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保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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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葆亮,男,1963年3月生,江苏邳州人,系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邳州市运河街道文联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暖阳》,在国家、省市级征文中获奖30多次。
  一
  谁也没有意料到,低保户竟与客户经理卞施善翻脸了。说是客户经理,其实一没有职,二没有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管片电工。
  本来,低保户与卞施善完全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你用电,我用心。为了提高服务质量,农村供电所实行客户经理制,卞施善自告奋勇到山高路远的石牙乡莲花村管电后,职业生涯就增添了色彩。
  卞施善到莲花村任职后才发现,整个村子300多户人家,共用两台变压器。300多户人家,有的居住在半山腰,有的居住在山谷里,住户最多的集居地,查来查去只有50多户人家。用电,一户都不能落下。就在给低保户架设电线通电的时候,当插墙铁砸进低保户卞惜花的屋山墙时,卞惜花走出了家门,手叉腰,高仰着头,胸脯一挺一挺地问:“谁同意你们在我家墙上乱插东西的,要插也得经过我同意不是?滚,都给我滚。”
  施工人员不知道,卞惜花原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就在她与丈夫初恋时,被她的哥哥知道了。她的哥哥看不上她的男朋友,打心里瞧不起,就阻止她与男友往来。卞惜花把哥哥的话当作耳旁风,这耳听,那耳扔。什么人穷志短,什么人在人眼下,不得不低头?狗屁,我就看好他。要人有人,要个有个,虽然不识几个字,可他有力气,一定能挣一碗饭吃。这年头,偷人抢人犯法,出力挣饭吃,怕谁。卞惜花的哥哥一看软的行不通,就来硬的,把卞惜花五花大绑起来,用皮鞭抽,用鞋底扇。把卞惜花打得鼻口窜血,遍体鳞伤。卞惜花噗地吐出嘴里的鲜血,声嘶力竭大声喊叫着,肉是你的,骨头是我的。你有种把我打死了,万事皆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是爬,我也要爬到他的家门。她的未婚夫来了,走到卞惜花的哥哥脸前,把身上的褂子脱了,啪扔到地上,拍着胸脯说,要打给我一块打。我要是打不过你,你妹妹还是你妹妹,她爱嫁给谁就嫁给谁,我转脸走人。你要是打不过我,我这就把你妹妹带走,她就是我的媳妇,永远都是。不过,有言在先,你要是输了,你妹妹的家门,你永远甭想迈进半步。即使一不小心走进你妹妹的家门了,我也会拎着打狗棍把你赶出去。吃豆腐不拉馋,全靠辣椒盐。一物降一物,辣椒降豆腐。卞惜花的哥哥哪是她未婚夫的对手?就在她的未婚夫走来的时候,她的哥哥早已绺毛了,两腿颤抖,浑身哆嗦。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的哥哥借坡下驴,干咳两声说,就这样说了,就这样定了,我的妹妹,不,她永远不再是我的妹妹,她是你的女人了。就这样,卞惜花的哥哥把自己的妹妹拱手相送了。身大力不亏。他蹲下身子,给卞惜花松了绑,一弯腰,把卞惜花抱起来,扛在肩膀上,扛草个子似的,把卞惜花扛回家了。
  一年后,卞惜花生下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的,挺可爱,挺喜人。卞惜花笑嘻嘻地说,人都说,夫妻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咱们怎么变出来一个孩子?呸,变出来一个孩子,不比黄金还金贵吗。卞惜花看一眼洋洋得意的丈夫,笑着低下头,解开褂子衣襟扣,把乳头送进孩子嘴里。
