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随笔(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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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里
  水库上的林子里还有许多鸟在鸣叫,啾啾唧唧,但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从沙石的路面行走,好几里仍不见一个人影。一处老屋早已人去屋空,场院上杂草疯长,蒲公英开了花,绒毛在空中悄悄地飞。记得这里原有一个老人,冬天里常常不停歇地咳嗽,但见了人来,便扬起憋胀得通红的脸,用带泪的眼光冲你笑。现在屋子西侧的斜坡上,他的墓碑上的字迹已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了。
  四周的林木现在又郁郁葱葱了。矮身的松树、壮硕的老核桃树树皮开裂着,像我小时候冬天冻皴的手背。而坡上更多的是橡子树,我对它们的深刻印象是在秋天,枯黄有如硬纸板的叶子落得满坡都是,踩过去,脚下沙沙作响,带着橡子也四处乱滚。橡子脱了带刺的壳子,是一枚圆润坚硬的核,砸开,所包裏的是面粉状的东西。我以为这"面粉"是可以吃的,但外婆说:这吃不得,吃了就屙不出来了。橡子林很怪,一一不,好像山里的林木都很怪,砍了伐了连根也刨了,但隔了多少年,它们又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重新长了出来,且几乎又和原来的长得一般粗一般的高大了。我想说的就是旧时的风景。那么,现在我站在这儿,眼里确然还是旧时的风景。不过看它们的人真是变了,两鬓苍苍,目光忧郁,神情也是那么萧瑟。
  我知道我会常来到这个地方。或许并没有计划就忽然有了临时前往的冲动。外公外婆早已不在了,我在外婆去世后曾以为自己将很少来这儿了,但是鬼使神差的,脚步就把我引来了。当你踏进这片山野,熟悉的山与林,熟悉的草木的味道,忽地就将你沉睡乃至于几近遗忘的记忆唤醒。唤醒的图景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逼真,仿佛是岁月的匆匆倒流,实现了自己生命的一次重生。往昔是什么?往昔的自己是否还是现在的自己?这好像是一个哲学命题,深奥的让人无法回答。我知道我不是留恋什么,生命就是如此匆匆,但灵魂终须与过往连接,也藉此获得它的连续性与完整性。毕竟,逃离的速度,或许决定你背离的深浅,乃至于显示你生命的深厚或者浅薄。我想如果确有宿命的话,宿命还是来自于生你养你的地方,以及家风的熏染,包括当时视为迂阔的上辈人的絮叨,现在想起来却犹如箴言。
  一面坡的紫藤开得好繁密,有阵阵的香气袭来,这让我惊讶地叫出声来。喇叭状的花朵嫩嫩的,在风里颤动。香气是在喇叭吹响时发出来的吗?这一面坡及这么多枝蔓交缠的紫藤,以前从未留神过,或许看见了也视为无物,以为只不过是紫色的槐花而已。现在我靠近它们,嗅着她的浓烈气味,知道它的气味也是熟识的。熟识的东西,往往会被人忽略不计,如同这熟识的故乡,时常让人忘却。但现在呢,你能否认与她的血肉关联?否认她与你灵魂交缠不清的纠葛?否认生存决定论的人生成长?
  这或许正是故乡的魅力,给予你血肉滋养却并不求回报的慈悲,失去她你终将灵魂无处安妥,即使你恨过她骂过她诅咒过她却终究无法摆脱她的原因。如此说来,在自己慨叹马齿徒长的中年岁月里,故乡或许正可以作为镜鉴,让你疲惫的躯体蓦然回转来,做一次有意味的省察与反思。
  岭南的一户人家,老婆婆眼睛已瞎了多年了,还在场院上摸索着拣豆子。我和他打招呼,她问你是谁呀?咋听不出来呢!我说我是某某某,说出我外公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她终于听得明白,张开没牙的嘴哦哦着,说,你多大了?记得你还是个娃呢!一一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活着害人呢。一一你都好着没?看齐整的!好着就好,顺顺当当的就好……
  山路上
  如果没有人来,群山是静寂还是热闹?
