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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高凯
“嘎——”这天清晨，当柯城荷花路口一辆出租车急惶惶刹住并从车轮下吐出女孩紫宜的书包和右腿时，男孩天广正背着竹篓。“嘣”地跳下小溪。
仲春天气，水还是凉嗖嗖的，天广的小腿不自觉地在铺满朝霞的水面上抽动了一下，但他脸上的笑意，仍然像水波纹一样层层扩散着，因为他的目光已经咬住了一丛野芹菜——鲜绿水嫩明媚可爱的野芹菜!
天广的手伸到灰白色的泥浆中，咯地一掐，一支青褐色的芹菜茎就被他带出了水面，同时，一股蓬勃的清香，在窄窄的溪岸间弥漫开来。芹菜采得越多，那清凉的香味就越浓，终于，它们完全把天广包围了，就像一群绿翅小鸟，团团绕着天广，飞翔不休。
一个小时后，竹篓所有的空隙已被芹菜占满，天广就从泥水中拔出双脚，弓身爬上岸来。竹篓很沉，但天广精瘦的脚板还是在溪岸上轻快地踩出了一串舞步。还有半个月，乡里的艺术节就开幕了。天广被班主任选中和女孩们一起跳舞蹈《闪闪红星》，可真是羞煞他也骄傲死他了。呵呵，谁让他长得眉弯眼俏腿长臂细如小姑娘家呢!谁让他们大山岙中学一年级一共只有五位女生，凑不齐六个女演员呢?
可是，跳舞需要统一的演出服，老师说她要进城去买，每位小演员得交六十元服装费。妈妈根本拿不出!天广就与村里的能人德财叔商量，每天为德财叔采一筐野芹菜，采满十天，请德财叔把服装费替他交了，德财叔答应了。那一筐筐的野芹菜，还有别的山野菜，德财叔会用拖拉机运往城里的大酒店去卖。德财叔在城里，也跟在山中一样活泛哩!
今天，是第七天了。当天广把第七筐野芹菜交到德财叔手里。德财叔敲了敲他的脑门子说：“你小子，看不出啊，长得这么细皮嫩肉，倒能吃苦!快，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Yes，Sir!”天廣学着电视中那些香港警察的样子，向德财叔敬了个礼。转身飞快往学校方向跑去。他那迈得兴冲冲、高昂昂的步子，仿佛能把圆圆的旭日一把踩到脚下!
在学校。上课，练舞，受女生围捧，遭男生讥笑，一天，过得好恢!
放学后，当天广扛着两肩斜阳走近家门，他发现，德财叔的拖拉机竟横在他家院外的泥路上，而他妈妈，全村最清秀也最苦命的那个女人，正手提着他们家惟一的大帆布包，高高坐在拖拉机上。
绚烂的晚霞把一条火红的头巾披在妈妈身上。美丽的妈妈看去就像一个新嫁娘!
“啊，妈妈，你别走，别离开我!”天广以为自己看到了他最害怕的一幕，以为妈妈就要丢下他改嫁了，所以急得疯狂大叫，还一个箭步冲过去，整个人死死抵住了拖拉机的笼头。
“哦，天天，别怕!别怕!妈妈不离开你!妈妈只是进城去做保姆!德财叔说今早有个酒楼老板的女儿被车轧了，碎了腿，德财叔介绍我去医院照顾那女孩!天天，妈知道你一个人能料理好自己的，妈相信你……”妈妈边说。泪水边像玉米籽一样滚满了脸颊。她跳下拖拉机紧紧抱着天广，母子俩哭成一团!
德财叔最看不得女人小孩流泪，所以在一旁狠着心说：“要走趁早，不走拉倒!”妈妈无奈，把儿子猛一推，飞快爬上拖拉机，德财叔使劲一踩油门，那突突怪叫的机器，就把天广最最亲爱的妈妈带走了。
现在，全世界仿佛只剩了天广一人!
天广把书包扔在院子里，扑进房，伏在床上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从天广的脚底心传来了“噗噗”的啄击声。“噗噗”，“噗噗”，起先，那声音很单一，可不久，啄击声变得越来越杂碎、越来越繁复。天广不得不抬起泪花花的脸，扭过脖子去看他的光脚板——原来，是家里的那一群鸡娃在捣乱!
