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和妻子范我存相携走过60年。
　　记得当时年纪小
　　咪咪，宓宓，这些名字经常出现在余光中的诗文中。其实是同一个人，本名叫范我存，余光中的妻子，也是他的远房表妹。
　　抗战胜利后，17岁的余光中跟随父母回南京。在范我存的一位姨妈家中，两人相遇了。当时的余光中理个平头，穿一件麻布制服，看起来有点严肃，又有点害羞。
　　此前，范我存常听姨妈提起这位表兄，夸赞他书读得好，中英文俱佳，又有绘画天分。范我存不免多瞄了余光中几眼，不过当时两人都很害羞，没说上几句话，只记得余光中邀她去他们家玩。
　　年轻时的范我存，虽然外表楚楚可怜，其实是外柔内刚的性格。她皮肤白皙、五官清丽，从小就很讨人喜欢。
　　表兄对这位初识的表妹显然很有感觉，因为不久后范我存就收到了余光中寄来的一份同仁刊物，里面有余光中翻译的拜伦作品。可笑的是，信封上写的收信人名字竟然是“范咪咪”。小书呆子不知道“咪咪”只是小名，甚至没去打听她的真名。范我存收到刊物，觉得有些突兀，也不是很懂英文诗，不过仍然着迷于余光中的文采。
　　她此时就读于南京的明德女中，母亲孙静华是新女性的前辈，总是教导她要看社论或思想性的文章，不喜欢她接触纯文艺。
　　范我存的父亲范肖岩是浙江大学生物系教授，早年留法，受西方文化影响较深，比较尊重女权。抗战爆发，范肖岩在带着妻女逃往内陆的途中染上肺病，一病不起。幸好外婆和舅舅已逃难到乐山，范我存母女就投靠了他们。
　　余光中母子第二次逃难，从南京抵达上海时，特别去找范我存母女，可是晚了一步，范我存已随着一位表姐夫先飞去台湾了。
　　缘分就是你去了哪，冥冥之中我也到了哪
　　1949年初，范我存的姑妈有一个女婿是飞行官，奉命从台湾新竹飞到上海撤眷。原本他是要带范我存的姑妈去台湾的，但是她不肯离开。表姐夫无奈，转而对一旁的范我存说：“咪咪，不如你跟我走吧！”
　　“台湾是什么样的地方？”范我存好奇地问。
　　“台湾是好地方，一年四季都有西瓜吃，又不像上海这么冷，你会喜欢的啦。”表姐夫说。
　　当时还在蚕丝公司上班的母亲，也赞成女儿先离开，于是范我存怀着好奇，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就随着表姐夫登上轟炸机，呼啸去台。谁料这匆匆一别，就再难回去了！
　　到了台北，范我存考进了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才念了两年半，学校为学生进行健康检查，发现她的X光片显示肺部有问题。
　　年轻苍白的岁月，就在养病中寂寞度过。陪伴范我存的是一台收音机，她从早到晚守着收音机，听遍了所有节目。当时“美国新闻处”有一个音乐台，专播古典音乐，每周还举办猜奖活动，答对了问题就有乐器、书籍、唱片等奖品。范我存乐此不疲，得到不少奖品。
　　1950年6月，余光中一家从香港来台，到处打听范家母女的消息。不久，余范两家终于联络上了。
　　后来余光中在《四月，在古战场》一文中，对当年的表妹有这样的描述：“一朵瘦瘦的水仙，婀娜飘逸，羞赧而闪烁，苍白而疲弱，抵抗着令人早熟的肺病，梦想着文学与爱情，无依无助，孤注一掷地向我走来……”
　　台大三年级的高材生，遇上了肺病休学的高中女生，他们不顾双方家长的反对，坚定地、甜蜜地发展出柔情。
　　一开始，家里都不赞成他们来往。余家顾虑范我存身体不好，范家看余光中有点书呆气。但是两个年轻人很快就从知己成为了情侣。当时余光中在文坛上已小有名气了，表妹自然是爱慕有加。而余光中也在表妹那里得到另一些艺术的启发，例如西洋现代绘画，尤其是梵高的作品，就是经由她介绍才开始认识的。
　　他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除了谈音乐、绘画、文学，也常看电影，有时候会骑脚踏车到淡水河边或永和的竹林中去。余光中每次投稿，一定先让范我存欣赏。除了心灵契合，他们还有共同的生活经验：江南的童年、四川的青春期、逃难的艰苦、战火的洗礼……那份共鸣就更不一样。
　　在范我存眼中，余光中才华横溢、内涵丰富、稳定可靠、富有同情心，她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年轻的余光中，在爱情燃烧到白热的那段时期，也曾用一柄小刀，在厦门街自家院子里的枫树上，刻下“YLM”三个英文字母，Y代表余，L是爱，M是咪咪。
　　1955年，还在“国防部”服役的余光中开始翻译《梵高传》。他在白纸的正面写译文，反面写情书，然后寄给范我存，由她誊写后再寄回给他。前后11个月，全文30多万字全由范我存陆续誊写在有格稿纸上，之后才由余光中送往《大华晚报》发表。
　　范我存先是余光中的知己女友，然后是缠绵的情人、文学的助手、诗作的第一位读者，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余光中作品里的第一女主角。
