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的“昔日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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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红楼梦》中有两个贾府:入书前的昔日贾府与书中的今日贾府。作者没有正面描述过昔日贾府,但是书中人以评说、回忆、想象等方式勾勒出昔日贾府的面貌。昔日贾府是曹雪芹的精心创设,在《红楼梦》中承担着对比、互文、隐喻等文学功能,表达了丰厚而深沉的意蕴。昔日贾府与今日贾府彼此交织,对《红楼梦》的叙事风格及文体特征产生了重要影响。昔日贾府是《红楼梦》成为记忆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志。
  关键词:《红楼梦》;昔日贾府;记忆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19)06-0034-05
  
  《红楼梦》里有两个贾府:一个是入书前的昔日贾府,它鼎盛、富足,拥有无上的荣耀;一个是书中的今日贾府,曾有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非常盛况,然而瞬间繁华,转眼成空。《红楼梦》细致描绘了今日荣、宁二府的衰落过程,记录了主人公遭遇家族败亡的情感体验。然而,那个盛极一时的昔日贾府,作者仅用虚笔勾勒,它始终存在于书中人的回忆、追述和想象之中。昔日贾府是曹雪芹的精心创设,在《红楼梦》中承担着独特的文学功能,表达了丰厚而深沉的意蕴。昔日贾府与今日贾府彼此交织,对《红楼梦》的叙事风格及文体特征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昔日贾府的意义一直为学术界忽视,本文尝试钩沉淹没在红楼故事中的昔日贾府,探讨它的文学功能,并以此为基础对《红楼梦》的文体特征进行探讨。
  一、入书前的昔日贾府
  (一)冷子兴演说的昔日贾府
  昔日贾府最早被提及是在《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坐馆扬州时与故友冷子兴偶遇,闲谈漫饮之际,冷子兴发出贾府今不如昔,后继乏人的感叹:“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1]。《红楼梦》开篇,昔日贾府与今日贾府同时出现。不过,作者正面呈现的是今日贾府,作为今日贾府的参照物,昔日贾府只在冷子兴评说中侧面提及,故甲戌侧批曰:“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2]140
  第二回回头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这里的“旁观冷眼人”指的就是指冷子兴。《红楼梦》摒弃了传统章回小说的叙述模式,采用第三人称隐身叙述,因而作者并不直接发声,而是借旁观人冷子兴表达对今日贾府的哀叹和昔日贾府的追怀。冷子兴的评说在全书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他与贾雨村的对谈交待了贾府曾经拥有的辉煌时期,说明入书以前存在一个鼎盛的昔日贾府。
  (二)林黛玉、刘姥姥揣想的昔日贾府
  继冷子兴演说之后,作者借林黛玉、刘姥姥的眼光勾勒昔日贾府。《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写林黛玉初入贾府的情形。黛玉进贾府是为投亲,此前,她常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因此,步步留心、事事在意:街北蹲着的大石狮子,正门之上“敕造宁国府”的大匾,荣禧堂“万几宸翰之宝”的匾额、雕梁画栋的上房、金碧辉煌的陈设、衣着不凡的仆婢……林黛玉看到的贾府依然富丽堂皇,折射出昔日贾府的光辉。不过,在东廊小正房她看到另一番景象:“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甲戌侧批曰:“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2]123。半旧的引枕、半旧的坐褥、半旧的椅袱,这些半旧的家常用度不经意流露出贾府经历的岁月沧桑。
  《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记刘姥姥进贾府的经历。刘姥姥来自芥荳之微的小小人家,第一次进府,贾府的豪华奢靡令她惊叹:屋中之物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坠着秤砣的匣子,发出金钟铜磬般的声响;吃饭时满满的鱼肉,不过略动了几样就撤下来。刘姥姥的目的是打抽丰,因此,她向执掌家务的凤姐诉说家道艰难。面对穷亲戚,八面玲珑的凤姐也告艰难:“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后来,刘姥姥得了二十两银子,高兴得口不择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作为荣国府的当家人,王熙凤说贾家是“旧日的空架子”,是客套,也是实情;刘姥姥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则是对贾府现状的认同。按照刘姥姥的比喻,今日贾府是“瘦死的骆驼”,与冷子兴所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遥相呼应。
