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碑

来源 :福建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ore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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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黄海兮,1977年生。现居西安。在《作家》《福建文学》《小说界》《十月》《人民文学》《天涯》《清明》等刊发表过诗歌以及中短篇小说。主要作品有长诗《余哀》和中篇小说集《朝花》。
  章镇的天空今天特别空荡,它像雨水洗过的一样,大街上没什么人走动。
  我要出门走走,打算去找王猛喝酒吹牛,但是曹艾说,你今天要是出门,以后你就别再进门了。类似的话她说过很多次了。曹艾是我女朋友,她从江北来章镇三年了,工作换了三次,这次她刚找到一份钢材交易员的工作。
  顺便说一下我吧,我职院毕业后回到了章镇。本来我一直在章镇最大的电子厂做质检员,可是有一次加班時,我突然晕倒在车间,被医院诊断为睡眠性神经衰弱症,需要疗养一段时间,厂方就借故把我辞退了。
  后来,我去了章镇最大的章园安置小区物业做了保安,又因为晕倒在岗位上,不久也被迫离开了,之后再没有找到工作。自从我没了工作,我便给曹艾做饭和洗衣服,她时常对我无端发脾气并且指责我。我心里很烦,我只有喝了酒,呼呼大睡,才听不到曹艾在我耳边的嗡嗡声。
  曹艾使劲地推了推我,我一动不动,她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跟她之间的矛盾和争吵越来越多。比如说吧,我买了春笋和牛肉,准备做春笋炖牛肉,她却说,这菜前几天中午在饭馆吃过了。我怎么知道她过去的几天吃了什么,没吃什么?我便怼了她一句:是不是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吃饭了?
  接着,她的房间里便传来摔杯子甩柜门的声音。
  想起来,我们也有不吵的时候,大概是我跟她做爱的时候,她的嘴被我堵住了。
  这一天,我和曹艾又吵架了,并且我是被她轰出门的。她还顺手脱掉高跟鞋砸向我……
  傍晚,我垂头丧气地来到王猛的住处。
  王猛吃惊看着我说,你怎么啦?
  我说,今晚,我不想回去了,和你挤在一起睡吧。
  他狠狠地摇头说,不可以,曹艾会找来的。
  我只好跟他如实说了,我跟曹艾又吵架了,已经不是一两天,再这么一起生活,迟早会出人命的。
  他哈哈大笑后,说,你又挨打了吧?
  他看着我,我觉得他浑身不对劲。
  我只好承认说,你见过被打的母老虎吗?
  王猛又笑。
  我说,这次,我得下狠心跟曹艾分手。
  哥们,这样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好多次了。
  我问他,吃饭了吗?
  没有。
  搞几个小菜和几瓶啤酒回来,喝上几杯?
  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
  王猛这个小气鬼,我跟他喝酒从来都是我埋单的。
  我说,我还是去找毛盖吧。
  他有点不高兴,他说,你打电话把毛盖叫来吧。
  王猛是我在电子厂认识的工友,他和我一样都是章镇人。因为我们的村子离章镇远,以前我们在电子厂上班时,我和他都住在厂里的宿舍,自从我跟曹艾一起后,我便从宿舍搬了出来。王猛说我重色轻友,我头不回地离开了。后来,他也离开电子厂,去了章镇拆迁办,做了拆迁宣传员。那时,他也常来我的住处喝酒,曹艾的行为会收敛一点。
  王猛在章镇租了一间民房,就一张床铺、一个简易的衣柜和一套平时用来做饭的锈迹斑斑的简易灶具。房子里散发着鞋袜的臭味,看来他好久没有做过饭了。
  毛盖,也是我曾经一起的工友,他现在刚租下一家杂货店。我去过他在章镇的那个杂货店,那里背靠城中村,有很多年轻人来店里买鞋、锅碗瓢盆等日用品,很低廉的价格。毛盖曾经形容这个城中村的门店生意:假冒伪劣和男盗女娼。
  我开始不信,直到他便宜地卖给我一个不粘锅,我炒了几次菜之后,锅底的涂层就出现了剥落。为此,我被曹艾责骂了一顿,她说交的什么狐朋狗友,全是三教九流等等。当我拿着锅气势汹汹地去找他算账时,没想到他对我一脸得意地笑了,说什么好火费炭,好女费汉,好锅费钱。
  这锅九块九,有这么便宜的货吗?他说。
  我只能哑巴吃黄连,怒目相向。
  他对我阴阳怪气说,我的女人呀丰乳肥臀,曹艾有吗?
  我们因此不欢而散。
  这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我对毛盖的生气不会这么快结束的。
  王猛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又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说,毛盖还欠我锅钱呢。
  他说,不就是一口锅嘛,兄弟之间计较它干吗?如果有一天,兄弟抢了你的女人,你该不会拿刀砍人吧?别小气了。
  我还是不愿给毛盖打电话,我说,要打你打吧,毛盖的电话,我是不会打了。
  晚饭在王猛宿舍进行,我去买了菜,准备做啤酒鸭,顺便也买了几罐啤酒。啤酒鸭是我的拿手好菜,这是他们说的。八角茴香、豆瓣酱和姜蒜葱自然少不了。我特意准备了土豆和青椒。以毛盖的饭量,一只啤酒鸭三个人是不够的,所以放些辅材一起将就一下。
  毛盖姗姗来迟,他一脸倦意地说,今天遇到一件倒霉的事。
  王猛说,你迟到总是有诸多借口。
  我懒得理毛盖。我直接端上菜,故意拖长了声调说,开饭了……
  酒过三巡后,毛盖开始讲他最近遭遇的事,他说,我的同学凡凡不见了,他爸——那个糟老头,每天都来杂货店找他儿子。每次都很准时,杂货店要关门时,他便神出鬼没地出现了。比如今天,他又来找儿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儿子去哪了,我和他儿子已经大半年没见面。我跟他一番纠缠后,好不容易把他摆脱。
  王猛说,你说的那个老黄,我有印象。拆他家房子时,我一把抱住他,有人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他却对警察指认说,是我打的他。他儿子凡凡不见了啊,这是报应。
  毛盖和王猛碰杯一饮而尽,毛盖说,这个糟老头开始时隔几天来一趟,后来几乎每天都来,并且快关门时来到店里,我报过警,警察也管不了。   王猛问,警察管不了,还是不愿管?
  他没犯事,警察不管啊。
  要不我帮你治治他。
  别乱来。
  不会的,我只是想吓唬一下老黄,让他不要再来了。
  这事还得让毛细帮忙,替我看守几天店铺。
  王猛笑着对毛盖说,那锅的事,怎么办呀?
  一提起锅的事,我就生气,我不会去帮他守店的。
  毛盖说,那算个什么事嘛,我店里的东西随毛细你挑一件。
  我继续喝着酒,没有接话。
  王猛说,毛细,你怎么看?一起干杯吧。
  王猛举起杯,毛盖也举起杯,他们站起来,我不情愿地举杯喝下。
  至于王猛要对老黄做什么,我也管不着。我只是答应毛盖帮他守店,工资每天一百,也不是纯粹帮忙的事。
  昨晚,我们都喝多了,我和王猛挤在那张单人床上。早上天气阴沉,窗帘严严实实,几乎没有光透进来。我起床时,已近中午。
  我拉起王猛说,毛盖那里你今天还去不去?
  他漫不经心地说,警察也说了,这事也不是个什么事,我们能帮他什么呢?
  王猛,怎么说他呢,喝起酒来,豪气冲天,酒后能忘的全忘掉了。
  王猛问我,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我说,没有,我打算先去看看。
  王猛磨蹭了半天,我们吃完午饭才出发。
  见了毛盖,王猛得意地说,老黄今天怕是不敢来了。
  毛盖呢,对他说出的话本不抱什么希望的,既然来了,还是商量了如何应对老黄这件事。
  王猛觉得先得找到老黄的住处,這事由我负责。我摇摇头,说,我只答应帮毛盖守店,其他的事,你们看着办。
  王猛说,毛细,由你跟踪他。
  我说,没必要吧,不如想个法子让他自己离开。
  毛盖问,有办法了?
