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的陪读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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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记


  我带孩子出国,一是因为教育,二是因为食品和空气。食品和空气就不说了,只谈教育。
  女儿京京上初二时换了班主任。
  前一个班主任是个师大研究生毕业的女孩,教语文,二十五六,人温婉乐观,让人很省心。后一个班主任也研究生毕业,二十来岁,教物理,她眉眼清秀、修长白净,但处理问题却非黑即白,带着理科女孩子所特有的严肃和板正。
  语文老师当班主任时,建了一个微信家长群,她时不时在微信群里发班级活动的照片,孩子们春游、秋游、做操、比赛的身影,家长们很喜欢。偶尔发布说哪次考得不好,具体内容她都会私信家长沟通,所以那时候,这个家长群不给人什么压力,仅仅是一个孩子成长的信息共享群。
  物理老师上任以后,风向完全变了。她可能是个悲观主义者,眼中看到的除了问题就是毛病,也可能是有“经验”的老教师教了她不合适的教学经验,总之,每天她的微信家长群里没有任何让人愉快的事情。谁迟到了、作业没交、班级考试排名谁考得不好、年级考试排名谁又考得不好——家长群俨然成了告状群。这种情况下,每天孩子放学回家你要不打一顿、或骂她个狗血淋头,你都不好意思向老师交差。
  老师哪天一在群里晒了京京,我和她爸就如坐针毡,回来就训问孩子,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听话?为什么总是会被点名?为了不被老师在群里挂,我和京京爸每天盯着孩子写作业,她写到几点我们就盯到几点;盯着她上学,稍在路上停留或跟遇到的同学聊几句,就催促她快走别迟到。无尽的责任压在头顶,有时看到京京爸把孩子训哭了,心疼,背过孩子我就训他。不知不觉间,家里的气氛就变得非常紧张和沉重。
  有次严厉地训完孩子,她伤心地说,妈,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关系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你觉不觉得只要不谈学校的事,咱们在一起是很愉快的?这些话让我不由得一愣。
  孩子说得对啊,啥时候我家也变成不谈学习父慈子孝,一谈学习鸡飞狗跳了?我家的气氛原来不是这样的。我突然醒悟过来了,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都还是先前的我们,一点也没变,一切都起始于女儿的班主任变了。我当时就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希望无形中被人牵着鼻子走了。无论女儿的老师再说什么坏消息,我都会退一步换个角度想一想,決不再立刻冲孩子嚷嚷了。
  这天早上,小老师又向家长们“汇报”,说谁谁迟到了几分几秒、每门作业都有谁谁没交、谁偷了谁的东西、谁的家长需要好好管孩子一下——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建议老师说,我们能不能多关注一点正能量的东西?比如哪个孩子今天表现得比昨天好了,哪个同学做了让全班开心的事。班里发生的具体事件,小有班规、大有校规,迟到早退没交作业,按规则处理就好了,不必事无巨细样样都告诉家长,更不宜天天把孩子挂在群里示众。
  我说得很客气,也考虑到了老师的自尊,但可能是从没家长说过这样的话,家长们因为孩子在别人手中的缘故,只敢唯唯诺诺,或者保持沉默,从没有人像我这样决定改变这种局面。小老师也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因此,她还是觉得伤自尊了。于是她就生硬地回复我说,以后你家孩子好坏我再不管就是了。
  无论承不承认,中国的家长,尤其是独生子女家长,几乎全都是被学校的老师绑架了的。你的心头肉在人家手里攥着,你巴结人家还来不及,你还敢提意见?明明我只是慎重地提了个小小的意见,谈了谈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即刻,就有家长私信向我竖大拇指,说早该有人跟她说说这事儿了。但她当众回复我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惊讶地发现,我让自己陷入了尴尬之中。
  随即,家长们在看了我和老师的对话之后,迅速作出判断,然后,竟然又迅速站上队了,于是就有人不客气地针对我说,你怎么可以对老师这样说话?老师每天这么含辛茹苦还不是为了孩子?别把老师的好心当驴肝肺啊。一堆的人开始表态度、挺老师,觉得孩子要不是天天被老师晒,他们还不得翻了天了?
  你不能说这是一群猪队友,因为她们的孩子也在老师手里攥着,老师那样冷淡的话让她们产生了恐慌。
  我想,好吧,那就这样吧。老师年轻,在我眼里也算小孩子,而且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我私信把事情掰开揉碎跟她聊一聊,说不是故意要针对她,只是教育可以有多样性,乐观是一天,悲观也是一天。我是文字工作者,把握事情发展走向的能力还是有的,很快,我们就解除误解达成一致了。
  我以为事情到这儿就完了。直到第二天孩子放学回家,她崩溃似的大哭着质问我:你到底对我们老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我才知道,家长群里聊的天、提的建议,已经传遍全校。任课老师含沙射影,眼含热泪说,某位家长太不体谅老师了,教导主任也刻意到班里来,说有些家长真是太事儿了!有知情的孩子就指责女儿,说都是你妈那个没良心的!
  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人都在议论她,她为自己的妈妈辩论了几句,就被班长带头义正词严地批判了一顿,整个学校的氛围都让13岁的小姑娘无所适从,她带着羞愧的心躲进学校储物间,在里面整整哭了两节课。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既震惊又后怕。
  所幸我的女儿内心还算强大,她即使被全班指责,也想亲自问一问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拿出手机给她看我和老师的对话,看完以后,她平静了,她说,你说得没错啊,为什么他们要那样说你?
  那一刻,我下了带她出国的决心。
  教育氛围如此,社会氛围如此,你不知道哪一句不经意的话,最后就作用到你的孩子身上了。我改变不了其他,那我就改变我自己吧。
  其实出国的想法不是从这件事才开始的,从女儿上小学那天开始,这个副作用累积的过程就同步开始了。
  上小学以前,谢晓京同学是个再明媚不过的小姑娘,她性格开朗、聪明异常。她四岁开始,需要每天早上跟爸爸一起穿过一个公园,到爸爸的单位去上幼儿园。在两年半的时间里,父女俩常常一边在公园里走路一边聊天,聊着聊着,她会背九九乘法表了;聊着聊着,唐诗宋词她能出口成章了。爸爸是标准的理科高知男,等孩子上小学的时候,连完整的元素周期表也背下来了,不光是背,她还能说出各个元素之间的关联和“故事”。我想,这样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小牛娃,去上个小学能有什么问题?   等她上了,才知自己天真了。
  用词造句,老师会规定统一的答案,不按规定,自己造的句,再对也是错的。全世界都想象不到,我们的学校会用这样的方法教孩子学习自己的母语。孩子问我她怎么就错了?我却只能狠下心告诉她,老师让写什么你就写什么好了。
  体会文章的含意,老师有标准答案,自己体会到,只要跟标准答案不一致,就全是错的。我自己是写文字的,我深知同一篇文章,一千个人看可能会有一千种不同的体会。只有我们的教育,会告诉孩子,必须只有一种标准体会。而当孩子问我她该怎么办时?我也只能再昧着良心告诉她,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谁让分数是学生的命根儿呢。
  每天机械化做大量数学心算口算,就算你已经烂熟于胸也不能免。因为不想写,因为写不完,孩子天天挨训。有次被老师连续告状,还挨了爸爸的打。多年之后,已经在美国上高中的她提起这事儿,仍然眼泪汪汪地不能原谅爸爸。
  在女儿上四年级以前,我几乎天天在接她的时候看到她沮丧的小脸。她每隔两天就会问我,妈妈我能不能不去上学?她表现出了明显的厌学倾向。我总想,上学不应该是个快乐的事儿吗?每天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一起笑,多开心呀?怎么我的女儿天天是这样?每当放学时看到她哭丧脸的小模样,我的心都禁不住往下一沉。
  有一次,孩子的眼睛出了问题,带着眼药水去学校,回家时却发现她的眼睛布满红丝,眼药水一整天都没用。我着急地问为什么?她说药水被老师扔了。我很吃惊,连问为什么?孩子说因为她收拾个人物品超过了老师规定的时间,桌上没收好的一切,都会被扔出二楼的窗外。当时我不知厉害,马上决定跟老师谈一谈,我完全没想到,我的此举,让孩子吃了整整一年的苦头。
  我说,老师,您看孩子眼睛都红了,怕她忘记点药水,我早晨还特意给您发信息请您提醒她,您怎么就把她的药给扔了呢?