“唧唧!”“唧唧!”看小主人止住了痛哭，它们马上欢呼起来!
对了，除了眼前的这群鸡娃，家里还有两只白鹅，一头黑猪需要他去喂呢!天广并不是独个儿在家呀!天广这么想着，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忙煎煎地给小鸡擞了一把谷子，为白鹅丢了两片青菜，替黑猪加了一勺米糠。
可小鸡、自鹅、黑猪都不饿，因为妈妈早喂过了。妈妈还在锅里为他热着一大碗饭，饭雪白，上面堆了金黄的鸡蛋。碧青的芹菜，真好看，真香!
看着那碗盛满母爱的饭菜，天广刚刚收拢的泪水又一瓣一瓣绽放开来，脸上像挂了两串芝麻花。
这时，白鹅大白和小白张着翅膀，一摇一摆朝天广扑了过来，一左一右围着小主人，居然用橘红的长喙，呷起了他鼻梁两侧的芝麻花!
“嘻嘻，嘻嘻!”天广终于被逗笑了。他一手抱着大白，一手抱着小白。望了望环绕在他脚下的鹅黄鸡娃，望了望弥漫在屋门外的灰黄暮色，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在一瞬间里长大了，已经可以像父亲在去世之前那样呵护家里的一切了。
“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家长了!走，现在陪我做作业去!”天广拍拍自己的脖子，又拍拍他的鹅他的鸡他的猪的脖子，旋着舞步转到院中拾起他的书包，就那样开始了他的“留守儿童”生涯
第二天，天广起得比任何时候都早，他喂了鸡喂了鹅喂了猪，去村外另一条小溪里采了一竹篓野芹菜，背到德财叔家里，德财叔还没起床呢!
“为送你妈，他昨天半夜才从城里回来，睡得太迟了，你莫吵他!”德财婶这样叮嘱天广。天广就静静蹲在德财叔门前。守过了学校的早自修时间，守过了第一节语文课时间，德财叔这才趿着拖鞋出来了。
“咦，你小子，怎么没去上学呀?”
“我，我想问问妈妈的情况!”
“你妈好着呢，你放心!你妈的老板、老板娘脾气都很随和的，那受伤的女孩也很乖，自打从昏迷中醒来，知道自己被锯了右腿，她不哭不闹不哼不叫。安静得就像个木头人。呵呵，你妈伺候一个木头人，真是比伺候谁都来得省心!”
“哦，这样啊，知道了……”天广边说边黯然离开了德财叔的家。照理，知道妈妈在城里活计轻松，他该高兴才是，可他，心里反而像被什么戳了个窟窿似的难受。
是什么把他的心戳了个窟窿呢?
木头人!木头人!木头人!对了，正是德财叔话中的这个词，把天广戳伤啦!
一个好端端的女孩。断了一条腿，现在变成了不哭不闹不哼不叫的木头人，她多可怜!
这天，天广在学校练舞时，步子老合不上音乐的节拍。他自己明白，是那个“木头人”在心中给他使绊子!
他决定等艺术节一结束就进趟城，去看看妈妈，也看看那个“木头人”!
因为怀藏着愿望，梦枕着思念，接下去的十多天，天广一直在兴奋、焦虑的心路上艰苦跋涉着。每个日子都变得出奇地慢——日头升得慢落得慢，夜来得迟，走得也迟。课堂上，老师的嘴巴似乎永远合不拢；跳舞时，激越的音乐好像长得没有尽头：回到家，鸡娃、自鹅、黑猪仿佛比他的同学还闹腾……
这天，演出服总算买来了!不是天广担心的裙子。而是大红 嵌金色小星星的短裤和T恤，穿起来活力四射，酷劲十足!可天广感觉不到它的魅力，因为他的心早已经穿上了对妈妈和“木头人”的牵挂之衣。
这无形的衣服和阳光一起裹着他，和空气一道托着他，和呼吸一并伴着他，终于，陪天广一块迎来了他的第一个艺术节。
艺术节这天，学校雇用了德财叔的拖拉机，拉小演员们出山。早晨七点。大家在操场集合时。同学们都拎着包提着袋，带着水和干粮，惟独天广，很奇怪地背着一个竹篓，里面插满了碧绿碧绿的野芹菜!