　　“她了解我，对文学艺术富有敏感和品位，这是最吸引我的特质。”余光中回忆起当年恋爱的心情，仍然满是温柔。
　　她帮我摒挡出一片天地
　　1956年，余光中终于和表妹结婚。这时他们交往已近6年了，彼此早已认定对方是自己唯一的选择。这对心心相印的恋人，一致反对铺张庸俗的婚礼和吵闹的喜宴，向往电影中看到的西方婚礼，安静、圣洁、简单、隆重。
　　9月2日，一对新人在新生南路的卫理会教堂完成结婚仪式，摆了15桌喜宴，宾客包括梁实秋、夏济安、蓝星诗社的诗友及余光中的同学。
　　结婚为女人一生的分界线，对于范我存来说，婚前的娇柔羞涩，在婚后不久就磨炼成了自信坚强。从1958年到1965年，7年之间，她生下了5个孩子（其中唯一的男婴出生后三天不幸夭折）。
　　范我存回忆当年，经常是门铃、电话铃齐响，她一手挟着孩子，一边先抢接电话，要对方等一下，再奔下玄关去开大门；要不就是在厨房，把孩子放在推车里，忙着做饭。余家全盛时期，大小共有八口，食指浩繁，食量惊人，还得兼顾营养可口。这对范我存是一大考验，但渐渐她也从中学到了讲求实际，而婚前的浪漫幻想也得暂放一边。 　　余光中在寓所中创作。
　　不过丈夫的文学活动，她始终支持并参与。蓝星詩社的成员把余宅当做总部，众诗人经常进出。后来余光中在师大教书，交游更广，家里经常有学生往来，再加上公公余超英好客成癖，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厦门街余宅，简直满座群英。
　　外表娇柔的范我存，深受母亲的影响，其实内心是极有主张的。她兼具传统与现代女性的优点和特质，虽然自己也很有才干，但是婚后完全奉献自我，不但是贤内助，更是贤外助。从“内务大臣”到“外交部长”，全由范我存一手担纲。
　　余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范我存打理；余光中管理的，唯有一方大书案，与车子的方向盘。诗人不挑食、不挑衣，“太太弄什么，便吃什么；给什么，就穿什么！”
　　范我存说，余光中全身行头都是家人帮忙买，只一项无法代劳，“就是鞋子。”因为鞋子非得自己试，才知合不合脚。
　　“她帮我摒挡出一片天地，让我在后方从容写作，我真的很感谢她。”余光中不止一次这样说。
　　他有时很古板，有时很活泼
　　多年前余光中因公到英国伦敦，同行的还有台湾高铁董事长殷琪的文学家母亲殷张兰熙等朋友。经过一家百货公司，大家都忙着为亲友挑礼物，余光中念起家中辛苦的妻子，也细细琢磨挑了件高雅的套装。
　　“请问您夫人穿几号呢？”这一问，可把连自己的尺寸都搞不清楚的诗人给难倒了。
　　众目睽睽下，余光中请殷张兰熙移步向前，便是一个拥抱。然后不疾不徐转身告诉店员：“比她大一号，谢谢！”在场的人都笑弯了腰。外国人也算见识到中国诗人的浪漫与幽默。
　　“他有时很古板，有时很活泼！”范我存这么形容另一半，“他忙起来，可以几天关在书房中，对你不理不睬，好像天塌下来都要由我自己去挡。刚开始我也不能适应，后来觉得他的创作的确很重要，我们都以他为荣，为他牺牲也就值得了。”范我存就这样从新婚的娇妻，一下子变成了丈夫和4个女儿的支柱。
　　从“一朵瘦瘦的水仙”到今日的雍容自信，范我存始终是余光中挚爱的“牵手”。她并未因余光中的成名而丧失自我，她有高度的智慧，恰到好处地掌握了大局，不论余光中的文学天地或私人领域，她都能自信、自在地参与。
　　在余光中的800多首诗作中，写给范我存的情诗占了至少100首，包括早年的《昨夜你对我一笑》及后来的《莲的联想》。对于爱情，余光中是这样看的：“人如果太绝情，老是理性地慧剑斩情丝，也未免太乏味了，像是不良的导体；但若是太自作多情，每次发生爱情就闹得天翻地覆，酿成悲剧，又太天真了。爱和美不一样：爱发生于实际生活，美却要靠恰好的距离。水中倒影总比岸上的实景令人着迷。”
　　他庆幸妻子没有从字里行间去搜寻微言大义，这种见怪不怪、大而化之的性格，有利他的创作。“如果妻子对艺术家丈夫把一本账算得太清楚，对艺术绝对是一种障碍，什么都写不出来啦！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她自信的表现。”
　　“她的优点很多。”余光中说，“最重要的是，在精神上我们能契合，而且她能充分和我的事业、我的朋友融成一片。我们不但有共同的兴趣、嗜好，又有共同的朋友，婚姻怎么会不稳固呢？”
　　做夫妻60年了，两人鲜少吵架。余光中脾气虽急，但从不迁怒，而且脾气发过就放下了，心胸非常开阔。“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夫妻相处是靠妥协。婚姻是一种妥协的艺术，是一对一的民主，一加一的自由。”这是余光中的“婚姻之道”。（本刊综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