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玩泥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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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莉说我笑得不透彻。总能从眉眼间看到些许隐晦的落寞,整个人都像是被一层暗的雾色所包围。她说的太文艺,翻译成人话就是说我最近太郁闷太挫太杯具了,简直像是受着封建旧社会压迫的弃妇,满眼的惆怅,一身的悲惨。
  我也觉得自己真是个弃妇了,被考试之神宠幸过一两次就打入了冷宫,浑身充满了浓厚的悲剧色彩。数学答题卡上那一个个鲜红的大叉像是抽在我身上的血淋淋的鞭痕,让我颜羞心痛到想呻吟都没力气。那几道变态的证明推理题我只写上了一道,于是我面对着其他大片大片的空白自留地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写上:我不会。又觉得自己态度不够诚恳,于是认真地补了一句:我真的不会。结果就是,残忍的老师对于我的诚实连一点嘉奖分都不给,虽然我要那几分也没用,照样对及格线望尘莫及。
  我撇了撇嘴,想把答题卡揉成团泄愤,却发现那纸质异常地好,根本团不成一个球体。事事不顺心的我终于憋不住了,我随手扔了答题卡,回头把刘星杉的桌子摇得咣当响。我说:咱俩私奔得了,再在这混我的人品就要掉光了。
  正研究着错题的刘星杉抬起那张苦大仇深的脸白了我一眼:尹唯诺你能不能不自恋?爷要私奔也得找水灵灵的小姑娘啊,鬼才跟你这个娘娘腔的老爷们走呢!
  我就不淡定了,私奔的原本含义不该是私下逃走么,什么时候恶俗成了私会私通然后缠缠绵绵到天涯了?而且我堂堂一条铁血真汉子,为什么总被人说成有伪娘气质?我愤恨地瞪了刘星杉一眼,做梦去找他水灵灵的小姑娘吧,她不得水灵到大脑里都进了水才愿意陪他私奔?果然,和他这烂泥男人一说话就觉得浊气熏天,我一推桌子,乐颠颠地去文科班找我的女神徐悠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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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初,下了一场大雪,被囚禁在高三的我们趁下课一个个拥在窗前一脸的深情,跟解放初小百姓向往祖国首都大北京似的。满脑袋方程式原子量加电功率的我们实在是太想下去肆意地撒会儿野了,但排得满满的课程只能让我们扼腕叹息,望着楼下喜笑颜开的学弟学妹们满眼嫉恨,暗暗地冷笑:叫你们现在欢乐,等着吧,你们也会有这一天的。
  午休时间,教室里弥满了康师傅和雀巢的味道,这两种完全不搭调的香味熏得我们一个个头昏脑胀,睡觉都不安稳。我无聊地翻了翻书,又看了眼外面,突发奇想一拍大腿起身号召:咱们下去打雪仗吧!
  稀稀落落的声音无精打采地应和了几下,也很快黯淡了下去。打雪仗是个很费体力的活,我也了解,大家喜欢玩都是趁机欺负自己中意的妹子,等到人家冻得瑟瑟发抖娇喘微微时再装英雄地把大衣给人家——其实她身上的雪都是自己扬的。女孩们那娇羞活泼的身影才是我们玩这种低幼游戏的真实目的,而现在,我们班的几个女生都伏在桌上睡着,那谁还愿意下去看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互殴到“雪”迹斑斑呢?我自讨没趣,可已经泛滥的童心实在收不回去了,还是拽着身边的几个哥们儿跑了下去。
  我领徐悠莉去看我们几个堆的雪人的时候,她的表情跟看到鬼片一样惊悚。我们堆的雪人似乎也继承了我们愤世嫉俗的心,用石子摆出的脸长得比看到了我成绩单的老爸还狰狞。而我们插在两边的枯树枝不知被谁插到了前面,正如僵尸伸出的两只枯柴手。我嘿嘿一笑说:这是以刘星杉为原型做的。
  听到刘星杉的名字,悠莉就愣了一下,安静了会儿才问:他最近好吗?
