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尽空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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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三皇子谢衍实现夙愿终于登基为帝,却发现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心上人姜梨仿佛变了一个人,想得多,对他笑得却少了。他心在朝堂,总想着等一切定下来再好好地哄他,可有一日大梦初醒,他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第一章
  大晋端和二十三年,文昭帝驾崩,将皇位传给皇三子谢衍。同年三月十七,谢衍登基,改国号为元庆。登基大典气氛肃穆庄严,冗长的礼仪过后,饶是常年练武的谢衍也有些吃不消。他一身龙袍,头戴冕冠,并没有露出几分喜悦,而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皇位的争夺从来都是腥风血雨的,谢衍的母妃早亡,一直在刘贵妃膝下长大。他能从一个没有亲母妃的皇子走上今日的位置,这一路上多少人来了又去,他已经不记得了。
  好在,一直还有人陪在他身边。
  想起那个人,谢衍苦闷的心头涌上一丝甜,眼角一勾,往下打量,但凡她在,人山人海他也能一眼找到,可他此刻并没有在殿中见到那个娇俏的身影。
  礼部官员念完继位诏,底下的朝臣山呼万岁,谢衍对着旁边新上任的太监总管归墟递了一个眼神,归墟会意,拱拱手退下,寻人去了。剩下的仪式谢衍都心不在焉的,不时地在想阿梨怎么偷跑出去了,是不是觉得他哪儿做得不好?今日风有些大,她可穿了披风?还有……
  “陛下,姑娘在望星阁楼顶上坐着呢,说是,觉得胸闷去吹吹风。”
  “胡闹!”这一声不大不小,殿中离得近的几个官员都听见了。谢衍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撑完了典礼连吉服都没换,便忙不迭地寻去了。
  望星阁是用来观星望月的阁楼,坐在楼顶可以俯瞰整个皇宫的景致,姜梨在这儿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看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急匆匆地从远处走过来。
  不多时从身后传来脚步声,谢衍声音焦急地喊了声:“阿梨!”随后奔过来将她一把拦腰抱起,从屋檐上飞身下去。
  “你自己站在这儿做什么?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万一没站稳摔下去……”那屋檐边缘的宽度只够站一只脚,姜梨就这么站着,任风吹起她淡紫色的裙摆。
  那一刻谢衍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就像她会被那阵风吹走,从此他再也找不到她了一样。
  “你怎么年纪越大越啰唆呢!”姜梨撇着嘴,游鱼一样从他怀里钻出去,那双灵动的眸子翻了个白眼,说,“还摔下去?你当我轻功白练的呀?想当年我半夜爬了长安城多少户人家的房梁……咳咳……”
  谢衍热切地捉住她的手,贴在心口处。姜梨挣了两下没挣出来,到底是个才十七岁小姑娘,平时再是洒脱不羁此刻也红了脸,嘟囔道:“干吗呀?”
  “为什么先走了?嗯?”
  他的眼窝深,仔细看人时就像布下天罗地网,让人看进去就躲不开。姜梨道:“那么多人陪着你,不差我一个。”
  “可你知道,我最想让你陪我,只想让你陪着我。”
  姜梨心跳快了几拍,声音低了下去,说:“你站在殿上离我太远了,我都看不见你了。所以我才爬到望星阁楼顶,在这里我能看见你。”
  闻言,谢衍皱紧的眉头舒展开,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道:“傻阿梨,以后不管去哪儿你都站在我身边,不会看不见我的。”
  姜梨眨了眨酸涩的眼,乖顺地点点头。
  宫门口,从典礼离开的朝臣们陆陆续续地走出。内阁大学士陈立先行一步走在最前面,后面有朝臣小跑着追上他,道:“下官前几日听说,户部尚书佟吾佟大人想让他妹妹入宫。”
  陈立和佟吾都是近几年朝中的新贵,以佟吾的能力,他妹妹入宫位分不会低,到时候多了重皇亲的身份,在朝中自然更如鱼得水。
  “陛下急匆匆地去寻谁,你也应该知道,有那位姑娘在,就算是西施再世也难入陛下的眼。”顿了顿,他半眯起眼又道,“不过,本官这回倒是愿意帮一帮佟大人的忙。”
  第二章
  姜梨是谢衍十二岁那年捡回来的。
  那一年淮河发大水,朝廷派人前去赈灾,为了彰显皇家威严与天恩,择一名皇子一同前往。谢衍虽年岁不大,但行事稳重,便领命去了淮州。
  赈灾是个苦差事,因为人手不够,谢衍就亲自过去帮忙。搭帐子、施粥,短短半个月就瘦下去不少。
  淮州知府看在眼里,怕三皇子扛不住,千辛万苦寻了根人参炖了给他送来,结果他勃然大怒。
  “我又不是快没命了,外面多的是奄奄一息的人,送出去给他们!”
