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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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是从院子里的花椒树上开始降临的。他的眼睛早就花了,报纸上的小字糊成了一窝窝的蚂蚁,要想看上一段是非得戴上老花镜不可的。可是朝远处瞭望,却连花椒树枝叶上跳动的小朵火焰般的夕阳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也看得清老太婆的身影,她颠着小脚正把簸箕里晒了一天的棉花收进前屋,免得淋了夜里的露水。
  虽然中秋刚过,天气却一天天地寒凉起来。才下午五点,阳光就收敛了光亮,掠过树梢落在院子里泥土地上的光束浓缩成一把古铜色的剑,斫砍着时间。不过他已经无惧于这样的斫砍了,瞧瞧屋角的轮椅和蜷缩在自己怀里纹丝难动的右手,他真想有一把利剑,好亲手砍断自己同世界的所有联系。
  屋门是特意敞着的,好让他坐着也能望见院子里的一切。防鸡进屋,加做了两扇半人高的小门。偶尔,小鸡跟着老太婆进了堂屋,转动眼珠飞快地叨几口装玉米粒的口袋,他便拿起左手边的拐杖敲打地面,直到慌乱的小鸡终于找到屋门逃出去。如今的他,也就能赶赶鸡吧。连曾经高大的身躯也成了拖累,每天一早一晚,老太婆都要去喊东院的里明,因为瘦小的老太婆是不能将他从床上搬上搬下的。
  可他曾经是多么强壮,又有力量手艺又巧。这间堂屋就是在一九七一年、他一个人夯了整个冬天的土坯自己砌成的。他庆幸,母亲看到了落成的新屋。母亲是一九七二年春节之后去世的。过年的时候,大儿子从县里的化肥厂骑车回来,特意买了两斤猪肉孝敬老太太。那真是一块好肉,肥膘很厚,炖在锅里满院子都是香味。老太太八十六岁了,常年的劳累已经让她直不起腰,只能把身体弯成九十度、倚仗一根他拿花椒木削成的拐慢慢挪动。儿孙孝顺,年三十晚上给老人家多夹了几块肉,结果老太太肠胃受不住,从初一就开始拉肚子,很快就起不了床,没等到二月二就过世了。
  他把母亲葬在黄河故道旁边的一座高丘上。生产大队里后来种树植林,坟墓旁边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林子。他心里很是安慰,觉得把母亲留在那片林子里是安妥的,母亲生前就爱独自坐在树荫下,沉默地倾听树叶翻动的声音。母亲这一生,太悲苦了。他对父亲只有些模糊的印象,父亲排行第四,长得高大帅气,骑上一匹大马更是潇洒,被乡人们称为“四先生”。四先生诗书满腹胆识过人,他不安于在家耕作,与人合伙去外省贩盐。有一天合伙人来报信,说马队在两山口遇土匪打劫,四先生被土匪打死了,通知家人去收殓。母亲当场昏厥过去。那一年,他九岁,妹妹刚满五岁。
  童年就在父亲早逝的那一刻猝然结束。母亲生得白净、高大,性格分外要强,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耕种不能比别人家差,做活计也要暗暗强过别人。遇到难事,咬紧了牙不愿向人家张口。有几回,母亲抱着妹妹拉着他,直到出了庄走到麦地的深处,孤儿寡母才抱头痛哭。暮色中母亲悲恸的哭声教他识得了人生苦涩的底色,也养成了一辈子对母亲的孝顺和怜悯。好在他渐渐长大,与母亲分担了田间地头的农活。从父亲去世,他便从私塾辍学务农,与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母亲的要强和家里压抑的气氛,使他过早成熟,形成了稳重内敛的性格。母亲对他的严苛和倚重都是在无声的威严中渗透着的。
  
  太阳西沉后,院子里上了黑影。老太婆解下围裙,走回堂屋,从炉子上端下晚饭。他们的晚饭,也就是一人一碗薄粥,佐几根咸菜。人老了,再多的好东西也吃不动,吃不进了。怕夜间解手麻烦,这碗粥也盛得浅浅的。