  我又一次上到古道的山梁上来。山体静穆着,裸露的白石还是无言,一切沉默得让人心悸。但我疑心刚才它们还一片喧嚣,就是在我转过这个弯的瞬间,它们忽然集体缄默不语了。不信你看,油松、柞樹的枝柯还在轻轻摆动,像是刚结束了一场无谓的辩论;而路旁不知名的小花此时正敛眉低首,让我想起山下遇过的一位姑娘,含羞搓弄着长及腰间的辫子;还有就是散落在山坡上的桃树,叶子还未吐芽,花朵却骨嘟嘟成一团团的轻云。它们嘟嘟囔囔着,刚才还一片欢声笑语呢,仿佛有谁警觉地将指挥棒倏忽一扬,音乐戛然而止。
  我知道这不是梦里虚妄的场景,你来与不来,它们都拥有一片自己的世界。就在这山梁右侧的山谷里曾有着一片汪汪的湖泊,那个自称为摩诘的诗人隐居在群山深处,或者泛舟或者徒步踽踽而行,他写下多少美好的诗句呀!“木未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他是意识到在没有人烟的山中,树木自会茁壮成长,花儿们依旧会开得热烈芬芳。万物都以自己的生命状态自由生长,忘了岁月的轮回。读他的诗,你能真切地感受到美好与闲静!你看:那些岁月里花树的身姿,花瓣轻舒,粉心吐蕊,又在一个有风的傍晚,悄然坠落,随着河水不知流向何方……
  我知道自己多少年来不曾有过这种细微的感受,不曾用心体察过植物乃至山石有没有温暖,更不曾像呼朋引伴似的与它们有一个简短而愉快的对话,从来不曾有过……
  现在我又来到山上,从几座只剩下四壁断墙的房子前经过。那些原有的居民哪儿去了?小径上的野草疯长爬伏,再过几年就看不出路的痕迹了。再过几年,他们不回来,门前的杨树、桃李、苦楝树也该忘掉主人的相貌了吧。它们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几近为废墟的土场边上,看似无所谓的样子,但明显的是叶子更为稠密芜杂,枝叶间垂吊下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长长的枝蔓,一副混混沌沌昏昏欲睡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状态。但是,要是到夜里,它们会不会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呢。但去的终究去了,来的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许我们本不该去等待。
  可山路上毕竟仍有人迹,你是从低洼蓄水的杂草处发现几只湿漉漉的脚印的。不会是猎人,猎人的脚步没有这么沉着从容、稳健厚实。那是几双踩在故乡泥土上的大脚,欣欣然无所顾忌且有些放浪形骸的步伐。可以想象一下他们:面皮或许黝黑,对着太阳习惯性眯起双眼,眼角就显出深深密集的皱纹。他背抄着手,却仰了脸看天空,有时侧耳去听林子里的鸟鸣。他无需凝视搜寻,便能从叫声中辨别出那只鸟是红腹黑尾还是尖嘴圆头。他有时也木然地站着,像场畔边的那些树,即便有一股冲动的热流涌过胸口,他也只是嘴唇翕动几下,皱皱鼻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们是那些树的主人,不经意间也有了树的姿态和影子。   他们或她们的回归是因为忘不了坡上还有一座庙。庙会从古时候延续到了今天(中间当然断过),是古历的哪月哪日呢?不得而知。可这真是一座小庙,低矮局促,伸手可摘下瓦楞间蹦出的野草。门又极小,需要努力弯了腰才能钻进去。但关于庙的一切物件都有,土台上残存着紫香的灰迹和融化的蜡痕。庙门外踞坐着一只早已分不清眉眼的小狮子,它在那儿晒着太阳。我从庙旁经过,一条缀满五颜六色经文的绳子斜斜从庙后的树枝间拉伸到庙前的石头上,经幡静静地垂着,好像瞌睡了。我扭头就看见隐在草丛里的小狮子了,一瞬间竟疑心它正咧着嘴嘲笑我呢,等走到近前去看,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它的年岁比我甚至于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要老,却还是这幅顽皮的样子。
  它夜里在山岭间乱跑吗?
