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挑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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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个对一个,我们不怕他们
  崎岖的山路上走着十二条汉子,十二条汉子每人挑一副担子:一色的单衫、短裤、坎肩、草鞋。箩筐是特制的,防水。箩筐口又用油毛毡盖得严严实实。箩筐里装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什么?是……食盐。原来近年以来,据说是日本人阻了路,食盐运不到这一带来了,这一带的人们只好运动腿杆子,到五六百里外叫白牙寺的地方去挑。
  扁担“吱悠吱悠”地合奏着,似还和谐。十二双腿不紧不慢地搬动着,移一步腾一股烟尘。正是农历八月天气,溽暑还没有消退,又近中午,挑盐客们身上汗还不要命地流?还不口渴、喉干?如果路边有井水,还不牛灌一气?这地方叫猴子岩,山脚到山腰的悬崖绝壁只有猴子能够攀缘。绝壁上头却横着一条还不算窄的路,路与上面的斜坡接界的石缝里,天生一股好泉水,水在天然的石盆里荡漾,映照着蓝天,当然也能映出喝水人的脸,水底还有虾子游弋。年纪最小的挑盐客肚皮喝够了水,拍一拍鼓起来的肚子,发出嘭嘭的响声,像拍羊皮绷的鼓。他又忍不住从水里捉虾子吃,笑着说:“谁说挑盐客只喝鱼汤?还有虾子吃呢,吃的是全虾!”望柏望着侄儿,又爱又疼地笑起来。
  四十来岁却已有点驼背的邱年贺提议道:“山坡上的林子里凉快,索性歇一歇再走吧!”大家都赞同。山坡上是密密的森林,杂在针叶林中的阔叶树摇着扇子招风。
  “在这里睡一天都愿意!”瘦长的丙宝说着就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甲宝为弟弟捉爬在裤腿上的黑蚂蚁。
  十二条汉子或躺或坐,有几个很快轻轻地打起鼾来。林子里只有秋蝉有气无力的绵长的声音。
  邱年贺没有睡,只是靠一棵树坐着。作为这队挑盐客的领头人,他有责任关照大家,包括关照大家的安全。
  有脚步声!
  邱年贺警觉地扭头一看,小路的另一头走来一队人马。土匪!……不是土匪,是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来了!”邱年贺一边喊着一边跳将起来。其他人都陆续站起来,丙宝已进入了梦乡,被哥哥甲宝强拉起来。羊皮紧偎着叔叔望柏,望柏感受到他身子的颤抖,就小声说:“别怕!”
  望柏说:“我们先别动,也许他们不会惹我们。”“还是拿扁担!”邱年贺坚决地招呼大家。
  十二条汉子就走到路上,从各自的担子上取下扁担——十二条被汗水浸红的磨得放光的扁担。
  邱年贺让大家仍然到山坡上去,以为那里更适合做战场。十二条汉子就又走到山坡上,不成队形地站着。日本人也上了山坡,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于是这些挑盐客,胆小的望着领队邱年贺,胆大的才敢抬抬眼皮望一望朝他们走来的日本人,邱年贺则睁着眼睛瞪着日本人。
  日本人的步枪上上着刺刀,刺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
  “别怕!”邱年贺小声说,“我们是十二个,他们只有十个!谁也别跑——大家要有难同当,”他还特意看一眼四至和望柏,因为他俩有功夫。
  年纪最大的望柏说:“有难同当,当然有难同当!”
  可是有人挪到一棵树后,想溜。
  “余业,你不要开溜!”邱年贺厉声制止,“你也跑不赢他们的子弹的!”余业不听,转过身撒腿就跑。
  “你的别跑,死啦死啦的!”一个日本人拉动了枪栓。
  余业跑到悬崖边,眼看就要往下跳了,但是,枪声也响了。余业栽倒了,长长的身子前半截悬空,后半截斜斜地搁在悬崖上面,穿着破笋壳叶草鞋的脚还在乱蹬。
  邱年贺于心何忍啊,就走到一个仁丹胡——他猜他是个头头——面前,指着余业,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说:“我去把他拉回来吧!”余业虽做得不光彩,但不是园子里的菜也是园子里的草啊。
  望柏也说:“去把他拉回来吧!”说着就要动身。
  那个仁丹胡叽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另一个日本人就横着枪拦住望柏。邱年贺绕过那个日本人,要去拉余业。又有一个日本人把他拦住。
  这时候,余业的脚蹬得厉害一些了,他的前半截身子似乎更向下倾斜了。如果他还那样蹬,只怕会栽下去的。
  望柏又要绕过那个日本人,去救余业。
  这时余业的脚猛蹬了两下,就只见他前半截身子幅度更大地往下倾斜,往下倾斜……终于前后不能平衡,栽下去了。
  那个仁丹胡对另一个日本人说了句什么,那个日本人就走到崖边,然后是一声枪响……
  “余业啊!”“余业啊!”好几个挑盐客都悲怆地喊。
  “你们的别喧哗!”那个仁丹胡用中国话对挑盐客们说。
  “弟兄们都别怕,听我的!他们要对我们怎么样,一个对一个,我们用扁担,和他们拼!我们死,也不能白死!”邱年贺向前一步,扁担往地上一杵,大声地说。
  “你们的,扁担的放下!我们的讲文明的,要和你们亲善的,不会怎么样你们的!”说话的还是那个仁丹胡,他又对他的同伙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同伙马上站成队,齐刷刷地端起枪,一律对着挑盐客们。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挑盐客们,有的身子战抖得像筛糠,有的已经面如土色了,能镇定下来的不过两三个。
  “扁担的放下!”仁丹胡又喝道,脸上露出嘲讽的笑。
  丙宝想把扁担放下,被他哥哥甲宝止住了;羊皮也想放下,被他叔叔望柏止住了。
  “你们的挑了什么,我们的看一下!”仁丹胡说。
  于是就有另一个日本人走到一副担子旁边,掀开盖箩筐的油毛毡,撮出一粒白色的晶体,仔细看了一番,又用舌头舔舔,又捏一粒给一个同伙看。那同伙也看了,也舔了,很高兴的样子。两个人就一起喜滋滋地对仁丹胡说了一句什么。那仁丹胡也高兴地说:“正如一句中国话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大的好!大大的好!”然后就对挑盐客们说,“你们的,都挑着盐跟我们的走,给我们的送到指定的地方的,奖赏的,大大的有!”
  挑盐客们一时没有人说话。
  “怎么,不愿意?那你们的都别想走!”仁丹胡说。   “我们的盐不会给你们!”年近六十的望柏说。
  “我们的盐不会给你们!”邱年贺也说,“我们辛辛苦苦挑来的盐……”似要和他们讲道理。
  挑盐客中有人对邱年贺说:“年贺叔,就依了他们吧!”望柏瞪了那人一眼。那是他的侄子羊皮。
  邱年贺也瞪了羊皮一眼,说:“不能给他们!”又对大家说,“弟兄们,我们的盐不能给他们!一担也不能给!我们不怕他们,一个对一个,和他们拼!”邱年贺说罢一挥手,率先冲上去。三十来岁短小精悍的四至也冲上去;望柏则俯下身子成蹲虎式,不知要做什么。
  邱年贺的扁担猛地斜劈在一个日本人颈上。他再要劈,“砰”地一声,枪响了,子弹射进他的胸腔。他摇晃着身子,转头要对伙伴们说什么,“砰”又一颗子弹向他射去,他踉跄几步,倒下了。
  四至和望柏都愣了一下,然后就走到他跟前。“年贺,年贺!”望柏喊。这时候,余下的几个挑盐客有的想趁机逃跑,但是,几支枪也分别对准他们。
  “你们的谁也别动!”仁丹胡声音沙哑地喊。四至和望柏也被拉开了。
  “扁担的,统统的扔得远远的!”那个仁丹胡喊。
  丙宝身子颤抖着,他率先把扁担扔掉,还表白似的把手掌也摊开。羊皮也扔了,扔得远远的。
  其余的,欲扔不扔——有一条扁担,终究是个依靠啊。
  “我的喊一、二、三!喊到三,你们的就扔!不扔的死啦死啦的!”仁丹胡一脚把一棵酒杯粗的松树踹断。
  而有八支枪口,分别对着八个挑盐客的胸口。
  “一、二、三!”