  知府大人尴尬地杵在那儿,谢衍看着更生气,端起那碗参汤出了门。街口就支著棚子,用来安置还没有来得及搭帐子的百姓。
  有一个矮小瘦弱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随后摔倒,片刻后又倔强地站起来,几次后干脆用手撑着地往前爬。
  谢衍将碗放在一边,双手穿过那孩子的腋下小心地抱起。那是脏兮兮的一张脸,可杏眸灵动,居然是个女孩子。
  谢衍端起参汤凑到她唇边,道:“喝了这个你就有力气了。”她不说话也不张嘴,只是看着他,神情戒备。谢衍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知府衙门说,“这是在衙门口,不要怕。”
  她仍是不肯喝,谢衍被她的固执弄得有些头疼,可再不吃些东西只怕她都撑不到晚上。最后是知府大人出来后,她才微微地张了口。
  “这参汤可是三皇子自己都不舍得喝的,你这女娃娃不要不识好歹。”谢衍舀了一勺汤仔细地喂进去。她盯着他,仔仔细细地将他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赈灾又持续了半个月,谢衍不堪劳累一下子病倒了,烧得神志不清。城中的药物都尽数给了灾民,大夫只能先拿酒给谢衍擦身子降降温,再着人到最近的城镇去找药。
  “大人,外面有人说能救三皇子。”
  知府急忙喊人来,却没想到来的是前些天那个脏兮兮的女娃娃。她浑身伤痕,手中攥着一把杂草样的东西,脆生生地道:“这是我在山间采的,我们那里的人把这个草嚼碎敷在额上,很快就能退烧。”
  谢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床边的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膝的手上全是细小的刮痕。就是这样一双手,将黑夜的面罩扯下,带他看见了光明。他正想把她抱到床上来休息,刚一伸手她就醒了。
  “哥哥,你好了呀!”
  谢衍照旧抱起她放到床边坐好,笑了笑,说:“多亏了你,都好了。我在这里的事情办完就要走了,回长安去,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要不要跟我回去?我会好好照顾你。”
  她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从那一天起,谢衍身边多了个姜梨。而这一去十年里,谢衍从没有食言过。
  她想,她也应该相信他,以后也不会食言。
  姜梨跟着谢衍回宫后就进了从前的刘贵妃,如今是的贵太妃的德祥宮中,贵太妃知道谢衍从未拿姜梨当成婢女看待。
  这一日是谢衍登基后各位太妃第一次聚在一起,姜梨和从前一样在贵太妃身边陪着。
  内阁大学士陈立的姑母陈太妃笑着道:“到底是我们贵妃姐姐有福气,那么早就抚养陛下,又养了阿梨姑娘这么个娇人在身边,他日陛下的嫔妃中,阿梨姑娘必定是最得宠的一个。”
  这奉承的话却听得姜梨心口发冷,她少见地面无表情地回敬道:“我不会与人分享,我的夫君此生只能有我一个人。”
  亭子里的气氛陡然冷凝,连贵太妃都变了脸色。
  “众位母妃在说什么,如此热闹。”谢衍身上的朝服都未换,朝贵太妃见了礼后便坐在她旁边,手自然地牵过姜梨的手,轻声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恐是这里风大。”贵太妃冲着谢衍道,“既然阿梨不舒服,就先送她回去吧。”
  谢衍点点头携着姜梨走远,只是并未回贵太妃宫中,而是挑了小路,一直往御花园的假山后走。