  王猛故作神秘说,等着看好戏吧。
  其实也没聊出什么办法来,这时,毛盖的手机响了,是曹艾打来的。原来我的电话忘了充电,关机了。她真能找,找到毛盖那里了。我接了电话,没好口气地说,以后不要跟我打电话,我打算在杂货店待一段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然后直接挂完电话,不让她再说什么。
  毛盖问,曹艾找你,没别的事吧?
  我说,还能有什么事呢?
  毛盖打趣说,她是想男人了吧?
  王猛说,这做男人也得有些骨气吧,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王猛拍了拍我的肩继续说,毛细,晚上我们再痛快地喝上一顿。
  毛盖说,又喝酒啊。
  我说,哥们,一起喝,为脱离苦海,我请。
  王猛说,毛细,你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下午真是漫长而无聊,王猛一直为晚上吃什么犯愁。看他一脸横肉和满身肥膘,我就想笑,本来不高的身材,这两年硬是被大鱼大肉糟蹋成这模样。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和王猛百无聊赖地坐在杂货店等候老黄的到来。
  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仿古砖的地面有些湿滑,王猛坐在门口,东张西望。天色渐暗,王猛说,估计老黄不会来了。
  毛盖觉得也是,这架势像极了约了人打架,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毛盖刚拉下卷闸门的那一刻,一个衣衫打满补丁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但穿着也算干净吧。他是老黄,头发果然如毛盖所说的灰色,如果他不是有点哈腰,其实在我看来,也就五十来岁。但他尽量把身子站直,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毛盖说,你的腰怎么了?
  被狗撞了。老黄说话时愤愤不平,当然我们都知道,他的腰一定是被人撞了。
  王猛故意咳嗽了两声,看着老黄,老黄的眼神似乎有些躲闪。
  毛盖说,老黄,你以后别来了,我真不知道你儿子去哪了。
  我儿子是在杂货店失踪的。
  毛盖想了想说,你儿子失踪前的那天,确实找了我,可没说他离家出走的事。
  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
  毛盖对老黄无可奈何,无论他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
  这时王猛拉着老黄走到旁边私语了几句,果然老黄便走了。
  我问王猛,你跟老黄说了什么?
  王猛说,如果老黄再敢来杂货店,我便刨他家祖坟去。
  我和毛盖一路哈哈大笑。
  王猛问,毛盖,你果真不知他儿子的下落?
  毛盖摇头说,他儿子以前常来杂货店,与我谈论关于黎先生的事。
  我问他,黎先生是谁呢?
  黎先生是我师父。毛盖也没多说黎先生的事。
  王猛说,老黄以后保证不会来了,我们今晚喝个痛快。
  但毛盖不信,他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王猛说,等着瞧吧。
  在龙泉寺路,我们找了一家烧烤店喝酒,王猛和毛盖还为老黄的事争论不下。这了无生趣的话题和啤酒瓶被摔碎的声音响彻夜晚。旁边的吃客都在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正在密谋天下最牛的事。
  毛盖瞪大了眼,问,你有什么法子把他撵走?王猛的话,他半信半疑。
  王猛说,你放心出门吧,这里交给我和毛细。
  毛盖同意把杂货店交给我一段时间,他觉得最近心情比较烦乱,正好也可以休息一下。而我跟曹艾的关系正是紧张期,也想一个人静静。如此说来,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喝完酒,毛盖回了杂货店。我和王猛慢悠悠地走在章镇的大街上,王猛打着饱嗝突然说,那不是老黄吗?
  老黄?哦,在路灯下他远远地蹲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王猛说,我们上前去把他整蛊一下。
  你别乱来。
  王猛故意问,老黄,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老黄没作声,也不看他。
  我已经闻到了老黄身上的酒味,他喝酒了。我跟王猛说,他可能喝多了。   王猛问他,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他不说话,也未抬头看我们一眼。
  他可能对王猛并不信任,也可能他真是喝酒喝多了。
  王猛说,瞧他那怂样,今天算啦。
  他说完踢飞了一个路边的空易拉罐,我们摇摇晃晃地走着。我竟然有些同情起老黄。我对王猛说,他儿子也许真的不见了。
  王猛说,这也不关我的事。
  我说,你没必要这么对他。
  王猛说,老黄就是耍赖,變态的拆迁户心理。
  他说起话来骂骂咧咧。路灯下,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
  王猛突然回头一看,老黄哈着腰向右拐进了一条窄巷。王猛做出一个OK的手势,说,我们跟上去。
  我们尾随他穿过这条窄巷,过了马路。他来到老钢厂家属楼,那道铁门“吱呀”一下,他进去了。
  王猛说,我想到好办法了。
  我问,什么办法?
  他说,我也可以去他家找人嘛,这叫以牙还牙。
  第二天,我便早早起床,毛盖打来电话催我快到杂货店。
  他说,我和黎先生要去洛阳,可能半个月,也可能更长一点时间。
  我对他去哪里没什么兴趣,我关心的是每天一百元的工资是否能够兑现。他看出我的担心,说,杂货店每天卖出的货也够你的工资吧?
  我觉得这事,他不至于赖账。
  离开时,他说,杂货店价格表在桌台的抽屉里,进货渠道和电话也在,我平时住在店里,货柜后面有张沙发床,你可以将就这么住。
  我并没客气,点了点头,至少我暂时有了安身之地。
  杂货店这几天的开门迎客,一切按部就班。因为无聊,我翻翻丢在躺椅上的那本卷边的《周易注疏》。毛盖的抽屉里还有一本《太乙神数》的书,对我来说那是一本天书。我想不明白,毛盖这个职高毕业生他能看懂吗?我呸了一下,毛盖,你装神弄鬼吧。
  王猛这时打电话来问我,老黄到杂货店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可是不敢再来了。
  电话挂掉后,我看见老黄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门口中间的小凳上。
  我很不客气地用小腿蹭了他的身子,说,老黄,我还要做生意呢。
  他惊诧地看了看我,问,怎么是你?毛盖呢?
  我骗他说,我已经接手杂货店了。
  他又问,毛盖呢?
  我说,毛盖不来了。
  他站起来,拿起凳子正要离开,我拦住他说,我还有事问你。
  他转身溜走,其实,我只是想警告一下他。没想到他站在不远的街上,盯着我,他并不信我说的。
  上午的顾客不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我坐在门口晒太阳。
  隔壁店是一家花店,店主是个年轻的姑娘,她除了摆弄那些花花草草,比我更加清闲。我跟她搭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复我。
  我问她,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她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是老黄吧?章镇黄村人,以前的钉子户,听人说是疯了。
  疯了?不会吧,我看老黄说话挺正常的。
  她说,章镇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哦,没人管吗?
  管得过来吗?
  我又问,你见过他儿子吗?
  她摇头,说,有人说他儿子死了,怎么死的,没人提过,他住的房子拆了,拆迁款又被骗了。
  这些关于老黄的事大都没头没尾,但他儿子不见了的事却是千真万确。
  老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带着这些疑问,我对他的过去产生了兴趣。
  这条街上的门店很多是分给以前的拆迁户,他们靠收租过着清闲的生活。
  黄昏时,旁边的店面像往常一样拉下了卷闸门,偶有些夜店的灯光还在,那是美容美发店和便利店。因为小区是新建的,搬来住的人还不多,到了晚上这条路上的行人更少了。
  我住在杂货店里,今天没有拉下卷闸门,因为我没地方可去,我也不想回到曹艾的住处。她一刻不停地在我耳边唠叨,今天你应该做什么,明天你去做什么,我即便按她要求都做了,她还是会埋怨我没做好。她是嫌我没稳定的工作收入养活自己。哎,不想这些了。
  我坐靠在躺椅上,初冬的风吹进来,冷飕飕的,我加了一件背夹,是毛盖穿过的,还有汗臭味。我小寐了一会儿,已经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敲着桌子说,睡得像猪一样,东西都被人拿走了。
  迷糊中,睁眼一看,是曹艾。她怎么来了?