  一根扁担扔了,另一根也扔了,所有的扁担都扔了。像八条僵硬的蛇。
  没有一丝声音了。蝉不鸣了,阔叶树的叶子也不摇了,但有些挑盐客的耳朵内“嗡嗡”鸣叫。
  二、甲宝和丙宝
  那个仁丹胡又说:“你们的十个人的,站成两排的!”十个人就地站成两排。
  仁丹胡和另外几个说了些什么。那些日本人很兴奋,都笑起来,有的还交互说着什么。
  “你们的好好听着!”仁丹胡走到挑盐客的前头,“你们的还听话,还算大大的良民!你们的可以活五条命!你们的活下五个人皇军还赏银元的有!——我的也不要你们的盐了,只要你们的做一个游戏,一个有趣的游戏!你们的每两个人一组,后排的把前排的杀死,杀死了皇军就赏你的银元,还会让你回去!敢有违抗的,两个人一起死啦死啦的!你们的听清了没有?”
  一块乌云把太阳遮没了。突然又有一只蝉鸣叫起来,却全不是纺车的声音了。一阵山风刮过林子,林涛殷殷滚过去,似有似无了时,突然又殷殷滚过来。
  “一个一个的来!”仁丹胡说,又对他的同伙说了一句什么。一个较瘦的日本人把一柄刺刀拿来了。
  “给他!”仁丹胡指着后排左起的第一个人。较瘦的日本人就走到后排左起第一个人面前,说:“你的接住!”仁丹胡指着前排左起第一个人,说:“杀死他!你的有赏!”
  后排左起第一个是丙宝,前排的是他的哥哥甲宝。
  丙宝瞥一眼那寒光闪闪的刺刀就把眼睛闭上了,满世界都是大大小小的金星和圆圈。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昏天黑地。
  “你的快快的接住!”较瘦的日本人晃一晃手中的刺刀。丙宝的脸色变成一张锡箔纸,冷汗从头发缝里流到脸上,又汇集着脸上沁出来的汗往下流。
  仁丹胡说:“刺刀的插在地上,叫他自己拿!”那把刺刀就被插在地上。
  丙宝突然“呜呜”哭起来,哭着哭着又对前排的甲宝说:“哥,怎么办啊?”甲宝深深叹口气,说:“弟弟,你就把我杀死吧……我,不怪你!”丙宝不哭了:“不,哥!我俩换个位置吧。我死,你不能死!”
  “还是让我死吧!我死了只希望你好好待石根,把石根当作你自己的孩子……你嫂,由她吧!可怜她到我家……没过一天油盐都全的日子!”
  “哥,我俩还是换位置吧!”丙宝又泪汪汪了。
  “弟弟,你还只有十七岁,哥哪能让你死!哥讨了亲,有了孩子,人生在世该做的事也做过了——你不能死啊!”
  献刺刀的较瘦的日本人又指着丙宝说话了:“你的,快快的动手!”丙宝对那日本人说:“我和我哥换个位置,行吗?”
  仁丹胡接了话:“你的良心的好,大大的好!可以的换,可以的换!”
  “哥,换吧!”丙宝走到哥的身边,“哥,你到后面去吧,我不怪你!”
  甲宝把他往后面一推:“弟弟,你就听哥的吧!爹临去的时候嘱咐我好好待你,哥无能,让你吃了很多苦,对你不住对爹不住!哥不该让你来啊,不该让你来啊!哥对你不住啊!”“不,哥!你待我好!嫂嫂也是好嫂嫂!”丙宝大声争辩,暂时忘了这难堪的处境。这兄弟俩的娘是在做弟弟的半岁时死去的,比弟弟大七岁的哥哥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保姆的责任。抱弟弟,为弟弟喂饭、喂汤;为弟弟捞鱼虾、捉泥鳅。没奶吃的弟弟竟长得比哥哥还结实。弟弟长到五岁的时候,爹也得了重症,临终嘱咐当哥哥的要好好待弟弟,帮弟弟成家立业,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爹死后当哥哥的待弟弟更好了,村里村外,有口皆碑。这次为一家油盐店挑盐,一路上当哥哥的对弟弟的关心,就没有谁不称赞。哥哥的担子本来已经够重了,还两次从弟弟的箩筐里捧出一些,加在自己箩筐里。哥哥又有意走得特别快,远远超出大家一段路了,然后放下担子,返转去接弟弟的担子,让弟弟一身轻松地走一段路。
  日本人又在催促了。又有两只蝉在叫了。两只蝉在树上,你叫一声,我叫一声。甲宝说:“弟弟,你快动手吧!哥真后悔啊!是哥该死,你一刀把哥捅死吧!”甲宝的“后悔”,有特殊的含义。
  甲宝后悔逼着弟弟出来挑盐。不知是被什么鬼摸着了脑袋,甲宝这回要弟弟也去挑盐,说挑一趟盐可以得多少脚力费。丙宝不愿意去,不管甲宝怎样骂怎样哄,丙宝总是不愿意走。为了躲过这一关,丙宝在临动身的头一天晚上走到别人家的牛栏楼上藏起来。阴差阳错的是,甲宝那天晚上为了找自己家里一只生野蛋的母鸡,找到那楼上,发现了丙宝,把他拉回来了。第二天早晨,就强迫他跟自己来了——现在看起来是强迫他来送死!甲宝还后悔自己一个时辰以前的做法。甲宝是比别的挑盐客早到猴子岩下的井水边半袋烟工夫的,他返转到后头接到丙宝时,丙宝落在最后面。丙宝也确实累了,把担子让哥哥接过去以后,就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甲宝要他走,说他一个人在山路上哥不放心。丙宝只是坐着,嘴巴噘得能挂十二个油勺,心里说,你不放心就不该叫我来。甲宝说,好,你不走我也不走,我陪着你。甲宝就立在他身边,担子也不放下。丙宝没有办法,只好嘟嘟囔囔地站起来。丙宝要哥哥走前头,甲宝一定要丙宝走前头,怕他走着走着又坐着不动。丙宝只得嘟嘟囔囔地在前头走——现在看起来是往前头送死呢。   甲宝因此深深责怪自己:要是那天别叫弟弟出来挑盐多好;要是那时候不督着弟弟走、依了他让他一个人在后头该多好!说不定落在后面的弟弟,还没走到猴子岩,发现情况不对头(例如听到枪声),就从另一个方向逃跑了。唉,是自己害了弟弟啊!
  “我喊一、二、三!喊到三,你的就拿刀;再喊一、二、三,你的就动手!”仁丹胡指着丙宝说,“你的不动手,就统统死啦死啦的!你们兄弟的死一个死两个,由你定!你的听着,一、二、三!”