  吃到黑得看不见了,老太婆才揪了一下墙上垂下的灯绳。
  二十五瓦的圆灯泡,散发着柔和的光,满屋橘黄,黄昏像是再次降临了。灯光落在老太婆的头顶,她的头发愈显出稀疏得厉害。老太婆年轻时的头发真多呀,又黑亮又厚实。光阴如梭,仿佛只是一恍儿,一辈子就快要过去,两个人在一起也过了六十年了。老太婆是小脚,比他大一岁,矮小得像个孩子。成亲时,按照当地的习俗,将一头青丝在脑后窝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圆髻。他起初开玩笑问她梳的什么辫子呀,“像个馒头!”那年月头发里养出的油金贵,很少洗,但太阳好的时候就坐在院子中央梳理一番。老太婆的样子总与平时不同些,她变成了长发妹,将蓬松厚实的黑发先用大齿的梳子通两遍,再用细密的篦子篦舒服了,最后用银簪子重新挽起来。从小凳子上起身后,老太婆将掉落的乱发碎发团在一起,掖在土屋的墙缝里攒着,单等推换箱的货郎来了好换点儿针头线脑。
  时光催人老。后来,银簪子换成了带松紧圈的黑色网兜,老太婆的头发不知不觉地稀朗起来,发髻真的小成了一个“馒头”。她不甘心,要了儿媳妇剪下的一条大辫子,窝进网兜,“馒头”果然又饱满结实了。晒头发的时候,时不常地,老太婆也会把儿媳妇的大辫子拿出来梳一梳、编一编。后来,这条令人得意的假发辫也逐渐损耗、变少,终于不知所踪了。
  说起来,这一辈子,老太婆对他都有些“嫌弃”。也许是富足之家出身的原因吧,老太婆的娘家是五十里外的吴家,地多人丁旺,在这一带可说是远近闻名。那些年闹土匪,吴老太爷果断地在自家修了炮楼,家里的枪和长工一样多。吴家有五个儿子,有“五只虎”的威名,吴老太爷最疼爱的却是小女儿。据说有一年麦口,在轰响的蝉鸣中,庄子里来了一位牵骆驼的算命先生,他对吴老太爷说,“别看你有五只虎,却都不如这只酒坛子结实,便是从屋顶上滚落也不会碎。”果然五个哥哥都辞世得早,老太婆病怏怏的却一世安稳。
  自幼爹爹的疼爱使得娘家给予的优越感跟随了她一辈子。但与强悍的意志力不相称的是,老太婆身形瘦弱,到老了更是只有六七十斤。从年轻时起,她就好嚷肚子疼,有时疼得狠了,农村也没什么好办法,找人央求了两个大烟朵儿,煮水喝,好了。一九六三年到南通大儿子当兵的地方探亲时,部队的医生给看过一次,才知道是胃病。后来二儿子到县里工作,也带她去县医院做过详细的检查,照胃镜吃钡餐,结论是胃下垂和胃炎。老太婆不识一字,但博闻强识,尤其大夫,也就是“先生”说的话,她特别用心,几乎熟背下来,并在日常生活中谨照执行,小心地呵护自己的身体。
  每天早晨起来,老太婆拿一只鸡蛋敲开在搪瓷缸子里,搪瓷缸上印着红旗和镰刀的图案,是儿子化肥厂劳动节时发的纪念品。灶底加一把草,烧开一瓢水,舀起来冲成一碗鸡蛋花,喝下去,这一天才算开始。有条件的话,再加一勺糖或滴几滴香油。早年间物质条件贫乏,这碗鸡蛋花可算是很补人的营养了。因为要喝鸡蛋花,所以老太婆一辈子没断了养鸡。儿孙们都知道老太婆最会顾惜自己。孙子孙女从四五岁开始,就知道要吃奶奶的点心果品,要去偷。糖、羊角蜜、甜果棒,所有被家人亲戚用纸绳拎来的纸包里的点心,都被老太婆锁进小木箱里。
  老太婆还爱走亲戚。娘家母亲高寿,活到九十二岁。虽说哥哥们都不在了,可是侄儿侄孙们还有一堆,每年腊月二十八,小顺子准会骑自行车给老姑奶奶驮来一袋米。娘家有水田,不像此地,黄土漫卷,只能种小麦、红薯、棉花等耐旱的作物。小顺子来了,顺便会邀老姑奶奶正月里去吴家过几天。老太婆忙答应着,她盼不迭的呢。
  他的发病说起来跟老太婆走亲戚有点关系。那年出了正月好几天了,老太婆还没回家。他一个人在家,凉灶冷床的,捎信传书好歹叫回了老太婆。晚饭时倒是热闹了,但两个人谁都没有好声气。
  他说,“古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你怎么赖在别人家不回了?!”