  我站起来伸了懒腰,假装没听见。我轻描淡写地说,你来啦?
  她质问我,你不准备回家了?
  要回的,但我现在帮毛盖看店,暂时回不去。
  她更加大声地说,毛盖死到哪里去了?
  他出了一趟远门。
  你们不会瞒着我在做什么事吧?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怎么解释她都不会相信。
  曹艾既然来了,她一定会仔细看看的。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她都不会罢休的。当然我是说如果真有金屋藏娇的话。她有狗一样灵敏的鼻子和闪亮的眼睛,我在她的面前必须是一个透明的人,一览无余地面对她。
  我说,有人找毛盖麻烦,我帮他看守几天店铺,按天给我工钱。
  毛盖是什么角色,他会给你付工钱?
  毛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毕竟卖货的钱还在我手里。
  曹艾想了想,也这么认为,就不说什么了。她问我,毛盖遇到事了?
  我说,老黄不见了儿子,可是他认为毛盖知道下落,老黄经常来找他,把他心情搞差了。
  曹艾说,毛盖也不是什么好人,该是他的报应。
  她又跟我提起在毛盖这里买锅的旧事,免不了重新把我数落一顿。
  天黑下来了,我们打算关门去吃饭,这时,店门口站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掉了皮的黑色人造皮革外衣,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我一看,指给曹艾说,喏,他是老黄,找毛盖的那个人。
  曹艾瞧了瞧他,问道,你找毛盖干什么?
  他说,我找儿子。
  曹艾说,毛盖把你儿子弄丢了?
  他说,我想找他,他知道我儿子去了哪里。
  曹艾说,但毛盖不在这里。
  曹艾拉下卷闸门,老黄失望地坐在店门的水泥台阶上,他说,毛盖一定知道我儿子在哪里,不然他不会离开章镇的。
  过往的路人纷纷驻足下来,以为我们欺负了他,他们窃窃私语。
  好在老黄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土说,我没事,没有毛盖,我也会找到我儿子。
  老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用卫生纸包好的照片,给路人一一地看,路人摇了摇头,纷纷离去。他皴裂的手布满了一层蜘蛛网般的纹路,又脏又黑。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那张照片已经卷边,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戴着眼镜,瘦弱地靠在墙上。
  于是,我问他,这是你儿子?挺帅的。
  他似乎来了劲,凑过来把照片小心放在我手上,自豪地说,他还是个大学生呢。
  我问,毛盖跟你儿子认识?
  他是知道的,我儿子以前经常来这里。
  你儿子也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他说,不会的,他是躲着不见我。
  曹艾笑着说,说不定有个小妖精勾走了你儿子。
  老黄摇了摇头离开了。
  那天夜里,曹艾问我,你信老黄的话吗?
  我说,他找他的儿子,我找我的女人,两不相干。
  曹艾笑得咯咯咯,像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老黄今天却来得早,他先是去了杂货店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小酒,要了一袋酒鬼花生。他穿着昨晚的那件掉了皮的黑色人造皮革外衣,径直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杂货店和花店之间的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然后,他把小酒和花生米摆在台阶上,竟然大清早喝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妨碍杂货店的正常营业,但是非常碍眼,我得想个法子把他支走。
  我准备了一盆洗完拖把的水,打算把这盆脏水泼洒在台阶上,这样他就没有了地方可坐。但我的想法最终没能实施,因为等他喝完酒,他却靠在墙根睡着了。
  店里的生意早上比较清淡,我无聊时便琢磨出了一个法子对付老黄。我叫来几个顽皮的孩子在街道上踢足球,一个飞奔的足球撞上了老黄,可是也踢坏了杂货店的门玻璃。今天还得花钱重新换装玻璃,这还不算最倒霉的,把老黄赶走后,我收拾地上的玻璃碴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这混账的老黄。我骂道。
  我决定给王猛打电话,找他一起帮忙。
  王猛在电话里幸灾乐祸,说,晚上我过来找你,不见不散,但你得准备好酒好菜。
  这简直是趁火打劫。我说,这花费要记在毛盖的账上。
  他哈哈大笑。
  挂完电话,我赶忙把那盆洗过拖把的脏水泼在台阶上,又联系了换玻璃的人。我花去四百元,非常心痛。
  这一天下午,老黄并没有出现。
  我想起王猛曾经说过的挖他家祖坟的话,那只不过是唬唬人,揍他一顿也只能伤其筋骨,像老黄这样的人,我想得换种法子。我打算接近他。
  傍晚,有一个人来到杂货店,自称是租客,他来找毛盖。
  他说明来意,原来毛盖要把这个店转让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三天前。
  这不是毛盖出发的那天吗?既然他不想干了,他也不必让我来为他守店的。我有一种被人骗的感觉,不知毛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问我,你跟毛盖是什么关系?
  我说,朋友而已。
  哦,毛盖说过去哪了吗?
  没有,但他遇到麻烦了。我故意说,这里不适合开店。
  他问,会有什么麻烦呢?
  有人每天都来杂货店找他的儿子,弄得生意没法做了。
  果真有这种事?
  我肯定地说,他马上要来了。
  那人半信半疑,似乎对我说的事的兴趣大过了这个店面。
  他说,我倒想看看这人究竟是谁。
  王猛来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他问我说,老黄在哪?他來了没有?他那猴急的样子,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我说,他还没来,我们等着他。
  王猛说,要不先吃饭吧,我已经很饿了。
  我说,万一他来了呢?
  他说,可以买点卤味鸭脖子和凉菜,我们边吃边等,也不耽误。
  正当我准备出门买些啤酒时,老黄已经站在门口了,他的突然出现让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大家居然半天都没说话。
  显然,老黄遇见了什么熟人一样,头根本不抬一下,就转身要走。
  那人问老黄,你怎么见我就走呢?
  老黄说,黎先生,你也在这里。
  老黄不想见他,他们原来是认识的。
  我忙上前问他,你又来干什么?
  老黄说,我儿子是在黄昏时不见的,他之前来过这里,我想他一定会在这时候出现的。
  王猛却说,你儿子死了,不会再出现了。
  我给王猛示意了一个眼色,让他不要胡说。
  王猛越说越玄乎,甚至连死亡的地点和时间都说了。
  老黄摇摇头,说,他没死,他还活着,我前不久在这条街上见过他,正是黄昏的时候。
  老黄使劲地摇头,他突然对黎先生说,杀人了,杀人了。他说着说着,又离开了。
  黎先生问王猛,他儿子真的死了?
  王猛说,我哪知道啊?
  我说,王猛,你够狠的。
  晚上,黎先生坚持要请我们吃饭,他接手杂货店后,希望我继续帮他守店。王猛怂恿我赶快答应这件美差。他对我悄悄地说,晚饭有了着落,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我问黎先生,这店你准备做什么呢?   黎先生说,我打算做旧物收购。
  王猛在一旁帮腔说,其实,毛细的父亲是杀猪的。
  黎先生笑了。
  我父亲已经死了好多年,怎么成了杀猪的?
  黎先生说,我看好你。
  我不停地给黎先生敬酒,没想到他酒量那么好,竟没一丝醉意。而我和王猛却有了醉意。
  告别黎先生后,我们摇摇晃晃地走在章镇的街道上,在一处窄巷拐角的暗处,我们边说边笑地对着墙撒尿。
  王猛说,听黎先生口音是外地人,他跟老黄很熟啊。
  我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王猛说,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奇怪。
  我们正说着,黑暗处,突然站起了一个人,把我们吓了一跳。那个人朝前面跑去。
  王猛说,真倒霉,撒尿也不让人省心。
  我说,你一定是把尿撒在他身上了,背影看起来像老黄。
  王猛说,老黄啊,要是知道他是老黄,我就不尿了,我的童子尿贵啊。他很得意地哈哈大笑。
  我说,我看老黄一点也没疯,为什么有人以为他疯了?