  我知道我在胡思乱想,可这时我真的能清晰听见小草颤巍巍顶出土层、芦苇悠悠拔节生长的声响……四周静寂,却也听见风悄然翻过山峁,水一般流泻下来的一片喧声……
  一片静寂之下却这般热闹非凡。
  如此想来,你还是不要再来打扰它们的热闹了,或许你真的要来,也不要大声嚣叫。你只是一个默默的行者,无所谓伟大,无所谓智慧,当然也无所谓渺小与卑琐。你从它们身旁走过,在它们众目睽睽之下,仅是一朵不期而遇无足轻重的云彩。
  外婆的山野
  一株梨树,五间瓦房。春间去的时候,木门上了锁,窗棂间蒙上一层细灰,场院内的杂草爬了满地。我从几欲没过脚踝的草隙里走过去,爬在窗棂上向里望,室内一片昏暗,眼睛在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后才看清了裸露着的炕席、木架上的一排瓦瓮,瓦瓮侧映出的一束幽幽的光亮。
  我疑心外婆是到沟里洗衣服去了,但沟下的两汪潭水已经干涸快二十年了。而槌布的棒槌早已找不见了,门口曾经光洁如玉的一块大卵石也被风雨侵蚀的满面粗糙,只露出千百条石筋的脉络,那么她该是到地里去劳作了?岭的阳坡还有阴坡总计算下来还有五六亩地,我知道她总是丢舍不下那一片片倾斜的地垄,在外公患重病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还逼着外公去一遍遍地锄草施肥,可外公坟后蹦出的数棵椿树已经胳膊粗细了。
  那么,她不在家,该是去走亲戚了?就在那一年,我去看她,依然是门锁着,去岭上她的侄女家找,说没有来过,又去地里寻,仍然不见踪影。后来村里一个见过她的人告诉我,说,哦,晌午饭后,见大婆拄着拐杖从南边坡下去了,可能是到她娘家去了。她的一个兄弟病了,刚从医院回来。我循着山路下去,等我到了,她也才到了不大一会儿。我说坡又窄又陡,你咋敢从那条路上下来?她笑着说没事,这边路近。因为走亲戚,她特意穿了一件干净的青灰色斜襟上衣,一条略显宽大的深灰色布裤子。白发整整齐齐向脑后梳着,髻上罩着网纱。我可以想象她出发前,捏著蘸上水的篦子仔细梳理头发的情景。她坐在矮凳上,怀里抱着那根被她摩挲的油光发亮的拐杖,脸上永远是随时要绽出笑容的神情。
  这次是我找到她了吗?是的,我清晰地记得这些场景,我躺在炕上,从窗棂望出去,屋外梨花正开得如雪,风来就如雨般坠落。灶下的风箱扯动着,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蓝色的烟从灶下往上冒,我回头看见灶火不时在她面庞上映出的一片红。她的蒙了一层草灰的额前几绺头发随着风箱的响动颤颤的抖动。或许是她又到井沿上去洗萝卜,这一口供村人饮用的井水距离家只有十几步远,敞着石砌的大口,到水面的深度只需一根不足两米的木吊勾就可钓着水桶汲取。她弯腰放下桶去,水面便晃动成一片碎银,我曾经无数次地趴在井沿下望那片奇幻的光影,从一张顽皮的娃娃脸到额前显出银丝。碧绿的萝卜缨子被水淘洗显出翡翠的透亮,一盆萝卜滚圆光洁码在一起,湿漉漉地向盆里流淌着水珠。她浸泡在水里的胳膊也曾滚圆白净,手掌也是粉红的颜色。她永远是笑着与到井边汲水的人打招呼,如果遇到途经村庄的熟人,她就端出旱烟匣子来,供来人美滋滋吸一通烟。很长时候,这口井与她几乎成为这个山村的象征,一位热情爱笑的老太太和一口有着甘冽甜美泉水的井,以及井背后长着的两株粗壮高大枝叶繁密的老榆树。
  那头骨架粗大臀部滚圆,老爱摇着尾巴驱赶蚊蝇的犍牛也不在了。我在晨曦里将它和几只羊,与伙伴们从家门赶出的牛羊汇聚在上岭的小路上。牛羊有序且识途,只要不随口去扯啃路边的麦苗或苞谷叶便无需呵斥。我的职责仅是将牛羊放出来,又到黄昏后后赶回来,不承担像伙伴们还要割一大捆野草的任务。山岭上放牧是自由的,尤其是秋天,你可以放胆去摘人家门前已经红软的柿子,撷取路边小拇指大小的酸枣,被大一点的伙伴架在肩膀上顺着光溜溜的杨树爬上去,从树洞里掏出毛茸茸叽叽喳喳叫唤的啄木鸟的幼仔……还有抡圆了胳膊比赛谁能将石头向谷中投得最远,还有就是扯着嗓子在崖边吼叫,听着清晰的回音咯咯咯的傻笑。
  这样的山岭时常会到梦中来。大雨滂沱或者雪霰飞舞,骄阳悬空或者云涌松冈。我们来时看草叶间闪动着晶莹的露珠,牧归时看残阳涂抹下的荒草萋萋,听虫鸣如雨。而因为一次犍牛的远离群落,迫使我在暮色中向更远处追寻,外婆也上到岭上,她将她身上的夹袄给我披上。在一声声的呼唤中,那头倔强的牛终于回头,鼻孔呼哧呼哧喘着气大摇大摆从我身旁经过,慢悠悠向来时路走去。她温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拳头,天边最后一抹红光融入铅色的暗云里,谷中起了风,树梢上便有了浩大的声响,可我这时不孤单也不恐惧,我倚在她的身侧向回走,又忍不住扭头胆怯地向空无一人的岭上望去。就在刚才我气喘呵呵奔走寻牛的山包背后,一轮圆月悄悄升起,银辉四射,山岭上忽然如同浣洗过一般,我看见光影从草木间轻柔地流过,仿佛听见了极细微如同手指抚过婴孩肌肤时的声响。我也同时听见她的脚步声,和我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在沙石上走过时窸窣的响动。
  声响还在耳畔,可她究竟去了哪儿呢?
