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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宿舍
作为一个农二代，我师专毕业后在家乡的乡村中心学校当了老师。父亲说是“吃皇粮，又守家在地，相当不错”。我也觉得挺好，跟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同龄人比，我算得上是“知识改变命运”了。
上班第一天的中午，赵老师一边剔牙一边说：“刚吃了三条炖鲨鱼，味道好极了。”我一愣，这位老师家距学校100多里，平时住单身宿舍，周五才回去。学校没有职工食堂，几个住宿老师就AA制合伙做饭。好家伙，他们今天偷着开荤去了，还……吃了鲨鱼肉？
我一头雾水，但上了年纪的周老师却头都没抬地说：“几条破鲅鱼吧？”赵老师的脸一下绷起来，用赵本山的口吻猛地大声说：“恭喜你，答对了！”
我恍然大悟，老师们笑作一团。原来，赵老师的舌尖并不讲究，一罐大酱、几片白菜，就能凑成一顿饭。另外几位搭伙老师也都是清苦之人，大伙一星期去集上买回一些食材，都是土豆、萝卜之类，或煮或炒能吃上五六天。
舌尖上感受单一，但嘴巴上却是万千美味。比如吃个腌鸡蛋，会这样说：“恐龙蛋洗净，放在坛子里，加盐、黄酒、桂皮、花椒，封口，一个月后打开，煮熟食用，乃绝世美味。”再比如，几位某天一起进了某教学组的办公室，故意把话茬往吃上引。讲着讲着，一位高声说：“今晚都别回家吃了，到我们宿舍，我请大家喝凤凰灵芝汤。”另一位马上接话：“凤凰选个小的，灵芝一定要大，老抽买不到一般酱油也行。对了，别忘了加点土豆，那玩意去腻。”
不知情的老师们一个个直瞪眼，我是单身宿舍里的一员，自然知道内情，见他们的馋猫相，强憋住笑。这时，赵老师一挥手，几位一起夺门而出。在门口，赵老师停住脚，向我一挤眼，我心领神会，收住笑大声说：“灵芝就是蘑菇，凤凰就是老母鸡！”
老师们恍然大悟，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井喷似的笑声。
学兄突然调离
文体组有位学兄，早我4年毕业的，在这里执教已满5年。他已婚，也是个农家子，媳妇是高中时的同学，在镇上的合作社工作。他骑自行车上下班，每天往返要耗掉两个小时。但他坚持不住校，说是锻炼身体。但大伙调侃说，这是“离开老婆睡不着觉”。
因师出同门，所以我俩走得很近。他人特实在，每逢学生考试，他比学生还急，不是牙疼就是闹眼睛，真上火啊！更有趣的是，他经常在无人处挨学生批，这个说他走路姿态不对，有点内八字；那个讲他太照顾女生，让她们不仅偷懒还经常看男生的笑话。每逢这时，他总是乐呵呵的接受，可事后依旧走路“内八字”，依旧听任女生以“来事”之名逃避运动，学生们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批评。
这种批评背后，其实是朋友式的师生关系。学生们什么都愿意跟他说，他也愿意倾听，还为他们保密。看着这样的景象，我想，这是一个孩子王，或者说是个大班长带着小班长，后面跟着一群班员。这种情形我在媒体上见过，但几乎都是那些发达的欧美国家。没想到在我们这样的偏远乡镇，竟有着这样一位堪比欧美的乡村老师，一时间，让我百感交集。
一天早上7点45分，准时出现在自行车棚的那台自行车不见了，我的心一沉，学兄的时间观比钟表都严格，今天这是怎么了？很快，上课的铃声响了，教导主任找到我，让我暂时代学兄上10点10分的体育课，学兄他——调到县中学了。
一上午我都闷闷不乐。那个整天乐呵呵的老大哥，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跟他擦肩而过了？午饭时，几位美食家自然会说起这事。原来，近段时间，学兄要调走已经是全校公开的秘密。他媳妇的一个实在亲戚，是县农行的领导。通过他的关系和努力，学兄终于在县中学有了在编的岗位。
那天，一向乐天的美食家们，突然集体反常，不是长嘘就是短叹，赵老师还说了一句让人十分泄气的话：“唉，什么恐龙蛋、灵芝汤，全是他妈的苦中作乐、自欺欺人。但凡有点关系，有点能耐，谁会在这里窝着啊。”