  王猛说,他要是没疯,你就疯了。
  他又哈哈大笑。
  接下来两天,老黄没来杂货店,不知什么原因。
  王猛吹牛说,我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鬼见了我也会跑的。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毛盖归来的时间马上到了。毛盖出门这趟,没有给我打电话,他对杂货店不太关心。在我和王猛想办法赶走老黄时,他却不动声色地把杂货店转手给了黎先生。
  我发短信问毛盖:你什么时候回来?
  毛盖回复:再麻烦你照看几天杂货店。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老黄没来杂货店了。
  毛盖:哦,你们做得好。
  我:你赶快回吧。
  这时,曹艾打来电话问我,毛细,你打算在杂货店这样待下去吗?
  我说,等毛盖快回来再说吧。
  曹艾生气地说,看来你这店小二打算一直做了。
  我说,我也是闲着,帮他照看几天。
  曹艾说,你还是正儿八经地找个事做吧。
  我没跟曹艾说关于毛盖的杂货店转让的事。我觉得这事不一定成,再说,毛盖这些年也是过着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生活。杂货店没干多久,又要转让了,不赚钱的吆喝。换作我,也只能卷铺盖走人。
  过了几天,我给毛盖发了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我暂时回不来。
  我:杂货店怎么办?
  他:黎先生会和你联系。
  他所说的黎先生,是上次来杂货店的那个人。
  我:黎先生来杂货店找过你,我见过他。
  他:这些天的售货款算作你的工钱,其他的货交给黎先生处理。
  这像一场预设好的独幕剧,没想到很快独自结束。
  我骂道:混账的毛盖。
  他不再回复我。
  当我将毛盖已把杂货店转手的确切消息告诉王猛时,他一点也不叹息。他说,这是迟早的事。
  毛盖早想逃离杂货店,老黄成了他的借口。
  我问,你是否早已知道?
  他说,我对他的事不感兴趣。
  我再打毛盖的电话,他从此关机。
  我觉得继续在杂货店待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老黄这几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我心里的一个谜团。
  三天后,黎先生出现在杂货店。他依旧是那副堆着笑容的脸,显得特别真诚的模样,他说,我跟毛盖已经谈好转让事宜,这几天你可以处理库存了。
  我也没什么说的,毕竟我是来帮忙的。
  我问,这些货品怎么处理?
  他让我决定这些货品的去留。我打算叫曹艾过来,有些东西,我们还用得着,让她拿回家去。有些东西,比如说锅碗瓢盆,也用不了那么多,折价甩卖。我打电话告诉王猛说,杂货店的东西要处理,你需要的话,过来拿吧。
  王猛说,有台灯吗?
  我说,没有,有各种白炽灯泡,给你留几个吧。
  他说,要我帮忙吗?
  我说,有空的话,明天过来帮我整理东西。
  他说,好吧。
  挂了电话后,黎先生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
  他说,你就留下来帮忙吧。
  黎先生是四川人,他在龙泉寺路开了一家大碗茶楼,听说早年贩卖过建材,现在还是风水先生。用王猛的话说,黎先生过得安逸啊。
  我留下来为黎先生做事,逃离曹艾便有了借口。于是,我跟曹艾电话里说起今天的事,她很兴奋地说,好呀,好呀。她的想法与我的想法居然不是一回事,她所想的是我终于有事可做,不用她养着我了。
  晚上,我开始整理打包一些用得上的物品,另外的一些可能暂时用不上的物品,我争取再卖掉一部分。我特意在图文制作店做了一张打折甩卖的宣传海报张贴在店外。忙完这些事,已经深夜,我准备关门睡觉时,老黄早坐在了靠墙的台阶上。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没发觉。他侧着身子扭头往店里看了看,确信只有我一个人时,便站了起来。
  他怯怯地问我,毛盖真的不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嗯。
  他表现得很无奈,又问,王猛今晚不来了?他似乎很害怕王猛。
  我說,他这两天要来杂货店帮忙搬东西。
  我可以帮你,我有力气。
  我说,你不找儿子了?
  他说,不找了。
  又听人说,老黄早年在秦岭监狱服刑,至于原因,有人说是因为家暴失手打死了女人。还有人说他原本就没有儿子,他女人带着一个男孩跟了他,后来那个女人走了,儿子留给了他。
  章镇的好事者总是习惯于茶余饭后的捕风捉影。
  其实,要弄清楚这些事也不难,去问问社区的人便可清楚,有关老黄的家庭成员、房屋面积、拆迁赔偿,甚至是犯罪记录,那里都有案可查。可是自从他们的村子拆迁之后,这些陈年旧事随着村庄一起消失,好事者已经提笼换鸟。   我问老黄,你怎么认识毛盖的?
  他想了想说,我认识他时,他在派出所做协警,他答应帮我找儿子的。他不做协警后,收了我的钱,说是继续帮我找儿子,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哦,我突然想起毛盖的确是做过协警的。他脱下的那套旧制服之前还挂在杂货店睡床的床头上。
  但老黄所说的,我不全信。他时常语焉不详地说了很多别人并不关心的事。
  毛盖如果真的收了他的钱,那么他们之间一定隐瞒了什么。
  对于老黄这样的拆迁户,按理说,他不必为吃穿计较花钱,但从目前老黄的生活处境看,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我暗暗观察了他好久,今天他依旧穿着那件掉了皮的黑色人造皮革外衣,已经一段时间没换了,身上散发着体臭,灰白的头发长长了许多,他该洗澡了。再这么下去,我也得躲着他走了。
  我说,老黄,你该洗澡了,换身新衣服。
  他笑了笑,并未回答。
  我又说,夜深了,你该回家了。
  他低着头,跟我要了搓澡棒和搓衣板。
  然后我送他两块老肥皂和一个搪瓷洗脸盆。他很感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元钱的纸币给我。
  我没收。我说,都是送给你的,店里这些物品今明两天都要处理掉。
  从那刻起,我竟对他有了恻隐之心。
  王猛一大早来了杂货店,我们把物品摆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拿着扩音器大声叫卖,围观者众多,买的人却少。一天下来,也没卖多少。王猛喊得嗓子嘶哑,他垂头丧气地说,这么多东西怎么卖得完?
  我说,卖剩的送人。
  我把昨晚老黄说毛盖收了老黄的钱跑路的事,告诉了王猛。王猛不信,而且他的语气坚决。
  王猛说,老黄那个疯子的话,能信吗?
  我只好胡诌了一通,说,不信,不信。
  这一天下来,我们累得腰酸背痛,便早早地关门休息。
  第二天一早,外头有人敲门,我拉起卷闸门,来人却是老黄,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剪了短发,他怔在那里,说,毛细,我有事找你。
  王猛还睡在沙发上,没有起床。他把我叫到街道尽头右拐的地方,低声地说,有毛盖的消息了。
  我问,毛盖回来了?
  昨晚,我看见他和黎先生一起,在龙泉寺路的大碗茶楼。
  我问,你跟踪他?
  他说,不,是他们跟踪我。
  我说,怎么讲?
  他说,关于一块碑刻的事,可能与我儿子有关。
  我问,什么碑刻?
  他说,以后我讲给你听。
  我说,所以,你现在不找儿子了,他们也找不到碑刻了?
  老黄没有否认。他今天像换了个人似的,表现得很谨慎。
  我说,没事的话,我回店了。
  老黄特别提醒我,说,今天所说的事,不要告诉王猛。
  回到杂货店时,王猛问,刚才谁找你?
  我骗他说,隔壁花店的老板,她需要几卷胶带扎花,我过会儿送去。
  下午的叫卖效果一般,连卖带送也没出货多少,王猛让我打包杂货店余下的物品,有些确实没什么用处,送给了拾荒的人,有些物品太大,也给了拾荒的人。王猛只要了几个白炽灯泡,其他的东西,足足装了两辆三轮车。曹艾说,我都要了,拿回家慢慢用。我想,其中一些物品恐怕一辈子也用不上吧。
  收拾完,货架也不要了,送给花店放置花盆挺好的。花店老板嫌占地太大,最后只好叫了收废品的人拉走,只留下一张简易床和躺椅。
  王猛数了数今天卖货的钱,一共是五百六十元。他说,晚上撮一顿吧。
  我问,昨天卖货的钱呢?