  老师说,我赔你一瓶好了。
  我说,这不是你赔我一瓶眼药水的问题,而是对小孩子,咱们不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尤其是涉及孩子的身体健康问题。
  她说,我每天要面对各种考核、交流学习,我还要写调研报告,我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
  听她这么说我就生气了,我觉得老师的第一要务是教书育人,你不能为其他有的没的耽误了正事,并且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重心应该在哪里,说起来还那么振振有词。因为跟她交流不通,我也只好郁闷地认命。一年后,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因受贿被学校开除。
  那时候女儿才告诉我,我跟老师谈话的第二天,她就被这位年轻的女老师调到最后一排靠窗坐。北京太阳西晒得很厉害,老师不让拉窗帘,说挡光。还威胁女儿,说,你休想让你妈给你换班,只要我在,我看哪个班敢要你?八岁的小姑娘听到这种威胁心里很绝望,但一个字也不敢告诉家里人。女儿好的地方她从来不表扬,一有不如她意的地方,她就大力批评,还常常让女儿罚站。
  孩子竟遭受过如此恶劣的冷暴力,听到时我瞬间感受到心脏骤停的冰冷!
  我问孩子,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妈妈?
  她说,我怕你再去学校跟老师谈,那样她又会把火发到我身上。
  背着女儿,我偷偷哭了个稀里哗啦。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孩子了。我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家长一样,时不常地给老师送个礼?我为什么就不能牺牲一下自己的自尊,像大多数家长一样为了孩子说尽好话、赔尽笑脸?我为什么要去给她们提意见?我的认真让小小年纪的孩子承受了太多不该她承受的东西。我反复地想,是我错了还是她们错了?
  我深深知道,我们的教育,从理念、到方法、到执行这些理念和方法的人,都有问题,可是,我改变不了。我深深知道,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应该尽一己之力,面对社会的种种问题、跟大家一起努力寻求、力争解决这些问题,可是,我的女儿等不了。家家都一个孩子,我没有办法眼睁睁拿她作实验。
  那时候我就开始想,算了,我还是努力带她出国更实际。没准儿等她有孩子的时候,我们国内的教育就好起来了,那时候她愿意,再回来不迟。于是,机会一到,我毫不犹豫地就带着女儿,踏上了飞往美国洛杉矶的飞机。

入学记


  中国有学区房这一说,美国也一样。
  美国的学区好不好,是以房价为基础的,房价高,政府收的税就高,买房的人收入能力就高,愿意支付在教育上的资金就多、生源就好。有了好的生源,政府又有钱,学区就能请到最好的管理者、最好的老师,增加最好的课程。久而久之,就成了好学校。因为有好学校,人们会争相购买这里的住房,房价因此就节节攀升,普通家庭的孩子就因此被抛出圈外,只能望而却步。
  在美国如果你看到一个房子又大又漂亮,可是价钱却很低,那么不用多考虑,这里肯定有不好的学区。不好的学区会怎么样?学校里孩子肤色各异,以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为多,男生吸毒、贩毒、打架、霸凌,女生小小年纪就可能怀孕。
  把教育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我国人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的。我也不例外,要进,咱就得是好学校。买不起好学区的房,租也一样。美国这一点比较好,不管你是在好学区买房住还是租房住,只要你有租房合同,开始付水电煤气账单,你就可以让孩子堂而皇之地上你中意的学校了。只不过,好学区的房屋租金也比普通的地方高很多。
  朋友老沈带我去了最好的学区,我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个只有三万人口的小城市。房前屋后都是上百年的大树,树阴密布,家家门前的人行道上都花树丛生,在明媚的阳光的照耀下,那叫一个姹紫嫣红。偶有人出门看见你,就会笑眯眯地向你打一声招呼。
  我很快就找到了心仪的房子,那是一套三室三卫还有一个大厨房的平层小别墅,有可停放两辆车的车库,还有一个800平米左右的大院子。房子对美国人来说不大,但对从寸土寸金的北京来的我们来说,已经太奢侈了。客厅的大玻璃窗前,种满玫瑰和仙客来,门前草坪上,还有一棵开满亮丽紫色花朵的蓝花楹树。虽然是1947年的老房子,但养护得跟新的一样。房不错,房租也着实让人惊艳了一把。   拿了合同,有了水电煤气账单,终于等到学校开学的日子。因为已经提前让老沈在这个城市的熟人去学校打了招呼,他们通知我可以去学区报到了。为什么要打招呼?因为我们语言不通啊。打了招呼之后才知,学区有专门会中文的工作人员,来帮助不会英文的家长处理孩子学校的问题。我很高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利轻松,丝毫没有感觉来到异国他乡的不便。
  但是,问题很快就来了。
  学区会中文的负责人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在看过我带来的入学资料后很快就为我们办理了入学手续。但随即,她要我的身份证件,得知我的社安号还没有正式下来,她一脸遗憾地告诉我,你们暂时不能入学。
  我一听就蒙了,赶快把情况说给老沈,老沈说,不应该啊,学校没有要学生家长身份证件的权力,在哪个地方上学、怎么上,法律都是有明文规定的,不是谁说不可以就不可以的。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一个来美已三十年的老留学生,叫老乔,跟我在一个城市,要我给他打个电话。
  老乔是上海人,来美三十年,依然说一口地道上海普通话。虽然实际年龄已经有六十了,但他看上去却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身材修长,健谈。京京入学给学校打招呼的就是他。一听学校不让入学,他立刻就生气爆了粗口。他打破了我对上海男人温柔磨叽的印象,很干脆有钢性。
  他说,我一早就跟学区的教委主任说过你们要来了,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现在又让他的手下阻止你们进来,这不是阳奉阴违吗?学区换届选举的时候想让我帮他拉选票,答应过什么忙都可以帮,现在真的要他帮忙了,又搞这一套,这是什么意思?老乔说,你等着,我去找他说理。
  孩子本以为马上就可以上学,可以彻底告别天天在家待着的无聊日子了,一看受了挫折,马上就开心不起来了。我安慰她没事儿,实在不能上我会再给她找个私立学校上。隔了一天,学区的高中突然通知说孩子可以去上课了,让她去参加个入学考试。我们俩自然非常高兴,赶紧把这个消息通知了老乔,他也很高兴,贴心地让他太太海伦娜来带我们去学校,给我们当翻译,处理好一切入学和老师的沟通工作。
  京京去参加了入学考试,拿到了学号、分了班。我带她去按要求买好了她需要的文具,万事俱备,就等着第二天去学校上课了。可是还没等到我们去上课,那个漂亮的学区中文负责人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质问我说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去学校上课呢?我很诧异,告诉她是学校通知我们去的。
  她冷淡地说,不管是谁通知你去上学的,只要没经过我们学区的同意,我们随时都可以让你们从学校离开。
  她的话让我难以接受,仿佛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我赶快打电话给老乔,没想到他们一家去温哥华度假了。我不好意思打扰人家的假期,于是就把情况跟老沈说了。老沈本以为问题已经圆满解决了,听到这事也很意外。他答应第二天一早陪我一起到学区去问问具体情况。
  第二天已经开学了,京京却不能去学校。她拎着书包着急地问我,我到底能不能去上学呀?出什么问题了?我让她少安毋躁,在家等我的消息。
  女负责人明确地告知是因为我的身份问题。老沈据理力争地说,全美国也没有这样的事,连非法移民的孩子都可以上学,更何况我这种合法的。女负责人说,别的学校我不了解,我们学校就是这样的。这两年我们不只拒绝过你一个人,像你这样的情况,我们每年都拒绝几十个,别说在这里租房子,你就是花高价在这里买房子,如果身份通不过,我们也不会收的。
  老沈也被她镇住了。
  为了让我们彻底死心,女负责人对我说,其实你来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来我这里打过招呼了,包括政府官员,我也是很重视你的。可是,我们学区有我们学区的规矩,政府管不了我们。政府官员们很多连自己的办公室也没有,这和国内不同。你还是再联系别的学校吧,别把孩子耽误了。
  我们被拒绝得铿锵有力,有理有节。我和老沈铩羽而归。老沈为难地说,已经开学了,实在不行,我先帮你找一个私立学校上着?别真把孩子耽误了。
  我也想,反正身份证明下来也要两三个月,既然人家有人家的规矩,我们先去别的学校上一学期,等符合学校要求了,我们再来就是了。只是已经交过的高价房租和押金应该是要不回来了。
  京京被时好时坏的消息弄得很沮丧,她去了学校,见了老师,甚至拿了课表,满心以为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去上课了,现在却告诉她不能在这里上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很心疼,但是我又能怎么办?