  我点头如捣蒜: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就差饱暖思淫欲了。我故意去无视她眼里牵扯成丝的柔光,也同样无视着自己心里小小的落寞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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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都知道,十五班的徐悠莉喜欢着一班的刘星杉。
  分班之前,我们三个是最铁的好哥们儿。记得有句话说过,朋友的关系从玩笑的恶劣低俗程度就能看出来,这话不假,我们三人一个理科天才一个文科精英再加一个属话痨的我,简直成了黄金三角,话题从星座周期到经济衰退时期再到女生生理期无所不谈,经常激动到满面通红满眼放光,旁人一看以为我们聚众吸毒了似的。
  可是文理科分班的到来如天堑银河一般,将我们硬生生地分开,而且资源分配得极不合理,唯一一个女生还去了女生堆里。就在分班后的两天,悠莉兴冲冲地找到我,羞答答地问:喜欢一个人是不是说出来比较好?我还以为自己桃花运终于降临了,结果一转身,她就去找刘星杉表白了,然后光速被拒,我在旁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嫉恨如仇。
  原来男女间,真的没有纯粹的友情,只是一方不说,一方不提罢了。悠莉的勇敢让她连那份友情都输掉,我又怎么敢去告诉她,其实我也喜欢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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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越来越冷了,正如我那颗风中残烛般的脆弱小心脏,逐渐失去了希望的温度。一模成绩下来,我的成绩又突破了历史最低点,尤其是数学,乘以三倍都不及第一的分数。班任在点评时提到别人会说几句鼓励或批评的话,而轮到我,她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仿佛我已不久于人世,她再高明的医术都爱莫能助,无奈到连失望都没心情。我也心灰意冷地数着时间下课,直到老师又打了鸡血一样狠狠叫起了刘星杉:睡醒了吗,那么接着该回家了吧?
  这当然是气话,可是刘星杉就真的晃晃悠悠地出去了。当我找到他时,他正在校门口的网吧里打CS,眼里冒着病态的红光。我上前一把就按了关机键,他一愣,甩了耳麦,一巴掌抽到我脑袋上:你小子找抽啊!
  我扭扭脖子,一阵冷笑:你就没出息吧,要打架我奉陪,老子心情不爽很久了。
  他就沉默了。半晌过来勾住了我的肩膀说:走吧,哥们。
  一句哥们儿,就抵得过一切形式上的道歉和感激了。我们翻墙回了学校,在男生宿舍后面的雪堆里刨出前两天埋的罐装啤酒,又去超市买了点吃的,很没品地去食堂找了个小角落对着喝了起来。啤酒冰的效果很好,带着冰碴,一大口灌下去,脑袋嗡的一声,心肝脾肺都开始哆嗦起来。我们骂骂咧咧地扯起来,话题还是一遍遍诅咒着万恶的高考。我也好像有些醉了,抽着鼻子问了一句:其实你知道吧,悠莉住院的事。
  我是在两个月前才无意间得知徐悠莉生病的消息的。分班之后我们的关系显然冷漠了许多,碰见了也就打个招呼,再不见以前亲如兄弟的情分。我只是听见人说:高三压力真是大啊,文科重点班的徐什么什么,都因为抑郁症住院了。我就一怔,才知道,上了高三她就沉默了好多,这与我记忆里活泼却有个性的徐悠莉差太多了。   我去医院找她,才看见她苍白成素纸的脸,一点都不像以前快乐得一塌糊涂的她。她僵硬地微笑,让我心疼地想一把抱住她。可更可悲的是,即使这时候,她还在问我:美国总统大选结果出来了吧?
  当然她没离校太久,强大的意志力让她很快返校,听心理医生的话去积极面对生活,我也就为了让她开心释放压力三番五次跑去找她。其实我挺感激那心理医生,我终于可以以陪她交流为借口来明目张胆地找她,为我那我憋屈了两年的隐晦心情找个发泄口了。
  而我面前的刘星杉还是在那装着孙子,成绩不上不下,表情不悲不喜,待人不冷不热。我总觉得他把心思和想法都埋到了心里。
  他用力地咬着鱿鱼丝问我:住院?她怎么了?现在还好吗?
  这句无比熟悉的词就这样转了个圈又回到了我的耳朵里,不过这次提问的和被问的角色换了个个儿。我忽然觉得我成了一对被封建势力阻隔被迫分开的男女的通信人传话者,那就真成“红爹”了。我冷冷一笑:好啊,好的很。一会又抬头问:我知道,其实你也喜欢过她吧,拒绝她也只是怕伤了我的情面。
  刘星杉一愣,皱着眉说:我说你是不是又扯远了,我是喜欢过她,年轻人谁没颗凡心,可我现在真是与爱情没缘。你以为你有多大面子还是我有多高风亮节?别不要脸了,现在什么时候了?离高考不到二百天谁还有心思去想那些?我的心就是多情成了韦小宝我也得把它阉成李莲英!我得学习,我他妈得学习啊!