  他狡黠一笑,说,我先拿着,这个月的工资又拖欠了。
  我想起他以前从我这里借的一千元钱还没还呢。
  王猛说,晚上吃饱喝足,我带你去做一件大事。
  他有什么大事可做?我不屑地说,我们还能做什么大事?
  我带你去找老黄。
  找他干什么?不是撵他走了吗?
  他神秘一笑。
  吃完饭,天色微黑,王猛让我去跟踪老黄。
  我说,没毛病吧?好不容易摆脱他。
  我根本不知道王猛要干什么。我问他,王猛,为什么是我做?
  王猛说,因为他信任你。
  我问他,谁让我这么做的?
  他说,黎先生。
  从我见到黎先生的那刻起,王猛极力介绍我继续留在店里帮他做事,然后,老黄一见他就躲,他们之间以前一定有某些瓜葛,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记得老黄跟我说过,要找他的话,去龙泉寺路的大碗茶楼附近找他。
  王猛说,你今晚在大碗茶楼等他。王猛早知道老黄去过那里。
  大碗茶楼的大门由榆树老木做成,大门的底座是对称的青石门墩,两边摆着一对石狮,这些老物件都是从黄村拆迁的老房子搬来的。石磨铺成的小路,显得很惬意。店内大厅的布设、拴马桩和布瓦做装饰的隔断,把茶桌分开,落地灯发出昏黄的光。养着金鱼的鱼缸,用的是过去牲口们饮水的石槽。我要了一杯本地的竹葉茶,坐在窗户边。如果老黄出现的话,我第一眼便能看到。
  那杯茶已经被冲泡得索然无味,直至我起身离开时,老黄也没出现。
  看来今晚老黄根本没来大碗茶楼。在返回杂货店的路上,我接到王猛的电话,他说,老黄在杂货店门口因为跟人发生口角,被打了。
  我问,严重吗?
  王猛说,不太严重吧,你赶快过来看看,他是来找你的。
  我很吃惊,那么晚了,他去杂货店干吗?
  老黄坐在杂货店的台阶上,他抱着头。我问他,你不要紧吧?
  老黄说,不要紧的,右眼角有些肿痛。
  我又问,谁打的?
  他说,没看清。   老黄今天换了件西装,这与他真的有些不太搭配。那件西装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像是灯芯外加了一个玻璃罩子,即便是他加厚了几层衣服,还是显得松松垮垮。
  他的右眼充血,周边的皮肤发青。
  他说,他们都是为了那块碑刻……他们以为碑刻还在我这里。
  原来,三年前,黄氏宗祠拆掉后,被挖出的那块碑刻,上面有关于洪武三年(1370)黄氏一族从江西修水到瑞昌经湖北阳新再迁往大冶章镇的记载,其迁徙时间历时三百年,十五代人。碑文落款“康熙九年”。
  原来老黄和毛盖之间,还有一块碑刻的故事。
  这块碑刻被人倒卖了好几次,老黄一直追踪到现在。但他们都怀疑碑刻在老黄那里,老黄却认为在黎先生那里。
  老黄说,那块碑的意义对他来说,是命,这碑不能丢,这是黄村最后的陈迹。
  他说话的语气低沉。
  我同情他今天的遭遇,无辜被打,安慰他几句,但他倔强地说,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又说,我知道王猛也在打探碑刻的下落。
  我问,这碑刻对于他们那么重要吗?
  他说,这碑文传说藏着一个秘密。
  秘密?
  老黄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露出上次的小腿伤让我看,看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挨打。
  你为什么不报警?
  他说,没用的。
  他的无奈和懦弱让我吃惊,但他的执拗却让我深陷其中。我问他,我能帮你什么?
  老黄说,我只想要回那块属于黄氏宗祠的碑刻,我可以花更多的钱买回来。
  碑刻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说,有人说在黎先生手里。
  我问他,碑刻是怎么到黎先生那里的?
  老黄给我透露了关于碑刻的事:起先,碑刻在他手里,却被他儿子凡凡卖了。几经倒手,碑刻被毛盖收藏了,后来,他又从毛盖那里花了几万元买了回来。可不久,这块碑刻连同他儿子凡凡一起失踪了。
  我问他,碑刻与藏宝有关吗?
  有关碑的传说被添油加醋,在章镇,有人将碑刻和黄氏太公墓联系在一起,传说碑文记载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它与陪葬品有关。
  他说,没有的事,但有人信了。
  我说,他们都说知道碑文秘密的人只有你儿子,你信吗?
  他摇头。
  我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先要找到儿子,我儿子确实跟这事有关,但不关碑刻的秘密。
  杂货店的装修迟迟没有动工,黎先生究竟要做什么,他没说,黎先生让我继续待在这里。每天,我没事可做。老黄经常白天到店里坐坐。有一次,我请他喝酒,要了两个小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他一顿可以喝两瓶二两的小酒,酒喝多了,话自然多了起来。他告诉我关于黎先生的事——
  三年前,章镇来了一个道士,他是江北人,大家管他叫黎先生。他拿着罗盘来到黄村挨家挨户看风水,在村子转悠了半个多月。他跟村民讲了一些紫薇斗数、八卦六爻、易学术数、奇门遁甲方面的知识,有时還给村民看面相、手相,不久他跟村民都熟了,也帮忙看关于婚期、建房的黄道吉日,从不收钱。他低价收了一些旧器具,比如斗升、扇车、秤砣、石槽、石磨、石臼和舂等,甚至是村民弃之不用的老家具。后来,房子拆迁,那些旧石板、石墩、石狮子和房檐饰物甚至是旧的瓶瓶罐罐,都被他买走了。再后来,他在龙泉寺路开了家茶楼,那些被收购来的农村旧物件都放在那里用来做装饰。
  黎先生原来是茶楼的老板。
  我说,我想知道碑文写了什么。
  他说,碑文我看了,没什么特别,并不像有人传说的那样。可是,他们以讹传讹,到处散布凡凡是唯一知晓碑文的人。碑刻的拓本还在我这里,根本没什么秘密。
  可是有人不信。
  我问,王猛为什么说你儿子死了?
  他说,他一直想得到那块碑刻,他至今以为碑刻在我这里。
  我又问,你为什么找毛盖打听你儿子的下落?
  他哽咽了,说,黎先生是毛盖拜师学艺的师父,黎先生也想得到碑刻,他们一定也在找寻我儿子的下落。
  一个人的消失,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对这块碑记载的黄氏太公墓的事越来越有兴趣,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个秘密。
  一天,我约老黄去他的黄氏太公墓看看。他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并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太公墓的位置。
  我问,碑文是如何记载的?