  卞惜花在床上坐月子,烧锅攮灶的差事就落到她丈夫的肩膀上。天公不作美。正当卞惜花和丈夫看着孩子喜得心花怒放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淋湿了没来得及抱进锅屋的柴禾。倔强的人都有个性。卞惜花的丈夫用火柴点火烧饭的时候,擦了半盒火柴也没能点着火,气得把一把柴禾往怀里一揣,骂骂咧咧地说:“娘的,我就不信捂不干你几根茅草。”小雨本来就不大,再加上脸前的柴禾已在自己手里搓弄了好大一会儿,两根烟的工夫过去,他把怀里的柴禾取出来,擦着火柴,一下子点着了。火大无湿柴。卞惜花的丈夫蹲在锅门前笑嘻嘻的烧饭了,谁知道湿柴禾擩进锅底,火苗窜不上来,浓烟滚滚冒出了锅门,熏得他两眼流泪。
  二
  這些事儿,在卞惜花眼里只能是回忆了。当卞惜花的孩子长到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孩子饿得肌黄面瘦,卞惜花饿得浑身浮肿。他的丈夫扪着胸口,泪流满面。惜花,你在家里带孩子过吧,我到外边打工去,挣钱养活你和孩子吧。就这样,他的丈夫走出了家门。是死是活,卞惜花至今也没有个准信。
  卞惜花带着孩子,苦熬着度过了难关。命是保住了,可是卞惜花的性格发生了变化。过去有说有笑的卞惜花,如今脸色黄了,头发长了,腿脚迟缓了许多。实行“户户通”,起初她双手叉腰不让架电,后来想想孩子的父亲烧锅做饭时,把头伸进锅底下的情景,又转变了观念。是啊,当初假如通电了,家里买了电磁炉,阴天下雨柴禾湿了,用电磁炉烧饭多方便啊。
  卞施善担任莲花村客户经理了,这才发现卞惜花家里的用电量并不大,用电最多的一个月才40多度。该交电费了,卞惜花迟迟没有出现。卞施善没有上门催缴,而是从自己的工资里取出钱来,替卞惜花交上了电费。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一年两年过去了,卞惜花依然迟迟没有出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卞惜花总该说一声谢谢吧。想一想,也对。一笔写不出两个卞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给垫付也能垫付得起。可是,电费不是“垫费”啊。再说,长此下去,总不是回事儿啊。有一天我到别的村管电了,卞惜花的事咋办?况且,上边下来了文件,文件规定对困难户、五保户、低保户予以照顾,这需要户口本,还要有关证明材料呢。
  这一天上午,阳光明媚。树林里的鸟儿,飞上窜下,啾啾,喳喳,各自鸣叫着。卞施善肩挎工具包,徒步向卞惜花家走去。
  死寡好守,活寡难熬。卞惜花吃过早饭,两腿发软,胸口燥热。她一扭头钻进里屋,顺势躺在床上,用那双粗糙的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抹搓着,轻揉着,霎时间,脸上冒汗,嗓子眼里发出呻吟声。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卞施善听到呻吟声,急忙停止脚步,折身就想往回走。谁知一条小黄狗窜出来,旺旺直叫。卞施善折回身,小黄狗转头往回跑。卞施善转脸再走,小黄狗紧追着狂叫不停。就在这时,卞惜花走出了屋门,一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一边加快脚步。卞惜花眼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与小黄狗嬉闹,哈哈笑了,我说是那路神仙呢,原来是一个收电费的。卞施善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卞惜花,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收电费的?卞惜花又笑了,看你那打扮就知道了。   卞惜花一出现,小黄狗像个听话的孩子,嗷一声长音,扭头跑了。卞施善向卞惜花面前走去。一边迈动脚步,一边说,三年了,你家里都没交过电费,听说你家是低保户,很困难,有人替你交了,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卞惜花霎时变了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愤愤的说,俺是低保户不假,可俺还没有穷到交不起电费的地步。谁替俺垫的,俺给谁。