  老乔度假回来,特意打电话过来问孩子上学的感觉,我这才告诉他实情,他大吃了一惊,马上就开车来了我家。他着急地问我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我还坐得住,不把情况早一点告诉他?我笑说,我们已经不打算在这里上了,老沈已经在给我们联系私立学校了。
  老乔说,找什么私立学校?都这个时间了,你能找到什么好的私立学校?再说你有权上我们这个学校的,你看不出这是他们在故意难为你吗?什么身份不合适,告诉你,全是借口胡说的。我说那到底为什么不收我们?老乔冷笑一声,这才跟我说了实情。
  原来学区的教委主任是个美籍台湾人,虽然来到了美国,但是思想里对大陆人还是有排斥。以前这个城市来的华人以台湾人居多,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大陆人来到这里买房置业上学,他的内心是抗拒的。所以才会有女负责人说的,你买了房也不给你学上,最后你只能离开这个地方。如果来的是台湾人,那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原来是这样。
  可是,即便知道自己被不公正对待了,我又能怎么樣呢?权力在人家手中,我一个新来的,也只能听天由命,哪里有能力去与人抗争?
  我说算了吧。老乔说,哪能算了,这里是美国,谁敢玩弄权力谁就是犯法的。他违规不给你学上,我们就去找市长,市长不管,我们就去找议员、找州长,我就不信找不到管得住他的人。我听他的话仿佛是天方夜谭,但看他又那么认真。请问我怎么找市长?我又不会英语,市长认识我是谁啊?
  老乔是个急性子,一看女儿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又把自己关房间里了。他很痛心,他生气地说,我去给你找市长,我现在就去。说罢,他立刻离开我家开车走了。   老乔的帮助让我心里很感激,但他的话我并不敢太往心里去,找市长州长,对我来说太不切实际了,我还是问问老沈什么时候能联系好私立学校比较靠谱。一问,老沈说他已经联系了几处中等偏上的私立,但人家都说早已过了他们的招生期了,看样子我们只能降低要求,找一个中等偏下的私立先上着,不能老让孩子在家这么闲待着啊。我心里百般郁悶,却也只能接受这个建议。
  转眼开学一周了,每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上学放学,我和京京都很不开心。她一再地问什么时候能去上学,我实在给不出她准确的答案,只默许她可以无限上网,想带她出去玩、散散心,她也没心情。
  正在我们闲极无聊的时候,老乔的太太海伦娜给我打电话,说社区周末有个慈善活动,问我和京京愿不愿来凑个热闹?我赶快答应了,与其在家枯坐干耗时间,不如和孩子一起出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没想到一切的机缘,都在这次做义工中发生了。
  活动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唯一的公园中进行,就是收集平常大家不用的眼镜,然后交给慈善组织,让他们重新组装,再捐给有需要的低收入人群。
  那天天气非常热,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市消防局正在公园里进行全市的防火大宣传。因为洛杉矶干旱,每年都发生火灾,防火为日常工作生活的第一要务。因此公园里到处都是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海伦娜。穿好了义工特制的服装,我和京京就和其他做义工的人一起开始工作了。
  许多天积压在心头的阴霾,被炙热的阳光一晒,被往来人群的嘻嘻哈哈一蒸,没了。一群孩子围在几个警察身边玩皮球砸木桶的游戏,一个警察坐在一个盛满水的木桶上面,如果你在五米之外能用皮球砸中木桶上的红按钮,警察就会扑通一下落入木桶。为了方便让人看见掉入水中那一刻,木桶的一面还是玻璃的。随着尖叫的警察落入水中,孩子们开怀大笑,连京京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一个上了年纪的胖警察被一个小男孩砸入水中,水花四溅,他形态狼狈地从水中站起来,努力保持一个优雅的微笑,大家都快被他的样子逗死了,我也跟着哈哈大笑。海伦娜说,这是我们的警察局长约翰。我大吃一惊:警察局长?
  海伦娜说,是的,约翰已经来这个城市许多年了,他管着市里的警察和消防,每年他都亲自来参加这个活动,他在为消防局搞募捐。
  我这才注意到,拿球砸桶的孩子不是白拿球的,交五美金,一个人可以拿球砸三次木桶,孩子们争相排队去交钱,警察和消防队员们在孩子们的笑声中一次次被砸落水中,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湿淋淋地从木桶中爬出来有什么难堪,自己也乐得不行。只要有人付钱,就总有警察自动爬到木桶上去坐着等落水。收到的钱,就算是民众对消防局的募捐款了。
  我非常感动,立刻拿出十块钱让京京去排队拿球。她不忍心看警察被自己砸入水里,直接把钱投入了募捐箱中。
  太阳落山,大家都准备要收摊儿了,有一个戴眼镜的华人走了过来,他向我们点点头,海伦娜突然叫住他,然后低声地告诉我,他就是学区教委的主任常先生。我被海伦娜拉着走到常先生面前,她像不知道他已经拒绝我们入学了一样,介绍我和常先生认识。常先生的表情有点尴尬,对我说你的事情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之类的,就匆匆地走开了。
  海伦娜说我就是要专门介绍你给他认识的,让他看看他无理拒绝的人,还在这种大热天出来为我们社区做义工,看他好意思吗?我说他看着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呢。我们俩忍不住一起笑了。
  正笑着,有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向海伦娜打招呼,叫她乔太太。这种称呼让人一下就分辨出对方不是台湾人就是香港人,因为大陆人是不会这么称呼的。只听见海伦娜惊喜地说,呀,秦市长,你也来啦?
  市长?
  秦市长说,刚下班,我过来看一下,今天好热,你们辛苦啊。
  海伦娜连说不辛苦不辛苦,然后拉着我向秦市长介绍。她说,秦市长,这是大陆过来的一个作家,我们家老乔向你提起过吧?