  他说,碑文里提到的地点是“冶湖岸,金XX,黄塔边”……关键的两个字已模糊不清。那座塔早就坍塌。
  他继续说,黄氏的后人也在找太公墓,但黄塔在哪,具体位置没人知道。
  冶湖的湖岸离章镇十几里,与金字联系在一起的地名有十几处,但从来没听说过有座塔。
  去哪里找呢?从碑文入手,可能性不大。《大冶县志》关于黄村的记载没有任何文字。
  我决定从搜集章镇的民间故事入手,也许能找到蛛丝马迹。有一天,老黄意外地给我讲了一个他小时候听村里老人给他讲的故事:
  从前有个渔民,叫黄有贵,家里很穷,在大户人家打长工。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出门捕鱼,突然在冶湖上遇到狂风暴雨,他救起一个落水的女子。他的渔船在湖上漂泊了好久,直到第三天早上,才漂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停下来。后来,他再也没法回去,便在金山下的金竹窝开垦耕种,后来和那个被救的女子结婚生子。十年后的某天,她却突然消失了,留下一封信,告诉他不要再找她,她要回去了。如果真想她,在屋后的一棵樟树下刨地六尺,那里有他想见到的东西。黄有贵挖出了一只闪闪发光的金凤,他的妻子化成了一只金凤。他把金凤藏在床头,每天夜里,他梦中都能听见它的叫声。儿子长大成人后,黄有贵在一天夜里抱着金凤死于屋后的那个坑里。原来那女子是由那只凤变来的,向黄有贵报恩的。
  我顿时觉得,“金竹窝”是否跟碑文模糊掉的那两个字有关呢?   老黄说,我们去金竹窝看看吧。
  金竹窝在金山下,不在湖边,离湖还有十里地。
  它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山坳,在1958年修成了水库,没听人说过挖出什么古墓。但是,山边有很多旧墓碑,碑文已经斑驳,有些字已经看不清,能看清的是一些大字,先祖黄公某某大人之墓等,好多落款年号竟是乾隆某年。杂草丛生的坟堆已是好久没有人来祭扫了。
  民间传说毕竟是捕风捉影的事。但不知怎么的,黎先生听说了我去找墓的事,他对我说,那块地,村主任早在三年前就租给他了。
  我非常吃惊,黎先生早在三年前就很便宜地拿下了那片土地三十年的使用权。他当初想在金竹窝搞个养殖场。按照他当初的想法,为的是带动附近村民的就业和致富,可是三年来,他什么也没做,任凭荒草乱长,土地荒芜。
  他问我,有什么发现?
  我故意岔开他的话题说,黎先生,那片土地水草丰美啊,打算用來做什么呢?
  他诡秘一笑,说,农业观光风情园。
  我夸黎先生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他说,将来还得请你帮忙。
  我又问,店面准备做什么呢?
  他说,旧物收购。
  接下来,我像往常一样住在店里,曹艾好久没来看我,我跟她的联系越来越少。我跟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气势汹汹地说话。有一天,她说她没事做了,想来看看我。我说,好吧。她还让我跟毛盖说说,让她也来店里做事。
  自从黎先生接手店面后,我一直闲着,曹艾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但我依然说,好吧。这段时间,王猛却频繁来到杂货店找我喝酒,几乎是每隔一天的样子。他突然变得很大方,虽然我们吃的都是小馆子,花费不多,但每次都是他主动付钱。这换了以前是没法想象的。既然王猛也不缺钱了,他过去借我的一千元钱该还我了吧。可是他老说再等等,再等等。
  店面的装修变得遥遥无期,我开始烦躁起来。
  老黄几次来找我去黄村看看,我都拒绝了他。一时间,我对碑刻的事毫无兴趣。
  老黄见我不再有以前的热情,便也好几天没来找我了。
  我问黎先生,店铺什么时候装修?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回答我,快了,快了。
  黄村的二期拆迁一直停滞。王猛告诉我,黎先生的机会快等来了。
  我不知道王猛所说的意思,我问,黎先生的店铺跟黄村的继续拆迁有什么关系?
  王猛说,关系很大,他正要回收黄村继续拆迁后的旧物件。
  我顿时明白,原来黎先生还在干他的老本行。
  王猛又说,我已经从拆迁办宣传队辞职了。他的这份工作曾经让我羡慕不已,但他却辞掉了。如此说,黎先生的店铺真的要开张了。每到了月末,他便派人把工钱送来。前不久见过黎先生,他没有跟我说起这事。
  今天,曹艾也来了。曹艾噘着嘴,责怪我不给她介绍工作。可我有什么能耐给她介绍工作呢?
  曹艾说,黎先生还招人吗?
  我说,这事王猛比我清楚吧。
  王猛说,我问问吧。
  曹艾说,我看做店小二也挺好的。
  王猛说,大碗茶楼正好招服务员呢,我跟黎先生说说。
  曹艾有些矫情地说,还是王猛为我想得周到。她涂满粉底霜的脸顿时像蓬松的大白菜。
  这里有什么好的,我每天无所事事,现在再添上王猛,不过是两个人无所事事。如果再加上曹艾,又会多出一个人无所事事。当然,黎先生也不过问我每天做什么。
  自从杂货店歇业,我已习惯了自己的角色,我睡得很早,起得很晚,我的睡眠性神经衰弱症再也没犯过。
  中午,还是王猛请我们吃饭。
  曹艾说,王猛,你是拆迁户啊。
  王猛说,毛盖是拆迁户吗?他不也一样在外面玩消失?
  曹艾问,毛盖还没回来?
  王猛说,谁知道呢。
  曹艾说,你们男人啊,真快活。
  曹艾给我使了眼色,我懂她的意思,她让我跟王猛敬酒,说说关于她工作的事……可我做不到,王猛那张大嘴能信吗?他还欠我一千元钱没还呢。
  晚上,喝了很多酒的王猛神秘地说,毛盖和黎先生正在做一件大事,是关于黄氏太公墓的事。他们曾经认为太公墓在金竹窝一带,从他们得到碑文的那天起,黎先生就租下了那块土地……
  大约半个月后,毛盖给我打来电话,曹艾可以去茶馆做收银员。他还说有些事跟我聊聊。
  当我把消息电话告诉曹艾时,她说,王猛已经告诉了我,这次真要谢谢他。
  毛盖要跟我谈什么呢?我说,老黄不找儿子了。
  毛盖说,碑刻的事,你知道吧?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听说过。
  毛盖说,我们在黎先生的茶楼见吧。
  那是我三个月后第一次见他,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道士袍,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脸诧异,而他笑了笑。
  我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他说,去了趟终南的金仙观研修道法。
  我问,还好吧?
  灯光下,我仔细看了看他,他的脸像几个月没见到阳光一样,脸色白净。从他有些飘忽的眼神来看,我不信他刚刚归来。
  他说,挺好的。
  他的手摆弄了一下茶杯,接着说,你在黎先生这里干得还好吧?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自从他的杂货店转让给黎先生后,一直没有装修。
  我答,还好。
  我们互相寒暄了几句,气氛有些拘谨。
  接着毛盖开始了今天的正题。他说,碑刻的事,你怎么看?
  听说碑文关键的字被毁了。
  他说,但没人见过碑文。
  你和黎先生没见过吗?
  他摇了摇头。
  我在老黄家见过拓本。   他眼睛一亮,说,你有新的发现吗?
  没有。
  他说,黎先生对碑刻很感兴趣,不是为了寻宝,他是想弄清曾经的黄塔寺在哪里。
  我并不关心黎先生的事。
  他说,黎先生是我的授业先生,他对阴阳、民俗、易学和碑刻都很有兴趣,他想看看那块碑刻。
  我说,碑刻真的不在老黄那里。
  他长长地叹气说,算啦。
  毛盖这次像变了个人,他说话不紧不慢,不再粗声粗气。
  我说,所以,你们都在找你的同学凡凡的下落?
  毛盖说,我没有,一切随缘吧。
  我开玩笑说,你让黎先生占卜一卦嘛。
  他露出久违的笑。我也一起笑了。
  我们又聊了一些以前的事。毛盖说,我还欠你一口锅。
  关于黎先生跟他的关系,我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告訴我,他认识黎先生是在两年前,黎先生来杂货店买罗盘,看到他墙上挂的铜镜,表示愿意花大价钱买下来。那面生锈的铜镜原先挂在老屋大厅的房梁上,后来翻修老屋时换上了玻璃镜。老人常说,铜镜镇宅辟邪,福星高照。铜镜没什么用途,他便把它挂在了店里。他们便这样认识了。他把铜镜卖给了黎先生,后来又跟黎先生拜师学艺,学习阴阳八卦和易学。于是,就有了后来转让杂货店的事。
  我笑着说,毛盖,你也快成了黄半仙。
  他说,这算不了什么,黎先生懂得多,我以后要好好学习。
  这次见面,毛盖还聊到老黄儿子的事。毛盖最后一次见到凡凡是在今年夏天的某个傍晚。他刚从外地回到章镇,来到杂货店找毛盖,问毛盖哪里可以买到白芨。他买白芨不是用来治病的,而是用来拓碑的,可以肯定的是,碑刻一定在凡凡那里。从此以后,凡凡再没出现。
  于是,老黄以为毛盖一定是隐瞒了他儿子的事,几乎每天都来杂货店打听凡凡的下落。
  毛盖很是无奈地说,从此没人见过凡凡。
  我问毛盖,黎先生见过凡凡吗?
