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我以为他要打我，急忙避开，谁知他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了桌子底下。与此同时，数十枚芙蓉金针分成三路打来，“噗噗噗”钉进了窗格子里。
那三个杀手眼见偷袭不成，抽出随身的软剑围杀过来。客人纷纷惊走，屋子乱成一团。林漠寒捡起一个盛花生的碟子，反手一掷，劈进了当先一个杀手的眼睛里。另外两个不要命似的冲杀上来，在林漠寒手里过了两招，皆被他以重手法杀死。
原来，他就是沈煜要杀的人。
我缓缓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中暗扣着三枚淬了剧毒的芙蓉金针。此时，林漠寒背对我站着，若能一击得中，便可为沈煜除去这颗眼中钉。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手抖得厉害，根本发射不了暗器。林漠寒忽然转过身，正好看到我举针对着他，我急中生智道：“你看这金针做得好别出心裁，上面还刻着芙蓉花呢。”
他一巴掌打在我手上：“谁叫你乱动的，上面有毒知不知道？”
我扔掉金针，装出一副后怕的表情。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我被看得毛了，气势汹汹道：“你看什么看？”
他微微一笑：“看不出来，你胆子还蛮大的，其他人都吓跑了，你倒是镇定自若。”
“哦……我立志成为一代侠女嘛，你这些小打小闹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他扑哧一笑：“这么说，女侠武功十分了得了，在下倒想讨教讨教。”
“讨什么教呀……”我有些慌张，再不愿多待半刻，“我该回家吃饭了，后会有期。”一口气跑出茶楼，街头熙攘热闹，我渐渐恢复了淡定，直到暮色四合才回侯府。
这日午后，天气肃清，碧云冉冉。花园里的红梅开得极好，我去园里赏梅花。
花枝掩映中，只见一位红装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脸上挂着大家闺秀惯有的温婉笑容。这便是沈煜的妻子，我的大嫂柳莞蓉。 见我也在，柳莞蓉亲切地拉住我的手，含笑道：“兰笙也在，刚好我煮了羊蹄羹，一起吃吧。”
侍女端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羊蹄羹，柳莞蓉亲手为我盛了一碗。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男声：“从外面就闻到了羊蹄羹的香气，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份？”沈煜坐到柳莞蓉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妻子。
不耐烦看他们耳鬓厮磨，正想寻个由头走掉。柳莞蓉却忽然手捂心口，干呕起来。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沈煜关切道。
柳莞蓉脸色微微泛红。沈煜察言观色，略一思索：“莞蓉，你该不会是……有了吧？”
柳莞蓉低垂螓首，面色娇羞，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么说，我要当爹了。”沈煜情不自禁地抱起柳莞蓉，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欢颜。我再也看不下去，道了声恭喜逃也似的走了。
转身的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我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即便他们夫妻好得如胶似漆，我也一直认定，有朝一日与他举案齐眉的那个人会是我。可是如今他们连孩子都有了，我还能拿什么自欺欺人？
当夜，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脑子里全是沈煜的影子。我咬了咬牙，起身走到外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兜头浇下。
我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数月，这件事传到宫里我的贵妃姑母耳朵里，惹得她大为忧心。为了安抚她老人家，大病初愈后的我还得穿上繁复的宫装，进宫给她老人家请安。
众所周知，当今贵妃娘娘是荣佩侯沈烈的亲妹子。
贵妃姑母眉心有颗朱砂痣，年轻时想必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多年养尊处优的宫廷生活，使得她的一颦一笑皆透着精致端庄。沈家女儿不少，她也不乏嫡亲侄女，却偏偏对我这个没有半点血缘的侄女宠爱有加。
贵妃姑母拉着我的手闲话家常，二皇子殿下进来请安。贵妃姑母便要他带我去御花园逛逛，言语之间大有撮合之意。
此时正值初春，骄阳明媚，风暖人醉，御花园姹紫嫣红开了一大片花朵。我请二皇子介绍，他油嘴滑舌说了半天净讲些没用的，我愈发不耐烦，趁他不注意溜走了。
我一个人晃晃悠悠也不知走到了哪儿，忽闻一片丝竹之音。寻声而去，看见一座六角亭子里，紫色帷幔随风飘动，一群白衣舞姬款款而舞，中间一位年轻公子吹奏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乐器，悠扬悦耳。主位上坐的人蟒袍紫带，玉冠束发，正是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甍得早，留下一双儿女，便是当今太子与其姐永宁公主。太子在朝中势单力薄，平时没少被二皇子党欺负。