  “三”字落了音,丙宝没有去拿刀,而是猛地往前一扑,与此同时,甲宝猛地向后一转,兄弟俩就互相抱住了。也不知道这样抱住有什么作用,总之是抱住了,紧紧抱住了。但是,哪容许他俩抱多久,“砰!”一杆枪戳着丙宝的后背打响了。兄弟俩同时抖了一下,身子同时歪一歪,然后往一旁倒下去。
  “弟弟!”哥哥轻轻地呼唤。
  “哥哥!”弟弟轻轻地应答。
  兄弟俩的身子痉挛着,手臂却越抱越紧。
  较瘦的日本人踢了甲宝一脚。甲宝的后背也洇着血迹。
  “你们的,看样!”仁丹胡指着兄弟俩,沙哑着声音说。
  一阵山风刮过林子,林涛殷殷滚过去,似有似无了时,突然又殷殷滚过来。
  三、麻元和许安
  天上的乌云散开了,太阳光更毒地穿过林木的枝叶射下来,被太阳光射着脸的挑盐客只能眯缝着眼;而所有的挑盐客,一律被汗水浸渍着眼眶,眼眶发痒发涩。
  “你的,拿起刀!”较瘦的日本人指着后排左起的原第二个说。“杀他!”又指着前排左起的原第二个说。
  前排左起的原第二个是麻圆。
  脸上长着麻子的麻圆想,自己要变成许安的刀下之鬼了,麻圆认为自己已经到许安的肚子里看过他的想法了。麻圆也想逃跑,又想,跑不了两步也会被日本人打死,倒要看看许安怎样把自己杀死。
  麻圆太清楚许安的为人了。
  今年春上的一天,天气没有今天这样热,但像今天一样晴得好。麻圆在坳背后的地里锄麦苗,肚子饿了,口也渴了,想起离麦地不远的林子里有一蓬半春红,也该成熟了,就走去看。果然,那蓬半春红,红红艳艳的熟了,一颗颗有羊奶子那么大。麻圆的口水当然流出来了,两只手一齐摘,摘起来就往口里塞,连核都不吐。半春红甜中带酸,汁多核少,正适合这时的他享用。吃了一阵儿,他才减慢速度,才奢侈地把核吐出来。他想,应该摘一些带回去给娘吃,就把最熟的摘下放在衣袋里。正摘着,忽然背后有人大声说:“麻圆,你在这里!难怪刚才我到你家麦地里没找到你!”
  麻圆扭头一看,是许安。
  “找我做什么?——快来吃半春红!”麻圆嘴唇被半春红染红了。
  许安说:“你还吃什么半春红!——我出村的时候,听见你家闹翻了天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麻圆就有点儿急:“闹哄哄的出了什么事?”
  “我急着出来做工,也没返转去看了,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我回去看看!”麻圆说着就急急忙忙走了。
  麻圆一口气跑到家里,家里并没有出什么事,娘在安然地纺线。问起许安说“闹翻了天”的事,娘笑着说,半个时辰以前,有几个细伢子在这里玩,是又笑又唱又闹的,又哪里是什么闹翻了天?又说,许安怎么那样说?他还从门前过,还问她麻圆哪里去了。
  下午麻圆又来到坳背后锄麦,再走到那一蓬半春红旁边时,见上面只剩下几颗半生半熟的了。后来麻圆问许安为什么要说那样的假话,许安也“合理”地解释了。麻圆没有戳穿他的把戏,麻圆知道他从小就这样,为了一点小意思就要耍奸计,甚至对自己的亲兄弟都要耍奸计,还不惜牺牲自家的利益,也不怜惜自己的哥哥的屁股。
  麻圆知道这样一件事。那一年,许安给家里扯猪菜,许安的哥哥给财主放牛——这当然是他们的爹爹安排的。许安认为扯猪菜没有放牛好玩,也不能像放牛一样满山摘野果子吃,更重要的是,财主每年要在四月和八月给看牛伢子送一串粉蒸猪肉把子。许安就提出和哥哥换差使,哥哥不同意。有一天,许安的哥哥随大伙把牛牵到山上,就四下里摘野果去了。许安也在山边的庄稼地里扯猪菜,他趁哥哥没注意就把哥哥看的牛赶到山边的庄稼地里,然后自己跑开。让牛放肆吃了一阵庄稼,他才又跑去,大喊:“牛吃麦苗了!”结果因为牛吃了几十蔸麦苗,麦地的主人找上许家的门,要许家赔了五升麦子。许安的哥哥也理所当然地挨了爹爹的板子,痛得像杀猪一般嚎叫,屁股打得真正的又红又肿,绝对不是戏台上那种假打,因此睡觉只好趴着。当爹的又给兄弟俩换了差使,让许安看牛。
  麻圆又想,虽说许安爱占点小便宜,如果没有五天前的那个清晨的事,他还不至于趁这个机会要自己的命的。
  “你的还不拿刀的?”日本人又催促了。
  麻圆听见许安重重吸了一下鼻子,又听见许安说:“麻圆兄弟,这事可怎么办啊——不商量妥,两个人都是死!”
  麻圆当然听出了许安的意思:与其两个人都死,还不如只死一个人。麻圆不作声。
  日本人又催许安拿刀。
  麻圆又听见许安说:“麻圆兄弟,实在对不住啊!”然后,麻圆眼睛的余光就看见许安走到一旁,拔起那把刺刀。刺刀映着太阳的闪光晃了一下麻圆的眼睛。
  “麻圆兄弟,这事,真为难啊!”
  麻圆心里说:家伙三,你心里正高兴呢!麻圆想,要是自己在后排,宁肯自杀,也决不会杀别人的,哪怕杀了别人自己能变成有万贯家财的财主。
  五天前的那个清晨——现在看起来那是个太不吉利的时辰——鸡还只叫了两遍,麻圆就和许安挑着箩筐出了村。他俩要到山那边的井冲去和邱年贺他们几个挑盐客会队。走到村后的山脚下,为了赶时间,不沿绕山的路走而抄山上的小道。上了山不久,忽听得静静的林子里有声响,他俩就停下步子,隐在树丛后面——怕是打劫的呢,他俩身上有挑盐的本钱呢。透过树丛的缝隙,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俩看见一个人,在一堵叫狮子崖的山崖下鼓捣什么,边鼓捣边哼着“正月子飘是新年”的小调。他俩都没有作声,等那人哼着小调从那边的山路下山去了,才动身赶路。   走了一阵儿,麻圆说:“那个人是巴洛,你说是吗?”
  许安说:“好像是的。”
  麻圆说:“听说巴洛把东西藏在山上的什么地方,莫不是就藏在那个山洞里?”
  许安说:“你听谁说他把东西藏在山上?”
  “听人说过,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巴洛又有几天不在家里——只怕这一次又弄到不少。”许安吸着鼻子说。
  麻圆听出许安的话里有羡慕的意思。麻圆知道,许安曾有跟巴洛去的念头,只是他父亲管得严,才没去成。
  麻圆说:“那样的事还是不做为好。”
  许安说:“这样的世道,随人家做什么,也没有什么说的。”
  麻圆说:“前天我打兔子从狮子崖旁边过,看见巴洛在崖下转悠。刚才他又在那里鼓捣——清里八早的,还会做什么?肯定是藏东西。”
  许安说:“一定是的!那家伙,倒也会找地方。要不是亲眼看见,谁晓得他会把东西藏在那样的地方!”
  麻圆说:“跳神、扶乩都捕影子不到!”