  卞施善一听卞惜花这样说了,打心里认为这个女人还算通情达理。
  屋里坐吧,我给你倒水。卞惜花如同一个变色龙,刚刚愤怒的脸,一下子堆着笑。卞施善走进卞惜花的屋。四下一看,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更不用说值钱的电器了。抬头看看屋顶,这才发现这屋只管晴,不管阴。阴天下雨了,外头不下了,屋里还得下。那屋顶似乎开了天窗,漏着天呢。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卞施善说,上头下来文件,对困难户、低保户、五保户等群体实行一定用电量的免费政策,希望卞惜花拿着户口本、有关材料,到供电所营业厅办理手续。卞惜花感激地说,那好吧,我抽时间一定去办。卞施善从工具包里掏出一张服务卡,交给卞惜花说,这是我的服务卡,卡上有联系电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个电话就可以了,我一定会随叫随到。卞惜花接过服务卡看了一眼,惊喜的说,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原来你也姓卞啊?卞施善笑了,对,我也姓卞,咱们是五百年前一家人呢。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卞惜花说,你今天上午无论如何不能走,一定在俺家吃顿便饭。使不得,使不得。卞施善推辞说,谁家的饭都吃不得。单位有规定,不能吃喝用户哩。卞惜花笑着说,谁说是吃喝用户,咱们是一家人,都姓卞。你到我家来,是走亲戚的嘛。
  卞施善就要往外走,卞惜花就往屋里拉,拽着卞施善的胳膊不撒手。卞施善无奈地说,这样吧,你是真心留我吃顿饭,想留没有留不住的,想走没有走不掉的。我也不推辞了,酒足饭饱之后,饭菜的钱,我付。卞惜花诡秘地笑着说,你付,你付。只要你愿意付,我就一分不少的全收下。
  三
  卞惜花没有上街,也没有进店,不一会儿,就从锅屋里端出了几个菜盘子。什么辣椒炒鸡蛋,青菜炖粉丝,干烤鱼炒辣椒,还有一样白水煮豆腐。只见卞惜花拿来一个蒜臼子,把一把辣椒往蒜臼子里一擩,用蒜锤子捣鼓起来。四个菜放在屋里的桌子上,抱来两块青石块,一人坐着一块青石,开喝了。
  来吧,我陪你喝两盅。卞惜花从床底下拽出一个塑料桶,塑料桶里装着散酒。半桶散酒在桶里咣当着。拧开塑料桶盖,咕噜咕噜,卞惜花倒了满满两碗酒。卞施善两手抱着头说,我没喝过酒,我不能喝酒呢。卞惜花笑着说,甭说不能喝酒,我没出嫁的时候,一闻到酒味就干哕。
  一听卞惜花说干哕,卞施善的脑海里陡然想起了这一方言在一些作品里出现过的用意来。他记起来了,《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是这样描写的:(美娘)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乾哕。”卞施善想着想着,自己确实想干哕了。他急忙跑到门外,把扶屋墙,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什么。卞施善弯着腰,摆着手,一家子,千万别留我了,我真的想哕呢。
  卞惜花走出屋门,用拳头轻轻捶打着卞施善的背,轻言轻语说,没事的,这是心理反应,不是生理反应。山里人让硬风吹惯了,喝酒能祛风寒。我就不一样了,每天晚上从山上干完活回家,都得喝碗酒。我知道,那不是为了祛风寒,那是为了赶走寂寞。不喝酒,想这事,想那事,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有时候,一整夜睡不着。睡不着不行啊。家里有一大摊子事,收湿晒干,锅碗瓢盆,哪一样不经手都不行。山上还有一大摊子事。在石头缝里开荒,那片地小的连个簸箕大也没有,大的也不过跟大床席一般。开荒种地,麦秋二季,又收又种,忙啊。自从把儿子送到他姥姥家求学以后,我天天晚上喝碗酒,喝过酒就上床,上床了就迷迷糊糊睡著了。要是不喝酒就上床,那能在床上折腾一夜也睡不着哩。