  秦市长诧异地看着我,说,就是你啊?孩子上学学区不收的那个妈妈?老乔已经给我发了一百多条微信了。
  我忙说是的是的。这时候我才知道老乔向我说过找市长、找州长的话不是说着玩的。
  海伦娜推我,让我现在马上就把在学校的遭遇向秦市长说一遍。直觉上女儿上学的问题有希望解决了。我强压住内心的波动,尽量客观地把学区中文联络官告诉我的话说了。当我说女联络官说政府管不了学区,学区有学区自己的规矩时,秦市长说了一个“哦”。然后他说,我先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回头我们再聊这事。然后他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要帮我呢?还是只是听听就算了呢?海伦娜却安慰我说,秦市长人非常好,他一定会帮你。
  晚上我们正在吃晚饭,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老乔打来的。他给了我一个号码,说,这是秦市长的电话,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我赶快就打电话过去了。秦市长说,下午在公园里人多,不方便说话,你把事情的经过再跟我说一遍。我就又说了一遍。
  他说,那个女负责人说得对,他们学区跟我们市委平级,我们是管不着他们。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你给我个信箱,我把你这个问题相关的教育法规给你,你直接发给教委主任常先生。
  我收了秦市长传过来的法规,并且按他的话做了。他让我等教委主任的回复,可是我没有等到回复。
  我打电话告诉秦市长结果。他沉吟了一下,说,你知道吗?美国很多部门之间互相谁也不买谁的账,但有一个部门谁也不敢惹,那就是媒体。我们这个学区好,教委主任功不可没,但是,这是牺牲了许多像你们一样的家长和孩子为代价的,是时候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现状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我又不在国内,我哪认识什么媒体呢?我问老沈知不知道什么媒体,帮我曝一下光。他也只识得几个娱乐媒体,但是他说帮我问问。老乔也在四处打听,帮我想着办法。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世界日报》的一个女记者竟打电话给我,说有热心市民帮她提供了我女儿被学区拒收的消息,她很感兴趣,问我愿不愿意接受她的采访。   这真是雪中送炭,想什么来什么啊。我当然愿意接受采访。然后我们见面,我把我和孩子的经历一股脑都说了。末了我问她是哪位热心市民向她提供的消息,她含糊其词地说,她只是接受采访任务,谁提供的她并不知道。好吧,只要能解决我的问题,谁我都在内心致以诚挚的谢意。
  女记者采访完了我,又去采访了学区教委主任和女负责人。据她說,学区已经不承认说过每年拒收几十个来上学的孩子的事了。之后她又介绍了洛杉矶律师协会的一位华人律师给我。这位律师对我的遭遇很感兴趣,他说经过他们律师协会几十个律师论证,一致认为学区已经涉嫌严重违法。他问我想不想跟学区打官司,如果想,他可以无偿为我争取权益,他保证让学区输到头痛。
  在女儿上学遭拒的这半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忍不住会心地笑了。我想,我们是来上学的,不是来惹事的,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我可以选择退后一步,给人机会,也给自己机会,毕竟孩子以后是要在这儿上学的,非到万不得已,官司还是不打的好。
  第二天一早,秦市长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今天的《世界日报》,说上面登了我女儿上学遭拒的事情。随即老乔也打电话给我,说到报纸的事。我赶快跑到离家最近的Seven-Eleven,抓起一份《世界日报》到处翻。本地版头版头条,赫然醒目地登着大标题:《某学区拒收学生惹争议,律师抨击严重违法》。我们刚来美国俩月,就这样轰轰烈烈地上了报纸。
学生们参加由警察局组织的募捐活动,捐5块钱就可以把警察局长打落水中

  老乔说,你知道吗,一大早我就买了十几份报纸,学区办公室的每个房间门口我都放了一份,他们谁都可以看到。
  老乔以前是文艺积极分子,吹拉弹唱样样都行。他带着演绎的成分,说,那天上午政府的秦市长找到学区的教委常主任,说今天的报纸你看了没有?我们到底有没有违法?这个事情你要好好处理一下啊,不能为我们市抹黑啊。他表演得惟妙惟肖,我都快笑死了。他说,美国是个最典型的弱肉强食的国家,你若有理,就要据理力争,否则你就老是吃亏,我们中国人谦虚谨慎不爱惹事的性格吃的亏太多了,我这都是经验之谈。
  他还说,都是中国人,在美国就分大陆和台湾两种,有的台湾人亲中,有的人反中,时间久了,你自然会分得清。这是美国华人之间的政治斗争。是的,我确实感受到了,这感觉真实,又冰冷,国内无论如何想象不到。
  中午,我接到学区中文女负责人的电话,她说,你带孩子去学校报到吧,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听到这句话,我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入眼中,一时之间完全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老沈、老乔和秦市长,我说,我说不出更漂亮的话语,只有两个真诚的词——感激,感谢。
  秦市长说,不,应该被感谢的是你。
  这话怎么说?
  他说,其实我们这个城市,许多年来一直都在发生你这样的事情,许多有资格在这里上学而被拒绝的家长,受了不公平对待,宁愿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符合大多数华人的个性。只有你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不怕跟学区翻脸,不怕对孩子不利,挑战了我们这儿最好的公立学区。是你改变了这种不公正的情况。我相信以后来的孩子,都会因你今天的行为受益。
  我被小高帽戴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又美又诧异。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是被推着往前走的,我哪有那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秦市长,于不动声色中、在合情合理合法的范围内,杀敌于无形。这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家吧。
  回到家,我敲了京京的门,说你出来一下。
  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我说,你可以跟我去学校上课了。
  门一下就开了!

家斗记


  我四十五,京京十四五。
  我属于更年期前期中度患者,她属于青春期中期重度患者。
  总之,我们都有内分泌失调引起的情绪不稳定的毛病。这个问题在国内有京京爸在中间调和时不明显,出了国,只剩我们娘儿俩以后,问题大了。
  我向京京爸告状,说她对我说话总没好声气。她不服气地说,那是我故意找事儿,看她不顺眼。
  她向她爸抱怨说,她突然被我带到这个陌生的破地方,到处荒山野岭的,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无聊死了。
  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不是活气人吗?我们是住在山上,山上的树是因为缺水有点枯萎,但也不至于是荒山野岭吧?我这么费心巴力,这么小就把你带出国来体验不一样的生活,我还错了?我是为了谁,这把年纪了还背井离乡地来美国的?
  谁也不服谁,这样的我们要天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该怎么相依为命、怎么愉快地相处呢?
  京京爸遥控指挥说,你把她当病人对待就好了。我说,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何况我当厨娘、车夫还兼保姆,每天照顾她吃喝拉撒睡就已经疲于应付了,你还让我再当大夫?这是强人所难,我自己还需要被人安抚呢。
  京京爸为难地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我那边劝她,这边劝你,你们俩都向我诉苦,又都不听我的,我也难。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孩子的学习一多半有她爸罩着,她爸爸博士毕业,别的家长早已看不懂孩子的作业时,京京爸爸的优势就明显显露出来了。我什么也不用管,家务有保姆帮着干。我每天要做的,就是写写剧、追追剧、看看书、逛逛街、购购物、进下电影院。实在闷了,与友人约了,找个情调高雅的咖啡馆聊闲天。那过得叫一滋润。
  出了国以后,她爸爸不在,孩子的学习我得管,可是她都高中了,中文的我都不懂,英文的我更没戏了,看她的作业就像看天书一般。保姆没了,家务活全部要自己干。美国东西便宜,最贵的就是人工,请过一次小时工,一个小时一人20美元,两个墨西哥妇女,磨磨叽叽仨小时才打扫完,俩人就是120,家里顿顿做饭,又是油又是烟,一周怎么也得打扫两次吧,这样一个月就是八到九次,八次是960美元,一换算成人民币……我自己干还不成吗?   以前不干不觉得,自己动手了,才发现做饭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洗,菜、刀、案板,而且天天洗、顿顿洗,做的时候要样样洗,吃完了以后还要样样洗,杯盘碗筷、灶台、桌面。买菜做饭用仨小时,十分钟就吃好了,收入厨房一切归位又是俩小时。每天花在这些鸡零狗碎上的时间太多了,腰酸背痛就不说了,每天干这些不是浪费生命吗?简直太让人抓狂了。
  这还只是日常家务的一部分,最可怕的是打扫卫生间。镜子上总有擦不完的牙膏沫,洗脸台上总有抹不干的自来水,永远冲不干净需要动手刷的马桶,地板上永远有扫不完的需要用手抓的头发,每天这一套干下来,心里都是煎熬的、崩溃的。每一天面对这一切,都厉声质问自己一遍,放着国内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为什么要出国?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着?