  许安说:“你说巴洛这两年弄到多少了?听说今年春上他们到朱家寨一夜,回来都用裤腿做袋子装光洋!”
  麻圆没有接他的话。许安就也哼“正月子飘是新年”。许安嗓音不好,脸庞子也不清秀,麻圆有点儿看不起他。
  上午,邻村的挑盐客望柏、羊皮叔侄俩追上他们一路人。望柏告诉麻圆和许安,巴洛被打死了,他抢一个过路客,被从后头赶上来的两个过路客打死的。许安听着,眉眼就生动起来了,问望柏:“你这话是真是假?”
  望柏说:“这样的事谁还敢讲假话?我亲眼看见的!巴洛直挺挺地横在路上,脑浆都出来了。”望柏的侄子羊皮也说,死了的人好怕人。说着吐一口口水。
  许安又问:“当场落了气?”
  望柏笑道:“还要问吗?脑浆都出来了,还能挨多久?”
  许安又说:“这样说来,死前一句话都没对别人说啰!”
  望柏说:“死后有话可以对阎王老子说了!”
  后来许安就特意邀麻圆在路边小便。见别的伙伴走到前面去了,许安就对麻圆说:“麻圆我俩讲清楚,那一窖宝谁也不能独得,要平半分!”
  麻圆还没明白过来,说:“哪一窖宝?”
  许安说:“你还装傻!还有哪一窖——巴洛那一窖嘛!只有我俩知道!”
  麻圆也激动起来了,他先还没想到这一层呢!巴洛是早孤,也没有兄弟姐妹,独打鼓,独划船,藏的那窖“宝”,应是没有别的人知道的。知道的,只有他麻圆和许安两个人!
  许安又说:“我看这盐也不必去挑了,我俩干脆就转去,今晚把东西拿出来,分了!”
  麻圆说:“走了这么远了,还是去挑吧!那些东西,反正别人不知道的!”说罢重重吸了一下鼻子。
  许安说:“我总觉得,东西到了手才算自己的。”
  麻圆说:“那窖宝的秘密如果另有人知道,我俩现在回去也迟了,如果另外没有人知道,我俩过几天回去取也不迟。这样的乱世界,放在那里只怕还安全些。”
  许安这才说:“好吧,听你的!”又慨叹道,“世界上的人也真算不定,一个牛高马大专抢别人的人,不晓得音讯就死了;光洋铜板可以用斗量的人,一声喊就成了穷光蛋!”麻圆知道许安后面还有话——穷光蛋一夜之间也可以变成大财主!
  麻圆想许安如果真成了大财主,人不知会是什么样子。这时又听见自己身后的许安吸鼻子了,许安的鼻子大、鼻涕多,是出了名的——让你这个人鼻子变成财主吧!麻圆心里说。
  日本人又在催了。
  “麻圆兄弟!”麻圆突然听见许安用一种变了调的尖嗓音说,“我想来想去,我们两个人要是留一个,还是要留你——我知道,以前我常为了一些小事被别人指背皮,如今遇到生和死这样的大事,可不能让别人指——你是独根秧,我有两兄弟,还有一个妹妹!你要是能不走,就好好活下去吧!我也知道你和我妹妹好,你可要一辈子待她好!如果你中途变心,我变鬼也不饶你——我还有一句对你说,那一窖宝,你要分一半给我家啊!要是独吞了,我也是变鬼也不会饶过你——唉,那天要是依了我的话,不去挑盐该多好!”麻圆又听许安对仁丹胡说:“我和他换位置吧,让他杀我!”
  麻圆没想到许安会说这样的话,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安又跨到麻圆身边,把麻圆往后面拉,自己站在了麻圆的位置上。许安又对仁丹胡说:“叫他杀我吧!”
  麻圆说:“不,不!许安!你不能这样做!我也不能……”他也把许安往后面拉。
  许安挣脱麻圆的手,把那把刺刀拿在手里,对仁丹胡说:“他不杀我,我自己杀自己吧!等于他把我杀了——你们可要留下他的命,还要放他回去啊!”仁丹胡和他的同伙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什么,又对许安说了一句什么,似还点了点头。
  麻圆以为日本人同意了许安的做法,慌忙说:“不,不!许安兄弟,你不能……”
  许安也以为日本人同意了他的做法,就把刺刀的刀尖戳在自己的胸口上,又对那个仁丹胡说:“你们说话要算数啊!”说罢,许安一用劲,刺刀就往胸口戳。“许安!许安……”麻圆走上前,想拦堵许安的手。但晚了,刀子已戳进胸口。麻圆就扶着许安,凄厉地喊:“许安,许安……”
  许安闭着的眼睛睁了一下,半张着嘴唇咧了一下,一股鲜血喷了出来。麻圆把许安的身子慢慢放倒在地上,又拔出他胸坎上的刀子。
  他握着刀子,突然就向近旁的一个日本人刺去。但他没有得手,“砰!”枪响了,他倒下了,又被补了一枪。
  又一阵山风刮过林子,松涛殷殷滚过去,似有似无了时,突然又殷殷滚过来。
  四、万有和四至
  “你们的,看见了吗?不杀他人的而自杀,两个人统统死啦死啦的!”仁丹胡对还活着的挑盐客们说。
  “你的,把他身上的刺刀的拔出来!”较瘦的日本人对原后排的第三个人说,“杀死他!”又指着前排的原第三个。   万有老早就想把四至——这个畜生一样的人一刀劈死,割下他的鸡巴喂狗。今天这样安排,也算老天有眼。
  四至是万有的同龄族叔。万有讨了婆娘回来以后,四至就有好几次对万有说:“万有老侄,你真有福气,侄媳妇那样标致,团转几个村寨都难找第二个!”“万有老侄,我要是讨到侄媳妇那样的婆娘,减一半寿都情愿!”万有全当是同年叔侄之间的玩笑,哪里放在心上?
  却不料四至是畜生!
  前年秋天挖红薯的时节,万有出外给人帮工去了,也真难为了自己的婆娘麦花,自家的红薯全要她一个人挖。如果只是“挖”,还不算什么,难就难在挑和储。万有家的地分散在几个山坳,每块地的红薯都要挑到村后山坡上,再吊进垂直一丈多深的薯窖储起来。有一天傍晚,麦花挑了最后一担红薯来到村后山坡上的薯窖旁,正要用索子把红薯吊下去,忽听一个声音说:“侄媳妇,你先下去吧,我给你吊红薯!”
  迷迷茫茫的暮色里,麦花看见是四至朝她走来了。麦花因四至常开那种玩笑,有点提防他,就说:“谢谢你,四至叔,不麻烦你了!”说罢自己提起一箩筐红薯往下吊。
  四至大步跨到她身边,伸过粗壮有力的大手抓着索子帮她吊。
  一筐红薯吊下窖,四至说:“你下去倒红薯吧,等一下我给你把另一筐吊下去。”麦花说:“还是我自己吊,四至叔你回去吧!”
  “有什么要紧呢!万有不在家里,就要帮一帮他嘛——你只管下去吧!要是你一个人捣弄,上窖下窖的,要费好多手脚,回去也太晚了。如今世界又不太平!”
  麦花想也是。这样的世界,一个女人很晚了还在外面,总不好啊!
  于是把扁担穿进索子一头的套子中,横在窖口,自己就抓着索子梭下去。把那筐红薯搬进侧边的仓里,倒出来,让四至把空箩筐吊上去。不一会儿,另一筐红薯也吊下来了。她又搬进侧边的仓里,这时候,却又见一团黑影垂了下来。她一惊,心马上紧缩起来:“谁!”她厉声喊。
  “嘿嘿,是我,帮你的忙来了!”当然是四至。
  麦花把衣襟上解开的第一颗纽扣扣好,扯扯衣襟的下摆,说:“四至叔,感谢你了。我也确实累了,你给我把红薯倒出来吧!”
