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成,在无人区守护“敦煌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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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沙漠,人会特别容易满足。树干都脱了皮,叶子却还在,记者身边的人都停下脚步端详,欣喜得大叫:“这里的树太顽强了!”沙漠没厕所,大家忍着不敢喝水,一沾到水,就觉得这是最好喝的饮品。在这里,水和生命就是奇迹。
  最近两年,奇迹降临在了河西走廊、库姆塔格沙漠与罗布泊接壤的无人区。大漠水池哈拉奇于300年前干涸,此后从未再现。2019年11月6日,《环球人物》记者随保护区监测队见到了这个重现人间的奇迹。从远处看,哈拉奇似弯弓、如弦月,嵌在一望无际的沙漠边上。在敦煌电视台播出的画面中,哈拉奇从北到南有近8公里长,水最深处达2米,水面有5平方公里大。
  “又大了,又大了!”记者身边的孙志成兴奋地喊道。他是甘肃敦煌西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下称保护区)管理局科研科科长,2017年起负责疏勒河水资源监测工作,见证了哈拉奇由沙漠向湖泊变迁的全过程。这天,距离他上次站在此处,湖面又向外延伸了五六十米。
  “弯弓”不让沙漠向东延伸
  6日下午,我们乘着越野车,从敦煌市中心出发,路过风力发电机场、戈壁、雅丹(风蚀土丘和盐碱滩凹地),到达库姆塔格沙漠。这是中国第六大沙漠,横跨甘肃省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孙志成指了指远处的沙丘,对记者说:“从你站着的地方往前走600米,就到新疆了。”
  手机信号断了三四个小时后,记者与司机师傅按照孙志成的建议,爬上沙丘,开始找信号。孙志成常跑这里,久而久之,连哪里可能有微弱信号都一清二楚。10年前,孙志成和同事跑野外,也在这几堆沙丘上找信号:四五个人举着手机,左挪挪、右探探,不时向天杵一杵,没找着,实在乏了,一屁股坐在沙丘上闲聊起来。有人点了根烟,透过缓缓升起的细烟,他们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注意到一块洼地,有些许湖底泥炭层,“疏勒河若是能流到这儿,这个沙漠就被挡住了”。
  “没想到不到几年,愿望就实现了!”孙志成兴奋得提高了音量。他记得,2016年秋季的一天,疏勒河的水流入大湖泊哈拉诺尔了!敦煌实行了河道归束与疏浚工程,将一些河流的水引入大湖泊哈拉诺尔。哈拉诺尔水满后,水才能注入它西边100多公里以外的哈拉奇。甘肃西部至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带被称为“旱极”,年降水量20毫米左右,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根据资料,哈拉诺尔于雍正年间开始断流,哈拉奇缺了水源,便慢慢消失了。
  不久后,孙志成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个小姑娘发了张照片。“那是在2017年1月,这里冬天最冷的时候,那姑娘在哈拉诺尔的冰面上欢跳。我一看,水面有那么大。”孙志成赶紧跑去哈拉诺尔,“当时估算,湖面有70多平方公里”。哈拉诺尔溢满后,引水工程向敦煌西湖区域放水,很快哈拉奇也有水了。那一年,哈拉奇水面持续出现了将近3个月,2018年降水量少,只出现1个多月,而2019年,从3月份开始,已经断断续续出现了5个多月。
  哈拉奇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它呈弓形,能让沙漠的延伸角度变成向南、向北,不再向东延伸,“相当于一堵墙”。除了改变沙漠延伸角度,哈拉奇还有助于恢复植被。孙志成说:“有水就有灌草,有胡杨林、柽柳这类固沙能力强大的植被,以阻挡风沙蔓延。否则,土地沙化、荒漠化程度一旦加剧,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
  “活成和太阳在一起的人
  “活成和太阳在一起的人,每天迎接日出、送走日落,心底总是敞亮。”记者随孙志成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到达敦煌西边的保护区,见到了与沙地连成一片的窑洞——治沙工作站。这是职工们把沙子泡了水,徒手“挖”出来的。从此处再驱车3个小时,才能到达无人区里的哈拉奇。十多年前,孙志成刚来保护区时,每年有40到60天住在保护站,看着太阳在干河尽头升起、落下。让大漠水池重现人间,是他半辈子的愿望。而造林则可防沙治沙、防止水土流失,有助于涵养湖泊的水源。