“哈哈，天广想钱想疯了，上乡里跳舞还带卖菜!”太伙儿众口一词嘲笑他!
天广不急不恼也不申辩，只是神秘地朝德财叔眨眨眼。
德财叔“啪”地冲他打了个响指，然后，拖拉机轰轰隆隆奔跑起来……
跑过三十里山路，演出地点就到了。那是筑在一条大河边的新学校，操场宽阔得能装下十个大山岙中学。操场前的司令台，高大、巍峨、庄严、气派，披着红地毯，挂着彩汽球，华丽热闹，就像一个真正的大戏台。
当轮到天广他们上场时，刚爬上高高的司令台，刚望了台下黑鸦鸦的人群一眼，有两位女同学。就吓得僵住了脚步，不管音乐怎么催，那两颗可怜的小星星就是呆立着，一下也“闪动”不了啦!
全乡各学校的师生都“哄”地大笑起来。大家这一笑，又把台上的另外三位女生笑木了。她们都来自深深的大山，平生从来没有作为主角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而现在，这些人都在嘲笑她们，她们真的傻眼了。她们刚刚抬起的手臂，就像遭到飓风袭击般纷纷倒了下去；她们刚刚旋开的脚步，就像受到鞭子抽打般纷纷缩了起来：她们刚刚展开的笑容，就像遇到烈火炙烤般扭曲得变了样子。
她们的班主任站在司令台下，都羞愧得轻声哭泣起来。
就在这时。天广蓦然从各位女生身后窜了出来，他眼睛盯着舞台一角的一个黄色竹篓，盯着竹篓里翠色涌动的野芹菜，脚步开始跳跃，旋转，舞动!他的一身红衣和衣服上的金色星星，在人们眼前闪烁，闪烁，闪烁，哦，真的就像一颗美丽的流星，划过了所有在场人的心空。
一时间，掌声雷动!台上的女生一个个都被惊醒、激活并鼓起了勇气，加入到天广的舞蹈行列。天广的眼睛，却仍然没有离开那在风中不断摇曳的野芹菜。一定是那一筐生机勃勃的野芹菜给了他胆气和力量!
他越跳越自如，越跳越灵巧，越跳越轻盈!他带着他的伙伴，把高高的司令台，真的变成了一片辽选深邃又活泼迷人的星空……
不久，音乐结束了，《闪闪红星》跳完了，观众们沉默了片刻，然后，热烈的掌声再一次如雷响起!天广的舞伴。现在都欢笑着、大大方方跑到司令台前去向大家谢幕。可是，天广和他的野芹菜。却要时消失不见啦!
天广，到哪里去了?
哦，他现在正坐着德财叔的拖拉机，急急忙忙往城里赶，往柯城人民医院赶。因为下午德财叔还得转回来接同学。所以拖拉机快得几乎要贴着地面飞起来了!
风呼啸着从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身上拂过，从野芹菜叶尖上刮过，阳光嘶拉拉追着拖拉机奔跑，咣咣咣的车轮声，把天广的耳朵都震麻了，幸好，目的地已经到了!
当德财叔带着天广走进女孩紫宜的病房，满耳朵仍然轰鸣着车声、风声、阳光声的天广，觉得自己已突然、突然跌进了一个完全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更没有欢乐的冰窟窿。
天广首先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妈妈正坐在床边打肫，静静的，晃晃悠悠的，像一把慢慢摇动的蒲扇。
然后，天广看见了床上的那个女孩，那个“木头人”，不，也许叫她“纸人”更合适些。因为从小至今，天广还没有遇到比她更瘦的人。她完全像山里人贴在门窗上的那种剪纸，因为经历了无数韵风吹雨打。所以变得惨白而透明。
纸人睁着眼，但没有看任何东西!她的魂魄早已飘选!