  门前的梨树已经苍老,结出的梨子小而味酸,小孩子也懒得去偷摘,到了秋天,地上就落下一层,干瘪变黑,慢慢地腐烂掉。我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在梨树下坐着,看见我从山梁上下来,挣扎着站起来,步履已经迟缓,目光也有些呆滞,嘴里说话也不很清晰。但她知道是自己的孩子来了,挪到面瓮旁边用盆子盛来已经软到发酸的柿子,又说,板楼上有你舅打下来的核桃,你搭梯子上去取。她低垂着头,喃喃着说话,说你走时到地里去拔几个萝卜……菠菜也长得旺势,拔几把回去……梨,你们可能都不爱吃……你如今都能吃饱穿暖吗?……   现在我站在门前,紧扣的门锁即使打开了又能如何呢?光影里还浮着细细的灰尘,挂馍笼的勾子还在板梁上悬吊着,可风箱不响,门户常闭,你的足音已不在。一座曾经多么熟悉的屋子忽然变得陌生,一片时常魂牵梦绕的山野也顿然生出疏离之感,我还会那么频繁地回到这里吗?
  我向空中抓去,除了空荡荡还是空荡荡。
  忆外婆
  外公去世16年后,外婆也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冬日里悄然离世了。
  埋葬完外婆的那天午后,我独自一人下到附近的沟道里。小径已经很长时间无人行走了,路面上铺满橡树厚厚的浅黄色的叶子,在脚下发出空寂刺耳的沙沙的响声。在随脚踢翻的一片树叶下,紧贴地面的叶片沤烂发黑,湿漉漉的地皮上有细小的虫子匆忙逃窜。午后的阳光正在收敛着最后的一丝暖意,冷静、默然地将一片橘黄色的光芒倾泻在对面高处稀疏的树木上。没有风,一切落了叶子的和在冬日里依旧泛绿的树木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和香甜的气味。
  几近干涸的那洼潭水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层里夹杂着不知那一夜落下飘来的干枯树叶,筋脉显露,竟如琥珀一样鲜亮生动。
  四周不时有着麻雀嘁嘁喳喳的叫声。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外婆曾牵着我的手,另一只胳膊下夹拢着木制的洗衣盆来到这个地方洗衣服。她蹲在潭边,袖口直挽到肘部,露出滚圆略显粗糙的胳膊,抡起棒槌击打展平在青石面上的衣裳,“笃笃笃———”的声音有节奏地在林间震响,清脆的声响一下接一下波浪一样追逐着前面即将消失的尾音。她那时还年轻,富态红润的脸庞后,挽起的圆发髻一颤一颤地动。
  就是那时候,她教我这一首儿歌:
  月亮爷,明光光
  我在河里洗衣裳
  洗得净净的,捶得硬硬的
  洗着洗着雨来了
  王八扛着叉来了
  你舅骑着马来了
  …………
  我抬起身子,搜寻着四周是否有着哒哒的马蹄声。现在这一切都随着一声声投向墓穴的黄土而关闭了,一切从此将成为尘封的过去,让人轻易不敢触及。我忽然感觉到自己从此与这个地方自然地疏远和隔离了。
  母亲自从外婆倒头的那天起便一直忙活着,即是来奔丧的女儿,也是忙活着置办丧事的自家人,脚步急匆、细碎地前后跑着,泪痕斑斑的脸上显出晦暗的气色。在她母亲去世后忙碌的几天里,她心无旁骛地帮助操持家务,繁忙的活计和长时间的劳累让她疲惫憔悴,感情几乎处于麻木状态。现在,客人一个个离开了,场院里的席棚不大工夫也被乡友们拆卸殆尽,他们抬着或扛着锅灶、椽子、帐篷和绳索消失在通往各处的山路上。傍晚的阴翳雾一般开始弥漫在房前屋后。林子里的风慢慢响起来,继而带着哨音,呼啸起来。
  我看见母亲忧郁哀伤的神情笼罩在臉上,一种无助的虚空瞬间占据了她空荡荡的心。