念书时，我是学生会干部，把“立志乡村教育”挂在嘴边。毕业后，又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教书，在校园一度成为榜样。立志乡村教育有错吗？相信十个人会有九个半说“没错”。可既然是正确的，为什么又鲜有坚持、多有怀疑呢？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学兄的。
生活态度
“兄弟，别怪哥没告诉你，我跟任何人都没透一点风声，除了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一开口就做解释。唉，全校都知道的事，却觉得没透一点风，真是个老实人啊！再说，我一介新来的小兵，调工作这等大事没被告之，也算情理之中，没必要表歉意、做解释嘛！
“其实，我舍不得你们。”他喃喃地说，“真的，一想到那些孩子，那些美食家，我就像丢了魂。可人都是往高处走的，有这样的机会，不抓住就可惜了。”
我吱唔着说了些“好好干，多联系”之类的客套话，通话就结束了。这场小小的调离风波，起了3天涟漪，就又恢复常态的平静。美食家们依然在嘴上掀起盛宴风暴，办公室里依然传出朗朗笑声。
转眼就是第二年的春天，一天晚上，集体宿舍的老师因各种原因都未归宿，床上只有我和赵老师。熄灯后，突然都睡不着了，他问：“来这一年了，有何感受？”我像背书一样地答：“挺好，挺喜欢的。”“具体点，喜欢什么？”我想了想，说：“学生和美食。”他忽地坐起来，说：“靠，学生太笼统，美食不靠谱。”我忙说：“其实是喜欢你们对生活的态度。”
他啪地打开灯，白炽灯下，他的眼神奕奕发光，“兄弟，这话靠谱、到位。来，让你看个东西。”他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宣纸，打开一看，是两行毛笔字，秀气、隽逸，是他的笔迹，写道：“云卷云舒，苦心一片育桃李；花开花落，下自成蹊复何求。”
我的视线模糊了，也就从这刻起，我才算真正融进了这个集体。
【编后留言】如果做乡村教师是一部分农二代的宿命，那么，苦中作乐也好，无力高飞也罢，只要自己有能力创造乐趣，乐趣就肯定会塞满你的生活。这是生活的智慧，也是生活对善待者的必然回馈。W
责编 / 陈洁雅
cjy@lnddgr.cn
作为一个农二代，我师专毕业后在家乡的乡村中心学校当了老师。父亲说是“吃皇粮，又守家在地，相当不错”。我也觉得挺好，跟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同龄人比，我算得上是“知识改变命运”了。
上班第一天的中午，赵老师一边剔牙一边说：“刚吃了三条炖鲨鱼，味道好极了。”我一愣，这位老师家距学校100多里，平时住单身宿舍，周五才回去。学校没有职工食堂，几个住宿老师就AA制合伙做饭。好家伙，他们今天偷着开荤去了，还……吃了鲨鱼肉？
我一头雾水，但上了年纪的周老师却头都没抬地说：“几条破鲅鱼吧？”赵老师的脸一下绷起来，用赵本山的口吻猛地大声说：“恭喜你，答对了！”
我恍然大悟，老师们笑作一团。原来，赵老师的舌尖并不讲究，一罐大酱、几片白菜，就能凑成一顿饭。另外几位搭伙老师也都是清苦之人，大伙一星期去集上买回一些食材，都是土豆、萝卜之类，或煮或炒能吃上五六天。
舌尖上感受单一，但嘴巴上却是万千美味。比如吃个腌鸡蛋，会这样说：“恐龙蛋洗净，放在坛子里，加盐、黄酒、桂皮、花椒，封口，一个月后打开，煮熟食用，乃绝世美味。”再比如，几位某天一起进了某教学组的办公室，故意把话茬往吃上引。讲着讲着，一位高声说：“今晚都别回家吃了，到我们宿舍，我请大家喝凤凰灵芝汤。”另一位马上接话：“凤凰选个小的，灵芝一定要大，老抽买不到一般酱油也行。对了，别忘了加点土豆，那玩意去腻。”
不知情的老师们一个个直瞪眼，我是单身宿舍里的一员，自然知道内情，见他们的馋猫相，强憋住笑。这时，赵老师一挥手，几位一起夺门而出。在门口，赵老师停住脚，向我一挤眼，我心领神会，收住笑大声说：“灵芝就是蘑菇，凤凰就是老母鸡！”
老师们恍然大悟，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井喷似的笑声。
学兄突然调离
文体组有位学兄，早我4年毕业的，在这里执教已满5年。他已婚，也是个农家子，媳妇是高中时的同学，在镇上的合作社工作。他骑自行车上下班，每天往返要耗掉两个小时。但他坚持不住校，说是锻炼身体。但大伙调侃说，这是“离开老婆睡不着觉”。