“都快半个月了，她还是不哭不闹也不哼不叫，你看，我们说什么她都懒得理睬!唉，她爸说她是学校里的跳舞尖子呢。”德财叔对着天广长叹了一声，惊醒了天广妈妈。可那女孩，仍然静默如一团死水，德财叔的叹息投到水面上。居然连半丝涟漪也没能击起!
天广望着这个完全被绝望捆绑着的女孩。泪水不由夺眶而出。他仿佛看到了他重病缠身的爸爸。前年。也正是这初夏时节，身體一向硬朗的爸爸，却因为肝癌突然住院了。短短半个月，妈妈不仅为爸爸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为他借了好多好多债。但依然没能留住爸爸匆匆离去的脚步!
现在，这个断腿女孩，难道也要像爸爸那样黯然谢世吗?
“不!不!”天广忍不住大叫起来，因为病床上的这个女孩。还是这样年轻。年轻得甚至都没来得及擎起青春的花蕾啊!
“哎呀，天天，你不能在这里吵闹的!”妈妈被天广的叫声吓坏了，连忙冲过来捂他的嘴。可被天广一扭头甩开了。
“不!不!”天广继续大喊着，“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就是少了一条腿吗?你看这些野芹菜。它们每年都不知要被别人掐断多少回，可它们照样发芽。照样抽芯，照样疯长。难道你还不如一把野芹菜?虽然你腿断了不能再长了，你残废了，可人家聋哑入，不照样演《千手观音》，让世人惊叹吗?你应该振作起来，自己拯救自己!”
其实这些话，天广已经在心里默诵了无数遍。他先是正儿八经把它写在了作文本上，又吭哧吭哧把它背了下来，然后一遍遍对着他家的鸡娃、自鹅、黑猪反复演讲，准备用来安慰和开导妈妈伺侯的“木头人”。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在见到“木头人”紫宜的第一刻，会这样急吼吼凶巴巴地把它们劈头盖脸砸向女孩!
他真的是太为那女孩心疼了，所以一见面就失态了!
他的卤莽，惹得从不曾打过他的妈妈颤颤儿地朝他举起了巴掌!
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半个月没吭一声的紫宣，突然沙哑着嗓门说：“给我看看，野芹菜!”
她说第一遍的时候，天广、妈妈和德财叔都以为自己听岔了，所以都怔怔望着女孩。
“给我看看，野芹菜!”女孩又开了口，这回，她的声音清晰些了，并且，她把目光投向了天广搁在她床边的竹篓!
“好!好!”天广率先醒悟过来，他几乎是欢呼着，从竹篓中抓了一把野芹菜，送到女孩枕边!
此时的女孩已闭了眼。不过，她伸出了苍白之极的小手，一下，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着野芹菜碧莹莹柔嫩嫩的叶子。
良久，两串泪，像两支白自软软的芹菜心，从女孩眼角垂挂了下来。
“嘿，你说，我少了一条腿，以后还能跳《千手观音》吗?”女孩说着，露出一脸焦灼，像风突然吹燃了一窑炭火!
“当然能!一定能!只要你有野芹菜的坚强!”天广边说边把另一束野芹菜塞到女孩手中。
掩映着青翠无限的芹菜叶。女孩了无血色的脸上，终于爬上了一抹淡红淡红的笑意……
“嘎——”这天清晨，当柯城荷花路口一辆出租车急惶惶刹住并从车轮下吐出女孩紫宜的书包和右腿时，男孩天广正背着竹篓。“嘣”地跳下小溪。
仲春天气，水还是凉嗖嗖的，天广的小腿不自觉地在铺满朝霞的水面上抽动了一下，但他脸上的笑意，仍然像水波纹一样层层扩散着，因为他的目光已经咬住了一丛野芹菜——鲜绿水嫩明媚可爱的野芹菜!
天广的手伸到灰白色的泥浆中，咯地一掐，一支青褐色的芹菜茎就被他带出了水面，同时，一股蓬勃的清香，在窄窄的溪岸间弥漫开来。芹菜采得越多，那清凉的香味就越浓，终于，它们完全把天广包围了，就像一群绿翅小鸟，团团绕着天广，飞翔不休。
一个小时后，竹篓所有的空隙已被芹菜占满，天广就从泥水中拔出双脚，弓身爬上岸来。竹篓很沉，但天广精瘦的脚板还是在溪岸上轻快地踩出了一串舞步。还有半个月，乡里的艺术节就开幕了。天广被班主任选中和女孩们一起跳舞蹈《闪闪红星》，可真是羞煞他也骄傲死他了。呵呵，谁让他长得眉弯眼俏腿长臂细如小姑娘家呢!谁让他们大山岙中学一年级一共只有五位女生，凑不齐六个女演员呢?