  林黛玉、刘姥姥属外戚,第一次进贾府,对贾府的人和事充满好奇之心,因此,作者借她们眼中的今日贾府让读者揣想昔日贾府的鼎盛、富足。通过两个陌生人的眼睛,昔日贾府呼之欲出。如果说在第三回作者只是借林黛玉的观察含蓄地传达出昔日贾府的气息,那么第六回,王熙凤与刘姥姥的对话则近乎明示,昔日贾府拥有无上荣光,今日贾府已大不如昨了。
  (三)赵嬷嬷、焦大见证的昔日贾府
  林黛玉、刘姥姥未曾亲历昔日贾府,他们只能透过今日贾府揣想昔日贾府的荣耀与光辉。《红楼梦》中,昔日贾府的见证人是赵嬷嬷、焦大等老奴。
  赵嬷嬷是贾琏的乳母,第十六回元春晋封贤德妃,贾琏、王熙凤等人讨论省亲之事,赵嬷嬷兴奋地回忆了当年贾府接驾的盛况。太祖皇帝南巡接驾是賈府的鼎盛时期,几十年来一直是贾府上下最重要的谈资,赵嬷嬷便是这段辉煌历史的见证人。作为凤姐所说的“老人家”,她年轻时经历过这“比书还热闹”的“大世面”:“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泥土,凭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焦大是宁国府的功臣。《红楼梦》第七回,焦大酒醉之后怒骂宁国府贾蓉等人:“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焦大醉骂的意思主要有两层:第一,赞扬贾家祖辈有真本事,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第二,责骂贾家后代忘恩负义、道德沦丧、生活糜烂。   通过赵嬷嬷、焦大等人的回忆,昔日贾府逐渐呈现在读者面前。不过,赵嬷嬷回忆的焦点在事,焦大关注的中心是人。赵嬷嬷是通过对过去的感慨和赞叹追述昔日贾府昔日的鼎盛局面,焦大则是通过对现实的不满和咒骂实现了对贾府祖辈的补叙。
  (四)贾母与昔日贾府
  赵嬷嬷、焦大是昔日贾府的重要见证人。不过,《红楼梦》中,亲历昔日贾府的“正人”是贾母。她本身就是昔日贾府的一部分,体现出贾府前辈的诸多特质。
  第一,贾母宅心仁厚。对待穷亲戚,她总能多加体恤。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对这位略有些瓜葛的亲戚分外和蔼亲切,她拦住有心取笑的凤姐,还吩咐下人照顾板儿。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以贾母为题,贾母带家人去清虚观打醮,一个小道士冲撞了王熙凤,凤姐抬手便打,贾母却可怜他,嘱咐贾珍给他钱买果子吃。王熙凤是今日贾府的当家人,聪明能干,然而待人严苛;昔日贾府的当家人贾母却分外宽容厚道,难怪平儿说“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宽容厚道是贾府前辈的品性,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创立了鼎盛家业,老祖宗贾母也成为“享福人”。
  第二,贾母见多识广。第四十回,贾母带众姐妹及刘姥姥游览大观园,见潇湘馆的绿纱旧了,吩咐为黛玉的住处换纱。王熙凤误将霞影纱认作蝉翼纱,贾母详说了软烟罗的名色,让众人大长见识。第七十六回,贾母带众人月夜听曲,她让人用吹笛的远远地吹起来,众人大赞“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浸淫于翰墨诗书之族,因而见多识广,具备良好的艺术修养。这也是贾府祖辈人的特点。
  第三,贾母喜热闹。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贾母为宝钗置戏,宝钗深知贾母“喜热闹戏文”,便点了一折《西游记》,王熙凤“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点了一出《刘二当衣》。”王熙凤说“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可见,热闹是鼎盛时期贾府的特点。正因如此,经历过昔日繁华的贾母最中意热闹喧哗的场景。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写得意味深长。中秋佳节,夜已四更,众人皆有散意,可困倦的贾母却熬着不肯歇息。抚今追昔,贾母感慨伤怀:“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贾母喜热闹,或许她是想通过喧哗的场景重温昔日贾府的荣耀与繁华吧。
  《红楼梦》始终没有正面描写昔日贾府。作者先借冷子兴之口点出昔日贾府,继而通过林黛玉、赵嬷嬷等人揣想、追忆昔日贾府,最后通过贾母呈现贾府前辈的诸多特质。脂砚斋云:“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一二回不能说明,成何文字。故借冷子兴一人略出其文,好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必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3]脂评认为《红楼梦》描绘今日贾府用的是“画家三染”法,实际上,作者烘托昔日贾府也用了同样的手法。
  二、昔日贾府的文学意义
  (一)对比:今昔贾府的形影关系