  我们也要返回家了。我们走上山梁,就在拐弯的时候,母亲停下来,转过身去,假装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对着舅舅说,都回去吧,早早歇着去。她的近乎失神的目光迅速瞥了老屋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来。
  那株木叶尽脱的老梨树此时孤零零站在门口,没有一只麻雀落在它的上面。
  玉山山水
  山以玉名,先前必是出产过玉石的。但玉石终有采完的时候,玉去而山在,山便依旧延用这个美丽的名字。一年暮春时节去这个地方,一排山就在车的右边,深蓝色的群峰参差错落,迤逦不知终处,努力仰了头往上看,便望见山的极高处与天相接,疑心是山的颜色晕染了天色,也是汪汪的一片蓝。这蓝色纯静得让人心悸,如果天空本是一块硕大的玉石,一定是一块润玉,没有质地的坚硬,有的只是温软与盈透,仿佛一阵风来,便会如云一般流动。
  沿途的村庄皆依河而建。河是灞河,在这里汇聚了来自流峪、清峪、桐峪、倒沟峪的水流。但水势不大,满河看见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在太阳底下发出极白极亮的光。河终究是冲出了群山,从仄狭处流向了广阔,一时便显得无拘无束,有了恣肆不羁的随意,左冲右突,又回环复转,两岸就可看见大的豁口,或有蓄出一片墨绿色的深潭。风在河面上刮,呼啦啦,呼啦啦在响。风也是从山谷中流出来的,现在就有了水的气势,便想水或蒸腾,化为云在天上漂,是不是有时也会随势变作风,那么风就成了灞河的另一种形态,所同类的是依旧粗糙而阳刚,囫囵囵有点不讲章法的野性。秦的来源是出自甘肃秦州,穆公却用灞字来命名这一道水。他或许当年在川上站过,被气势汹汹奔泻不息的河水所震撼,也激起他气吞万里的霸主梦。无论怎么说,这条河是幸运的,幸运的不是曾有一个王者的青睐,而是有人准确地摸清了它的性格和脾性,知道它注定不是伏低伏软的角色,注定要冲出县域,折进渭水,继而要汇入黄河的波涛之中。它或许是遇到了它的知音。
  但现在的河流毕竟细软着,愈往上游去,愈见它的纤细。随之又有了丘陵起伏,连绵不绝。山虽在眼前,却急切抵达不了,丘陵作为山体的延伸,也是阻止河流出山直泻的屏障。水道便随势弯曲,弯到极处,是一张欲折断的弓了,水就忽得起了喧声,奏起强劲的音符。但水的好处是浸润着丘陵的土地,此时便见一垄垄的麦田,一片片的菜花,引逗的蜂群嗡嗡乱响。若去丘陵上的村庄里,阳光泼洒在街巷上,竞也如水一般缓缓在流,村头有老人坐在石头上聊天,听见远处有鸡咯咯打鸣,牛在哞叫,一时倒生出岁月悠长的感觉。这时真不必着急,坐在田埂上,或者站于一株老柳的下边,见群山环绕,扑面而来,姿容在天宇下呈万千变化。古人有读山一说,但山的妙处仍旧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只是看眼前的山,绝不会有山水清音的感觉,山后起了云,云便是雄奇的,一团涌着一团,若甲兵簇拥,狮群竞走,一会儿就遮蔽了半边天空。设想若云带墨色,一时便要沛然作雨,那时候风动林木,河水鼓荡,该又是一番什么气象!
  而现在群山静默,云正映着橘红色的霞光,将山体照得一片通红,群峰无语,有了大智若愚的拙朴,便想这拙朴本是一种含蓄,是坦荡之中的从容,是无可无不可,毋需辩解的自信。这样想来,只有这样的山才可拥有这样的水,也只有这般的水才配得上这样的山。一切或都是冥冥之中的造就,是自然不饰雕琢的天成。回来后想这次游历的感觉,忽得就记起两句联语:
  妙景发天趣长潭起卧龙
  这是丙申年春间的事。
  责任编辑:柳江子
  作者简介:王向力,青年作家,本早曾先后发表其中短篇小说《寒尽不知年》《续修家谱》《净土》《寻打薛文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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