可是，跳舞需要统一的演出服，老师说她要进城去买，每位小演员得交六十元服装费。妈妈根本拿不出!天广就与村里的能人德财叔商量，每天为德财叔采一筐野芹菜，采满十天，请德财叔把服装费替他交了，德财叔答应了。那一筐筐的野芹菜，还有别的山野菜，德财叔会用拖拉机运往城里的大酒店去卖。德财叔在城里，也跟在山中一样活泛哩!
今天，是第七天了。当天广把第七筐野芹菜交到德财叔手里。德财叔敲了敲他的脑门子说：“你小子，看不出啊，长得这么细皮嫩肉，倒能吃苦!快，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Yes，Sir!”天廣学着电视中那些香港警察的样子，向德财叔敬了个礼。转身飞快往学校方向跑去。他那迈得兴冲冲、高昂昂的步子，仿佛能把圆圆的旭日一把踩到脚下!
在学校。上课，练舞，受女生围捧，遭男生讥笑，一天，过得好恢!
放学后，当天广扛着两肩斜阳走近家门，他发现，德财叔的拖拉机竟横在他家院外的泥路上，而他妈妈，全村最清秀也最苦命的那个女人，正手提着他们家惟一的大帆布包，高高坐在拖拉机上。
绚烂的晚霞把一条火红的头巾披在妈妈身上。美丽的妈妈看去就像一个新嫁娘!
“啊，妈妈，你别走，别离开我!”天广以为自己看到了他最害怕的一幕，以为妈妈就要丢下他改嫁了，所以急得疯狂大叫，还一个箭步冲过去，整个人死死抵住了拖拉机的笼头。
“哦，天天，别怕!别怕!妈妈不离开你!妈妈只是进城去做保姆!德财叔说今早有个酒楼老板的女儿被车轧了，碎了腿，德财叔介绍我去医院照顾那女孩!天天，妈知道你一个人能料理好自己的，妈相信你……”妈妈边说。泪水边像玉米籽一样滚满了脸颊。她跳下拖拉机紧紧抱着天广，母子俩哭成一团!
德财叔最看不得女人小孩流泪，所以在一旁狠着心说：“要走趁早，不走拉倒!”妈妈无奈，把儿子猛一推，飞快爬上拖拉机，德财叔使劲一踩油门，那突突怪叫的机器，就把天广最最亲爱的妈妈带走了。
现在，全世界仿佛只剩了天广一人!
天广把书包扔在院子里，扑进房，伏在床上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从天广的脚底心传来了“噗噗”的啄击声。“噗噗”，“噗噗”，起先，那声音很单一，可不久，啄击声变得越来越杂碎、越来越繁复。天广不得不抬起泪花花的脸，扭过脖子去看他的光脚板——原来，是家里的那一群鸡娃在捣乱!
“唧唧!”“唧唧!”看小主人止住了痛哭，它们马上欢呼起来!
对了，除了眼前的这群鸡娃，家里还有两只白鹅，一头黑猪需要他去喂呢!天广并不是独个儿在家呀!天广这么想着，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忙煎煎地给小鸡擞了一把谷子，为白鹅丢了两片青菜，替黑猪加了一勺米糠。
可小鸡、自鹅、黑猪都不饿，因为妈妈早喂过了。妈妈还在锅里为他热着一大碗饭，饭雪白，上面堆了金黄的鸡蛋。碧青的芹菜，真好看，真香!
看着那碗盛满母爱的饭菜，天广刚刚收拢的泪水又一瓣一瓣绽放开来，脸上像挂了两串芝麻花。
这时，白鹅大白和小白张着翅膀，一摇一摆朝天广扑了过来，一左一右围着小主人，居然用橘红的长喙，呷起了他鼻梁两侧的芝麻花!