我跟二皇子沾亲带故的实在不宜跟他打照面，正打算悄悄离开。忽然看见那个吹乐器的男子在太子耳边嘀咕一两句什么，便向我走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女侠沈姑娘。”人未至，话先入耳。
相距越来越近，这时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相貌，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在下宁远将军林漠寒，全京城的少女都认识我……”
“看来你真是自恋得可以……将军，我还道你只是个商人呢。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姓沈？”
“打听你很难吗？”他字正腔圆，一字一句道，“沈兰笙。”
“知道我名字有什么了不起。”我悻悻道。
想跟他挥手说再见，他却兴致勃勃道：“明天有空吗？陪我去城外打猎。”
我奇怪地看他：“林将军，我们不熟吧？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没走几步，就听他在那儿自言自语：“那天在云霁茶楼，明明那三个杀手射向我的金针共计二十七枚，现场却凭空多出三枚，好奇怪哦。”
我猛地转身：“你想干吗？”
他故作惊讶：“呀，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恼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心下默默思索，他知道了我和那帮杀手是一伙，会不会顺藤摸瓜牵出沈煜这个幕后主使？可是，如果他知道了，为什么又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当下决定先稳住他，然后再探听虚实，于是道：“好，我明天陪你去打猎。”
“哦，那太好了。沈姑娘真是个好人呢……”
小人得志。正好二皇子来寻我，我便随他回去了，贵妃姑母留我用了一顿晚饭，这才遣人将我送回侯府。
京城西南三十里有一座邙山，山中颇多山野兽类出没，我和林漠寒便约在那里。
他见我一袭青青碧碧的绿罗裙很是惊讶：“我们去打猎，不是去游山玩水。你穿成这个样子干吗？”
我白眼望青天：“你打猎，我游山玩水。”
春日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脸上，暖洋洋的。我们并辔驰入山林，春回大地，许多动物刚刚从冬眠里苏醒，饥肠辘辘地外出觅食。一路上，光是兔子我就见了不下十几只。可是，林大将军嫌兔子太低级，看都不看一眼。
渐渐行至山林深处，一头獐子出现在视野里。林漠寒眼睛一亮，举箭对准了猎物。那獐子仿佛预感到了生命危险，一下跳开，朝密林里蹿去。林漠寒催马追上，我跟不上他便留在了原地。
许久不见林漠寒回来，我等得有些不耐烦，忽见林间树枝颤动，我抻长了脖子道：“林漠寒，是你吗？”
不料，系在树旁的马儿忽然一声长嘶，挣脱缰绳跑掉了。我来不及反应，丛林中跃出一头花斑豹子，矫健地将我扑倒在地。
花豹的牙齿锋利无比，嘶吼着朝我脖颈处咬来。我完全吓傻了，动也不敢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带着劲风呼啸而至，射穿了花豹的脖子。林漠寒赶来救我，哪承想那豹子尚存一口气，疼痛之下势头更为凶猛，一爪抓伤了他的肩头。
林漠寒也怒了，徒手和花豹厮打起来，我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两人一兽在山林里滚来滚去，一不小心摔下了山坡。
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旷的山洞，林漠寒坐在一旁拨弄篝火，火上方架着一大块滋滋冒油的烤肉。
我揉了揉沉甸甸的脑袋：“我们没死？豹子呢？”
林漠寒指了指烤肉：“这儿呢，马上就能吃了。”
我又问：“你的伤怎么样？” 他笑道：“难得沈姑娘关心，已经包扎好了。一点儿皮外伤，不碍事。”
我啐了一口，他把一块豹子肉塞进我嘴里，呜……烫得我直想哭。
银月高悬，山中寂静无声，我们只得在山洞里将就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林漠寒让我睡在洞里，自己守在洞口。四五月的清寒天气，太阳一落，寒气四起。我也算长年习武，身体底子不差，自以为扛得住，可到了后半夜，篝火燃灭，竟然被冻醒了。
我蜷缩在壁角，牙齿咯咯打颤。寒气不断从脚底侵入，全身的骨骼都要冻僵了。林漠寒在那边不耐烦道：“我说大小姐，你一直磨牙做甚？”
“浑蛋……我是冻的，你、你难道一点都不冷吗？”
他这才走过来，把了一下我的脉搏，双眉紧皱。沉默了一阵儿，开始解衣服。
我惊诧莫名：“你干吗？”
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我的脸红得发烫。我又羞又怒，急于挣脱他，然而冻僵了的双臂全然使不上力气。
我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下流龌龊的王八蛋，竟敢欺侮我。快点放开我，否则等我回到侯府，定要我大哥将你大卸八块，做成狗食喂柴犬……”
“住嘴！”他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响彻山洞，我一害怕就闭嘴了。心里委屈不已，怔怔流下泪来。
见我哭，他语气顿时软了下来：“你寒症复发，如果我不这样，你恐怕熬不过明天。”
“林将军真是个人才，不但会经商，连医道也通晓。”我嘲讽道。
他死不要脸：“过奖。”
渐渐地，我体力不支，没力气和他斗嘴，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直到第二日醒来才发现，林漠寒将他自己的身体当做床让我睡，又拿披风把我捂了个严严实实，自己却睡在冰凉的石地上，脸颊冻得青紫。