  那儿有一片小小的池塘,池塘里有二人曾一起种下的荷花。
  “我会做到。”半晌,谢衍开口,虽然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姜梨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如寻常那样笑得明媚热烈,反身跃上假山钻进去玩儿了,谢衍脸上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
  后宫已经提起选妃之事,朝堂上也不会远了。
  第三章
  谢衍自登基一个月后,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忙于政事,姜梨就只能自己找事做。
  长安城西有一家书斋,叫澄方,除了像寻常的书斋那样卖笔墨纸砚和书籍外,还在临窗处专门辟了一块地方,给那些想要一展才华的人。姜梨喜欢看话本子,也喜欢偷溜到澄方书斋将自己编的小故事记下来。
  这一日长安城梨花遍地开,姜梨穿一身宫女的衣裳,拿着令牌装成给贵太妃办事的模样顺利出了宫。澄方书斋里人不多,姜梨先换了男装才进去。临窗的桌案上摆着一个白瓷瓶,里面斜插着一枝梨花,吐露着芬芳。
  “我记得之前这儿没摆瓶子。”
  老板应道:“方才有位将军来过,将瓶子摆在这儿,又折了枝梨花插在瓶子里。”
  姜梨没在意,翻开摆在角落里的册子,上次她写的《月光世子妃》卡在男主角梁萧和女主角郑月光被困在城中的情节,这时他们需要一个人去吸引敌方的注意。二人情浓,自然都不想对方去送死。
  接下来的情节姜梨早就想好了,二人来回拉扯间,敌方以为是唱空城计,不敢冒进,阴差阳错地争取到了时间。
  笔尖蘸满了墨,她翻开册子,眼睛倏地睁大,怒道:“老板!是谁在我的册子上乱写的?”
  之前卡住的情节已经续了下去,笔迹自带一股气吞山河的气势——“就在郑月光坚持要自己率人出去时,梁萧一下吻住她,正恍惚间,梁萧却将她打昏。等郑月光再醒来,大战已平,梁萧带人出了城再也没有回来。”
  “就,就是刚才走的那位将军写的……”
  姜梨愤愤地攥着册子想去找人麻烦,耳边却听见“咻”的一声,她一脚蹬在墙上旋身闪开,破开窗纸射进来的箭掉在了地上。她捡起箭,一脚踹开窗户翻身出去,在院墙上边的黑衣人迅速缩回头想逃走。
  “还想跑?”姜梨运气于身,刚要去追,房顶上落下几个暗卫拦住了她。
  “已经有人去追了,姑娘还是先回宫吧!”
  “你们从我出宫起就一直跟着了?”
  “陛下担心姑娘。”
  姜梨胸口有些闷,她惯来爱自在,虽然知道谢衍是为了保护她,可一想到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然后汇报给他,她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姜梨在澄方书斋被人刺杀一事很快就传到了谢衍耳朵里,暗卫在找到人时,刺客已经服毒自尽,很明显对方是有备而来。谢衍又急又怒,着人将当日出现在书斋的所有人都仔细调查了一遍。
  只是有关刺客的消息没查到什么,却查到了些别的。
  “沈青山?他一个武将去那儿做什么?”
  “据书斋老板说,沈将军是想去学点儿文化,陶冶情操的。”
  谢衍被逗笑了,让暗卫继续查,他则去了德祥宫的西暖阁。姜梨正在桌前发着呆,谢衍从后面将她抱住,她才回过神。
  “瞧什么呢,这么认真?”
  “有人在我的册子上乱写。”姜梨将手里的册子给他看了看,谢衍眸色微动,随即将她抱得更紧。
  “白日的事情害怕吗?”