  《红楼梦》没有正面描述昔日贾府,但它存在于人们的口中,书中人常以不同方式评说、回忆昔日贾府;它存在于人们心中,书中人常常揣想、追怀贾府;它甚至就在眼前,贾府还有不少从前的老人家,老祖宗贾母,乳母赵嬷嬷,宁国府焦大……第十七至十八回,贾蔷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另派家中曾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以幡然老妪了,着他们带领管理”。这些“幡然老妪”也是从前贾府中人,他们都不时向人们昭示着昔日贾府的存在。
  在冷子兴的评说中,在林黛玉、刘姥姥的想象中,在赵嫲嫲和焦大的回忆中,昔日贾府与今日贾府相伴出现,如影随形。它是作者为今日贾府精心设置的参照物,作者将昔日贾府与今日贾府交织表现,形成强烈对比,表达了对贾府盛衰变化及人世命运浮沉的深沉省思。如戚蓼生所言“时衰运败,百计颠翻,昔年豪爽,今朝指背,此千古英雄同一慨叹者。大抵作者发大慈大悲愿,欲诸公开巨眼,得见毫微,塞本穷源,以成无碍极乐之至意也。”[2]267
  (二)补充:今昔贾府的互文现象
  《红楼梦》隐去昔日鼎盛的贾府,从大厦将倾的末世贾府开始讲起。不过,两个贾府在时间上相互连接,内容上相互呼应,形成明显的互文关系。可卿丧礼、元春省亲是全书最盛大的两次场面描写,作者借一喜一悲两种场景补叙出昔日贾府的盛况。
  《红楼梦》第十三、十四回描写可卿丧礼。秦可卿是宁国府长孙媳,为办丧礼,宁国府恣意奢华。送殡时,八公齐聚,四大郡王均设路祭,“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前来吊丧的王孙公子,不可胜数。可卿丧礼是全书最隆重的一次丧礼,按照贾珍的说法,“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红楼梦》十七至十八回记述元妃省亲。元春是荣国府嫡孙女,为省亲盛典,荣国府建造大观园,做足了准备。省亲当日,“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像,富贵风流。”见荣国府如此奢华,连元妃都默默叹息“奢华过费”了。
  可卿丧礼、元春省亲时贾府已是末世。然而,宁国府丧礼极尽奢华,荣国府省亲场面更是无以伦比,作者藉今日盛况再现了昔日贾府的鼎盛与富足,“又补出当日宁荣国公在世之事”[2]284,虚写的昔日贾府在今日贾府的描写中得以落实。
  (三)预示:今昔贾府的命运复制
  《红楼梦》中的昔日贾府还具有强烈的象喻功能。昔日贾府预示了今日贾府的命运,今日贾府则是昔日贾府命运的重演。可卿丧礼、元春省亲是《红楼梦》中極具象征意义的两个场景,作者一方面借两个场景补叙昔日贾府之事,另一方面又通过它们预示了贾府的结局。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预言贾府命运。她说,贾家昌盛将近百年,按照盛衰变化规律,将“树倒猢狲散”。她还预言贾府不日又有一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非常喜事,但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秦可卿预言的非常喜事就是元春省亲。贾元春贵为皇妃,她的命运与贾家的荣辱兴衰紧密相连。省亲后,元春制爆竹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虽然威力无比,但一响而散,转瞬即逝,这个灯谜成为元妃命运的谶语,也预示了贾府盛极而衰的结局。贾政参透了其中寓意,因而愈思愈闷:“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今天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可卿丧礼、元春省亲,一喜一悲,作者借丧礼主角秦可卿发出非常喜事之预言,又通过省亲的元妃暗示了贾府的悲剧结局,梦幻与现实相生,繁华与幻灭交错,悲中有喜,喜中含悲,但最终都指向树倒猢狲散的悲剧结局。既然昔日贾府荣耀已成往事,今日贾府也难逃衰败的下场,今昔贾府的命运相互复制,昔日贾府具有明显的象喻功能。
  三、“昔日贾府”与《红楼梦》的文学特征
  记忆文学是指以回忆过往为题材的作品。《剑桥中国文学史》认为,记忆文学产生的原因是“为了抗拒古旧沉埋,使往事痕迹存留,重温旧梦,记念故人”[4]。《红楼梦》符合记忆文学的所有特征,昔日贾府就是《红楼梦》作为记忆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志。
  (一)创伤:创作的主要动因
  创伤是记忆文学创作的主要动因。昔日风流无限,今朝苦难困顿,面对今日,回顾往昔,别具更深刻的体悟,因而借助文学作品疏解内心的无奈与痛苦。曹雪芹出生于百年望族,诗礼之家,从曾祖直到父辈,曹家三代任江陵织造,在康熙朝备受荣宠。雍正年间,曹氏被抄,举家北迁,自此一蹶不振。家族巨变给年幼的曹雪芹造成精神重创。多年以后,落魄京郊的曹雪芹回首往事,耗费十年心血著成《红楼梦》,就是想借此大书抒发内心深处的无限感慨。
  昔日贾府鼎盛、富足,风光无限,随着宁国公、荣国公去世,贾府逐渐萧疏。《红楼梦》从末世贾府写起,元妃省亲,贾府再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非常盛况,但瞬间繁华,最终败亡。昔日贾府与今日贾府,几度盛衰沉浮,昔日荣耀是水中月,今朝繁华也是镜中花。“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否极泰来,周而复始”,人生就是在低谷与巅峰之间徘徊,没有永远的巅峰,也没有永远的低谷,或许这就是生于繁华,终于沦落的曹雪芹从世事的沧海桑田悟出的哲理。