  每当我刚洗好一堆杯杯碗碗,京京总会拿一只出来,先盛点冰激凌吃几口,三分钟之后,再换个杯子来点儿果汁,美国的冰激凌和果汁是真不错,又便宜质量又好,孩子很会享受生活。可是,看着我刚洗干净的碗和杯子就这样又变成了待洗的,我的心在滴血,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你不就是想让她过这样美好自在的生活才来的吗?她开心就好,你忍着。
  每当我刚费力巴拉地擦干净浴室的镜子,她就会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对着镜子刷牙,只见牙刷上下翻飞,而她的动作奇特,转眼间镜子上就被牙刷的翻动溅出一堆白点子。每次我都要打落自己的牙使劲往肚里咽,不停地告诉自己:亲生的、亲生的,她高兴就好。
  有保姆的时候你觉得这都不算什么问题,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保姆,一切她用过的、弄乱的,都要我来承担。什么咖啡馆、电影院、写剧、追剧,全成了梦里的事情。我的生活一地鸡毛,再没什么情调和浪漫可言,能保证每天不蓬头垢面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最悲催的事还不是生活一地鸡毛,而是每天都要早起。孩子上下学离家远,每天都要按点儿开车接送。早起对一个作家来说,无异于人生噩梦。因为别人的早上是我们的半夜啊。可是,不起不行。不光硬着头皮也要起,还得提前给人做早餐,早餐不可口人家还不认,当晚视频时京京爸就会含蓄地提醒你说,孩子正在长身体,天天吃方便面可能不行……我什么时候天天给她吃方便面了?
  我们俩第一次正面冲突是在老沈家,当时我们已经到了个把月了,我天天忙着练车考驾照,她没事可干,除了用手机跟国内同学聊天,就是看视频。我怕她视力受损,让她少看一点手机。我来回忙着,说了三次她都当耳旁风,我忍不住了,要收她的手机。她不给,我们俩围着桌子我追她跑,场面实在不堪,我气得不行,一只拖鞋朝她砸了过去。
  虽然拖鞋砸在墙上,她还是被我吓了一大跳。她显然被我盛怒的动作和表情伤了心,她哭着说,你不让我玩手机我干什么?给你的破手机!说着她泄愤地把手机往地下一扔,就跑了出去。
  我当时只想着这孩子是我生的吗?她怎么变成了这样?我一天到晚为了我们日后的生活忙前忙后,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体谅人?老沈家的园子大,房前屋后都是果树花卉,后院不光有游泳池,还有一个硕大的网球场,足够她折腾。气愤之中,以为在哪儿待会儿她就回来了,所以就没去管她。
  当天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去她后来上学的学区签租房合同。司机到了,她不在。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整整半天没有看见她了。
  我房前屋后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她。我让司机等我一下,我跑远一点找,可是,哪儿都没有她。打她的电话,才发现她手机一直在沙发上搁着。我立刻想到,她离家出走了!那一瞬间我脑子出现空白,心说她可能会去哪儿?她会走丢吗?
  司机问我,要取消行程吗?
  我取消不了,因为那边还有租房经纪人等着我签合同,我必须得去。那一刻我拿着她的手机,心想只要她在,以后爱玩多长时间手机就随她去吧。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去租那个房子还有什么意义?我来美国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一切都不由我。我神情恍惚地坐上出租车,期望司机带着我在下山的路上能遇见她。
  我们走啊走,我一直想,山路这么崎岖,只有车道没有人行道,她下山的时候得多危险啊!我努力回忆这两天我给她钱了吗?她下山后人生地不熟的,可能会去哪儿?
  那段时间中国女留学生章莹颖在美国被人绑去地下室被害的消息满天飞,这里路過的每家都有地下室,谁知道哪家隐藏着坏人?不光如此,我们住在山里,丛林密布,树林子里不光有熊,还有郊狼。有天夜里睡觉忘了关窗户,半夜我们就被群狼剧烈的咬架声吓醒了。她遇到坏人怎么办?她遇上野兽又怎么办?
  我就这么心乱如麻地朝路两边继续寻找着,眼看我们的车就到山下了,到了山下,路就四通八达,她如果顺利下了山,往哪个方向去就不好说了。就在我都快绝望的时候,突然看见她小小的身影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茫然地坐着。我激动地冲司机大喊:STOP! 快停下!
  我下了车,上前紧紧拉住她的手,我把手机给她,刚说了一句,我不是不让你玩手机,我只是怕你把眼睛看坏了。我的声音就哽咽了。我当时心里觉得特别悲哀,悲哀的是我只有她一个孩子,这一辈子我也输不起。明知道我不应该把手机给她,应该硬下心肠来教育她,因为她是错的。可是,我不敢。
  她跟我上了车,一路上都在数落我的各种不是。司机听不懂我们的中国话,如果听得懂的话,他可能会错以为她是妈妈,我是孩子,因为我依然沉浸在担心失去她的恐慌中,她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把脸朝向窗外,不想让她看见我悲哀的样子。
  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事了,哼着歌,主动帮我择菜做饭的。老沈他们一家也回来了,听说我租好了房子,只要买上家具就能搬过去独立生活了,大家都很为我高兴。
  吃罢晚饭,正是北京刚上班的时间,我一个人走到房子外面,拨通了京京爸的电话。一听他的声音,我忍不住就哽咽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向他说了一半,他就仓促地挂了我的电话,我当时以为他办公室来人了不方便说话。过了几分钟,他重新拨回来,我问他怎么了?他声音怪怪地说,你义无反顾地把我扔下,一个人就带孩子走了,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愣住了。
  我们俩对着手机,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我那时候才知道,我带着女儿来美国,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他也很脆弱。我只顾自己的心情和感受,把糟心的事都倾诉给他,他也受不了。从那以后,我和京京发生争执,不到忍不下去,我都不再告诉他了。
  看我们娘儿俩关系搞得这么僵,京京爸对我这个没操过心的妈很不放心,他就立刻去办签证,想过来帮我们缓解一下压力。可是,因为他尖端科研人员的身份,签了两次证人家都不给批。他来不了,我们回不去,初来美国的头半年时间,我们都无法适应自己的新生活,常常一想到他来不了,我的心情就很沉重,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跟孩子发生争执之后我消沉了几天,完全不想主动跟她说话。她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玩手机的时间明显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看来美国前北京的同学写给她的信。我们相当于突然就走了,同学们知道她要离开,到我们真的离开,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一起上了两年的初中,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来不及说的话,孩子们都写在纸上让她带来了。
  看她的信装了一大包,乱乱的,我就动手把信一页页抹平,给她装进一个蓝皮的大文件夹。装信的时候看到同学说起去年她生日时候的事情,突然意识到,马上又到她生日了。赶快打起精神,询问她生日想怎么过?她情绪不高,说就我们俩,随便怎么过都行。
  在老沈家和新租的房子中间,有一片湖,每次路过的时候老沈都说,这里是本地人周末休闲娱乐的地方,以后周末没事儿,咱们两家就可以以此为聚点,聊个天、烧烤点啥。想了好几种方案,最后决定带她去这片湖边。
  湖不大,没想到有许多水鸟,加拿大野鹅居多,也有湖鸥、鹈鹕和灰羽野鸽子。我带了吃的喝的,在草地上铺上野餐毯。带来的食物大部分都喂了鸟,小朋友见了小动物,那是真开心。京京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也觉得心胸开阔起来。一直到傍晚,我们都舍不得离开。到不得不离开时,她安静了下来,问我:你说我们来美国,生活质量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
  我愣了一下,说,你觉得呢?