  卞施善站直了腰杆,看一眼卞惜花。摇着头,走进了屋。
  一家人,两个姓卞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人一碗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卞施善看一眼卞惜花,低着头,既然是一家人,就该叙个辈分。我也不知道是我该喊你大姐、姑娘,还是姑奶奶,你也说不清你该喊我弟弟、叔叔,还是老爷呢?说不清就你弟我姐,再不然就喊一家子。俺听父亲说过,百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枕眠。人与人,讲究的是缘分。卞惜花说着说着,端起酒碗,喝,大口喝。卞惜花用手里的酒碗碰了碰卞施善的酒碗,嘭一声响了,卞惜花一扬脖子,把自己碗里的酒喝了一大半。
  不胜酒力的卞施善,这回是秆草包老头----丢大人喽。半碗酒下肚,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卞惜花慌了,赶紧端过一个大黑碗,到锅里舀来一碗温热不凉的白开水放在桌子上,又把卞施善扶起来坐着,把一碗白开水灌进卞施善的肚里,伸手扯过卞施善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用劲,驮着卞施善走进里屋,把他放在床上,这才长出一口气,收拾桌子上的酒菜。她端起卞施善的半碗酒,刚想往门外泼,旋即又收回了手,直起腰杆,仰起脖子,把半碗酒灌进自己肚里去了。
  她收拾完桌子,顺手关上了屋门,独自走进里屋,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卞惜花主动攻击,解开卞施善的衣扣,褪去他的裤子,粗糙的手掌在卞施善的躯体上游走着,摩搓着,眯着眼睛,张着嘴唇,舌头在唇间翻卷。可是,任由卞惜花如何摆弄,躺在床上的卞施善死猪一般,没有一丁点的反应,气得卞惜花啪一巴掌打在卞施善的脸上,折身起来,走到屋外边,喘着粗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卞施善终于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惊惶失措地看了看四周,掀开被子,这才哇一声呕吐一口酒。闻声走进屋里的卞惜花,手里端着一碗白开水,快,把开水喝了就好受了。卞施善下了床,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双手合掌,打躬作揖,哆哆嗦嗦说,都怪我充能,明知自己不能喝酒,偏偏不听劝说,硬喝。落得如此地步,毁了你的清白,坏了你的名声……
  胆小鬼,看把你吓的,谁能吃你了吗。卞惜花走到卞施善脸前,两把抱着他的肩膀说,既然你知道毁了我的清白,坏了我的名声,那就顺水推舟,借坡下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陪我睡一晚上,神不知,鬼不觉。   千万不可,千万不可啊,你是有夫之妇,我是供电所的一名职工,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吃不了兜着走呢。卞施善说着就要走出屋。站住。你给我站住。卞惜花大声喝道。卞施善意识到了后果的严重性,站立在那儿,拴马桩子一般,一动不动。
  卞惜花走到明间,拉亮电灯,坐在青石上。你说,这三年来,我家用电的电费是谁给垫的?卞施善战战兢兢地说是我。你为什么要给我家垫电费?卞惜花追问说。我,我听说你家是低保户,丈夫又不知去向。卞惜花诡秘的笑了,这回说到点子上了,你知道我的丈夫不知去向,所以才给我家垫付电费,目的是让我领你的情,感激你,感谢你。怎么感激,怎么感谢?陪你睡一觉,算不算?跑到我家里,假惺惺地说上头来政策了,要照顾我们困难户,屁,纯粹是屁话,天上掉不下来馅饼的。你拿我是傻子,是憨子吗,你说的这些话,谁信!