  《红楼梦》第五回预示了荣宁二府的命运:“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红楼人物的悲剧,是昔日贾府的悲剧,也预示着今日贾府的悲剧,这个悲剧深深地刻在曹雪芹心中,成为他创作的主要动因。由于昔日贾府的存在,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慨忧思弥漫红楼全书,挥之不去。
  (二)追忆:对往昔生活的再创造
  追忆是记忆文学的主要内容。不过,记忆文学并不是如实地记录过往生活,而是对往昔的重现与再造。《红楼梦》开篇时作者自述:“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故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
  “假作真时真亦假”是曹雪芹的基本创作理念。以书中两个贾府为例,今日贾府是《红楼梦》的主要表现内容,作者把贾府家政家运、人际纠葛,乃至“一茶一饭、一衣一酒、一房一舍、一庭一院、一针一线、一哭一笑、一语一字、一念一嗔、一花一木、一钱一物、一怒一啐、一举一动……全部纳入笔底”[5],细细描摹,此为实笔。作者始终没有把昔日贾府作为正面描写的对象,仅通过书中人的追忆和想象,补叙出一个“白玉为堂金作马”、富可敌国的贾府,一个接驾太祖皇帝、拥有无上荣耀的贾府。此为虚笔。不过,作者虚写的昔日贾府是以江南织造曹府为模板據实写出;书中实写的贾府却是作者根据回忆虚构的繁荣。如甲戌眉批曰“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这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隐蔽了去,方是巨眼”[2]103-104。
  纳博科夫认为,虚构是文学作品的本质,“没有一件艺术品不是独创一个新天地的……我们要把它当作一件与我们所理解的世界没有任何明显联系的崭新的东西来对待”[6]。《红楼梦》的假语村言,实际上就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曹雪芹以自己的往昔生活为素材,加上独具匠心的虚构和想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创造出了一个奇妙绝伦的红楼世界。
  (三)悲喜交融:叙事的复调效果
  记忆文学立足今日,追述往昔,因而作品中过去与现在两种语调总是同时并存。《红楼梦》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一个逝去的世界,书中记录了美好的女子,纯真的感情,兴旺的家族以及这一切走向幻灭的过程。一笔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一笔写盛筵必散、瞬间繁华,热中带冷;一笔写现实、一笔写往昔,悲喜交融,形成别具一格的审美风格。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指出,可以将贾宝玉“视为曹雪芹、脂砚斋乃至某种程度上甚至是中国文化所共有的抒情理想的化身”[7]718,因此,《红楼梦》唱响的不仅是一个家族的挽歌,而且是一个逝去的王朝的夕阳之歌。书中有“对一个失去世界的缅怀”[7]722,有当时已惘然的感慨,过去与现实相间,眷恋与忏悔交织,呈现出明显的复调效果。
  《红楼梦》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在红学研究史中,索引派一度将此书视为明清历史事件及政治人物的影射之书。1921年,胡适提出自叙传说,认为贾宝玉就是作者的化身。笔者认为《红楼梦》可看作记忆文学的典范作品,昔日贾府便是它作为记忆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志。作者以曹氏家族命运为蓝本,细致描绘了荣、宁二府的衰落过程,记录了主人公遭遇家族败亡的情感体验,虚构与写实的笔法相间,眷恋与忏悔的情感交织,将记忆文学的文体特点发挥到了极致。由于独特的身世阅历,惊人的艺术才华,曹雪芹将《红楼梦》推向了记忆文学的巅峰。
  
  参考文献:
  [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 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
  [3] 曹雪芹.脂砚斋评石头记:庚辰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7.
  [4] 孙康宜.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214.
  [5] 王蒙.红楼启示录[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5:163.
  [6]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19.
  [7] 梅维恒.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上卷[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卢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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