  “你是不会吃还是不会喝?非得让我回来?”老太婆气咻咻地还嘴。
  晚饭摆上桌,老太婆从草筐里摸出一个鸡蛋,有几分戏弄地对他说,“再不吃就坏掉了。你不糟蹋东西,给你!”说完在桌沿轻磕了一下,手指分开,黏稠的蛋液滑进他的稀饭碗里。
  这个玩笑开得大了。他气愤地将碗掷到院子中央,再不说一句话。老太婆只好牵了羊去院中舔食。
  已经是阳历三月初,没想到夜里还飘起了桃花雪。两个人都醒着,老太婆起身从箱子里拽了条毯子。迷迷糊糊地睡了会,羊舍里传来几声咩咩的叫声,老太婆说,“要不把羊牵堂屋来吧。”这是只母羊,快产仔了,怕冻着。老头只是不语。老太婆心想还生着气哪,拿脚蹬了蹬他。这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含混地啊了几声,像村东的哑巴似的。
  老太婆立即翻身而起,开灯见他紧闭双眼,唤了几声不见醒,赶忙披上袄,捏着手电,拄着拐踉踉跄跄地去喊人。天地混沌一片,下着雪,地上又湿滑,老太婆又是小脚,竟然没跌倒。先叫的就是东院的里明。里明是没出五服的本家侄子,络腮胡子,长得魁梧壮硕,却极其厚道老实,沙和尚似的。
  里明起床跟了来,看他已经不能言语,不敢耽搁,叫了村里几个壮劳力,愣是用小床抬着走了十几里路,把他送到乡医院。乡医院说估计是脑溢血,给他挂上水,用救护车往县医院送。
  这时天已微熹。留守在家的老太婆挨个给儿子女儿打电话。早晨七点,他等着进CT室检查时,几个儿女全赶到了。都是带钱来的,每家出三两千不等,一共凑了一万块钱放在医院。
  他脑溢血的量虽不算大,但毕竟是八十一岁了。抢救了三天,他才睁开眼。这三天像做了一场总也做不完的梦。看见女儿红肿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从凶险的鬼门关走了一遭。病床前人很多,医生、护士、自己的儿女、同病房的亲友,走马灯似的络绎不绝。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又做起了浑浑噩噩的梦。
  病后十天,他能喝一点薄米粥了。穿白大褂的护士拿了一个比拳头还小的药瓶接在他的吊瓶架上,当天看护的二女儿好奇,问这护士,“这是什么药?”
  护士说,“血红蛋白。”
  二女儿想起什么来,不禁说,“就是它呀。啧,这么一小瓶,五百块钱呀!”
  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来,病友好奇,看他相貌清矍,说,“这是离休干部吧?怎么来这病房。”
  其实,他只是个老农。他知道一亩地的小麦打下来送到乡粮所去,成色好的话才能换五百元。听见五百块钱一小瓶的人造蛋白,他的手臂像选举表决一样高高举起。能举起的只有左手,右半边身子像是别人的,动弹不了。好在,他是左撇子,好在,管语言的半边大脑没有问题。不过他还没有气力说话。他能做的只有奋力举起插着输液针的手。
  二女儿是好一会儿才发现的,连忙问他有什么需要?后来发现无论如何他都不肯放下手臂,手背上插针的地方已经鼓起了包。直到护士拔下了针,二女儿才猜出他是嫌贵拒医。
  还是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前后花了一万多块钱。他没有医保,费用是儿女们几家分摊的。
  一个月里,病房里每天人来人往,儿女们二十四小时轮流看护。可是他感到那样孤独。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跟任何人也无从说起。可是内心深处,深彻的孤独和遥远的寂寥无时无刻不包围着他。他是想家了吗?这一辈子,他真是第一次这样长久地离开村庄。
  他有过两次离开村庄的机会。成亲的第二年,抗战就开始了。日本人在徐州屯了许多兵。县上也来了日本兵,但他们只敢在青天白日下成队地端着枪来乡下抢掠。漫山遍野的庄稼地里,谁知哪一块藏着游击队呢?不过一有鬼子来了的消息,全村人立刻就跑。老太婆那时大着肚子,到灶底掏把灰抹在脸上,他用独轮车推着往黄河故道的方向跑。也就是过了河,在河东大黍地里躲到天黑。村人都称之为“跑反”。
  一个傍晚,“跑反”的时候听见了枪声,大家说肯定是游击队在伏击鬼子了。半顿饭的工夫,鬼子就撤了个精光。老母亲是不跑的,留下来看家守院,那些矮脚的鬼子兵也奈何不得她。进院就看见一个结实的中年人在喝母亲泡的茶,这是游击队的政委张同志。张同志当晚在他家歇息,两人聊了许多。张同志像一团火,照亮了他,烤热了他,让他感到浑身充满了希望和干劲。见他上过几年私塾,懂得抗日救亡的道理,是个热血青年,张同志恳切地说,“年青人,跟我们走吧,到抗日队伍上去锻炼锻炼!”他清楚地记得,月光透过梨树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张同志的眼睛里像有一颗闪亮的星星。然而到了早晨,这颗星星还是无声地陨落了。母亲怎么都不能让唯一的儿子走。母亲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却又听到了母亲在无人的田地里痛哭的声音。母亲的心里是苦楚的大海,他不怕战死沙场,可是母亲再不能听到亲人噩耗了。