  孙志成自小就跟着父母学造林。20世纪60年代,敦煌建了国营阳关林场,人工造林1万多亩。孙志成的父母是林场职工,小时候,他常帮父母育树苗,事前要采穗、剁苗、压沙冻藏。冬天,父母把树枝剁成15至20厘米长的插穗,孙志成就将其扎成一捆一捆的,埋到湿沙子里,以防它们干了。一开春,他就跟着大人们除草、松土,挖出苗子一根根插到地里,“用脚踩一下,保证扎得深”。这些树苗于下个春天将被栽到造林地里。
  到了80年代,国家实行联产承包,这些林子承包给职工。父母和其他职工一起改造低产林,种植葡萄,后来“全敦煌的葡萄都从这儿推广出去了”。大规模种葡萄需要耕地,敦煌不少防护林和耕地被改成了经济林,收成不错,但种植全靠灌溉,也加剧了生态恶化。
  孙志成先后在敦煌林业工作站、敦煌林业局工作。2003年,为了保护敦煌的生态环境,国务院批准甘肃西湖自然保护区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两年后省林业厅从林业局借调来5个人,组建保护区管理局,从头做起。孙志成就是其中之一。“一开始人少,我主要做科研监测、做调查,也管宣传教育,一年到头没有节假日的概念。”一次,孙志成带队去保护区调查一条沟系的植被。深夜,他们在荒山脚下搭帐篷,半夜突然下大雨,帐篷一下灌满了水,大家都被冻醒了。四处黑乎乎的,孙志成和同事们只能冒雨向前走,实在太冷了,就拾柴火,准备点火取暖。但柴湿透了,点不着,大家只能冻着。天蒙蒙亮时,他们顺着沙丘之间的深沟行进,车陷进沟里无数次,大家也挖了无数次,终于找到了3000多亩梭梭林。那次,孙志成和同事们坐了22个小时的车。
  在沙区治理湖泊,退耕还林也很重要,“这可以减少农业灌溉面积,节约水资源”。管理局执行退耕还林政策,一行人曾到阳关镇,遇上了钉子户。“那户人家曾和镇长签过合同,拿到了一大片耕地。”他们坚决不退耕,除非拿到上百万元补偿金。孙志成和同事们只好常去串门“做工作”。当时,那户人家在地里种玉米,收成很不好,他们就让那一家的兄弟两人到保护区当护林员,并给予合理补偿。就这样过了4年,总算劝服他们退耕还林。
  说到节水,颇有成效的还有2011年国家批准的《敦煌水资源合理利用与生态保护综合规划(2011-2020年)》。党河流经几个县市,是疏勒河支流,经由哈拉诺尔注入哈拉奇。《规划》规定这些县市只能使用特定水量用于灌溉,还禁止移民,不再新增大量人口。在《规划》的指导下,开源也同步进行,让附近的水库稳定地排水给河道,这些水库的水大多是祁连山的雪水。就这样,哈拉奇的水源愈发充足,才得以在300年后重现人间。最近,孙志成有了个新愿望:“引哈济党”能早日实现。这是正在规划的工程,把哈尔腾河的水引入党河,哈拉奇就能越来越大了。
  沙漠会说话
  为了积累资料,孙志成跑野外都会带着相机。我们一行人正准备离开哈拉奇,有人惊呼:“看,大白鹭!”孙志成赶紧让车靠近,担心车子吓到鹭群,到近200米处停下,我们跳下车,踮着脚一路小跑拍摄。后来他告诉记者:“白鹭停歇的地方去年还是沙漠!”
  哈拉奇给野生动物提供了水源,比如野骆驼。孙志成第一次见到野骆驼是在20世纪90年代,那时要好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撞见一次。哈拉奇重现后,孙志成偶遇野骆驼的次数越来越多。“那是2018年2月24日,起初我看到远处有类似驼峰在挪动。”他靠近后发现,“不是一匹,是一大群!”野骆驼怕人,一见人便跑开。他没想到能碰上这么多野骆驼,只带了300毫米的定焦镜头,“一张拍不下那么多”,却还是随手抄起相机,边跑边拍。后来,他对着照片数,竟然有31匹!“以前这边是干沟、盐碱沟,只有少量渗水且不能饮用,野骆驼要喝水,得走到很远的地方,现在走一段就能喝到。候鸟迁徙途中也在这儿停歇,补充水分,有助于恢复这一带的生物多样性。”
  记者在沙漠的几个小时,常听见“呼呼”——大风吹起黄沙的声音。对孙志成而言,这是沙漠在说话。2019年5月,孙志成带着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的科考队在沙漠考察。沙尘暴突然来了,大家赶紧躲进车里。“窗外一片土黄,什么也看不见,像进了沙海。”那几个小时,飞滚的沙石击打车身,“噼里啪啦”“呼呼”成了这个世界仅存的声音。
  沙漠还有一种语言:野生动物的脚印。孙志成能准确分辨出任何脚印对应的动物:刺猬、荒漠猫、骆驼……来往哈拉奇时,记者坐着越野车奔行在黑戈壁的路上。确切地讲,这不是路,而是孙志成和同事们常年开车驶过的车辙。戈壁凹凸不平,这辆车每来一趟,总有零件破损,孙志成很心疼“老搭档”受伤。突然,车辙旁边两道偶尔交叉却始终相伴的脚印引起了记者的注意。“那是两匹野狼,”孙志成笑笑,“两道交叉处有点凌乱,是它們在途中打架了,但仍相伴着一路奔向哈拉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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