  四至说:“好的,好的,我帮你!”声音似有点发颤。
  麦花趁四至在仓里倒红薯的时候,麻利地抓着垂挂下来的索子,要沿着索子吊上去。可四至早有防备,他狸猫一般蹿出仓,一把就把麦花抱住,说:“急什么,还早呢!”说着就把她抱进仓。
  麦花说:“四至叔,要不得呀!”四至气喘吁吁地说:“要得的!”
  “我要喊人了!”
  “你喊吧!红薯窖这么深,这时候窖外也没有人,你喊给天王老子听?”
  “外面有人么——快来啊——”麦花大声喊起来了。
  没有人应声。
  四至更大胆了,饿狼似的。疲惫的麦花确实敌他不过,被他解了衣服,扯断裤带。
  受了辱的麦花不敢对男人说。那以后四至也对万有察言观色,认为麦花没有把那种事告诉男人。于是干了一次想干二次。红薯窖里那样的机会是没有了,他找到了另一个机会。去冬的一天,村里有几个年轻人相约到石下江去挑煤炭卖给铁匠铺。那天凌晨,四至走到万有家门口喊:“万有,起来了么——走了啊!”
  万有正好起床,应答了他。
  “我和他们几个到前头去了啊,你从后面来,我们边走边等你啊!”万有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万有挑着箩筐出了门,麦花披着棉衣走到门口,叮嘱他少挑一点儿。万有要她快快进房睡,天气冷得很。麦花想关门,又想上茅厕了,就把门掩上,去了屋侧的茅厕。
  麦花上茅厕回来,闩上门,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不料一只冰凉的手就探了进来。“谁!”她一激灵,坐起来。
  “麦花,是我!”是四至的声音,很沉。
  “你!你这砍脑壳的……出去!”麦花眼睛里射出火,声音却不自觉地压抑着。
  “又不是第一次!”
  麦花的被子被掀开了,一个裸体压在她身上。
  “你要遭报应的!”麦花咬着牙。
  后来,四至当然向万有他们解释了落在后头的合乎情理的原因。
  既然有两次了,四至认为麦花更不会把他的畜行告诉万有了。但是麦花告诉了。那是今春的一天,万有要麦花到自家的林子里去砍柴,麦花说一个人不去。万有说,四至也在山上砍柴,还怕什么?四至家的山和万有家的搭着界。麦花说,就是因为他在山上才不去。万有就听出了意思,就追问。麦花就讲了出来。
  万有咬着牙说:“那畜生,我要砍死他!”提着一把刀就要上山。
  麦花把他拉住,说:“我的大神爷,你有刀他也有!他还学过武术的,你砍他不倒!”万有也不是个莽汉子,知道硬拼确实没有好处,只能等待时机。
  今年夏季的一天,万有和四至都在河边的水田里薅田。没有一丝云,没有一缕风,太阳把浑身的热力一股脑儿喷出来,炙得田野里卷起一股股热浪,热浪扑过来,使人简直要窒息。田里的水也烤热了,人就如处在一个大甑子中。四至嘬着嘴吹着单音的口哨,据说这种口哨可以招引风来。但白费力气。
  万有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汗,对隔着一条田埂的四至说:“四至叔,河里洗澡去——这样热,只怕热死人!”
  四至说不去。万有说:“去吧,洗个澡会凉快一些!”万有说着就往田埂上走。四至望望他,仍不动声色。
  万有走到河里,汆入水中,舒服地摩头摩脸,然后两个手掌张开,相对着往水里猛拍,就发出“嘭”的声响。据说这种声响可以吓走落水鬼。能不能吓走落水鬼倒没有根据,能吸引岸上的人下水洗澡倒是有根据的。岸边田里的四至听见“嘭嘭”的响声,心里悠悠地颤动了。他又听见万有在水里说:“四至叔,真舒服啊——快来啊!”又是“嘭嘭”的声响。四至抑制不住了,也下了河。两个人在水里说说笑笑。但万有真正是皮笑肉不笑。万有打算这次把四至弄死,自己水性好。万有见四至的臀部特别肥硕,那孽根也特别粗大,心里更涨满了恨意。万有知道,弄死四至的方法很简单,把他按在水里,让他灌饱水,灌得像个吹足气的死猪就可以了。而在河里洗澡淹死,也是常事,别人不会怀疑是有人故意弄死的。但四至总要与万有隔开一段距离,也不游到河中央去。万有说:“怎么不游到中间来啊,中间的水凉一些,有味道一些!”他说:“一样的一样的!”万有邀他到那边石崖下去扎猛子掏团鱼,他不去,说自己的水性不好。在水里浸了一会儿,他就要上岸了。万有游水过去,想把他拉住,但是晚了,四至已经上了岸。   四至光着身子、翘着下身对着他,似在说:你咬我的卵吧!
  万有想,是心虚的人总提防着别人,还是他以为麦花把情况告诉我了?总有一天我要割了你的卵喂狗!
  日本人又在催促了。
  万有想,开头两个站在后排的人都不愿意杀前排的,他们当然不能杀,他们一对是亲兄弟,一对是无冤无仇的人。我和四至不同!“朋友之妻不可侮,侮了就要动刀斧”,何况我和你既是朋友又是叔侄!这次你死在我手上,也不要怨我啊!万有这样一想,就对四至说:“四至叔,你也是知道的,我不杀你,我们两个就都是死,不如只死一个……”他又想把四至对不起自己、该死在自己手里的话讲出来,也好让四至服死,也好让别的人不把自己看低了。
  但日本人又催促了:“你的,快快把刀拔出来,杀!”
  一块浮云从太阳底下掠过,山坡上就有一大块阴影浮动,阴影掠过这些中国人和日本人的身子,又浮到山那边去了。
  万有要对四至说他该死的话了,但突然,只见四至转过身子,对仁丹胡说:“我把刀拔出来,我杀他,好吗?”
  万有简直气晕了,他骂道:“四至你个畜生!比日本鬼子都毒、都黑!”
  四至低沉地说:“万有老侄,没有办法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以前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多包涵啊!”
  “那样的事我能包涵?你现在又要动手杀我——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万有也对仁丹胡说:“我是站在后排的,应该由我杀他!是他该死!他是坏人!”仁丹胡笑起来,其他日本人也笑起来。
  另外四个中国人不知谁叹息了一声。
  邱年贺的腿还扑打了一下,他还有气。另外几个倒下的中国人的血还在往外沁。血被太阳蒸烤着,发出刺鼻的气味,早有苍蝇闻腥而至。
  仁丹胡对四至说:“你的,快把那把刀拔出来,杀!”又对他的同伙叽里咕噜了一句什么,他的一个同伙就递上一把刺刀。他把刺刀递给万有:“你的也杀他!”
  万有接了刀。
  四至也拔出许安胸口的刀。
  许安的胸口还喷出一注乌血来。
  四至走到万有的一旁,瞥万有一眼,万有也仇视地瞪他一眼。万有的身子发抖,他知道这是在陆地,不是在水里,自己不是四至的对手,他因此非常恨日本人,恨日本人乱了规矩。不过万有只敢骂四至:“四至,你不得好死!”