  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为你垫付电费,那是事实。你不信,三年来的电费发票还在我的包里呢。卞施善认真地说。卞惜花笑了,再怎么说,咱还是一家子,男欢女爱的事,强求不得,你走吧。
  四
  卞施善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到供电所的。到了供电所,抬头看看二楼所长办公室,只见灯亮着,不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所长咋还没休息呢,难道说所长知道了我的事?不可能啊,卞惜花没有走出家门,她又没有电话,不可能把这事儿告诉所长啊。再说,她卞惜花也没有所长的联系电话吧?坏喽,我给卞惜花的服务卡上有服务质量举报电话呢。卞施善胡思乱想着,神差鬼领般敲响了所长办公室的门。
  所长正在翻阅文件,听见敲门声,头也没抬,随口说,进来。卞施善走进所长办公室,两只手直搓着,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所长,我犯错误了。卞施善说。
  犯错误了,犯什么错误啊?所长一边看着报告,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我不该给卞惜花垫付电费。卞施善如释重负。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所长大吃一惊。
  我不该给卞惜花垫付电费。
  我早就强调过,电费回收是硬任务,一票否决。你怎么能顶风作浪,冒天下之大不韪?你等着接受处分吧。
  我接受处分,我还想给您汇报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能再在莲花村干下去了。
  到底怎么啦,你不是在那儿干得好好的吗。
  卞施善就把在卞惜花家的事说了。
  你多大了?所长问。
  二十六了。卞施善答。
  好事啊。要不要我做媒,我去给说说?
  所长,你别胡捣了。人家有孩子,有丈夫呢。
  喓,这样的话,你就是第三者插足,千古罪人啦。所长一摊手,看来你这事严重了。你到人家卞惜花家干什么去了?
  所长,我不是都给你说了吗,我到她家里告诉她,上头下来文件,对困难户、低保户、五保户等群体实行一定用电量的免费政策,希望她拿着户口本、有关材料,到供电所营业厅来办理手续。
  对啊,你这样做没有错啊,那怎么能又让人家反咬一口呢?
  我也说不清楚。
  我来给你说说啊。所长坐到办公桌边,拿起办公桌子上的一支笔,轻点着桌面说,好事要办好,这是门学问。好事办不好,也是一门学问。好事怎样才能办好呢?人家不是不相信有这个优惠政策吗,你把文件拿给人家看呀。人家看了文件,就相信了吗。
  我没拿文件哩。
  怪你,这事就怪你没拿文件。口说无凭吗。所长放下笔,利索地说,好了,甭往心里去,你明天带着文件再到她家里去一趟,把事情说明白了,这事就办妥了。
  五
  车祸。现场惨不忍睹。血迹斑驳。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面目全非。一条芦席飘来,落在尸体上。哭喊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卞惜花,这是你的丈夫吗?卞惜花嗖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拉開电灯,看看外间,这才发现中午吃饭时搬进屋的青石还在,桌子上摆放着吃剩的菜盘子。卞惜花呆呆的转过脸去,看了看窗外。窗外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漆黑一片。卞惜花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按了按太阳穴。娘来,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做这个恶梦呢。
  卞惜花连续几天魂不守舍,心跳加速,难以继续安分守己。小黄狗汪汪狂叫,卞惜花走出家门,发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她心里咯噔一下子,暗暗庆幸,原来是不速之客就要进门,进了门,好话好说,没有不吃腥的猫,清闲了几年的荒地,总算有了耕耘的时机。可是,那个叫卞施善的家伙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像是一个外星人,不食人间烟火。卞惜花摸摸胸脯,该高的高,该低的低,凸凹不平。她又抓了自己的屁股,紧绷绷的。嘁,瞎眼狗,难道说我卞惜花在他眼里成了半老徐娘,成了黄脸婆?送进嘴里的肉不吃,傻种一个。
  骂人无好口,打人无好手。卞惜花絮絮叨叨地咒骂着,不知不觉,阳光照进了窗户,钻进了门缝。卞惜花披上褂子,想起床,陡然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嗖一声扯去身上的褂子,拽了拽被角,又躺下了。