  姜梨摇摇头,说:“我可是从鬼门关走过的人,自然不怕。”
  谢衍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有些闷:“可我害怕了。”只要想到有人在暗处盯着她,想对她不利他就觉得害怕。阿梨一直在宫中,那人还能知晓她的行迹,必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姜梨拍了拍他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语调轻松地道:“害怕啦?那我给你唱首歌吧!”
  谢衍虽然少年老成,但害怕打雷,每次打雷时姜梨都会给他唱歌。女声轻轻柔柔的,会逐渐抚平他内心的慌乱。
  翌日,姜梨亲自下厨,做了酱青梅给贵太妃送去。她自己含了一颗在嘴里,桂花酱的味道包裹着青梅的酸涩在唇齿间蔓延。
  贵太妃叹了口气,道:“你的性子我知道,心细如发,聪颖过人,若你实在怕,去和皇帝说明也好。”   “我既然已经在亭中说了那番话,就是不在乎别人的明枪暗箭。娘娘,如果我要站在阿衍身边,这些都是躲不过去的,除非我离开。”
  可她怎么能走开呢?
  她是他救起又呵护着长大的,她此生此心,都只有他一个人。
  第四章
  四月末,大晋西北边境有异动。
  沉寂许久的南羌国蠢蠢欲动,屡次骚扰西北沧州城的百姓,要有能征善战的将领去西北驻守。朝上朝下对于此事争执多日,最后是谢衍亲自点了镇远将军沈青山去西北。
  下朝后,沈青山随着谢衍去了御书房,谢衍将兵符交给他。
  “朕在朝中需要一位战功赫赫的武将为倚仗,还望沈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沈青山长得魁梧,一张脸英武不凡,跪在地上时发出沉重的响声,说:“末将领命。”
  沈青山退出御书房时,恰好姜梨穿着一身劲装来找谢衍。她容貌绝艳,偏偏爱穿冷色的装束,衬得她超凡脱俗。擦肩而过时,沈青山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她走了之后才松下来那口气,抚着乱跳的胸口大踏步地离开。
  谢衍知道这段时日自己没怎么陪姜梨,为了补偿,午后便带她去校场跑马射箭。到了校场之后姜梨才知道,这一次并不是只有他们二人。
  一行有十数个男男女女,皆是妙龄,其中有几名世子姜梨很熟悉,而那些女子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佟懿心,她和她的兄长佟吾面容有三分相似。
  谢衍怕她多心,解释道:“最近朝臣频频上奏要我选秀充实后宫,我便将那些要臣之女都叫来,等今日之后,我会说她们和皇叔家的公子们互生了好感,下旨赐婚。”
  姜梨扭头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腿狠夹马肚子一跃而出,疾驰在风里。
  光是骑马也没意思,跑了一会儿,在场的人分两队打起了马球。姜梨自然是和谢衍一组,她的骑射是谢衍教的,在女子中自然是拔尖的。她一个矮身挑起球,直直地飞向对方的边界处,赢得一片叫好声。
  谢衍温柔的目光望向她,神情透出几分得意。
  球再次被传回来,姜梨仍是一马当先冲过去抢夺,这一次却有球杆横进来挡住了她的球杆。姜梨一抬眼便对上了佟懿心的脸,她眼神中的怨毒之色让姜梨差点儿笑出声来。
  佟懿心也并未让她失望,姜梨只是轻轻地一挡,她的身子却突然一歪,直直地从马上栽了下去。
  “啊——”佟懿心伏在地上,连喊声都是那么惹人怜爱。
  谢衍与姜梨对视一眼,只见她还在微微地笑着,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他翻身下马招呼人去请太医,佟懿心的左腿伤到了,红肿了一片,她眼睛微红,看着谢衍道:“臣女败了陛下的兴致,实在是罪该万死。”
  “不必说这些,好生养着。”谢衍让人将她抬进后面的帐子中,将马鞭扔到归墟手里,道,“今日都散了吧!”
