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打她
　　“玲玲，玲玲……醒醒，到了。”5岁的一个深夜，一直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我被摇醒。我躺在倪叔叔的怀里，两个满脸喜悦的陌生叔叔阿姨站在面前。据说，我有了新的爸爸妈妈，不再是黑户。我在完全陌生的S城还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闵晴晴。
　　那时候唯一的朋友、救星、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个男主角粉墨登场了。他跟我年纪差不多，圆头圆脑，眼珠子乌亮乌亮，三天两天就会和倪叔叔来到我的新家。倪叔叔对他说：“震祺，去陪晴晴玩。”他有时候会点点头，把手里的超人与糖果递给我，有时候他会跟他的父亲争辩：“跟她不好玩的，她什么也不会。”
　　他说得对。他说迪迦扑哧扑哧发出变身的信号时，我就该伸出双手转圈跟迪迦一起变身。可我坐在一旁傻傻愣愣，呆呆地看着他。他大声喊：“这些你没看过吗？你看过什么？”
　　我说我看过《哆啦A梦》。因为姐姐和弟弟看，所以我看过。想起她们，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尽管姐姐喜欢掐我，弟弟也总是把他的玩具藏起来不给我碰。还有妈妈，我的妈妈不见了。我坐在房间的玩具堆里突然哭得稀里哗啦。
　　倪震祺被吓到了，慌忙跑出客厅跟大人澄清：“是她自己哭的，我没有打她！”
　　同一片竹子林
　　我不知道一个才五六岁的男孩怎么就懂了我的身世，是被我那晚的阵势吓坏了，还是本身他的骨子里就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柔。他开始很照顾我。“开始”这个词真神奇，它带着美好与希望，它可能会持续很久，或者它压根不会消失。
　　他会谦让，我捡起的玩具，他再喜欢也不抢；他会分享，好吃的都给我留一份；他会保护人，班里的小胖总是欺负我新来的，扯我头发挪我的凳子抢我玩具，我不吭声，可倪震祺带领其他正义的小朋友冲小胖大吼“你总是欺负闵晴晴，你最羞你最差劲”……
　　春游，老师让我们一个个排好队。在小竹林，我扯着倪震祺的衫尾，对他说：“我妈妈家窗户外面看下去就是一片这样子的竹林。”他被前面的同学扯着走，歪过头对我说：“我以前家的窗户外面也是这样的竹子树，我好喜欢那里咧，可以跟青姐和伟杰哥哥他们在里面玩打仗。”
　　当我们再长大一点，当我们再谈论多一点，渐渐就明白，他口中说的那片“好喜欢”的小竹林，就是我在小镇那个家的窗户外看到的那一片。1995年倪叔叔一家工作调动到了几百公里外的S城，倪震祺来到了S城；同年，倪叔叔牵线，我被他膝下无儿的领导夫妇收养了，于是我也来到了S城。
　　难怪，我对倪震祺莫名就有一种“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感觉。至少，我们一起见过同一片竹子林。
　　身正不怕影儿“邪”
　　我被养父母当成温室里的花朵，被赐予最温暖充足的养分，不再是小镇里什么也不懂只能盯着窗外的黑户。
　　一个孩子，即使她内心有再深的自卑，但当她被妥善疼惜，以及注意力被一些奇妙的人和事吸引的时候，她便能成长为看起来很健康的孩子。
　　上小学的第一天，我想都没想就坐在了倪震祺的身旁：“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同桌了，你什么都要听我的。”虽然他可能没法理解这个因果关系，可还是点了点头。此后五年我们都是同桌。在那个流行三八线的年代，几乎同桌的男生女生都会打架，谁过了三八线就得挨一拳，或者被揪小辫子。可我和他一直没有打过架，甚至连三八线都没有画。
　　被成人电视剧耳濡目染过的孩子之间会突传谣言，“XX是XX的小媳妇儿”之类的话也许在一夜之间就风靡全年级，而男生与女生也会在转瞬之间就被包围起哄。别的男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谣言都很反感忌讳，为了宣示立场，他们会立即和传言对象划清界线，誓不两立。
　　可我和倪震祺断断续续做了谣言里的男女主角好几年，他从未当是一回事。对我，依然该呵护时呵护，该保护时保护，淡定从容得宛如大人。有时我在自习课递给他一张小纸条：“你不怕他们笑咱俩吗？”几分钟后他回复：“身正不怕影儿邪。”我噗嗤一笑，再递给他一张纸条：“是‘斜’，不是‘邪’。”他看后，朝我嘿嘿一笑，口里吐出的满口白气融在冬日的阳光里。
　　六年级我们换了一个新的班主任。那位即将退休的女老师把每对男女同桌都拆开了，理由很简单：“你们都是大小伙子大姑娘了。”
　　倪震祺坐到了我的后面。每天上课我大约几百次蜻蜓点水般飞快地侧头看看窗外，又盯回黑板。眼角的余光告诉我：他专心听着课，他趴着睡觉，他写着作业，他和同桌小声聊着乒乓球……老师说得对，我们是大小伙子大姑娘了。可做了大姑娘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至少，我无法再像小时候那般上课突然用笔捅捅他的胳膊：“喂，我不喜欢你跟别的女孩子说话。”
　　十三岁生日刚过，我被养父母送进了省会的实验中学。倪震祺跟大多数的同学一样，留在本地上中学。8月的最后一天，我穿着运动服在江滨堤园上来来回回地跑，以及搜寻。倪震祺如往常一样出现。那一天，一前一后，我和他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没有说话，俩人不紧不慢地逐着夕阳跑。