  “万有老侄,看刀!”四至举起刀,向万有劈去,却猛然又一甩手,剑走偏锋,向仁丹胡刺去。仁丹胡“哇”地一声叫,身子一偏,避过了。四至又一刀刺去,又刺空了。呆了片刻猛然醒悟的万有也举刀向前,但是……
  几个日本人冲上来,万有首先被刺刀捅倒了。四至搏斗了几下,刺伤了一个日本人,但身子的两侧同时被捅了一刀。
  与此同时,另外四个中国人想趁机逃跑,被另外几个日本人抓住了。
  “大大的勇士,大大的勇士!”受了惊吓的仁丹胡踢了四至一脚,跷起大拇指,又踢了万有一脚,“你的,这个的!”伸出小指头。四至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把刺刀。
  五、叔叔嘴里的挑盐路
  这边,四个想逃跑又被抓回来的人,不愿意按原来的队形站了,或者说,根本不愿意站成队形。
  仁丹胡走过来,逐个把他们打量了一番,就指着四至,对一个年纪最大的说:“你的,从他的手里把刀拿起来,杀他!”又指着年纪最小的一个。
  仁丹胡乱点鸳鸯谱,年纪最大的是望柏,年纪最小的是他的侄子羊皮!
  望柏痛苦地摇着头。人悔在后,马悔在前,望柏也真后悔啊。自己为什么要带侄子出来挑盐呢?不是老天爷要绝自己这一家吗?
  怪只怪自己,经常向侄子和另外一些半大后生胡扯挑盐的故事,把去白牙寺挑盐说得比乾隆皇帝游江南都有味道。
  “那就有味咧,没吃过光饭,顿顿喝鱼汤!”冬天,围着通红的火塘,他向半大后生们吹嘘。那些半大后生多是家境贫寒的,在家里吃光饭、喝寡汤是常事,而喝鱼汤,那绝对是一年半载也难得一次的。
  “都是些什么鱼做的汤?”侄子羊皮问,咽了口口水,半大后生们也都喉结滑动。
  “什么鱼都有,鲤鱼呀,草鱼呀,鲶滑鱼呀……多得很!”他吧唧着嘴,咽着口水,“打转身的第二天,早晏花香坳,不到也要到!”他更加眉飞色舞,捋起被烤热的裤腿,为的是怕烤焦。让火烤那干瘦的腿杆子,那是烤不焦的。
  “‘早晏花香坳,不到也要到’,”侄子羊皮吟咏后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半大小伙子们都问。
  “打转身的第二天,要走九十里路,才有花香坳那个伙铺。太阳没落山到了那里,也不走了;断了黑还没到,也要走!走到那里为止!”他在长烟竿的烟锅里按上烟末,把烟锅伸到火塘里,“吧”一口,又说,“到了花香坳,可就有味道咧!”
  “怎么个味道?”侄子羊皮和半大后生们都问。
  一个火星爆开了,他偏过身子避过那溅过来的火星。“嘿嘿,不对你们说!”他样子十分神秘,“你们这些没挑过盐的人是想不到的。那个味道说不尽!”
  “快说吧,叔叔!”侄子羊皮的心被他搔得特别痒。
  “好吧,告诉你们!到了花香坳呀……”他似又心驰神往,“放下担子,就有人请你坐,就有人给你筛茶,就有人给你打水洗脸。那凳子,抹得放光;那花茶,清凉,喷香;那洗脸的帕子,打上胰子的,抹在脸上,舍不得放下。吃了饭就洗澡,洗澡也有人给你倒水,洗澡水不凉不热,正合你的意。你要是愿意呢,还有人给你擦背……”
  “那真是当肖一汉了!”有个半大小伙子慨叹。肖一汉是当地的大财主。
  “当肖一汉?当皇帝!跟当皇帝差不多——你们知道服侍的是些什么人吗?不是老板娘,是少老板娘,还有一个呢是少老板的妹!少老板娘还没上二十五,那脸模子的白嫩,啧啧,那腰肢……那胸脯……嘿嘿,我们团转几十个村都找不到第二个!少老板的妹比少老板娘还中看,说起话来比少老板娘更亲昵,脾气又好,你和她说笑话,她不恼,只眯眯笑。你摸她的手,她只把手藏起来,不骂人。”   把半大小伙子们诱得眼睛睁着,嘴唇半张着,心已飞到几百里之外的花香坳了。火塘里的栗树蔸火“呼呼”笑着,又一个火星爆开,大家都左偏右侧地躲避着。
  “有味道的事多得很,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他进一步诱惑半大小伙子们。
  “叔叔,再说吧!”羊皮央求道。
  “十二个人睡一条扁担!”他又神神秘秘地说。
  “十二个人睡一条扁担——什么扁担,多大?”羊皮问。
  “就是挑盐的扁担,你说有多大?”他笑着答。“那怎样睡?”有好几个半大小伙子问。
  “怎样睡,自有办法!还睡得舒服得很,爱打呼噜的人还打呼噜,爱讲梦话的人还讲梦话!”
  “叔叔你说,究竟怎样睡?”羊皮特别禁不住诱惑。
  “不告诉你们,不告诉你们!这样的事挑盐客有规矩,不能随便说。”半大小伙子们都叹一口气。
  “叔叔,挑盐还有哪些味道,再讲吧!”羊皮往火塘里添一块栗树蔸柴。有一个半大小伙子又给他装一锅烟末。
  他吸一口烟,舒服地咳一声,说:“那一次也有味道。那不是花香坳的伙铺,是另一个地方的伙铺。一清早,我们起来吃饭,每个人只吃了四平碗饭,锅底就现了青天,就焦皮都刮得干干净净了。不对,老板骗了我们!讲定的,每人煮一升米,可我们十个人,哪里吃了一斗米?都不甘心,放下碗,还不走,有个人还用锅铲敲着罄空的铁锅。
  “老板赔着笑脸说:‘客人,还不动身啊?趁凉快好赶路!’‘赶路?’邱年贺冷笑一声,向我们使一下眼色,加上他自己我们十个人就都把担子从屋里挑出来,横在堂屋门前。‘老板!’邱年贺开首问老板,‘我们在别人的铺子里吃饭,每人一升米,要吃六平碗饭,还要剩焦皮;在你铺子里,每人一升米,吃了四平碗,连焦皮都刮了——你是怎样下米的?’我就第二个说:‘老板,是要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们不走!’另外几个伙伴,有的说没吃饱,走不动,有的说还要在这里睡一夜。老板拉下脸,说:‘不走,好呀,我陪你们玩!这里不好玩,请你们到局子里去!’邱年贺说:‘到局子里去,我们还怕你?走吧,你不走,我们还要拉着你走呢!’我说:‘我们十条扁担抬你去!’有两个伙伴,就把扁担从担子上抽出来,拄在手里。老板害怕了,忙又赔笑脸:‘客官客官,我是和大家开玩笑,只怕是今早晨量米煮饭时,急急忙忙,数错了,没有一斗数成一斗。大家没吃饱,我再下米煮,尽大家吃饱,尽大家吃饱!’我们硬是再吃了一顿,才动身走。”
  半大小伙子们听得特别有兴味,都说以后出门,遇到那样的事,赚得多吃几碗饭。
  其实,挑盐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使。“不吃光饭”就是早晨没见光就吃饭,吃了饭好赶路;就是晚上落伙铺落得晏,天黑了才吃饭。“喝鱼汤”,就是吃饭没有菜,喝点清水汤下饭,因为河水里井水里有鱼,就叫鱼汤。“十二个人睡一条扁担”,只是望柏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无本故事,在路上讲给大家听,用来解乏的。而到了花香坳,哪里有什么舒服的?八九十里长路只有那么一个伙铺,不怕你不落脚,老板对客人想怎么苛刻就怎么苛刻。少老板娘、少老板妹全是心里想出来的。只有担子横在伙铺门口讲理的事是真的,可那一次多吃了两碗饭,耽误了半天工,路上脚也歇得少了,晚上断黑好久了才落伙铺:终归划不来。
  唉,只怪自己这样穷快活,要和后生们说这些做什么呢?侄子羊皮是个想到外面去快活的人,就一次一次缠着当叔叔的,要跟着去挑盐。
  叔叔把你哄出来了,别人却要叔叔亲手把你杀死!没天理的日本鬼子呀!