  卞惜花,卞惜花在家吗?快到村部来一趟,有急事。树林里的大喇叭响了,是村主任的声音。卞惜花一哆嗦。这个时候,村主任在大喇叭里喊我,是好事还是孬事?她麻利地穿上衣服,趿拉着鞋走出家门。
  村部里坐着两个陌生人,头上戴着大沿帽,严肃地说,你叫卞惜花?卞惜花点点头。事情是这样的,你的丈夫出事了,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几经打探,这才确认死者是你的丈夫,尸首停在火化场的太平间,你跟我们一起去,辨认一下,认准了,便于我们作善后处理。
  大沿帽的话还没有说完,卞惜花早已昏倒在地。
  六
  太平间躺着的,正是卞惜花的丈夫。你们都是吃公粮的,我信你们,尽量把一碗水端平。卞惜花擦了擦眼泪,走出了太平间。
  入土为安,卞惜花领着儿子送走了丈夫,生活又归于平静。
  精准扶贫落地,莲花村成为石牙乡重点扶贫村。石牙乡供电所对口帮扶莲花村,供电所所长和卞施善肩并肩走进莲花村。精准扶贫,怎么精,怎么准,没有标准答案,只有摸索前行。卞施善逐户说明情况,描述贫困原因,贫困程度。有的因病致贫,有的借高利贷娶儿媳妇,有的……有养殖能力的,帮助他们买羊、买牛,再教给他们养殖知识。有种植经验的,建议他们种植果树,瓜桃李枣,只要用心管理,一定能达到脱贫目的。   所长和卞施善边走边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卞惜花突然出现在面前,被卞施善撞了个满怀。卞施善红着脸往后退了几步。怎么,人家往前走,你倒往后退?卞大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卞施善低着头说。所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低保户,不不,她叫卞惜花。
  所长看一眼卞惜花,眉清目秀,高高的个头,并不像一个蛮不讲理的主。人啊,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甘愿受穷。穷则思变,力量无限。所长一肚子学问,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给,这是俺三年来的电费,一千块钱,够不够?卞惜花掏出一个花手帕裹着的小包,取出一沓钱来,交给卞施善。卞施善又往后退了几步,忙不迭地说,不要,不要。
  情归情,分归分,一码归一码。前几年,俺确实困难,交不起,也就厚着脸皮用电,装聋作傻不交钱。刚开始还觉得怪丢面子,心里不安,夜里翻身打滚睡不着觉。三个月两个月过去了,这心里就没有那感觉了。一年两年过去了,心里挠挠的。自从你卞施善到俺家,告诉俺上头有扶持,俺信,不是不信,只是……说着说着,卞惜花脸红了,用手掌捂着胸口,唉声叹气地说,什么都不说了,还是把电费补上,也算是补上了人品。有你们帮扶,俺相信一定会早日脱贫,早日摘掉低保户的帽子,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让你替俺交电费了。卞惜花把一沓子钱往卞施善脸前一丢,转脸走了,屁股扭来扭去,走得很急。
  七
  有了,所长一拍大腿说。卞施善眨巴着眼睛,不明白所长的用意。人心换人心,相处格外亲,所长说,如今,要想法设法帮扶卞惜花脱贫。我有个朋友,就是饲养波尔山羊发家致富的,建议卞惜花买几只波尔山羊饲养,一年能脱贫,来年能致富。常言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帮她垫了电费,那只是授人以鱼,建议她买几只波尔山羊饲养,才是授人以渔。卞施善糊涂了,看着所长发呆。所长,你在念经吧,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所长笑了,你要是能听懂,你就当所长了。
  所长走在后边,卞施善走在前边,不一会儿工夫,两个人来到卞惜花家。
  第二天,车厢上写着“供电抢修”字样的黄皮卡车开进了莲花村,从车上卸下来五只波尔山羊,一只公羊,四只母羊。卞惜花红着脸说,一只公羊,能满足四只母羊?卞施善低着头,只顾为卞惜花拴羊了,没有接腔。
  卞施善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口袋书”递给卞惜花说,这是教你如何饲养波尔山羊的书,没事的时候,仔细看看,有好处。
  司机摁了摁喇叭。卞施善明白司机的意思,与卞惜花打声招呼,上了车。
  抽空把俺三年来用的电费发票送来,免得你再向俺要,卞惜花高举着手,呆呆地看着黄色皮卡车消失在山谷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卞惜花走进屋里,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块石片,石片下压着一沓纸,卞惜花拿去石片,拿起那沓纸,这才发现那是几十张电费发票,电费发票里包裹着一千块钱。
  不行,决不能让好人吃亏。穷奸饿吵,都是贫穷惹的祸。如今,俺有脱贫的希望了,再也不能那样个活法。卞惜花圈好五只波尔山羊,把一千块钱装进贴身衣兜里,扭着屁股,向山谷外奔去。