  唯一一次入伍扛枪的机会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一九五○年刚解放那会儿,阳光是那么透亮。一切都簇新无比,每一天都激动人心。他有私塾学堂的旧底子,算是个有知识的人。新政府正在筹建,急需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乡里把他推荐到县上,夏季粮打上来以后,通知他去县上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干部培训。培训完,就会派任到新政府的各个岗位上。他像是进入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新世界。小礼堂里来开会的人热情而谦和,热烈地握手,亲切地互称“同志”,在参观军事武器时,他看到大炮屁股上有一个字母“A”,讲解员说表示那是美国造的。
  开了半个月的会,有一天,门房来叫他的名字,说“有人找”。他拿着钢笔和本子退出会场,一眼就看到了老太婆。她看上去更加瘦小了,怀里抱着刚满月的二儿子,脸上满是憔悴和疲惫,更多的是怨愤,像一只乍羽发怒的母鸡。
  “前两天磨豆腐,看二小子馋,拿筷子头蘸了点豆浆给他吮。就蘸了一筷头,拉稀拉了三天了。这么小的孩儿,眼看快没气了……”老太婆哭起来。
  正在培训班讲课的副县长批了条,用县大院的吉普送孩子到县医院,医生碾了药粉面给服下,第二天二小子就好转了。他让老太婆先带孩子回家,老太婆不哭不闹,却坚定地说,“家你得管,孩子你得管。你想一个人跑了当干部,家都扔给我,那绝对不行!这次我央了队里的马车来县上,就是打定主意,你不跟我回我就住县大院不走了……”
  最终,他无可奈何地跟着老太婆,抱着二小子回了家。一辈子献给了土地,一辈子拴在家上。
  
  刚过八点,里明来了。把他搀扶起来,让他偏瘫了的右侧靠在自己身上,将他挪到床上。里明又与老太婆叙了几句家常,就匆匆离去了。
  一天又算结束了。
  只有他知道,夜是那样的漫长。长过白天,长过一年,长过一生。
  病后两年了,他依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病躯。其实,他算是病后恢复得还不错的。但以他这样的年纪,想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因为血液循环不畅或是肿胀,他的右手变得比左手大,颜色也有些紫黑。腿也是这样,完全像是被什么拴住了。“我成了一个废人……”八十岁还种着地的他,难免被这样颓唐的念头压倒。
  他躺着,睡眠却远没有开始。床里侧贴着几张海报纸,是怕土墙往下落土。海报是大儿媳拿来家的,大儿媳妇以前是村小学的老师,这几张画报纸是给学生上自然课时讲解图示用的。印的全是植物种子啊,胚胎啊,萌芽啊什么的。
  曾经,他在堂屋正中的墙上也挂过一张大画报。那是一张印有毛主席在九大上做报告的彩色画报。毛主席正随代表们一起鼓掌,面前排列了至少三个圆弧状的话筒。
  那真是一个火热的年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也是他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因为能书会写会打算盘,更因为为人正直,做事公道,他被村人推举当会计。平日里记工分,年底分口粮。对领袖朴素而热烈的情感仿佛阳光穿透云层,让他的心里变得亮堂起来,甚至仿佛驱散了童年丧父的阴影。气宇轩昂的领袖看上去是那么笃定,像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在公社大会上,他可以将《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同时集体劳动让他得以从小家中走出来,见识了一个别样广阔的世界。修水坝,通河渠,办大食堂……建设未来世界的热情感染着他。可惜好景不长,大饥饿开始后那样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此后也再没见过。
  分田到户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了。子女们都长大成家,分别在乡上、县上、省里工作和生活,像一棵树上的果实,远远近近地散落着。
  老屋里又只剩下了老太婆和他。倒是过了些年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他仍然是每天耕作。当炊烟升起,清新而富有朝气的早晨才告一段落,他踱着步回去吃早饭。闲下来时,他总爱看看报纸,看书,听话匣子。从铁的眼镜盒里摸出老花镜,老太婆也端出针篾筐,缝缝补补的空儿,他给她读《西游记》。他对老太婆说,“知道写书的人叫什么吗?吴承恩。这是你们姓吴家的。”老太婆总爱着恼,“净欺负我不识字,谁知道你是不是编来骗我的?”