  她说,我不知道,我好久没和朋友分享过什么事了。
  她的话一直在我心里久久不去。几天后我才终于想通了。那天晚上,她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玩手机,我在她身边坐下。她自觉地立刻就放下了手机,等着听我训话。我平心静气地说:你那天问我,我们的生活质量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我想了几天,我今天想到了答案。你还想听吗?
  她说,行。
  我说,我们的生活质量是下降了。
  她可能以为我会说相反的答案,然后会努力说服她。可是,她已经过了14岁的生日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我不想拿自己也不信的话来敷衍她。
  我说,我们的生活质量从目前来看,是下降了。
  她说,是的,以前我们不会像那天那样吵架,你还向我动手。
  我说,我先为这事儿向你道个歉,你也有错。
  她默认了。
  我说,因为以前我们的生活是很舒适的,现在不一样了。环境变了,以前一切的优越都没有了,我们两个需要开展新生活。我们大人有句话叫,打破自己的舒适圈才能进步,我鼓起勇气打破了自己的,你也一样。所以现在的生活就是我们俩要在新环境、新问题里磨合、成长。实在磨合不了、成长不了,我们就再回北京去也没啥。
  她说,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想过马上就回去。我北京的同学都看着我呢,我现在回去算什么?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相信只要我们克服了眼前的问题,往远了看,我们的生活质量是会远远超过预期的。只是可能在磨合的过程中,我们还会不停地发生冲突和矛盾,但我不会放弃的。只要走出这一步了,我就会坚持下去。你如果相信妈妈的话,咱们俩以后就都克制一点,我少发点脾气,态度好一点,你少玩点手机,做点其他和手机无关的事情。
  她说比方什么?
  我说,比方你可以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柜,不像以前一样乱放东西,因为你现在制造的任何生活问题都需要我来处理,你也知道妈妈不擅长这些。
  我说,你也可以吃完饭收拾一下碗,不要像以前那样无论妈妈在忙什么,你吃完东西扭头就走了,完全不管我要面對什么样的残局。或者下次你主动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反正都是用洗衣机和烘干机,又不是让你用手洗。你不用在没衣服穿时大喊着说,妈,我没衣服穿了!
  她没有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听进去了。
  之后她将要开学,我们搬了家。我往家中添置物品的时候,每回去买东西,我都要载着小康一起,因为把她一个人放家里我不放心,而她显然是个并不喜欢逛街的孩子,尤其是我挑选洗碗布洗碗手套之类厨房用品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不耐烦了。
  她说买这些破玩意儿干什么?我认真地回答她,给你洗碗用。她有些发愣。我又认真地告诉她,我跟你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我们俩相依为命,就要互相帮助、互相关心,妈妈即使出来陪你读书,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完成,我还有拖欠多时的稿子要完成,所以不要指望我成为你的全职保姆。以后家务,我们会分工合作,我做饭、你洗碗。
  她难以置信地嚷了一句:What? 然后就大声抗议,说她需要查一查,她才14岁,我可能是在非法使用童工。话虽这样说,在我的要求下,她还是开始洗碗了,衣服也开始自己洗了。
  国内大城市的孩子,在大学毕业以前,很少会有父母要求他们做家务。因为家务这样的事,可以保姆小时工做,可以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做,再不济还有爸爸妈妈代劳呢,孩子只要好好学习就好了,尤其是独生子女。父母对孩子的要求是如此之单一,这在国外是不可想象的。国外普通的家庭有三四个孩子,没有人会帮孩子代劳一切,因为那样是会累出人命的。所以国外孩子动手能力强,跟他们从小管理自己、对自己负责有很大关系。
  在洗了两次碗之后,不知为何,手套就破了。她说不知道是怎么破的。因为有其他事要忙,我一直顾不上再去买一双,她开始因为没有手套而怠工。   我问她为什么?
  她不说话。
  AP课老师说,她的家庭作业都没做过。
  我极力抑制住想当众痛斥她的冲动,问她,可是为什么我每天问你有没有做完家庭作业,你都说做完了?
  她不说话。
  AP课老师问,是这样吗Andrea?
  她烦躁地说,因为太简单了,实在提不起兴趣做。
  我脑海中浮现出每天晚上她都长时间窝在沙发上,拿手机跟人愉快打字聊天的情景,顿时感觉一群乌鸦黑压压飞过我的头顶!
  AP课老师问,也就是说其实课堂回答老师提问时你也没举过手?
  她说,那些问题太弱智了。
  AP课老师摇着头。
  她说,可是我的考试成绩每次都是A,我们班只要有一个人能回答出某个问题或者做出某道题,那个人一定是我!
  AP课老师说,你知道美国的成绩不是按考试算的吗?考试经常只占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五十,剩下的成绩就是作业、课堂表现、出勤等。你就是回回考试拿A,也经不住你所有的作业和课堂表现都是F。你不能这样下去了,Andrea!