  本来,自己的哥嫂——羊皮的爹娘也是不准羊皮出来的,说孩子还只有十六岁半,没挑过担子走过远路,是自己这个该死的叔叔在哥嫂面前具了保证:“哥,嫂,你说呢,羊皮去也要得,你不让他出门磨一磨,拢在家里,也不是个路子。我和哥不都是十四五岁就到高沙寺贩米吗?一天来回一百二十里呢!”哥说:“如今这世界不太平呀!”“我们约好了一队,十多个人,一人一条扁担,惹我们的人也少;日本鬼子又还没打到南边来。如今外边打仗,断了路,盐这样贵,油盐铺给的脚力钱也高了,挑一趟抵得做一个月短工呢!”哥和嫂终于答应让他带侄子出来了。他知道,哥和嫂太放心他了,知道他把唯一的侄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看。怎么不把侄子当作孩子呢?他四十岁了没有讨亲——这辈子大概也讨不到了。自己兄弟五个,老大饿不过,跟着黑马桶当了土匪,被仇家杀了;老二吃粮死在外面了;老三当泥水匠给人砌屋,从高墙上摔下来摔断了腰,成了瘫子,婆娘也走了:五根秧只结了一粒谷!自己这一家就是靠他传香火啊!
  “你的,还不拿刀啊!”较瘦的日本人又催促了。望柏身上已经不流汗,脸上沾着一层汗水结成的白色盐沙;口渴得发苦发酸发涩,喉咙干燥得发痒发痛。他当然不会杀侄子,也不能说和侄子换角色的话,假如换了角色侄子得了一条命,他还能在世界上做人吗……像四至一样出其不意地杀他们,他们也有防备了。唉,怎么办呢?
  一只山蚂蚁沿着他的腿杆子爬到他的裤裆里,蛰了他一下,他感觉到针刺一样的痛,就隔着裤子,用手狠狠一捏。他知道,裤子的里子上沾着一点点儿黑泥浆了。他想,要是能像捏山蚂蚁一样捏死日本鬼子,那该多好!
  他想,死是死定了。要死就死吧,我望柏向来不是软东西。死也要找个垫背的,至少也不能不让他们吃点儿亏。
  可望柏的侄子羊皮真正是软东西,他早已吓得把裤裆都尿湿了。他突然扭过颈项回过头来,对叔叔说:“叔叔,我俩换个位置吧?叔叔,我不想死!”
  望柏狠狠瞪着羊皮,恨不得把他的颈项拧断。你不想死,谁想死?
  羊皮又对仁丹胡说:“我和他换个位置吧!他是我叔叔,我保证……杀他!”
  望柏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跺脚,怒喝道:“羊皮!你……”羊皮望叔叔一眼,垂下了头:“我也是没办法!谁叫你带我出来?”
  “好的,你的可以换!”仁丹胡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你的去拿刀,先捅他的裤裆!他的裤裆大大的!”   攥在四至手里的那把刺刀上,一个山蚂蚁正向刀刃上爬去。
  羊皮抬起眼皮,对望柏说:“叔叔你别怪我,是你把我引出来的。挑盐这样苦,可你说得那样有味道!你为什么哄人——我要是死了,我爹我娘会怎样怨你?你也回家不成的——叔叔,你别怨我啊!”
  羊皮抖抖索索地把刺刀从四至手里抽出来,走到望柏背后,想从望柏大腿缝里刺过去。
  “你的,从前面捅!”较瘦的日本人说。
  羊皮就走到望柏前面,望一眼望柏,腿一软,就跪下了。
  “你的先把他的裤头解脱!”较瘦的日本人又说,“捅他的大大的睾丸!”
  羊皮就把刀放下,半跪着,解望柏锁口短裤的裤带。纱拧的裤带本是打的活结,被他慌慌地拉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了。想干脆就把它扯断,但扯不断。就用牙齿咬,也咬不断。他就想用刺刀割。
  他刚扭过身去拿刺刀,望柏一抬腿,一勾脚,一踹,就把他抛得腾了空,又双手接住,把他举起来,然后,要往地上扔。
  “摔死你这个软骨头!”望柏想重重地摔,将要出手时手下就留了情,只是把他扔在稍远的地方。
  羊皮的屁股先着地,他躺了一会儿,清醒过来了,翻翻身子,摸摸屁股,一眼瞥见刺刀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就又爬过去拿起来,膝行两步,再刺望柏。望柏脚一踢,刺刀就飞了。
  羊皮望着日本人,似在请示:怎么办?
  “你的,去捡起来,再杀!”较瘦的日本人对羊皮说。
  羊皮就把刀捡起来,要再杀望柏——刺他的胸坎。
  这时望柏真是忍无可忍了,他一脚朝羊皮踹去。这回脚下得重了一点,羊皮被踢到了悬崖的边沿。这回是肚腹着地,身子与崖边平行。也不知羊皮是清醒的还是晕糊的,他身子一滚,滚下悬崖。
  一个日本人忙走过去,探头往下面看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说:“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又向下面打了一枪。
  仁丹胡对望柏跷起大拇指:“你的,大大的赞赏的值得!”
  望柏把裤裆往上提了提,对仁丹胡说:“他实际上是被我摔死的,你们说过还要赏光洋的,拿来吧!”
  “好的,好的!皇军说话大大的算数的!”仁丹胡又饶有兴味地说,“银元的大大的有,大大的有!皇军大大的有赏!”又对另一个日本人咕噜了两句。
  另一个日本人把十几块银元扔在地上,说:“你的,拾起来!”望柏对仁丹胡说:“我请你亲手赏给我!”
  “好的,我的亲手赏!”仁丹胡答应了。
  另一个日本人就把散落的银元拾起来,摞成四摞,递给仁丹胡。
  仁丹胡对望柏说:“你的跪下,用膝盖走到我的跟前来!”
  望柏就两膝着地,又两手按地,狼犬一样抬着头,望着仁丹胡,那凸起的额头,闪着黑亮的光。
  仁丹胡把两摞银元磕得“当当”响,说:“你的爬着来,就更大大的好啊!”
  望柏把身子稍稍俯下一些,两只手突地一撑,两条腿突地一弹,身子就猛地向仁丹胡胯下撞去。仁丹胡仰天倒下,同时惨叫一声。望柏又向前爬不远,用额头狠狠地把那鬼子的额头磕一下。欲再磕时,两柄刺刀同时插进了他的肚子。他们知道他还没有死,故意让他吊着一丝气,让他多受点折磨。
  原来望柏有两手绝招儿:一叫“黄狗窜胯”,被他窜过的人九死一生,活着也是废人;一叫“铁额磕佛”,他的前额磕在人身上任何有骨头的地方,骨头不碎也要断裂。
  除了两个守着最后两个挑盐客的,其余的日本人都围着仁丹胡,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他们的意思是要马上把仁丹胡送回去。仁丹胡说自己可以坚持一下,他还要看最后两个中国人的游戏。
  六、石卵撰写的碑文
  这边,仅存的两个挑盐客攀谈起来了,他俩中的一个是昨天才赶上十一个人的队伍的,彼此还不了解情况。
  “你是哪个村的?”高后生问矮后生。
  “栗树坳。你呢?”
