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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他的爱让我无法承受，还是我根本就误解了他的本意。但是有一点我逐渐明白，在时间的两岸，开始弥漫着我们的误解，随着日、月流逝，我们隔岸观看，看到更多的是彼此的理解和宽容。像流水一般渗透到对岸的，是潜跃的爱。
一、
在即将离家的前一天，我看到他，躲在9楼阳光下的阴影里i偶尔与我说一两句话。他的手里提着塑料质地的方便袋，里面装着我上火车后他认为必要的一切。袋子很鼓，可以看到桶装方便面、苹果、面包，矿泉水的五彩颜色与隐约轮廓。我知道，他说不完、说不出口的话，也一起盛在里面。
这个直到分离时刻，依然不会跟我说什么的人。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沉默着，躲在楼层的阴影里。夏末秋初，日光依然灼烈。我看到他衬衫的背后，已经有濡湿的痕迹。
这个我最亲近的人。周围经过的同事，邻居和他打招呼，他爽朗地应对。可，我们不说话。
我始终沉默。超市里，我逛过一排一排的货架，飞快地将所需丢进购物车里。和他在拐角处相遇，我看看他的车子，把我已经盛装的、我认为多余的物品挑出去。他并不是居家的男人。他不喜欢讨价还价。
在家人的面前，他一直这样拙于一切温情的表达。他只会把物品装满篮子，再看着我，挑出其中的一部分。
他隐隐透着微笑，似乎很包容我的挑剔。走到出口处，去结帐。大多数时候。他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最后结果执行者的角色。他不关心动机和过程。
走上楼梯。他问我自行车的钥匙留下来了没有，你妈妈上班可以骑你那辆车了。他似乎更关心我的自行车，而不是我。多年以来，一直如此。小时候，关心别在我胸前的小朵纸制的红花。我上小学，他关心我作业本上满满的对号、考试卷上100分的红字。中学，关心奖励、奖状，不要早恋，关心我开始偏科的成绩。大学，我从不告诉他我的成绩。大学的最后两年，周末回家，母亲常常和我说，他又下楼去和人打牌了。
他常常说，我不再聪明。我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孩子，脱离他的期待。我的数学越来越糟糕。我越来越不知道一些事情的必要。不够聪明、圆润，也不再听话。沉默而倔强。懒散而不自知。偶尔会和他顶嘴。摔门跑出去。在奔跑的路上，眼泪刚流出来就迅速地干了。无所谓。彻夜不归。
二、
照相薄的黑白照片上，上幼儿园的我和他依偎在一起。笑容干净而天真。那时，人人都说我很可爱，聪明他也是。我是他的宝贝。他是我最亲的人。那时，他对我还没有如此多的要求和上进的期望。我是他的女儿。有这个，就够了。在公园的雕塑前，在绿色梯田的原野上，他蹲下身，靠近笑容腼腆的，躲闪着镜头的我。有风。我帽子上的飘带和他的头发一起飞扬着。我们看着镜头，他抱着我，我不再羞涩，那时阳光夺目，我们亲密相依，笑容灿烂。那是已经不记得的快乐时光。
只是后来，他抽丝剥茧地，抽离了我的自尊和骄傲。
这个男人，我和他在一起，24年。互相依靠，互相伤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是他的宝贝。他不再抱我，抚摸我的头。我成绩不好的时候，他一边让学校的老师关照我，一边严厉地训斥我。甚至在某一次看了考卷之后，他还给过我一个巴掌。他让我觉得越来越窒息，越来越想逃离。
16岁以后，我们的隔阂明目张胆起来，我不打算对他善意。高考的第一志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北，我想走，离他远远的，不再回来。由于成绩不理想，未果。结果依然在家所在的市里上学，和别人一样住校，周末也不打算回家。我跟他说很忙，没有参加学生会的活动，没有入党，没有任何竞赛打算参加，没有教授承认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没有恋爱，更没有理想和追求。我忙，只是忙着躲避他。
当然，那个时候，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不会试图和他倾谈或交流。那都不是他关心的事。二十多年和他相处的经验，让我学会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适当地闭紧嘴巴。
22岁，即将毕业。他曾经竭力地让我考研。用周围好学生的例子试图说服我。这办法持久耐用，他已经用了许多年。而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会考。不会!我永远不会和他走统一的道路。在他铺排好的道路上，如何竭力，他都会认为，你本可以做得更好。说到底，我永远比他预期愚蠢。
后来我找了一份工作，不稳定。做了几个月，辞职。无所事事。看光碟和小说打发时间。在他的暴怒和试图劝导下无动于衷。终于打算离开。后来，我去了北京。他曾经呆过四年的北京。
让他自傲的清华园，我终于没有能够进去。24岁以前，我对北京的所有概念，都来自于他的叙述。琉璃厂、北海、水木清华。清晨悠扬的鸽哨。傍晚时分的炊烟。炸酱面、猫耳朵。窄小的胡同。宽阔的长安街。聪明人和聪明人的集聚。
我逐渐对“聪明”“学院”“知识分子”“精英”之类的词语反感。我用自己仅剩的任性来对抗他缅怀的过去、他强加给我的期望。他终于放弃改造我的权利。
偶尔打电话回去，总是母亲接电话。她告诉我，他在楼下找人下棋。空荡的房间里，总是只有她。可是她已经习惯。
她已经习惯!在黑暗里吵闹着要离婚的她曾经把我从睡梦里惊醒。我听着他们的话语和动作，战栗得泪流满面。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摔掉手边一切可以摔的东西。第二天清晨，他们好好的去上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恐惧、残破和缺憾留在了我心底最隐秘的深处，成为抹不去的底色。
三、
成年以后，我惊惧地发现自己继承了他的性格。他表面的阳光和幽默。他骨子里的自傲和不安。
他给了我最初的、最深刻的光明，还有，黑暗。
那时，唯一确定的是，我必须离开他。离开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离开这个抱着我拍照的人。
离开他的那天我粗暴地将所有的行李扔到车上去。我看着这个人，不想克制。他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所有梦想，显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苍老、臃肿的普通男人。
他依然对我有所期待。虽然他已经不知道这期待的方向。他的女儿，在走一条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道路。这道路的开始，就是一个转身的离弃。
我答应着他们。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好好工作。很久以后，奋斗到可以买房子，就接他们来住。心里在一阵一阵地嘲笑。冷酷而残忍。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有那样的一天，我居然就这样承诺?