  有时,他也捉起笔来写写字。有一个粉色的笔记簿是小孙女哪次来落下的,他在空处默写诗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蓝色的圆珠笔水,眼花手抖得厉害,字迹很难工整。慢慢写,倒是写满了这本子。
  
  患病之后,白天对他来讲,失去了意义。他能拥有的只有夜晚。夜晚属于回忆,夜与回忆都是那样的漫长。在夜里,情绪是大块的灰色,甚至是黑色。他检视自己的一生,如何劳作辛苦都不足惧,只是沦为一个轮椅上的半残之人,拖累别人的深深歉疚使他不能负累,他最常问自己的是,“你为什么还活着?”即便儿女孝顺,他仍然觉得生命意义的虚无。无限的虚无。
  出院后孩子们商定把他接到县里的长子家里休养。刚把他从医院的担架安顿到床上,就听前院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不知是谁把老太婆从乡下接来了。当老太婆出现在房间门口时,他的胸腔变成了一面鼓,一向持重的他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毕竟,差一点就生死相隔。CT舱,抢救室,血红蛋白,大便干结……都化作了掺杂着委屈与感慨的泪水。一个月不见,老太婆又黑又瘦,脸上竟仍然挂着气恼的神情,好像还没忘了他发病前两个人的拌嘴,开始数落起他来,“你一住院你倒好了,我一个人又是管羊又是喂鸡,羊下了两只羊崽……”众人一齐说,赶紧把羊啊鸡啊给人吧,年纪这样大了再别做活了。
  在儿子家住了没多久,他坚持回了老屋。儿女们都上班,给他请了一个护工。用了没几个月,也辞退了。一来他不习惯人家专门伺候他,二来那老梁竟跟老太婆闹了意见合不来。一个锅里捞碗里吃的,的确也难与生人相处。
  
  夜里老太婆也是睡不着,她爱闲聊。聊聊过去,聊聊东家长西家短。无论聊什么,都饶有趣味。而他却不能像老太婆一样对这世界还抱有理直气壮的态度,病患和长夜令他像个哲人一样超脱地思索着,静阔而悲凉。这一辈子,虽没做成什么大事,也是每日兢兢业业,不息劳作。虽然在一个小村庄生活了一辈子,可是各种欢乐和坎坷也没少经历。不如就向这世间作别吧!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八十有余的人生呢?
  “咱们一起走吧。”他对老太婆说完,鼻子不自觉地酸了。老太婆几十年的胃病让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弱不禁风。前两年,他曾对远道来的大女儿说,你妈怕是要不行了……谁能想,他却先病倒了。如果他先走了,老太婆可怎么办呢?
  “什么?!要走你走!你死了我还能过几年舒心日子。想上哪儿上哪儿!”老太婆还是老太婆,年轻时就是骄横,老了更是口无遮拦。
  虽说这一辈子他们算不上如何恩爱,但毕竟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六十多年呀。
  他像是一艘被恶浪打翻的夜航船,再无声响。
  夜是这样黑,这样静,如同无声的大海。
  第二天,二儿子来送药。老太婆将他夜里的话告诉儿子,用的是“告状”的口吻:“从那竟然不和我说话了,夜里睡不着难熬啊,他明明醒着,就是不搭腔。你说我还伺候他有什么用?”