“嘻嘻，嘻嘻!”天广终于被逗笑了。他一手抱着大白，一手抱着小白。望了望环绕在他脚下的鹅黄鸡娃，望了望弥漫在屋门外的灰黄暮色，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在一瞬间里长大了，已经可以像父亲在去世之前那样呵护家里的一切了。
“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家长了!走，现在陪我做作业去!”天广拍拍自己的脖子，又拍拍他的鹅他的鸡他的猪的脖子，旋着舞步转到院中拾起他的书包，就那样开始了他的“留守儿童”生涯
第二天，天广起得比任何时候都早，他喂了鸡喂了鹅喂了猪，去村外另一条小溪里采了一竹篓野芹菜，背到德财叔家里，德财叔还没起床呢!
“为送你妈，他昨天半夜才从城里回来，睡得太迟了，你莫吵他!”德财婶这样叮嘱天广。天广就静静蹲在德财叔门前。守过了学校的早自修时间，守过了第一节语文课时间，德财叔这才趿着拖鞋出来了。
“咦，你小子，怎么没去上学呀?”
“我，我想问问妈妈的情况!”
“你妈好着呢，你放心!你妈的老板、老板娘脾气都很随和的，那受伤的女孩也很乖，自打从昏迷中醒来，知道自己被锯了右腿，她不哭不闹不哼不叫。安静得就像个木头人。呵呵，你妈伺候一个木头人，真是比伺候谁都来得省心!”
“哦，这样啊，知道了……”天广边说边黯然离开了德财叔的家。照理，知道妈妈在城里活计轻松，他该高兴才是，可他，心里反而像被什么戳了个窟窿似的难受。
是什么把他的心戳了个窟窿呢?
木头人!木头人!木头人!对了，正是德财叔话中的这个词，把天广戳伤啦!
一个好端端的女孩。断了一条腿，现在变成了不哭不闹不哼不叫的木头人，她多可怜!
这天，天广在学校练舞时，步子老合不上音乐的节拍。他自己明白，是那个“木头人”在心中给他使绊子!
他决定等艺术节一结束就进趟城，去看看妈妈，也看看那个“木头人”!
因为怀藏着愿望，梦枕着思念，接下去的十多天，天广一直在兴奋、焦虑的心路上艰苦跋涉着。每个日子都变得出奇地慢——日头升得慢落得慢，夜来得迟，走得也迟。课堂上，老师的嘴巴似乎永远合不拢；跳舞时，激越的音乐好像长得没有尽头：回到家，鸡娃、自鹅、黑猪仿佛比他的同学还闹腾……
这天，演出服总算买来了!不是天广担心的裙子。而是大红 嵌金色小星星的短裤和T恤，穿起来活力四射，酷劲十足!可天广感觉不到它的魅力，因为他的心早已经穿上了对妈妈和“木头人”的牵挂之衣。
这无形的衣服和阳光一起裹着他，和空气一道托着他，和呼吸一并伴着他，终于，陪天广一块迎来了他的第一个艺术节。
艺术节这天，学校雇用了德财叔的拖拉机，拉小演员们出山。早晨七点。大家在操场集合时。同学们都拎着包提着袋，带着水和干粮，惟独天广，很奇怪地背着一个竹篓，里面插满了碧绿碧绿的野芹菜!
“哈哈，天广想钱想疯了，上乡里跳舞还带卖菜!”太伙儿众口一词嘲笑他!
天广不急不恼也不申辩，只是神秘地朝德财叔眨眨眼。
德财叔“啪”地冲他打了个响指，然后，拖拉机轰轰隆隆奔跑起来……
跑过三十里山路，演出地点就到了。那是筑在一条大河边的新学校，操场宽阔得能装下十个大山岙中学。操场前的司令台，高大、巍峨、庄严、气派，披着红地毯，挂着彩汽球，华丽热闹，就像一个真正的大戏台。
当轮到天广他们上场时，刚爬上高高的司令台，刚望了台下黑鸦鸦的人群一眼，有两位女同学。就吓得僵住了脚步，不管音乐怎么催，那两颗可怜的小星星就是呆立着，一下也“闪动”不了啦!