因师出同门，所以我俩走得很近。他人特实在，每逢学生考试，他比学生还急，不是牙疼就是闹眼睛，真上火啊！更有趣的是，他经常在无人处挨学生批，这个说他走路姿态不对，有点内八字；那个讲他太照顾女生，让她们不仅偷懒还经常看男生的笑话。每逢这时，他总是乐呵呵的接受，可事后依旧走路“内八字”，依旧听任女生以“来事”之名逃避运动，学生们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批评。
这种批评背后，其实是朋友式的师生关系。学生们什么都愿意跟他说，他也愿意倾听，还为他们保密。看着这样的景象，我想，这是一个孩子王，或者说是个大班长带着小班长，后面跟着一群班员。这种情形我在媒体上见过，但几乎都是那些发达的欧美国家。没想到在我们这样的偏远乡镇，竟有着这样一位堪比欧美的乡村老师，一时间，让我百感交集。
一天早上7点45分，准时出现在自行车棚的那台自行车不见了，我的心一沉，学兄的时间观比钟表都严格，今天这是怎么了？很快，上课的铃声响了，教导主任找到我，让我暂时代学兄上10点10分的体育课，学兄他——调到县中学了。
一上午我都闷闷不乐。那个整天乐呵呵的老大哥，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跟他擦肩而过了？午饭时，几位美食家自然会说起这事。原来，近段时间，学兄要调走已经是全校公开的秘密。他媳妇的一个实在亲戚，是县农行的领导。通过他的关系和努力，学兄终于在县中学有了在编的岗位。
那天，一向乐天的美食家们，突然集体反常，不是长嘘就是短叹，赵老师还说了一句让人十分泄气的话：“唉，什么恐龙蛋、灵芝汤，全是他妈的苦中作乐、自欺欺人。但凡有点关系，有点能耐，谁会在这里窝着啊。”
念书时，我是学生会干部，把“立志乡村教育”挂在嘴边。毕业后，又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教书，在校园一度成为榜样。立志乡村教育有错吗？相信十个人会有九个半说“没错”。可既然是正确的，为什么又鲜有坚持、多有怀疑呢？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学兄的。
生活态度
“兄弟，别怪哥没告诉你，我跟任何人都没透一点风声，除了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一开口就做解释。唉，全校都知道的事，却觉得没透一点风，真是个老实人啊！再说，我一介新来的小兵，调工作这等大事没被告之，也算情理之中，没必要表歉意、做解释嘛！
“其实，我舍不得你们。”他喃喃地说，“真的，一想到那些孩子，那些美食家，我就像丢了魂。可人都是往高处走的，有这样的机会，不抓住就可惜了。”
我吱唔着说了些“好好干，多联系”之类的客套话，通话就结束了。这场小小的调离风波，起了3天涟漪，就又恢复常态的平静。美食家们依然在嘴上掀起盛宴风暴，办公室里依然传出朗朗笑声。
转眼就是第二年的春天，一天晚上，集体宿舍的老师因各种原因都未归宿，床上只有我和赵老师。熄灯后，突然都睡不着了，他问：“来这一年了，有何感受？”我像背书一样地答：“挺好，挺喜欢的。”“具体点，喜欢什么？”我想了想，说：“学生和美食。”他忽地坐起来，说：“靠，学生太笼统，美食不靠谱。”我忙说：“其实是喜欢你们对生活的态度。”
他啪地打开灯，白炽灯下，他的眼神奕奕发光，“兄弟，这话靠谱、到位。来，让你看个东西。”他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宣纸，打开一看，是两行毛笔字，秀气、隽逸，是他的笔迹，写道：“云卷云舒，苦心一片育桃李；花开花落，下自成蹊复何求。”
我的视线模糊了，也就从这刻起，我才算真正融进了这个集体。
【编后留言】如果做乡村教师是一部分农二代的宿命，那么，苦中作乐也好，无力高飞也罢，只要自己有能力创造乐趣，乐趣就肯定会塞满你的生活。这是生活的智慧，也是生活对善待者的必然回馈。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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