  “佟懿心到底是佟吾的妹妹,在这儿受这么重的伤我去看看也算是安抚佟吾的心,我让人先送你回宫。”姜梨的衣领有些皱,谢衍说着上前一步,剛抬起手想替她整理,她却往后退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你觉得我是故意的吗?”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心里多盼望你是故意的。”谢衍还是抚平了那褶皱,又向上抚平了她眉心间的褶皱。
  姜梨心跳快得厉害,转身离开。她不想回皇宫,就又去了澄方书斋,上一次在她册子上胡乱写的罪魁祸首她还没抓住呢!
  “那位将军倒是又来过一次,重新拿了本新册子在写,但如今他好像已经离开长安了。”
  在老板的指引下,姜梨翻开了他写的那本新册子。
  故事没名字,男女主角也没有名字,只写了西北的风光,写那里一入秋,便是漫山遍野的桂花,香气隔着十里都能闻得到。
  册子的第二页是一幅画,金灿灿的桂花树下依偎着两个人。
  别人都以为她喜欢梨花,其实她最喜欢的是桂花。长安城也有桂花林子,可远没有这上面画的那样震撼。姜梨闭上眼,仿佛看到自己在一地桂花间奔跑。她将这本册子也带走了,反正那人都离开长安了,不会知道的。
  第五章
  这一夜月朗星稀,姜梨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白日佟懿心那娇弱的模样和册子上画的满山桂花的画面就交替出现。又翻了个身,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她静静地装睡,察觉到那道灼热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背上良久也没移开。
  她咬着下唇,随即腰肢被揽住,她整个儿被带着撞进了他的怀中。
  龙涎香的气味将她包裹,姜梨睁开眼,他的手从她小腹处向上移,摸到下巴时捏住,微微一转,他炙热的唇便覆了上来。
  姜梨一怔,脸颊红得不成样子,手不断地推着他压过来的胸膛。
  “别躲……阿梨,别躲我……”他嗫嚅着,辗转地加深对她的亲吻,仿佛是长途跋涉的行者终于遇到了水源般,怎么也舍不得放下。他的动作有些急切,又有些慌乱,姜梨的手不自觉地搂住他的肩膀,安抚着他的躁动。
  半晌,谢衍停下时,姜梨的唇红得娇艳欲滴。
  “佟懿心的腿伤得比想象中的重,上完药送回佟府后整条腿颜色发紫,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
  姜梨松开他坐直身子,轻声说:“佟大人可是进宫来找你了?”
  谢衍点点头,姜梨又道:“他是不是说佟懿心倾慕你许久才去了校场走这一遭,如今被伤成这样,也是她太过痴心怨不得别人。为保他唯一的亲妹妹的性命,他定是要你垂怜,温言劝佟懿心挺过去。”
  “事情是因我而起,佟大人已经铺好了台阶,你为了不让我卷进去也会答应去佟府的。我想不出多久,长安城人人都会知道陛下亲自探望佟大人之妹,心有所属……”她太过通透,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看破了。
  谢衍发现他来之前搭起来的城墙在她的注目下早已坍塌,心口绞着般地疼,只能拥住她来缓解。姜梨没躲,笑着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道:“如此一来,陛下就没办法再将佟懿心指给别人了呢!”
  “不许这么笑。”她笑得没心没肺、毫不关心的模样,让谢衍心里更难受,他艰难地开口,“如今朝中仍是老臣把持,我想启用年轻官员将这个局势打破,才能推行新政。佟吾和陈立,二人相辅又相克,是我最好的人选。此刻寒了佟吾的心,实在无益于江山社稷。阿梨,你且忍一忍,忍过这一时,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姜梨歪着头看着挂上树梢的弯月,心凉透了,嘴角却还是弯的。
  “好呀。”她说。
  翌日早朝,谢衍松口选秀入宫,大典定在一个月之后,自此宫中的风向就开始变了。
  早年谁人不知,陛下看中住在德祥宫西暖阁的那位姑娘,为了她这些年连个侍妾也没纳过。如今陛下松口选秀入宫,算是侧面说明那位姑娘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像是想刻意让流言如沸,一连七日都未曾见过她。今年御花园假山后那一小池塘的荷花初开时,只有她一个人在旁观赏。
  “姑娘在这儿,可让我好找。”
  倒映在水面上的那张脸扯了扯嘴角,姜梨站起来,看向来人道:“佟小姐的腿可好了?”