　　那是2003年，倪震祺的背影被咸蛋黄般的夕阳拉得老长，高高的，挺挺的，健康的，朝气的，令我不舍的，想念的。
　　那天我们跑得很累，倪震祺在堤园的尽头停下，递给我一支水：“晴晴，我等你长大，你也等我长大，好不好？”我不知道那一句算不算是承诺，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上不了岸的潮
　　养母说，今晚他们和倪叔叔等几位老朋友在贞山聚餐，震祺也去，丫头你要去么。
　　养母对我一直很宽容。我已经19岁，她明白我的执拗与心思，所以她不说什么。
　　高考我失了手，养父母和老师同学都觉得很可惜。没有人知道我是故意留白了数学卷的最后几道大题。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和倪震祺上同一所二本。谁知道他也失了手，是真正的失手。就这样，我去了A城本属于他的二本，他则去了B城的大专。
　　倪震祺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大坏蛋，一次都没有给我写过信。我像做阅读理解题，很多个夜晚，把他QQ空间里的每一条说说都从头到尾理解一遍，把踩过他空间的任何一个女生的空间也踩了一遍。看到他跟别人的新发的互动心情激动极了，却只能默默放一个笑脸。我常常主动和他聊起小时候的事情，他要不就是沉默，要不就是用“哈哈哈哈哈哈”来敷衍。我发现小时候的某些东西已经像泥一样被践踏在地上，干涩无味。不过没关系，我依然维持着悄悄关注与主动靠近他的不紧不慢的频率。 　　没有人不知道我喜欢倪震祺。养父，养母，养父养母的一群老朋友，倪叔叔，也许还包括倪震祺。
　　“震祺和晴晴做一对儿也挺配的。”偶尔叔叔阿姨们拿我们开玩笑。可我的养父的脸色总不是让人感觉欢愉的表情。大三，他已经为我铺好了下一步的路。
　　“倪震祺，如果有人挽留我，我就有理由不去美国。”那个傍晚我再一次在堤园截住了他，“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怕，也请你也不要介意……”
　　“一路顺风。如果有机会见到乔布斯，请他签个名寄回来，让俺在小伙伴面前威风一下。”没等我说完，倪震祺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费劲地转过身，朝他家的方向挪去。
　　你知道好像用尽了全力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是怎样吗？就如他是一座孤傲的岛，我是永远上不了岸的潮。
　　喜欢你的那些日子是我回忆里最美好的时光
　　一年多后我放假回国的时候，倪震祺已经有了女朋友。女孩听说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淳朴，寡言。
　　倪震带着女朋友跟我和养父母的一群老朋友吃饭。他变得多言，圆滑，豪气地喝酒。也许他不是“变得“，而这本来就是这样子，只是以前我没有什么机会和他这样坐在一起。席间他不知说错了什么，他的女朋友故意扭头假装不理他，他笑着对大伙说：“你看，我老婆就跟小孩一样。”大伙听了呵呵地笑。我也笑，像在冬天的洛杉矶穿着短袖吹着冷气还一直面带笑容。
　　小城的堤园被翻新改造，变成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在堤园上独自看完日出与日落。
　　这是一个普通的平淡的一个女生在她年轻的时候为一个她深爱的男生努力过的事情。也许你觉得很单薄，很无聊，可是，请你相信这就是那个时候的她能做的全部。
　　在她5岁，第一天来到养父母的家，孤单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他走过来对她伸开手，然后把他的手掌搭在她的手上，还说了一句“汪、汪……”她第一次咧开嘴笑得像朵花，心就这样被他永远俘虏走了。
　　请你相信，那些日子是她回忆里最美好的时光。它不可复制，不可挽留，不可带走。
　　Thank you 与Me too
　　三年后我结婚了。
　　我的婚礼很热闹。美国夫君Spencer完全遵照中国的仪式，把结婚的规矩都做齐了。我的亲生父母也被请来了。在S城内最豪华的酒店，Spencer穿着笔直的西装在台上向他们深深鞠躬，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谢谢爸爸妈妈，给我生了养了一个优秀的妻子。”
　　我的父母、养父母以及所有的亲友都对Spencer赞不绝口，觉得我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台下有人起哄喊“Kiss”。他害羞了一下，轻轻朝我吻过来，小声耳语：“I love you.”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倪震祺也在人群里热烈地鼓掌。他像所有来观礼的朋友一样，除了祝福并无其它波澜。他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孩子。轮椅的手柄被他的妻子握在手上。自2003年9月的一天，一辆小车从他的身上经过之后，他的两个裤腿从此只能在风中晃晃荡荡。
　　我收回目光，稍稍侧身接受了Spencer的吻。我张张嘴，最终只浅浅说出了句，“Thank you”。
　　眼泪滑落。当然除了觉得我幸福，没有人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