  我听着他的抱怨就又有点傻了,这是谁啊,是那个和我满操场找好看妞儿,熬夜打DOTA的刘星杉吗?堕落成人渣的他都想要往上攀爬进化,那我还迷茫惆怅个鬼啊!我一仰脖喝完了那罐啤酒,撞撞他的罐说:致我们无处排泄的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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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了解了老师的伟大,她们知道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比如说,讲到哪了。实在没办法跟上老师的课,我就自己去校门口的育人书店买了一套五三模拟,开窍了一样从高一点基础函数开始恶补数学。可就在我逐渐走上正路的开始,刘星杉却终于崩溃了。
  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伪装得坚不可摧的城墙在一次小考失败后溃败如山倒,虽然那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小考,他也只是老样子撕了卷子默默地出了教室,可谁知他竟没去网吧泄愤,而是趁着下课举着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向了走廊里的玻璃。
  一片哗然。但他的行为又无疑给这沉闷的高三添了点小乐趣,大家看马戏表演一样远观着叫好,围观着这个疯子的行为艺术。
  他很快被教导主任拉走了。直到晚自习下课,他才怏怏地回到寝室。正是周五,另外两个同寝的本地人都回家享福去了,我去给刘星杉开门时看见他一脸阴沉地走进来时还吓了一跳,生怕他成了马家爵第二,把我当第一个下手对象。当然,我没被杀死,他只是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倒在床上骂骂咧咧几句就安静了。我看不到伏在枕头上的他的表情,却总觉得能听到他无声的哽咽,让我忽然想起某法国诗人的一句诗:我心中有猛虎,在轻嗅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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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室里令人不安的躁动膨胀得越来越明显,我们浑浑噩噩地数着日子,盼着解放,日子继续在咬人,时间继续无力地淌。不知是谁的MP5里下了几段搞笑视频,就那一点点微薄的笑点简直成了让我们欢乐到爆棚的娱乐风暴。里面有一首印度舞曲很欢乐,只是一个络腮胡子包头巾的印度大叔跳着欢乐却二青的舞步,唱着极赋印度神韵的歌谣,听起来却是汉语里的几句“多冷啊我在东北玩泥巴,虽然东北不大,我在大连没有家”。那傻到极点的神情却引爆了我们早已坏死的笑细胞,我们的智商都归了零,几个人围在一起大声吼起这首歌。外面正飞舞雪花的季节里,教室里却充满了暖暖的热气,我们甩了羽绒服一起发誓,现在的雪花有什么好看的,再过一百来天我们买几台电视拔了天线蹲家里天天看雪花。经常是刘星杉在后面怪里怪气地领一句“多冷啊——”我们后面的男生就全都来了精神,虎躯一震群魔乱舞起来。上了课,我们就又沉默下来乖乖埋进题堆里,便不再去想其他。
  我几次去找悠莉,她说,尹唯诺咱们约好一起去同一所城市吧,我想去南方,一年四季都温暖明朗的江南水乡。我郑重地点头,却没告诉她其实我有多喜欢这干冷却热情,每年都会下起大雪的东北,多不想离开在东北陪我一起玩泥巴的好哥们儿们。
  高考就像大姨妈一样轰轰烈烈地来了。我和刘星杉堆的雪人早已化成了不知名的雪水,一如我们当初那焦躁不安的心情。前方的倒数日变成个位数时我那些压抑的心情反而一点点轻了。我已把那本厚厚的数学题写满了,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我颤颤地走下楼梯,迎接到外面的阳光就觉得一阵头晕。和爸妈说了一声后,高三的哥们儿们都聚到了旁边的KTV,专门点着离歌、死了都要爱,吼得声带都快撕裂,也一瓶连一瓶地要啤酒直到一个个烂醉如泥地摊在地板上、沙发上,仿佛横尸遍野的二战战场一样。最后,不知是谁点了那首我在东北玩泥巴,屏幕上印度大叔猥琐地笑起来时,我们哥们几个仿佛都僵了一下,接着拼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地吼了起来,吼到鼻子都发酸,吼到眼泪都流出来,吼到一个个嗓子沙哑只能低低地骂两句,该死的高考。