  “陛下着太医院的乔槐安太医照顾,已经好了。”佟懿心笑得温婉,又说,“今日陛下准我入宫来见见贵太妃,我在德祥宫未看见姑娘便出来寻了,上次的事情我知道姑娘不是有心的,害你被陛下冷落我实在是心里有愧。”
  她这一番话将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言语中又一再暗喻,说谢衍对她何其上心。
  姜梨瞄了一眼在假山外探头探脑的人,笑容越来越灿烂,鼻尖嗅了嗅,问:“我种的这荷花可不是一般的品种,佟小姐凑近些闻闻。”
  佟懿心的表情凝了凝,见状,姜梨笑出声来:“十年前的话本子都不会写装落水陷害人这种低俗的情节了,没想到佟小姐居然还想玩儿。好啊,那我成全你。”
  话音一落,她一把扯断佟懿心的腰带,随后将她扔进了池塘里。
  “救,救命——”
  姜梨扭头看向假山后被这一幕吓到的宫女,扬了扬下巴道:“还等什么呢?快去报信啊,机会错过可就没有了。”
  第六章
  先赶到御花园的是陈太妃,随后贵太妃也闻讯而来。
  佟懿心被侍卫从池塘中捞出,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而姜梨手中攥着佟懿心的腰带,似笑非笑,那模样不用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贵太妃额角的青筋一跳,这时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护住阿梨。
  “阿梨姑娘可真是性子直爽,只是懿心 刚在校场被别下马伤了腿,姑娘再怎么不高兴也应该顾着些,怎么能……”陈太妃话只说了一半,贵太妃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姜梨不发一语,视线越过人群看去,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赫然出现,脚下带风般匆匆而来。谢衍在姜梨面前站定,眉头死死地皱着,有些不悦地呵斥道:“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她仰着头,笑得甜甜的,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她净说一些让我不高兴的话,我不高兴,为何还要让她高兴?”
  “你——”谢衍恼她一刻也不肯服软,他都没办法打圆场。踟蹰间,姜梨直直地跪了下去,道:“陛下,是奴婢想害佟懿心,奴婢认罪,还请陛下处置。”
  “姜梨!”他急得低吼,手背上青筋突起,却被贵太妃悄悄地抓住,冲他摇了摇头,他才强压下情绪,冷冷地开口道,“姜梨行事不端,今日起看押慎行司,非诏不得出。”
  姜梨伏在地上,这一刻陡然觉得轻松:“奴婢谢陛下恩典。”
  慎行司是关押宫中犯错宫人的地方,阴凉无比。掌事得了归墟的嘱咐,姜梨在这儿吃住都是最好的。可她从不怕吃苦,她只是怕心里苦。
  谢衍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人解读,他此刻还不好过来看她,却是叫人一天三趟地过来给她送信。谢衍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沉稳,字字规整。这样一连五日没得到回应,谢衍的信终于断了。晚上月光透过小天窗投进来时,贵太妃过来看她。
  “皇上晚上来找我,说已经拟好册你为后的旨意,明日上朝便会宣布,他叫你不要再生气了。”
  姜梨眨了眨眼,泪盈于睫,摇摇头道:“我没生气,太妃,我从阿衍登基那日起就想到了会有今天这一日。就算阿衍只要我一个,可只要他是皇帝,就永远会有人想要往他身边塞人。书斋、校场、小池塘,或刺杀,或自伤,或陷害,手段不管是高明还是拙劣都不要紧,它们就算是水,也总有滴穿石头的那一天。我和阿衍会因此心力交瘁,會相看两相厌,我不愿意等那一天到来,所以我宁可挑破这一切。”
  “娘娘,我爱阿衍,比所有人都爱他。可我也爱自己,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我不想让嫉妒吞噬自己,我不想日日担惊受怕,处处小心谨慎。”
  “他还没有那么强大,我不想让阿衍为了我为难,勉强去与整个朝堂为敌。所以娘娘,您帮帮我好吗?”