  她低下了头。
  我感到眼前一片迷茫。我极力镇定自己,我想我不能生气,生气的结果我会骂人,骂了她,她就不会愧疚了,我才没有那么傻。于是,我深吸两口气,风平浪静地问她,知不知道学校的记分制?你如果以前不知道,那今天知道了吗?我积极地跟老师一起帮她寻求着解决目前问题的办法。
  她有点不敢相信,她以为我会当着老师的面对她大发雷霆。
  我没有。
  我风平浪静地跟她说,知道她不容易,也看到她很努力了,还当着老师的面夸了她资质不错,没做作业只是策略失误,只要赶快改进补救,考上她心仪的大学还是有戏的。老师也夸了她,还不太情愿地告诉她其实她是这个AP班里最好的学生。当时她都快哭了。
  我们一回到家,她就愧疚万分地搂住我问,妈你还爱我吗?我确实前段时间太不用心了,我一定让你失望了,你確实应该狠狠修理我一顿。
  看着她悔恨交加的样子,我知道以后不做作业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非常骄傲自己处理这个问题的态度。我云淡风轻地说,你不需要修理,你是个自觉的孩子,学习成绩上不去,你肯定比我们谁都在乎,说到底,那是你自己的前途,妈妈只有在旁边帮你的份,我做不了你的主。
  她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轻视任何一门课了,保证学期结束的时候,所有的B和C都会变成A。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
  第二天,我送完她去上她最喜欢的AP心理学后,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就想去Costco逛逛,买些吃喝用的东西,回来顺便就把她接回家了。计划是这样计划的,可是中间出了变化。
  有一次,跟我一起学英语的女同学,在送完孩子上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违反交规的车给撞了。她新买的宝马后车门被撞变形,人被撞蒙,所幸孩子没在车上,不然要出大事情。肇事者置她于不顾,竟然逃了。在美国,肇事逃逸是重罪,必蹲监狱不可。旁观者帮她报了警,警察竟然在现场发现逃逸者被自己撞掉的车牌。我当时想,我的女同学真幸运,肇事者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个肇事者要么吸了毒、要么没保险,或者有案底在身,他怕被查,所以逃了,以后我可不要碰上这样的人。
  结果,在我买完东西推着购物车刚走到自己车前,我就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一辆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加速,它的车后镜剐住我斜挎的包带,将我连人带车带倒在地。也就不到一秒钟的工夫,我正低头在包里找车钥匙,突然被一股大力一下带走,我都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就重重摔在了地上。一车的东西,撒了一地。剐倒我的人一下也没有停,瞬间就拐弯没了车影。
  旁边车位上一个小伙子从车内下来,对面一个带着七八岁小男孩的年轻妈妈,他们一起朝我关切地跑了过来。
  年轻妈妈一张华人面孔,她先是用英语,继而用汉语问我有没有什么问题?要不要她帮忙报警?然后抱歉地说,她只匆忙看到了肇事方是一辆日本丰田,车号没来得及看清。小伙子问我能不能坐起来?需不需要叫救护车?年轻妈妈一边帮我捡起散在四处的东西,一边告诉我说报警她可以帮我作证,因为是大型超市面前的停车场,警察能通过监控查到那辆车。小伙子说他也可以做我的目击证人。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起热心地决定帮我帮到底。
  看着他们关切的面容,我心里一阵感动,我爬起来动了动胳膊和腿,然后转转脖子,不痛不痒,似乎无大碍,再看看时间,离接女儿下课还有不到二十分钟了。于是赶快告诉他们,不用报警,也不用救护车。我要赶紧回家,不然接孩子都耽误了。他们见我不打算追究,就各自散了。
  我一边把购物车内的东西装进后备厢,一边越想越生气。以前只听人说洛杉矶治安不好,没想到确实不好,感觉到处都是肇事逃逸的人,太缺德了。今天幸好只是轻微剐蹭,致使我摔倒在地,如果我的背包带没能及时从那辆车的后视镜上脱离,他很可能会将我卷入车底。这么一想,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等我把东西全部放进后备厢,打开车门,正准备抬腿上车的时候,我的腰猛地一疼。这疼痛几乎使我喊出声来。刚才只顾看手腿脖子有没有出问题,完全没有想到腰部有没有受损,我试着放下腿再次抬起来,试试能不能进入车内坐下,同样的部位又是一阵疼痛,我呆住了。
  常年伏案写作,我的颈椎和腰椎都有问题,联想到刚刚那重重的一摔,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问题是,如果我住院了,孩子怎么办?谁给她做饭?谁送她上学?我暗暗祷告,一定不要有什么大问题,最多就是扭了一下,肌肉受损,一定不要有什么大问题。
  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吓自己,然后慢慢放松下来,再次试着抬腿看能不能进到车里。这一次,我进去了。我小心地坐到驾驶座上,一看表,离孩子放学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于是我直接发动了车。我想,大不了晚接她几分钟,只要我没出什么大事,一切都不算什么。   在开车的过程中,我才发现,我其实感觉到不对劲的不只是腰,还有整条右腿,从右胯一直到脚心,有一根筋隐隐作痛。我想,已经开上车了,先接了孩子,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医院。反正有医疗保险,花费不会超过承受范围。这段路程,因为担心脊椎受伤可能导致手脚不听使唤,再加上腿疼,我用了两倍的时间才开到学校。
  到学校时我已经迟到五六分钟了,我本以为还没有开到就能看到她站在校门口等我的身影,我还打算在她没开口埋怨我来晚以前,就主动告诉她我被车撞到了的事情。结果,学校门口没她。我想,大概是老师拖堂了,这样的事情虽然不多,但偶尔也有发生,那我正好在车内休整一下,定定神。
  我坐在车内等啊等,转眼十分钟过去了,她没有出来。转眼又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出来。我心想今天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晚没出来?因为上下车不是很方便,又怕她在向老师请教什么问题被我打断,我又在车内等了十分钟,她还是没出来。我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我问,你在干什么?
  她说,我在吃东西。
  我诧异:你在哪儿吃东西?
  她说,我在家。
  我愣了一下,你回家了?
  她说,是啊,谁让你来接我晚的?我自己回家了。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开始酝酿发作。
  但我还是耐住性子,我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会来接你?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接不到你会一直在学校外面等你?
  她说,我看到你了,但是你没看到我,我就自己回家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我说,你回家没关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声你到家了,让我不要在学校傻等?
  她没有说话。我听见电话中她吃着东西的声音。我再也不想说一句话,挂了电话,开上车就回家了。
  到了家,因为在车内一个姿势坐太久,下车更困难了。我撑住自己的腰勉强进到门内,一看,她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玩手机。仿佛我们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走到她的面前她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严肃地说,谢晓京,放下手机。
  她皱眉看了我一眼,接着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
  我说,放下你的手机!
  她理都没理我。
  一时间想到所有她因为玩手机对我无视的场景,想到所有她因为玩手机导致的我们俩的冲突。我觉得是时候让她失去手机了。我一句废话也没再说,上前一步,抓过她的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手机应声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她被我吓得呆在当地。
  随即,她爆发地冲我喊,你是不是疯了?你个疯女人,你是不是有病?你凭什么摔我手机?
  她扑过去捡她四分五裂的手机,努力地想把它们拼回去。我看着她徒然地作无谓的努力,一个劲儿地想,假如今天那辆车把我拽倒后卷入车轮,结局会怎样?假如我现在在医院,情况会不会比现在要好?我想告诉这个眼前唯一的至亲,我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想告诉她,为什么我今天会这么生气。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拿着手机绝望地冲我喊叫着:你去死吧,我不想看见你!
  这一次,我们的母女关系降到歷史上的冰点。
  我把自己关进房中,违背诺言向老公哭诉。本来不想发的怨气,一股脑全向他发泄了出来。他想劝我,但我当时正在气头上,一言不合我就扔了他的电话。他远水救不了近火,我遇到难处只能一个人处理、一个人消化。那一天突然间就感觉自己孤零零的好无助,不明白当初为什么那么义无反顾,一个人就敢带孩子出国?
  如果只是为了让她受到更好的教育,体会更好的生活,那她现在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里就好吗?我一个人面对一切生活压力,时不常会控制不住脾气爆炸一下就好吗?还有那一位,一个人在北京,回家形单影只,饿了吃食堂,困了一个人开着电视睡觉,这样都好吗?