  他说,没有。因为凡凡一直在外读大学,今年才毕业的,一直未在家。
  哦,原来这碑刻后面还有这么多关系。
  我又问,凡凡为什么要把碑刻偷偷卖了呢?
  毛盖说,也许是他自倒自卖吧,碑其实在他手里,他正在做拓碑的事。
  毛盖的话不无道理。
  随着年关到来,杂货店的装修终于完成。黎先生开的是一家旧物收购店,他回收农村拆迁房的老旧家具、房梁、雕花木窗门、石碾、石槽、石磨,甚至是旧砖布瓦和水缸。有些人也主动过来询价,想卖掉不用的旧物。
  我被黎先生安排在店里看守。王猛负责外围的洽谈和收购,收满一车后,黎先生叫车拉走。这些旧物件大都拉到金竹窝存放,黎先生在那里临时搭建了一个工棚,养了两条狼狗,专门安排一个人负责看守。听王猛讲,他想在金竹窝那块土地搞生态农业观光体验。这样,那些收来的旧砖瓦马上就能派上用场。
  有一天傍晚,黎先生让我陪他去黄村看看那个已被拆迁的黄氏宗祠,那里已成了一片堆满瓦砾的废墟。本来是要建厂的,后来黄村拆迁进行到一半时,却停了下来。那些来不及拆的空房子兀立在那里,早就被切断了水电,已经没人住了。剩下没来得及拆掉的房子成了野猫野狗的集散地,它们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
  黄氏宗祠就这么毁了,太可惜。黎先生捡起地上的一片瓦当残片说。
  他终于跟我谈起那块碑刻的事。他说,知道碑刻的事吧?
  我说,听老黄说过。
  他说,有人说我留在章镇是为了它。找到了它,我就能找到黄氏太公墓,因为那里埋有宝藏。你信吗?
  我没有接话。
  黎先生又说,你大概也是知道的,这碑刻和一些民间故事之间产生了某些关联,让我一度认为黄氏太公墓存在于金竹窝。我把那片土地租下来,并不是为了寻宝,而是想给消失的乡村留点记忆。你也看到啦,黄氏宗祠的那些旧物件——雕梁画栋,我都保存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
  黎先生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天色暗了下来,我们走在空荡的黄村,偶尔有几声狗叫,村子的东头剩下一片瓦砾,村子的西头还是原来的样子。夜晚,看不见一盏灯亮着。
  我和黎先生沿着一条青石板窄巷向前走,两侧是斑驳的砖墙。我们来到一处显眼的白墙灰瓦的徽派建筑前。黎先生说,这栋房子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黎先生还告诉我,他跟房东已经谈好,他打算把那些砖瓦、门窗、房梁和老石头都拆下来搬走。
  这栋是黄村最老的房子。推开大门,进来有一个小院子,一口老井立在中间,大门正对着正房大厅,两侧各是厢房。黎先生让我看屋檐上的石雕和木刻,随着手电光的照耀,可以看到精美的雕花。
  随后,他推门去了厢房,看到床上有棉被和衣服,还有一个取暖用的蜂窝煤炉,屋子里比较暖和,煤炉还在生火,看来有人住在这里。
  黎先生很纳闷,说,拆迁户都搬走了,谁还住在这里呢?
  屋里漆黑一片,没有人,大概是还没回来。接着他去了厨房,发现厨房锅碗瓢盆俱全,看来有人把这里当成家了。
  我说,没准是哪个流浪汉住在这里。
  黎先生说,餐具摆放得这么整洁,不像流浪汉。
  黎先生又带我去正厅看了看,大厅中间摆着一张大案台,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棕刷和两个拓包。
  黎先生说,如此看来,这人还是一个读书人。
  是呀,这里还是一个极好极安静的读书场所。
  我问黎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已经给房东预付过定金了,等到拆迁时,我就过来搬东西。
  我和黎先生等了一会儿,遗憾的是,住的人还是没见到。
  黎先生说,以后吧,以后再来看看。
  从黄村出来,我隐约看到黑夜深处,一个背影很快从我眼前不远处消失。   我问黎先生,你看到了吗?
  他说,没有。
  我们继续往前走,不远处,章镇的灯光在闪动。
  春节刚过,我见到了老黄,这次他的精神状态不好,脸色寡白,如同大病初愈。我才想起来我好久没见他了。我问他,你儿子有消息了吗?
  他耷拉着头没看我,说,不打算找他了。显然,他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激情。老黄不再找儿子了——他确实好久不来这间店了。
  我搬来凳子让他坐,他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怯怯地问我,黎先生的生意还好吧?
  他怎么关心起黎先生的事来?我见他眼角处上回的伤口已经好了,但结痂脱落后留下的疤痕还在,我为他难过。
  我说,黎先生收购那些破铜烂铁,尽做赔本的吆喝,你信吗?
  他说,我现在信了。
  老黄的话,忽然让我不知说什么好。我随口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他说,我想委托你把这件东西给黎先生。
  一个大的牛皮纸档案信封,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没问。我答应了他。
  我想起来黎先生说过,黄村那栋房子正要拆掉,那些砖木正好需要人整理。
  我说,过段时间,我需要一些人手去黄村拆房子,你过来帮我吧。
  他说,黄村拆迁的工作结束了,西头的房子不拆了。
  我问,真的吗?
  他说,这是真的,我可以带你去黄村看看,那些老房子真是幸运。
  我也觉得拆掉可惜。他答应带我去看看这些老房子。他好久没有回到黄村,自从他搬离那里以后,再也没有回去。
  我高兴地约他下周一起去那里看看。我还告诉他,有栋房子有人住。他不信,那里不通水不通电,怎么会有人住呢?于是我把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况跟他说了。他说,他更应该去那里看看,还有谁没搬走呢?
  后来,他主动提起王猛,眼神里依然略带紧张。他让我小心王猛。
  也許是王猛在拆迁办宣传队做的一些事让他生恨吧。我说,王猛这个人其实挺好的。
  他对我所说的话不以为然。他还是不放心,对我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说,我跟他是朋友,不用担心。
  老黄欲言又止。王猛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老黄没有告诉我。
  我和王猛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我负责谈好价格,他负责收购,几个月下来,我们收了很多农村的旧物件,这些旧物件有的很少见了,真是精美。秤砣、算盘、升斗和坛坛罐罐等,它们身上的沧桑,让时间有了存在感。
  我喜欢上了这份工作。
  我很卖力地做事,黎先生夸奖我工作仔细,他还给我物质上的奖励,曹艾也为我感到高兴。有一回,她专门过来请我和王猛吃饭。那次吃饭,我跟她之间仅有工作上的一些交流,她言语之间不再对我大吼大叫,反而是客客气气。我倒有些不习惯了,想起来,我跟她除了之前那次见面,好久没有在一起了。
  那天,我让曹艾把老黄交给我的信封带给黎先生。曹艾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后的一天,老黄来找我,他想见毛盖,让我帮着约约他。
  我说,你找毛盖什么事呢?
  老黄说,我有东西亲自给他。他忽然悲观起来。
  我问,你怎么了?
  他说,上次托你给黎先生的东西,曹艾没有送到。
  我很吃惊,说,不会吧?
  他说,曹艾和王猛会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不明白老黄所说。我问,他们怎么了?