  贵太妃颤着手抚着她的头,泪如雨下。
  月上中梢时,谢衍做了个梦。梦里阿梨依偎进他的怀里,轻轻地像是小时候那般叫着他:“衍哥哥……”
  谢衍扣住她瘦弱的肩膀,他刚要开口便被堵住了唇,那真实的触感和香甜告诉他,这并不是梦。他睁开眼,犹疑着唤了声:“阿梨?”
  姜梨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娇娇的。谢衍激动得忘乎所以,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胡乱地亲吻。
  “阿梨,阿梨……”
  “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阿梨……”
  他声音渐缓下去,最后没了声音,软软地将脑袋抵在她的肩头。姜梨小心地抱住他,以这一吻告别他。如同亲手举起刀,将自己心上的肉缓缓挖去,挖得鲜血淋漓,疼得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你的心是用来容这江山社稷的,我就……我就不贪心再去占一席之地了。”
  姜梨哭得无声无息,泪已落了满脸。
  她抖着唇亲了亲他的眼角,这一双眼,以后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第七章
  西北的局势在沈青山到了之后彻底扭转,南羌军屡屡犯境皆被他巧妙化解,南羌人的脾气本就易怒,被沈青山如此当猴耍早就气得咬牙切齿,一场大战终是免不了的。
  进了七月,西北炎热难当,沈青山一回营就将身上的甲衣扒下去,赤着上身躺在榻上,大声道:“快给老子上碗凉的来!”
  帐帘被撩开,有人走进来,将碗轻轻地放在案头。   沈青山抻了抻腰才坐起来,进来的小兵戴着头盔,可那张小脸还没巴掌大,杏眸一转,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到他的腰腹上。
  沈青山怔了片刻,“嗖”地一下躥到地上将衣裳慌张地套上,红着脸挠头道:“那个,咳咳,我不知道进来的是你……”
  “沈将军,认识我?”姜梨看着那平日里威严到说句话手下人都抖三抖的大汉此刻窘迫得跟什么似的,将脑袋摇成拨浪鼓,说,“不认识,没见过,从来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
  姜梨笑了笑,美若娇花,看得沈青山一双眼都直了。
  “你不光认识我,还花了心思把我安排到伙房去,不必上战场。”
  她一步步走近,他一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榻上。
  “沈将军……”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沈青山咳嗽了几声站起来,沉默了半天后双手抱拳,对着她一揖到底,认真地道:“我倾慕姑娘许久,不求姑娘倾心,只求姑娘不要厌烦。”
  姜梨突然想起,这么多年来谢衍都未和她说过“喜欢”二字,她居然是在沈青山这儿第一次听见。她不自觉地弯弯眼,调侃道:“沈将军还是不要这么文绉绉地说话了,不适合你。”
  沈青山的脸更红了,姜梨猛然间想到一件事。不在长安的将军,倾慕她许久的将军……
  “澄方书斋的册子是你写的吧?”
  “我听说你喜欢去那儿,就想去碰碰运气,不过没有一次遇到过你。”沈青山懊恼地耷拉着眉,嘟囔道,“我要去西北了,就留了那幅画,想告诉你,我在西北也惦记着你……”
  她确实是被那幅画吸引了过来,一离开长安就奔向西北,可不知道里面还藏了这份心思。
  “沈将军大战在即,打完仗再来谈儿女情长可好?”
  “嘿嘿,好,好……”
  大晋元庆元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南羌国袭扰西北大营,中了沈青山的圈套,大部分被剿灭,小部分流窜逃向草原以北,此后再也不能形成气候。
  沈青山亲自带人打扫战场,只是打扫了没多久他就动了别的心思。
  “前面山顶桂花开了几枝,叫个人跟本将军去摘,回来也好掩掩这血腥气。”
  副将会意,去伙房把姜梨叫了过来。沈青山打头往山上走,走了一会儿便看姜梨额上有汗,怕背她、抱她太唐突,就一只手举着让她坐在自己肩头,而后稳当当地往山上走。
  姜梨简直哭笑不得,她怎没发现他这么有趣呢?