在车站。我们依然沉默。我和母亲说话。他四下看看，去买水。火车要出站了。他买瓶装的矿泉水，还没有回来。母亲让我等他。我说，不等了。车就要开了。
我跳上车，冲她招手。微笑着。冲这个要离开的城市微笑。这时我看到他，从人群里要挤过来的样子，冲我呼唤。从他的唇形我读出了两个字。这时，他呼唤着我的小名。他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甚至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
我坐在有空调的火车车厢里，因为不能打开车窗而不知道他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仿佛他是在河流的对岸，我看着他急切的神情，突然鼻子酸了。这个给了我生命里最初的爱和伤害的男人，他跑得那么吃力，他多不容易啊!他不管用什么方式，原来只是想靠近我，给我一瓶水，或者给我一份他笨拙粗暴的好意啊!
这是两年前的画面了。
现在，我独自一个人在北京，远离他的城市，却时常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这些镜头。我不知道，是他的爱让我无法承受，还是我根本就误解了他的本意。但是有一点我逐渐明白，在时间的两岸，开始弥漫着我们的误解，随着日月流逝，我们隔岸观看，看到更多的是彼此的理解和宽容。像流水一般渗透到对岸的，是潜跃的爱。
一、
在即将离家的前一天，我看到他，躲在9楼阳光下的阴影里i偶尔与我说一两句话。他的手里提着塑料质地的方便袋，里面装着我上火车后他认为必要的一切。袋子很鼓，可以看到桶装方便面、苹果、面包，矿泉水的五彩颜色与隐约轮廓。我知道，他说不完、说不出口的话，也一起盛在里面。
这个直到分离时刻，依然不会跟我说什么的人。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沉默着，躲在楼层的阴影里。夏末秋初，日光依然灼烈。我看到他衬衫的背后，已经有濡湿的痕迹。
这个我最亲近的人。周围经过的同事，邻居和他打招呼，他爽朗地应对。可，我们不说话。
我始终沉默。超市里，我逛过一排一排的货架，飞快地将所需丢进购物车里。和他在拐角处相遇，我看看他的车子，把我已经盛装的、我认为多余的物品挑出去。他并不是居家的男人。他不喜欢讨价还价。
在家人的面前，他一直这样拙于一切温情的表达。他只会把物品装满篮子，再看着我，挑出其中的一部分。
他隐隐透着微笑，似乎很包容我的挑剔。走到出口处，去结帐。大多数时候。他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最后结果执行者的角色。他不关心动机和过程。
走上楼梯。他问我自行车的钥匙留下来了没有，你妈妈上班可以骑你那辆车了。他似乎更关心我的自行车，而不是我。多年以来，一直如此。小时候，关心别在我胸前的小朵纸制的红花。我上小学，他关心我作业本上满满的对号、考试卷上100分的红字。中学，关心奖励、奖状，不要早恋，关心我开始偏科的成绩。大学，我从不告诉他我的成绩。大学的最后两年，周末回家，母亲常常和我说，他又下楼去和人打牌了。
他常常说，我不再聪明。我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孩子，脱离他的期待。我的数学越来越糟糕。我越来越不知道一些事情的必要。不够聪明、圆润，也不再听话。沉默而倔强。懒散而不自知。偶尔会和他顶嘴。摔门跑出去。在奔跑的路上，眼泪刚流出来就迅速地干了。无所谓。彻夜不归。
二、
照相薄的黑白照片上，上幼儿园的我和他依偎在一起。笑容干净而天真。那时，人人都说我很可爱，聪明他也是。我是他的宝贝。他是我最亲的人。那时，他对我还没有如此多的要求和上进的期望。我是他的女儿。有这个，就够了。在公园的雕塑前，在绿色梯田的原野上，他蹲下身，靠近笑容腼腆的，躲闪着镜头的我。有风。我帽子上的飘带和他的头发一起飞扬着。我们看着镜头，他抱着我，我不再羞涩，那时阳光夺目，我们亲密相依，笑容灿烂。那是已经不记得的快乐时光。
只是后来，他抽丝剥茧地，抽离了我的自尊和骄傲。
这个男人，我和他在一起，24年。互相依靠，互相伤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是他的宝贝。他不再抱我，抚摸我的头。我成绩不好的时候，他一边让学校的老师关照我，一边严厉地训斥我。甚至在某一次看了考卷之后，他还给过我一个巴掌。他让我觉得越来越窒息，越来越想逃离。
16岁以后，我们的隔阂明目张胆起来，我不打算对他善意。高考的第一志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北，我想走，离他远远的，不再回来。由于成绩不理想，未果。结果依然在家所在的市里上学，和别人一样住校，周末也不打算回家。我跟他说很忙，没有参加学生会的活动，没有入党，没有任何竞赛打算参加，没有教授承认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没有恋爱，更没有理想和追求。我忙，只是忙着躲避他。