我心中微微感动，明白昨夜误会了他，又不知等他醒来该如何面对，便先行一步下山了。
半月后，我在市集闲逛，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将我大力向后一摔。
我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一丈外的空地上。揉揉疼痛不已的肩膀，没好气道：“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敢惹姑奶奶？”仰首一望，对上林漠寒喷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我如被剪了舌头的鸟，陡然没了声儿，低下头匆匆往人群里钻。不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又硬生生把我给拽了回来：“你躲我干吗？”
“没……没有啊，谁躲你了？”
“没良心的死丫头，招呼也不打就走。你那天把我一个人留在山洞里，害我差点被野兽吃掉。”他兀自絮絮叨叨。
“对不起……”我低声道。
见我服软，他气消了一半，脸上颜色稍霁。随后，我买了包麻糖塞给他：“给你，权当谢礼。我饿了，要回家吃饭。”
他勃然变色，把麻糖摔在地上：“沈兰笙，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傻？”说罢，不由分说将我拖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我惊怒不已，一掌劈在他胸口，惊慌失措道：“你……你干吗？”
他不怒反笑：“你喜欢我。”
我脸一红：“才没有！”
“别否认了傻丫头，我也喜欢你，我愿意娶你。”林漠寒看我的眼神忽然温柔得像一汪水，清亮怡人。我不自觉地沉醉其中，不可自拔。可现实却如一桶冷水，劈头将我浇醒。
我早就私下打探过，沈林两家是势不两立的政敌，交恶多年。沈煜是不会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的。
“怎么了傻丫头，你不愿意？”林漠寒眸色转暗。
“你别傻丫头傻丫头的叫，我又不傻。”顿了顿，我低声道，“你和我大哥是死对头，他不会让我嫁给你的。”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我当然愿意。”我的脸红得可以滴血了。
林漠寒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揉着我的头发道：“那就好。你大哥那边交给我，我有办法让他同意。”
第二日，我终于知道了林漠寒所谓的办法。为了娶我，他竟然归顺了荣佩侯一派。
荣佩侯虽然是我的养父，但自从养母刘氏去世后，他便渐渐淡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侯府一应事务皆由世子沈煜做主，我的婚事也需他的首肯。
令我心寒的是，林家表露结交之意后，沈煜居然满心欢喜地同意了联姻的请求。
闺房里，他一脸掩饰不住的欣喜，向我大谈两家联姻的种种好处。我冷冷地道：“大哥都不问问我喜不喜欢那个林漠寒吗？”
沈煜一怔，讪讪道：“林家门第煊赫，林将军又是少年英雄，你能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是你的福气。”
怎么能不伤心，我曾经那样爱你，以为就算得不到你的爱，至少也会被你当成妹妹般宠爱一世。结果呢，我却沦为你拉帮结派的政治工具。
终究，你对我不曾有半点怜惜。
我借口将沈煜打发出去，转身靠在门后惶然而不知所措。如今，我只有林漠寒了，只有他是真心待我的，我们的婚期定在八月初三。那天，我会穿上最美的嫁衣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共他白首偕老。
这样想着，心情便又好了。林漠寒说要我养得珠圆玉润再嫁给他，这几个月里我便吃吃喝喝就好啦。
时光如飞梭，八月初三眨眼即至。
那一天，林漠寒牵着我的手走进喜堂，我不安分地在他手心里抓痒痒，他紧紧将我的手一攥，趁人不备，他附在我耳边说：“看你还敢不敢顽皮。”我心里想，等一会儿进了洞房，看我怎么捉弄你。
三拜之礼后我被送去洞房，林漠寒在前厅陪客人喝酒。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喜床上，等他回来掀开我的红盖头。然而，整整一夜我都没能等来他。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羽林军便将侯府包围，荣佩侯府二百余口尽数投入皇城大狱。这对于很多人，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短短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皇帝病重，二皇子逼宫要求太子退位，沈煜自然参与其中。洞悉他们一切阴谋的林漠寒暗中部署，将他们一网打尽，并将这几个月来收集到的沈家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暗杀朝廷大员的证据呈到了天子面前。 从而，有了现在的一切。自始至终，天真的那个人都是我。
几日后，我莫名其妙被放出天牢，皇帝老泪纵横，唤我女儿。我惊呆了，明白事情始末后又陷入久久的失落中。
十八年前，沈贵妃诞下一位公主，却又因怀孕期间气血亏损，不能再生育。沈贵妃的哥哥，当时还是户部侍郎的沈烈便将自己刚刚生下的一个儿子抱去了宫里，偷天换日。
我就是那个公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难怪沈家会收养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难怪沈贵妃对我这么好。
这么多年，沈贵妃一直良心难安，那一夜兵败后她向皇帝说出了当年真相，随后在宫里投缳自尽。