  “鲤鱼塘。你叫什么?”
  “石卵。你呢?”
  “铁管。”
  “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你呢?”
  “也是二十五。还没讨亲。”
  “我也一样。”
  “家里有些什么人?”
  “爷爷奶奶,爹,娘,还有三个妹妹。”
  “我有爹,娘,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给谁挑盐?”
  “给永生吉油盐店,本钱是店老板的。你呢?”
  “盛生油盐店,本钱也不是自家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似乎该说的都说了。
  一阵山风刮过林子,林涛殷殷滚过去,似有似无了时,突然又殷殷滚过来。
  仁丹胡被扶起来,斜着身子坐在地上,一只手捧着裤裆。他的额头肿得像年画上的寿星的额头。他对那个较瘦的同伙说了几句什么,又躺下了。较瘦的日本人就要高后生杀矮后生。
  高后生说:“我不用刀,用拳头,行吗?”
  较瘦的日本人说:“你的伸出拳头的给我的看看。”
  高后生伸出两个拳头,如两个不大不小的钵盂。两个钵盂大幅度地晃了两晃。
  “你的,下手吧!”较瘦的日本人很满意,顿了顿,又对矮后生说:“你也可以的打他,把他的打死!”
  高后生对矮后生扬扬拳头说:“我可要来了啊!”“你来吧!”矮后生也拉开了架势。
  两个人你向前一跃,一拳打去,我后退一步,也一拳迎来。打着打着就扭起来。高后生把矮后生摔倒了,压在他身上,打了他两拳;矮后生又翻起来,压在他身上,掐高后生的脖子。高后生也想翻起来,身子一扭一扭,扭着扭着就翻过来了。矮后生又想翻,身子也一扭一扭的。在此过程中,两个人默契地越滚越远。
  高后生压在矮后生身上时,低声对矮后生说:“我们逃跑吧,你跑东,我跑西!”两个人又翻滚着,撕扯着,又都立起来。两个人突然松开手,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麂子一样往密林里跑。   看得津津有味的日本人醒过神来,两个人已经跑了好远。
  “砰!”
  “砰!”
  日本人兵分两路,边追边放枪。
  枪声把昏厥之中的望柏惊醒了,他弹一弹侧卧的身子,一眼瞥见不远处躺着的仁丹胡,再艰难地扭扭头,发现周围一个站着的人都没有了,他意识到什么了,就咬咬牙,用手撑起身子,向仁丹胡爬过去,爬过去。
  那日本人是仰头躺着,且是闭着眼睛的,忽听得身边有动静,本能地侧过身子,这时候,他的太阳穴突然像遭受了一记千钧闷锤,同时脑袋里也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东面的密林里逃跑着矮后生,后面追赶着四个日本人。四个日本人不断地放枪,而他们要放枪就跑不快,且子弹总是打在树干上,只有一颗擦过被追赶者的脸颊。他们追着追着,就不见了目标。知道在山林里找一个人也如大海里寻针,就撤回来了。
  高后生朝西面跑,可惜跑着跑着林子就渐渐稀疏起来了,而他后面追赶的有五个日本人,不断有子弹在他耳边呼啸。他跑着跑着,觉得实在跑不动了,且追赶者又越来越近了。忽然他看见山坡上有一个横着掘进的土洞,他知道是当地人捉穿山甲挖的,洞也是不深的,但他还是钻进去了,禾鸡藏头也要藏了。他在土洞里走了不远,又发现土洞转了弯,就特别高兴。但很快就到了尽头,他蹲下来喘息,手一摸,又意外地摸到了一把断了柄的锄头,就拿起来。他想,不能在洞的尽头等死,要到拐弯的地方去,或许还可以找一个日本人垫背。他刚到拐弯处,半明半暗中,就只见一把上在枪杆上的刺刀伸过来了,他猛然抓住枪尖顺手一拉,那拿枪的日本人就趴倒了,他又顺手一锄头狠力砸去,那日本人的脑袋就碎了。与此同时,一杆枪的枪托朝着他的脑袋猛击了一下,他昏过去了。
  日本人把他拖出来。他们又叽里咕噜了几句什么,就拖着他朝来的方向走,快走到刚才“做游戏”的地方时,看见追矮个子的几个同伙也回来了,双方叽里咕噜了几句什么,就走到仁丹胡身边,发现他的脑袋肿了好大,眼珠都鼓出来了,眼里、鼻孔里、耳孔里都流着血。他们悲哀地嚎叫着,一齐跪下了。尔后,他们中有人朝犹是蹲虎式的望柏射了几发子弹。接着,他们中另一个用刺刀把已醒过来了的高个子后生的胸膛划开,摘出他的心脏,摆在仁丹胡面前,又一齐跪下了——他们原先的想法,是要把高个子和矮个子两个后生抓来,让他俩斗殴一番,以娱仁丹胡的。
  一年以后,矮后生石卵成了抗日游击小队长,他领导的游击小队在猴子岩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俘虏了一队日本兵,还有一个中国挑夫。那挑夫不是别人,正是望柏的侄子羊皮。原来那天羊皮坠到崖下,日本人以为他必死无疑,事实上他没有死;向他开了一枪也没有打在致命的地方。可惜的是他醒来后一瘸一瘸地往回走,在路上又被日本人抓住了,也没有打他,只要他当挑夫,他也尽职尽责地当。
  游击小队长派人把羊皮送回家,并嘱那人实告了羊皮一年前在猴子岩的表现。羊皮的母亲本在病中,被活活地气死了;羊皮的父亲把他赶出家门,又禀告族里,不认他做儿子,并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中划掉。羊皮流浪在外,不知所终。
  历史的车轮滚到新世纪,猴子岩建了一座自来水厂,矿泉水远销省内外。为了纪念七十多年前发生在猴子岩的那次屠杀,矿泉水厂建了一座纪念碑,碑文由离休老干部石卵撰写,其中有这样一句:“无一人求饶,无一人残杀同胞!”稍稍修正了一下历史。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 图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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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了我国传统精细化工行业的现状和存在的问题,并通过对世界传统精细化工发展趋势的分析,提出了发展我国传统精细化工的建议。 The status quo and existing problems of Ch
1  前年春天的某一个夜晚,我在电视里看到他在接受采访。面对镜头,他有点紧张,尤其是他说话时,嘴唇嚅动,眼睛却不敢直视镜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直射的目光,流露出不安和羞涩。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电视里,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和他的距离,远不止看起来这么近,是现代科技将他拉近在我眼前。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一个极其重要的全国性的会议即将召开,那段时间,电视上充斥着和这个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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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与1987年上海市投入产出表完全消耗系数比较研究——上海市支柱行业实证分析董逢谷ABSTRACTThroughtheanalysisofthecoeficientoftotaluse-upoftheinput-outputtableShan... Comparative Study on Complete Consumption Factor of Shanghai Input-Output Tables
原油评价文/莒人石油化工离不开原油世界上的原油各种各样不同的原油因为其组成不同性质也不同就是同一油田由于采油层位不同原油性质也可能出现差异为了使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