  老黄摆摆手,不想说。
  我也不勉强他了。我问起凡凡的下落,他摇头说,不知道。
  老黄这次带给我关于碑刻的新消息:黄氏太公墓已经淹没在冶湖里,他偶然从一本黄氏宗族家谱明清残本中找到文字记载。
  原来,碑刻所记载的事是真的,“冶湖岸,金XX,黄塔边”——金XX指的是金山下,黄塔则跟一座寺庙有关,在庙宇嘴这个地方,原先是寺庙的一尊砖塔,那里有一座金碧辉煌的黄塔寺,后来被大水淹了,黄塔也被水毁。黄氏太公墓已于1958年的那场洪水中埋在冶湖水底。
  我问他,他们知道吗?
  他说,谁会相信我说的呢?
  是的,老黄说的话,终是不会有人信的。以前,他到杂货店找毛盖打听儿子的消息时,连隔壁花店的姑娘都说他是一个疯子。现在,他走在章镇的街道上,人们当面都可以对他指指戳戳,理直气壮地说,疯子又来了。
  章镇的人坚信金竹窝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没有人理会他所说的话。
  我把老黄所说的话告诉王猛,他却暴跳如雷,骂道,这条老狗!
  直到有一天,老黄瘸着腿找我,我才知道他被王猛叫的人打了。
  王猛可以不信老黄所说的,但没必要如此对待他。我问老黄,王猛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黄说,还是那块碑刻的事,因为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我问,你报警了吗?
  他说,警察来了,抓了那个人,赔了钱,王猛承认叫人打了我,也被罚了款。他不会在乎那点钱的。
  我说,我现在去找王猛说,他不能这么对你。
  老黄拉住我,说,过去了的事,已经了结。
  我说,老黄,你干吗这么怕他?他又不是老虎。
  他苦笑着说,王猛可能得到了那块碑刻,听说有人已经买到碑刻。
  我感到很吃惊,他是如何得到碑刻的?黎先生不是一直在找碑刻的下落吗?
  我说,王猛怎么可能有碑刻呢?
  老黄说,王猛在做一个很大的买卖,他在不断地接触潜在的买主。
  ——老黄一直在跟踪王猛,从王猛来到杂货店的那天开始。
  黎先生和毛盖跟我讲过碑刻的事,我确信这碑刻不在他们的手里。这碑刻在谁手里,我已经没那么关心。
  但老黄告诉我,王猛和曹艾正在根据碑拓仿制碑刻,这让我愤怒。他们私自把老黄托我给黎先生的碑拓据为己有。   老黄说,曹艾和王猛好上了。
  我早想解脱我和曹艾的这段情感。
  老黄叹气说,这事怪不得曹艾……
  他跟我讲了他自己的故事,他年轻时喜欢喝酒,三天两头不回家,也不管娃,自己觉得快活自在。他和妻子为此经常争吵打架,后来妻子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这难道怪我吗?我跟老黄不一样,即便我不喜欢曹艾,王猛这么做,也是欺负人。我想起老黄曾提醒过我要小心王猛。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我真想不到王猛做得出来。
  有一天,我气冲冲地找到王猛,突然来了勇气,抓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你和曹艾之间究竟怎么了?
  王猛说,这事你该问曹艾。
  我更加激动,推了他一把,从他的衣服扯下来两个纽扣。他用力甩掉我的手,马上瞪圆着眼睛,警告我说,你来真的吗,毛细!
  我说,那碑拓的事,你如何解释?
  王猛说,你少管闲事。
  他人高马大,我肯定是干不过他的,我被他推倒在地。我站起来给他的脸一记重拳,他被我打蒙了,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半天。等他缓过神来,我早已跑远了,他没有追上来。
  下午,曹艾来店里找我,她为上午王猛被打的事而来。曹艾对我的指责,让我很难受。并且,她厉声警告我,以后她跟王猛之间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本想解释一番,但她那张嘴一直没能停下来。再说,她一旦撒泼起来,我人性里的最后一点尊严也会丧失掉,所以我没跟她提起碑拓的事。
  我像一只落汤鸡,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黎先生也知道我们三人之间的瓜葛,他不想掺和进来,只提醒我说,我需要你和王猛一起做事。
  我再沒有跟他谈起老黄托我给他碑拓的事。
  这年春天,我离开旧物件收购店。那天下着小雨,我收拾好行李,打算暂时搬到黄村的空房子去住,那里即便不通水电,但离章镇近,需要什么生活用品都可以买到。我也想在那里好好静一静,想想这些天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黎先生没有挽留我,他说,搬进黄村也好,那里安静,你可以帮我看守那栋老房子。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黄,他说,那里我熟,可以帮你找个安静的院子。
  我说,谢谢,我已找好了地方。
  老黄说,也好,我有时间会去看你。
  我甚至有些失落起来。
  我在黄村住了下来,很少听到毛盖的消息,有时还挺想见见他。我在章镇的朋友不多,毛盖算是一个,他在忙什么呢?而我,在黄村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种上了蔬菜,还养了几只流浪猫,日子过得清闲。住在我隔壁的那个人和我年纪相仿,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对我的存在也漠不关心。我很好奇他是哪里人,几次想接近他,他都有意躲着我。比如,有一次,我跟他借火,他送我一个打火机,说,不用还了;还有一次,我家里的蓄电池没电了,想借他的充电,他竟然连手机也不用。晚上,他很少亮灯,房间里除了炉火,一片黑漆。白天,他很少出门,屋子里也没什么动静,不过自从我搬进来,他已经把房门上锁了。
  有一天,黎先生来找我,我知道他是来看这栋老房子的。他带来一个陌生人,是位古民居爱好者,那个人说,我喜欢民居,拍些照片带回去。
  黎先生说,房子可能暂时不拆了,估计是拆迁赔偿款还没有完全到位。
  这是一个好消息,在我看来,如果不拆,古老的物件就可以保存下来,我也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我问黎先生,毛盖最近忙什么?我好久没见他了。
  黎先生说,他又出门去了,快两个月了。
  哦,他自从迷恋这五行道法,已经不再找我喝酒聊天了。
  我问,金竹窝的农业体验园建设得如何了?
  黎先生说,快完工了。
  我表示祝贺,这也是我想看到的,这些村庄拆下来的旧物件和留下来的老物件,终于有了安顿的地方,他可谓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有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依旧说,黎先生从外地来章镇是为了那块碑刻,我以前也信。现在,我不这么看,他靠经营那家茶馆所赚的钱,投资了金竹窝农业观光体验园,绝非他们所想的。
  我说,到时我去那里看看。
  黎先生说,好呀,你可以过去帮忙,年轻人不应为情这么消沉。
  我说,不会的,我和曹艾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
  黎先生点了点头,说,我等着你。
  可能是我们的说话声惊扰了住在这老屋的年轻人,他开门出来,一脸不满地对着我们问,你们是哪里的,在屋子里做什么?
  黎先生不认识他,黎先生跟房东熟,但没见过眼前这个年轻人。
  黎先生说,拍几张照片,留下来纪念。
  年轻人说,我认得你,这房子的一砖一木都不会让你搬走的。
  黎先生很好奇,这年轻人既然认得他,那一定是黄村的人。他解释说,拆迁停止了,我不打算拆下来搬走,这么好的老宅,为什么要拆呢?
  年轻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回房去了。
  我们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黎先生走时,塞给我一千元钱,说,这些钱是王猛让我带给你的,他欠你的钱该还了。我没有客气。黎先生还说,我会再来的,我等你消息。
  我想,我不会再去他那里做事的,因为我不想面对曹艾和王猛。
  原先住在黄村的老人也三三两两地从章镇搬了回来,黄村又重新通电通水。这些空巢老人和孩子的归来使得黄村有了一些生机。因为陌生的缘故吧,他们见到我都很好奇,但他们没问我为何此前要住在水电不通的黄村。
  住在我隔壁的那个年轻人很少出门,村里人似乎认得他,但他出门几乎不跟村里人打招呼,偶尔点点头。有一次,我问住在黄村的一位老人,他是黄村人吗?那老人点了点头。
  我又说,我至今不知道他名字呢。
  那人说,他呀,一家人精神不正常。他叫凡凡,他爸叫黄德满,住在章镇的那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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