我被封为永安公主，赐居灵寿宫。
沈家满门抄斩，我苦苦求了父皇好久，他终于开恩赦免了柳莞蓉的死罪，保住了沈煜的一丝血脉。
事情渐渐尘埃落定。这其间，林漠寒一直不曾与我谋面。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他，虽然他或多或少地利用了我，但我在心底深处仍然爱着他。
这一日下早朝，我远远地在殿外等候。他见到我，踟蹰走来，冲我行礼：“公主万安。”
“干吗这么客气。”我挽着他的手臂，娇嗔道，“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啊？”
他面有难色，我不禁道：“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不打算接我回家吗？”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我，神色疏离闪躲：“如今你贵为公主，万金之躯，臣高攀不起。陛下已经允了我们和离。”
我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一心认为是父皇从中作梗，忙道：“你别怕，我去找父皇。一定跟他解释明白，我们总要在一起的。”
“兰笙……”他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
这时太子走了过来，朝林漠寒温言道：“你先走吧，我跟皇妹说两句。”
林漠寒依言退下。我目光灼灼地望向太子，我跟他又不熟，他跟我有什么好谈的？
谁知，林漠寒一走太子脸色倏然就变了，跟罩了一层寒霜似的，冷峻得吓人。我心生惧意，身子往后缩了缩。他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邪佞一笑：“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今天早朝之上，漠寒求娶永宁公主，父皇欣然应允，现已下旨赐婚。”
“你胡说，我不信。”我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漠寒自小就喜欢我皇姐，我皇姐也爱他。漠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顺利登上皇位，好讨我皇姐欢心。给你一句忠告，别再缠着林漠寒，任何试图妨碍我皇姐幸福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太子离去良久之后，我才逐渐缓过神儿来，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寝宫，把头蒙在被子里，号啕大哭。原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待我。
没几个月，父皇病逝，新皇继位。一年之后，我作为和亲公主，远嫁漠北。一路护送我北上的将军，正是林漠寒。
这一日，秋高气爽，行至蓝桑湖畔，我叫停了车队。林漠寒从前面驱马赶来：“公主可有吩咐？”
我挑开帘子，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神往道：“早听闻蓝桑湖风光绝佳，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林将军可愿陪我到湖畔走走？”
“这……”他沉吟不决，蓦然触及到我凄婉的眸光，心中一软，“好吧，但时间不能太长。”
我欣然下车。蓝桑湖名不虚传，它就像一块名贵的蓝色宝石静静地嵌于群山之间，淡淡的薄雾缭绕于湖面，恍然如仙境一般。我指着一块突出的山崖道：“从那里鸟瞰下来一定很美，我要上去看。”
“公主不可……”林漠寒话未说完我已经像鸟儿一样欢快地奔了出去。他施展轻功来追我，却忘了我也是自幼习武的。
我轻巧地飞身掠上山崖，山顶带着淡淡花香的空气使我精神一振。林漠寒尾随而至，以一副尽职尽责的臣子身份劝道：“山崖险绝，恐有不测，公主还是随末将下去吧。”
我嫣然一笑：“我好不容易上来的，你看都不让我看上一眼就叫我下去呀？”
我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看得一呆，低下头去，恭敬地伫立在一旁。
“你带笙了吗？给我吹一首曲子好不好？”
“笙不易携带，我将它留在了车上。”
“那就回去取吧。”我淡淡道。
他见我语气坚定，只好转身下山取了笙来，选了一首极欢快流畅的曲子吹给我听，生怕我想不开似的，他却不知道无论多欢愉的调子都已无法驱散我心底的苦涩。
我凄恻道：“林漠寒，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乐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眸中饱含无尽羞愧，艰涩道：“兰笙，是我对不起你，一辈子都对不起。但我求你，以大局为重，和亲势在必行……”
我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笑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用是将军。”而后，我纵身一跃，决绝地跳下山崖。
那一刻，我看到林漠寒瞪圆的双眼，混合着惊诧、怜惜、愧疚种种情绪，眼泪从他的眶子里急涌而出。真好笑，他居然会为一个他不爱的女人落泪。
我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极好的葬身之地，当清凉的湖水吞没我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
所有悲欢俱已成灰，这一世爱恨，不过一场无痕春梦，梦醒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