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年三十傍晚，母亲揭开热腾腾的一锅馒头，诱人的香气忽地扑进鼻孔，我和小弟立刻欢呼起来，一家人准备吃年夜饭。突然，院子的篱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站在门口喊叫着什么。
　　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我们乡下的风俗，大年三十晚上，一般不会有人串门，除非是要账的。嘘！父母示意我和小弟别说话，我们就大气也不敢出。侧耳静听了一会儿，见来人既不进来，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喊叫声在风雪中忽高忽低。父亲紧张地说：“莫不是刘店村的高老四，来问咱家要猪娃钱了？”
　　母亲迟疑地说：“不会吧，咱在他家买猪娃的时候，讲好了明年秋天卖了猪还他。”父亲想了想，又说：“要不，是贺庄村孩子他表舅，来问咱要小麦种子钱？听声音像是熟人，嗓子还有些哑。”母亲把碗墩在案板上，说：“你出去看看不就成了？真闹心，大过年要账的堵了门！”
　　父亲出去了。很快，领着一个浑身是雪的瘦高个子男人，携带着一股子寒气进了屋。母亲看是陌生人，松了一口气。父亲介绍说：“孩子他娘，这是大沟寨村的老韩大哥，挖大沟寨水库那会儿，睡地铺，俺俩打通腿伙盖一条被子。来，大孩儿二孩儿，快喊你韩大伯。”我和小弟躲在母亲身后，壮着胆子喊了声韩大伯。母亲连忙让座，还虚张声势地准备给他盛饭，被韩大伯拦下了。
　　韩大伯抚摸了一下我和小弟的头，看看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灶，空空荡荡的，他又不好意思坐床上，只好站着说话：“老王，弟妹，过年好啊！那啥，你看，这大年下的……”父亲和母亲快速地对视了一眼，父亲硬着头皮说：“老韩大哥，有啥事你说吧，别见外。”
　　果然，韩大伯咂咂嘴，说：“耽误你们吃饭了。不是遇到难心事，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们。唉，我跑了好几家，实在没办法了。你嫂子和孩子们，还等着我回去过年哩，你们手里要是宽裕的话，能不能……唉，看你哥这日子过的！”韩大伯说完，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韩大伯哪里知道，就在刚才，他没进屋的时候，父母有多紧张，还以为是要账的来堵门。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母亲为难地说：“他韩大伯，你看俺这家里头，有啥？俺也是……”韩大伯叹了一口气，又抹了一把脸，说：“没啥，没啥，全当我没说。我这就走了。”
　　韩大伯说完，脚步踉跄地出了门，一头撞进风雪里。父亲想追出去送他，却被母亲喊住。父亲一瞪眼：“喊啥，咱没钱借给人家，去送送还不行！”母亲眼圈一红，说：“谁不让你送了？给，把这个给老韩大哥捎上。”母亲说着，麻利地捡拾了两个热馒头，想想，又狠心多加了两个，用草纸包了，塞给父亲。
　　锅里的馒头明显少了一半，我和小弟不由使劲咽了咽唾沫，那可是多少天来我们日思夜盼的白面馒头啊。父亲把馒头揣进怀里，转身就走。“等等，让大孩儿给你做个伴儿。”母亲在父亲背后喊，又用力推了我一下，“别穷就不知礼数，快去送送你韩大伯！”
　　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送了韩大伯一程又一程。韩大伯推让了几次不让送，终究拗不过父亲。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我和父亲在前面走，韩大伯在后面紧跟。我们不停地走，一程又一程地陪着韩大伯。
　　那年我12岁，出门时还冷飕飕的，一直走得浑身冒汗，感觉热乎乎的。小路走完，上了大路，大路走完又下小路。雪花漫天飞舞，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眼看离大沟寨不远了，韩大伯说啥不让再送，父亲只好停住脚。分别时，韩大伯蹲下身子使劲儿抱了抱我，还在我脸上亲了亲。
　　韩大伯走后，我发现衣兜里竟然有两颗糖。父亲说：“准是你韩大伯抱你时放进去的，你韩大伯，好人哪！”这时，村里有人开始放鞭炮了。父亲双手拢起喇叭，冲着大沟寨的方向高声喊道：“老韩大哥，过年好，给嫂子和孩子们带好啊！”然后，父亲转身背起我，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回走。
　　（摘自《天池小小说》）
　　蓝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