  到了山顶,沈青山将她放下,敏捷地上了树去摘桂花。姜梨看着他有些傻乎乎的模样,有种莫名的安定感。她耳力极好,听见风中那一道熟悉的声音,眼睛倏地睁大。
  “沈青山,小心!”
  沈青山旋身一躲,可那箭矢一连三发,有两支击中。沈青山跳下树,咬着牙将肩上的箭拔掉,用腰带勒住肩膀止血。
  “你怎么样?”姜梨颤声急急地道。
  沈青山却笑得开怀:“没事儿,没事儿,流点儿血更健康,别担心。”
  姜梨咬着牙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转身张开手臂挡在他身前。她面前的人将弓拉满,目光从冷冽到温柔只是一瞬间,弓弦松开,谢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你离开我,离开长安,就是为了他吗?”
  他明明已经打算好为她舍弃所有,他查到佟吾刺杀她的罪证,查到陈太妃受陈立唆使,他想不顾所有铲除所有危害她的人,不管那人有多重要。可是她怎么能……怎么能在前一日那么温柔地亲吻他,第二日就狠心地抛下他?
  姜梨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闪烁,她知道他能悄无声息地到西北来,对沈青山已经起了杀心。可沈青山何其无辜,她不能害他丢了命。
  姜梨捡起地上的断箭抵在自己的咽喉处,谢衍惊得浑身战栗,沈青山扭动着想去抢,她咬着牙对他低语道:“别动,不然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
  沈青山立刻乖得一动不动。
  “我已经是沈青山的妻子,我们生同衾,死同穴,陛下若是想杀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沈青山在后面猛掐自己的大腿,惊喜地悄声问:“这是真的吗?”
  姜梨小声道:“你闭嘴!”
  谢衍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红霞漫天,漫不进他的眼。他的眸底都是绝望,没有人会再给他光。他宁愿沉醉在她走那天的那场大梦中,再不醒来。
  他知道她刚强的性格,他舍不得她离开,可更舍不得她有一点儿疼。她明明知道还要这样,是真的不想再要他了。哪怕他能放弃所有,她都不再要他了。
  谢衍转回身,将心碎在这方寸天地间,然后游魂一样一步步地走下山。姜梨终于撑不住,颓然地坐在地上,不住地颤抖。
  沈青山以为她冷,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裹到她身上,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哄道:“不哭,不哭,我以后不会欺负你,我什么都听你的。”
  姜梨瞥见他赤裸的胸膛,哭笑不得。明明战场上运筹帷幄,怎么在她面前就这么傻呢?
  尾声
  大晋元庆五十二年二月初六,谢衍缠绵病中。他在位这些年,大晋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这一生他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谢家的列祖列宗,他负的,自始至终只有她。
  他无数次后悔,当初没能再多分些精力给她,让他的阿梨带着心伤奔赴战场,让她遇上了沈青山。他苦熬着盼她能看他一眼,她却不肯再回头。
  可是啊,就算她没遇到沈青山,就算她做了他的妻,可她那澄澈的赤子心,又怎么能抵得过他后宫中的算计?她那双纯真至极的眼,又怎能容得下他和旁人虚与委蛇。
  这一生,他和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谢衍浑浑噩噩间,听见榻边有女声啜泣,他强撑着精神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中她仍是娇弱的、小女儿般的模样,被沈青山保护得不沾染这世上一粒尘埃。
  “阿梨……不要哭了……”
  “衍哥哥,你不要丢下我。”姜梨握紧他如枯木般的手,声声哀痛。
  谢衍无力地扯着嘴角,报以这世界最后一笑。
  衍哥哥没有丢下你,衍哥哥只是迫不及待地先走。
  来世我不再做帝王。
  来世我只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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