当然，那个时候，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不会试图和他倾谈或交流。那都不是他关心的事。二十多年和他相处的经验，让我学会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适当地闭紧嘴巴。
22岁，即将毕业。他曾经竭力地让我考研。用周围好学生的例子试图说服我。这办法持久耐用，他已经用了许多年。而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会考。不会!我永远不会和他走统一的道路。在他铺排好的道路上，如何竭力，他都会认为，你本可以做得更好。说到底，我永远比他预期愚蠢。
后来我找了一份工作，不稳定。做了几个月，辞职。无所事事。看光碟和小说打发时间。在他的暴怒和试图劝导下无动于衷。终于打算离开。后来，我去了北京。他曾经呆过四年的北京。
让他自傲的清华园，我终于没有能够进去。24岁以前，我对北京的所有概念，都来自于他的叙述。琉璃厂、北海、水木清华。清晨悠扬的鸽哨。傍晚时分的炊烟。炸酱面、猫耳朵。窄小的胡同。宽阔的长安街。聪明人和聪明人的集聚。
我逐渐对“聪明”“学院”“知识分子”“精英”之类的词语反感。我用自己仅剩的任性来对抗他缅怀的过去、他强加给我的期望。他终于放弃改造我的权利。
偶尔打电话回去，总是母亲接电话。她告诉我，他在楼下找人下棋。空荡的房间里，总是只有她。可是她已经习惯。
她已经习惯!在黑暗里吵闹着要离婚的她曾经把我从睡梦里惊醒。我听着他们的话语和动作，战栗得泪流满面。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摔掉手边一切可以摔的东西。第二天清晨，他们好好的去上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恐惧、残破和缺憾留在了我心底最隐秘的深处，成为抹不去的底色。
三、
成年以后，我惊惧地发现自己继承了他的性格。他表面的阳光和幽默。他骨子里的自傲和不安。
他给了我最初的、最深刻的光明，还有，黑暗。
那时，唯一确定的是，我必须离开他。离开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离开这个抱着我拍照的人。
离开他的那天我粗暴地将所有的行李扔到车上去。我看着这个人，不想克制。他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所有梦想，显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苍老、臃肿的普通男人。
他依然对我有所期待。虽然他已经不知道这期待的方向。他的女儿，在走一条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道路。这道路的开始，就是一个转身的离弃。
我答应着他们。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好好工作。很久以后，奋斗到可以买房子，就接他们来住。心里在一阵一阵地嘲笑。冷酷而残忍。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有那样的一天，我居然就这样承诺?
在车站。我们依然沉默。我和母亲说话。他四下看看，去买水。火车要出站了。他买瓶装的矿泉水，还没有回来。母亲让我等他。我说，不等了。车就要开了。
我跳上车，冲她招手。微笑着。冲这个要离开的城市微笑。这时我看到他，从人群里要挤过来的样子，冲我呼唤。从他的唇形我读出了两个字。这时，他呼唤着我的小名。他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甚至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
我坐在有空调的火车车厢里，因为不能打开车窗而不知道他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仿佛他是在河流的对岸，我看着他急切的神情，突然鼻子酸了。这个给了我生命里最初的爱和伤害的男人，他跑得那么吃力，他多不容易啊!他不管用什么方式，原来只是想靠近我，给我一瓶水，或者给我一份他笨拙粗暴的好意啊!
这是两年前的画面了。
现在，我独自一个人在北京，远离他的城市，却时常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这些镜头。我不知道，是他的爱让我无法承受，还是我根本就误解了他的本意。但是有一点我逐渐明白，在时间的两岸，开始弥漫着我们的误解，随着日月流逝，我们隔岸观看，看到更多的是彼此的理解和宽容。像流水一般渗透到对岸的，是潜跃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