  
  病后的虚无中,小孙女是一点安慰。这在他,也是没想到的。两个儿子都没留在乡下,孙子孙女自然没在他跟前生活过,跟他也说不上多亲。
  这是最小的孙女。小孙女小的时候来乡下,这小人儿连四邻五舍都稀罕着呢。乡下没啥好待客的,炒鸡蛋煮鸡蛋,有时捉一只老太婆养的鸡。他在院里杀鸡,她蹲在旁边看,帮他拿碗接鸡血。拔完毛后的鸡,长长的脖子软搭搭的,脚却像竹子一样伸挺着。他往下胡撸鸡脚上的硬皮,孙女问:“老,这是干嘛呀?”他说:“给它脱袜子。”孙女笑得那么开心,用白芋梗折成的“耳环”晃荡来晃荡去。
  孙女到了乡下就爱挖土。进门先管奶奶要炒菜的铲子,一问才知道她要挖土。也喜欢烧火,做饭的时候总是自告奋勇地坐到土灶前,学奶奶样在头上搭块湿毛巾,往灶口里填麦秸、玉米棒、干树枝,小脸儿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就是不肯从火线上下来。
  在县医院住院时,小孙女读高三。每天傍晚放学都骑了自行车先到病房来看他。小孙女扎着马尾,她穿着蓝白条校服的身影总带着蓬勃的朝气。有一天,小孙女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来,坐在病床边,拣细软的小块小块地掰给他吃。他吃了几口便摆摆手叫她吃,她十分香甜地吃起来。
  这个小孙女,虽然与他没在一起生活过,只是过年了、放暑假了来乡下看看他们,但这孩子像他,善良,心软,顾念亲情。
  如今,小孙女也走了,小孙女走得远,在万里之外留学。去年年底专门飞回来看他,在乡下待了一天。他和老太婆照例拌了几句嘴。他的病,心里的灰暗,与老太婆的龌龃,小孙女都看在眼里。临走那天,小孙女忽然哭出了声:“老,奶,你们一定好好的呀,别叫我不放心……”他久已干涸的眼睛湿润了。老太婆也掀起了衣角。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已无留恋,可是小孙女殷切的心愿又留住了他。昨天,小孙女一直陪着他,坐在炉边的凳子上,给他讲美国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她如何去教会听课蹭饭啦,学校里如何举办活动迎接千禧年啦,中国留学生如何聚会包饺子啦……那是一个生机盎然又全然陌生的世界。可是小孙女担惊受怕地回家来,总想还能看到他,想让他活得更久些,更好些。他的眼泪将心底里的委屈和抑郁宣泄而出,似乎去另一个世界是一件不需要着急的事了。眼泪流淌下来,无声的一瞬间,他与这个世界彼此宽恕了。对老太婆也不再怨恨,他又能像这六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与她乖戾的坏脾气和平共处了。
  
  窗是三角形的,是他趁土坯未干时用泥刀挖制的。窗口的深蓝色正一点一点变浅。夜已经过去,又一个黎明就要来临。跟随着曙光的将是又一个金黄的秋日。
  就在这晨昏交接的时刻,他进入了踏实的睡眠。不知为何,他看见自己六岁时第一天上学堂的情景。父亲领着他,腋下夹了一个裹有文房四宝的布包。快到学堂门口了,比他大两岁的思武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唢呐,呜啦啦地吹起来。他不认得唢呐,仰起脸向父亲说,“我也想吹喇叭……”年轻帅气的父亲笑着冲他眨了眨眼,蹲下身抱起他。走到思武身旁时,高大的父亲一把拿过了那只黄铜色的唢呐,大步跑向远处。他在父亲的肩上吹起了喇叭,呜啦呜啦的声响里,快活地看着追着跑来的思武,他哭丧着脸,又开始挂鼻涕了……父子俩玩性大发,尽情地逗引着思武。在父亲的庇护下,他是那样地无忧无虑,笑得喘不上气来,一个孩童胡乱吹奏的唢呐声在绿色无边的村庄和田野上久久地回荡……
  
  他沉沉睡去,全然不知几分钟内,蛋黄似的朝阳将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天空变幻着彩绸般的颜色,也像做着一个醉人的梦。
  
   郭蓓,江苏睢宁人,比较文学硕士。现居北京。曾任大学教师、文学编辑。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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