  一年后,卞惜花穿得跟新娘子一样,走进石牙乡供电所营业厅,主动申请不再享受低保户用电优惠政策。俺不穷了,再也不能啃你们的肩膀头了。卞惜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所长握着卞惜花的手,试探着说,惜花妹子,我给做媒,让卞施善去你家倒插门,成个家,咋样?卞惜花羞了,抽出手,连忙摆着手,不急,不急,这事急不得。谁不想过滋润的生活?卞惜花抬头看见供电所值班室里,卞施善正在埋头记录着什么,脸一红,扭头走了。
  卞惜花并不知道,卞施善这一年过得很不舒坦。他受到了应有的处分。为什么处分他?只有他自己说得清楚吧。不过,卞施善心态好,甘愿吃了哑巴亏,人前人后笑呵呵的,没事儿一样。
  卞施善,莲花村有一户停电了,点名道姓让你去抢修,还说动作要快,估计半夜里波尔山羊要下窝子,黑灯瞎火的急人呢。卞施善趕紧骑上电动车,趁着山里的夜色,向莲花村疾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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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我常来的屋子,因为太阳的照射,光线十分明亮。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桌椅,没有多余的东西。我面窗而坐,突然发现鹅黄色的桌面上有一只信封,似曾相识。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三张红色双线条格式的信纸展现在眼前。而那遒劲又略显严谨的字体骤然使我的心跳加快起来!  父亲来信了!父亲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来信了。他去的地方虚渺遥远,同我们这里无法联系。能够收到他的信,说明邮路开通了!以后他还可能回来?!想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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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相当静默的黄昏,越来越浓的暮色浸入越来越深的山色,每一刻都在制造比上一刻更深入的寂静和肃穆。这种能融化一切的氛围,正在悉数鲸吞周围的景物、房屋、小路和路上行走的人們。它要把这些丰富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储藏一段时间,明天一早,再把它们完整地吐出来。  山是一座连绵的山体,山的尽头好像还是山,所有的山似乎都是相连的,要么就是它们会随时在前方复制自己的模样。路是一条弯曲无尽的小路,哦,匍匐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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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尚龙带着四岁不到的儿子牛明禅在宝船遗址公园玩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回家。从公园侧门到主干道之间有一条巷子,没有人和车,成尚龙一个加速,一辆从小巷子里陡然冒出来的车撞了他。成尚龙听到沉闷的一声,一时间感觉难受之极,刚买不久的车大概得大修一场了。下车,成尚龙迎面看到了惊慌失措的女司机,两个人四目相对,他脱口而出,王小融!  王小融看着成尚龙,什么也不说,成尚龙也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是陌生人,成尚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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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几年前,我被查出患有白血病,我被父母抬进一家又一家的医疗机构,不断地进行化疗和诊疗。终于,在辗转了六家医院后,医生告诉我父母我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当然,如果持续在医院治疗的话,可能会延长到一年左右。  我宁愿开心地活三个月,也不愿让自己的下半生被痛苦折磨。  我的父母当然不同意,他们认为一年后的尖端科技可以治好我,尽管希望微乎其微。  数次激烈的争吵过后,我偷偷从医院溜出来,坐上了前往车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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