  回首当初,感觉自己真是太无知者无畏了。

女汉子成长记


  每一个陪读妈妈,最后都会成长为一个女汉子。
  我在国内从来没有给汽车的车胎打过气。别说打气了,我从来就没有自己加过油。常常油箱快空的时候,把车开到加油站,有的是人在那儿等着给你加油。打气更是直接去4S店。对车内每天都在面前的仪表盘更是一窍不通。
  在美国,这些都是生活必备小技能,基本上每个家庭主妇都会。我刚买了车第一次开出去时,就要求老沈教一下我该怎么给车加油。他把我带到加油站,让我拿出银行卡,一步步教我。有些加油站需要按五位邮政编码,你得知道自己的银行卡是在哪个邮区办的,有些不需要,我基本上给车加过七八次油之后,才终于对加油这件事建立起了自信。
  美国和加拿大这边有一项服务,就是如果你想开好一点的车,但是你又不想付全款,你可以先付一点定金,然后每个月付月供,直到全款付清。这样的好处是不要大额资金,你就能体体面面开辆好车,开个三四年后,你如果想再换辆新车,你还可以用差价换辆新的,这样你就老能开又新又好的车了。
  京京同班同学安妮的妈妈就买了这么一辆车。因为语言不通,她和买车方在沟通时出了差异。本来她每个月应该付租车费的,她以为卖车的人已经给她设置好了自动付款,但其实自动付款需要她专门申请才行。就这样,人家月月给她发催款信,她又看不懂那些催款信,一直置之不理。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开着拖车到她家,下来几个壮汉,直接把她停在车道上的车给拖走了。
  她以为在家门口遇到了抢劫的,受了好大惊吓。上前去理论,又因为语言不通什么也说不清,就直接打了911报了警。等事情终于弄出原委,她才知道自己几个月车费一直没交。车行为此不仅要把车收回,她之前交的定金也不给退了。美国买什么都需要信用,因为信用受损,以后她买车只能全款一次性付清,分期付款的车她再也买不到了。当时老公也不在身边,所有事情都是她一人处理,为此没少掉过眼泪。
  安妮妈妈是我来美后认识的第一个陪读妈妈,两家的孩子是好朋友,我们两个妈妈之间也变成了朋友。除了她之外,没多久我又认识了许多其他的陪读妈妈,她们有的是京京同学的妈妈,有的是我各种英语班的同学。不管是谁,不管在国内如何娇贵,在这里,无一例外地,都得迅速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女汉子,才能生存下去。   被车撞倒后的第二天,腰疼和腿疼没有减缓,但也没有加重。老公根据症状遥控认为,是腰肌受损,因为如果是骨头出了问题,那今天的情况肯定会比昨天更严重,他要我在床上平卧着好好休息,再观察一下事态的发展。我认同他的这种说法。
  京京通过爸爸,已经知道了我发生的事情。她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原谅她。跟她爸视频的时候,我说想烫个脚,但是又不敢端水盆。视频完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刚躺上床,她就端了一盆热水进到我卧室,说对不起,自己在气头上说了不该说的难听话。可是我不想理她。
  她说,水不会太烫,可以直接把脚伸进去,因为她试好温度了。我还是没搭理她。一直到水放凉了,她叹着气,灰头土脸地又把水端出去倒了。我觉得被父母照顾得太细致的独生子女需要受一下失落和白眼,不然真的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了,再这样发展下去,后果很难乐观。
  因为错过了最佳报案期,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自己该怎么办。忍不住留言问了老沈,发生我这种事,正确的做法应该怎么办?他当时正在参加一个活动,过了个把小时才回复我。这时候我已经在老乔那儿得到答复了,他和老沈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他说这种事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如果一开始没报警,事后补报结果也是一样的。他还问我要不要找个律师帮我?我想那样事情就太复杂了,还不如我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几天看看恢复的情况,于是就婉言拒绝了。但是如果下次再遇到类似的问题,我一定不会再图省事了,我会直接报警。一定要让肇事逃逸的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免得他们再去祸害其他人。
  跟老乔通完话没多久,有人按门铃,开门一看,是住在附近的邻居黄雅妮。她手里拿着一大袋饺子,说,听说你出车祸了,我来看一看。我很诧异,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我跟老乔通话的时候,她正好就在旁边。饺子是她刚过完年正准备回国的老公,特意给她和女儿包的,她直接就拿过来给我了。
  黄雅妮不算是典型的陪读妈妈,她是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好,想多点生活经历,所以带孩子来美的,到这个城市已经有十年了。我刚到这个城市时,海伦娜和我刚认识不久的另一个朋友,不约而同地把她介绍给了我,都说她人特别好。我跟她在教会学了一学期英语,她高级班,我中级班,也算同过学。
  京京就是在给她的小女儿薇薇安当家教,我本想要京京帮忙而已,可是她却坚持要付给京京20美金的时薪,她说孩子会因为她的付费,而对自己的劳动产生成就感和责任心。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付费给京京的情形。课毕,她双手拿着崭新的20美金,送到京京的手里,用很尊敬的声音说:谢谢晓京老师。我以为京京不会稀罕这点钱,可事实证明我错了,黄雅妮和小薇薇安一走,她就拿着那20美金激动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还把钱拍照给她爸爸看,反复地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挣到了钱!我当时很后悔给她的经济教育晚了点。
  不久之后,京京就用她的工資买了一只苹果手表。有次去老沈家聚会,老沈的夫人看到她戴的新手表,说你妈又送你礼物了?她不动声色地说这是她自己当家教挣的。她当时刚从国内来美不到一年,不仅可以用流利的英文给当地小孩教课,还能挣到零花钱。这让老沈夫人惊叹不已,连连赞她太牛了。我当时就看见,成就感满满地写在女儿的脸上。
作者(左一)陪孩子一起参加校内外各种义工活动,顺便在美国也找到了"组织"

  因为小薇薇安的注意力容易分散,上课的时间常常被她变成东拉西扯的闲谈,京京很苦恼,之前又没有与小孩子交往的经验,她不知道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回到正经事上来。当她得知她的AP心理学老师以前教过小学生时,她马上向她的老师求教,老师得知她也在当小老师,很开心,向她提供了许多很实用的教学经验。在当小老师的过程中,她对薇薇安建立了很强的责任心。
  因为平常家里也就黄雅妮和薇薇安母女两人,只要薇薇安来家里上课,她就会跟我晚饭搭伙。我在家做两个菜,她从她家带来些吃的。孩子们在书房上她们的课,我们两个当妈的,就在餐厅里边聊天边啃鸡爪、吃螃蟹、嗑瓜子。聊的内容也五花八门,谈美国的经历,谈事业、谈婚姻,很是开心。
  有个雨过天晴的周一,我们相约去洛杉矶和圣地亚哥中间的一个山谷看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她给我讲她刚到美国时和同学创业的经历,给我的印象很深。
  当时薇薇安还在上幼儿园,雅妮和她同在洛杉矶的大学女同学觉得办个幼儿园不错,于是两个执行力很强的人,马上就在华人聚集的城市,接手了一间幼儿园。在美国,干什么都需要执照,在接手幼儿园之前,她一边带孩子,一边还在一个社区大学选修了个幼儿教师的学位。
  她说别提修学位有多难了。因为那时候她的英语水平一塌糊涂,而且学校离她家也特别远,每天要先送大女儿去上学,然后再带上小女儿,开几十公里的高速去上课。最难的还不是上课,而是写论文。每次她都需要先找到要看的书的中文版,看完之后写成中文论文,然后再翻译成英文,每天都焦头烂额的。但最后,她以顽强的毅力,把这个学位拿下来了。于是,她就成了她自己开办的幼儿园的第一位老师。
  她说,招收的第一批孩子里有亚裔也有墨西哥裔,每天中午她都需要帮孩子们热他们带来的饭,因为美国孩子过敏体质的比较多,婴幼儿一般只吃自己家带的饭,没有统一伙食。亚裔妈妈给孩子带的饭,一个比一个精致,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可是墨西哥的妈妈们就不一样了,她们每天送孩子来时把自己打扮得人五人六的,但是孩子的饭冰凉简单,别提什么色香味了,每天能不重样就不错了。因此每天中午一到饭点,亚裔孩子们都吃得特别香,墨西哥裔的孩子羡慕得口水连连,常常一口不吃自己的午饭,然后午睡时睡不着,捂着肚子喊我好饿,我好饿!
  还有一个特别可笑的事,她说跟她一起工作的,有个西班牙裔的白种墨西哥女老师,目测体重三百来斤,有老公和三个孩子。有段时间她突然开始跟人网恋。然后不久她就要辞职,说是决定跟她的网友,一个在阿富汗服役的大兵私奔。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她就回来了。原来,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她来到机场去私奔,一直等到飞机都飞走了,她的兵哥哥也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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