  老妈说,那气壮山河的吼声,她在两条街外的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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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咒骂过迷茫过哭过笑过闹过的高三就真的这么消失了,当然消失的还有我们大袋的书本习题。我们卖完了那些废纸,刘星杉也要回去他过年后就没回过的家了,在车站我狠狠地拥抱了他,动作暧昧到会引起腐女YY的那种。当然若不是我的脑袋尖只到他的肩膀,我们拥抱的样子就会显成是浓浓的战友情而不是现在的不纯洁的基情了。
  是的,我身高158,比刘星杉矮上快二十厘米,使得以前我们的三人帮里,他总像是照看着两个孩子的年少失足爸爸。表面上看,我是三人帮里话最多的小强式人物,可实际上,我才是最黯淡的那个。半残废的身高让我在高一时一度自暴自弃,要不是交到了他们两个好朋友,我都不知道现在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徐悠莉一开始就说过,我笑得不透彻。我骨子里的自卑,其实他们都懂。
  其实我知道,正如我所说,刘星杉也一早喜欢上了和他无比相配的徐悠莉,他笔记本扉页上的那句“我没有为你伤春悲秋不配有憾事”是写给谁的,答案昭然若揭。只是他知道我也喜欢着那个女孩,所以他在友情和懵懂的恋爱里,毅然放弃了本该坚持的年少心情。那次徐悠莉入院的抑郁症就是徐悠莉找到他的第二次表白,想要考一所大学后被拒的结果。一向骄傲的徐悠莉就在二度被拒加高三的巨大压力下病倒了。而之后刘星杉爆发的原因也是那天听了我的话,得知她住院后的心疼后悔和痛苦的心情激荡的结果。
  我知道,是我建议悠莉去再次向他表白好让她死心,因为我认定了刘星杉肯定会再次拒绝。也是我向刘星杉提起悠莉的事让他难受,让他本来就紧绷到脆弱的神经狠狠地受了一次刺激。
  我觉得我像一个阴暗的小人,带着嫉恨的心情诅咒着发光的王子公主,也是那时段巨大的黑暗和压力迫得我透不过气,连原本无恶意的心都变了形。好久之后的今天,我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有多傻多天真,多损多腹黑。
  那天我们在车站分别,刘星杉说,好好对悠莉吧。看着火车轰隆地远去时,我就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也许我的恶作剧刘星杉一直都看穿了,悠莉也是,却怕伤害到我卑微的心而假装不知道。
  而现在,年少时所有的不安、无知和嫉妒都尘埃落定,不管是我,是徐悠莉,还是刘星杉,当时的我们都在处于对某个结果漫长而无望地等待中,焦躁的心忘记了珍惜身边的时光,等到所有的准备与等待都成为回忆之后,却又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遗憾筑身的旁观者,再不用直面当年的绝望与纠结,也再找不回当时的欣喜与幸福。现在的我有大片大片的时间去看雪赏花听音乐看电影,却再没有当时那种用不完的热血与激情了。
  悠莉如她所愿去了南方温柔的水乡,语调都染了些独属于那暖湿地的侬语软调;刘星杉也去了北京,还在顶着万千压力走在精英之列,给我打电话时会自嘲似的说:我把知识都还给老师了,她怎么不把学费还给我。只有我还留在冬天会下起雪的北方。那铺天盖地的雪花总会让我想起高三之后我们在楼顶把书本撕得漫天飞舞,把保洁大妈气得七窍生烟的疯狂夏天。我才明白过来,当年并不是我在维护着刘星杉的自尊,而一直是他在维护着我可怜的尊严。我最后还是没有向悠莉表白,当时的那种执念般的喜欢早已被时光冲淡,那是我被压力迫到神经麻痹,把一种淡然的感情当成了救命稻草,却忽视了身边源源不断浓厚如血缘的友情。
  就像现在的我回头望去也已然知足,我单薄的青春,寂寞的高三里,没有恨天怨地的嘶吼,没谈感天动地的恋爱,但有那份最深最真的友情,有一个知我懂我陪着我的好哥们,有一段我们一起在东北玩泥巴的时光,就已真的,足够足够了。 [小说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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