全乡各学校的师生都“哄”地大笑起来。大家这一笑，又把台上的另外三位女生笑木了。她们都来自深深的大山，平生从来没有作为主角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而现在，这些人都在嘲笑她们，她们真的傻眼了。她们刚刚抬起的手臂，就像遭到飓风袭击般纷纷倒了下去；她们刚刚旋开的脚步，就像受到鞭子抽打般纷纷缩了起来：她们刚刚展开的笑容，就像遇到烈火炙烤般扭曲得变了样子。
她们的班主任站在司令台下，都羞愧得轻声哭泣起来。
就在这时。天广蓦然从各位女生身后窜了出来，他眼睛盯着舞台一角的一个黄色竹篓，盯着竹篓里翠色涌动的野芹菜，脚步开始跳跃，旋转，舞动!他的一身红衣和衣服上的金色星星，在人们眼前闪烁，闪烁，闪烁，哦，真的就像一颗美丽的流星，划过了所有在场人的心空。
一时间，掌声雷动!台上的女生一个个都被惊醒、激活并鼓起了勇气，加入到天广的舞蹈行列。天广的眼睛，却仍然没有离开那在风中不断摇曳的野芹菜。一定是那一筐生机勃勃的野芹菜给了他胆气和力量!
他越跳越自如，越跳越灵巧，越跳越轻盈!他带着他的伙伴，把高高的司令台，真的变成了一片辽选深邃又活泼迷人的星空……
不久，音乐结束了，《闪闪红星》跳完了，观众们沉默了片刻，然后，热烈的掌声再一次如雷响起!天广的舞伴。现在都欢笑着、大大方方跑到司令台前去向大家谢幕。可是，天广和他的野芹菜。却要时消失不见啦!
天广，到哪里去了?
哦，他现在正坐着德财叔的拖拉机，急急忙忙往城里赶，往柯城人民医院赶。因为下午德财叔还得转回来接同学。所以拖拉机快得几乎要贴着地面飞起来了!
风呼啸着从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身上拂过，从野芹菜叶尖上刮过，阳光嘶拉拉追着拖拉机奔跑，咣咣咣的车轮声，把天广的耳朵都震麻了，幸好，目的地已经到了!
当德财叔带着天广走进女孩紫宜的病房，满耳朵仍然轰鸣着车声、风声、阳光声的天广，觉得自己已突然、突然跌进了一个完全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更没有欢乐的冰窟窿。
天广首先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妈妈正坐在床边打肫，静静的，晃晃悠悠的，像一把慢慢摇动的蒲扇。
然后，天广看见了床上的那个女孩，那个“木头人”，不，也许叫她“纸人”更合适些。因为从小至今，天广还没有遇到比她更瘦的人。她完全像山里人贴在门窗上的那种剪纸，因为经历了无数韵风吹雨打。所以变得惨白而透明。
纸人睁着眼，但没有看任何东西!她的魂魄早已飘选!
“都快半个月了，她还是不哭不闹也不哼不叫，你看，我们说什么她都懒得理睬!唉，她爸说她是学校里的跳舞尖子呢。”德财叔对着天广长叹了一声，惊醒了天广妈妈。可那女孩，仍然静默如一团死水，德财叔的叹息投到水面上。居然连半丝涟漪也没能击起!
天广望着这个完全被绝望捆绑着的女孩。泪水不由夺眶而出。他仿佛看到了他重病缠身的爸爸。前年。也正是这初夏时节，身體一向硬朗的爸爸，却因为肝癌突然住院了。短短半个月，妈妈不仅为爸爸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为他借了好多好多债。但依然没能留住爸爸匆匆离去的脚步!
现在，这个断腿女孩，难道也要像爸爸那样黯然谢世吗?
“不!不!”天广忍不住大叫起来，因为病床上的这个女孩。还是这样年轻。年轻得甚至都没来得及擎起青春的花蕾啊!
“哎呀，天天，你不能在这里吵闹的!”妈妈被天广的叫声吓坏了，连忙冲过来捂他的嘴。可被天广一扭头甩开了。
“不!不!”天广继续大喊着，“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就是少了一条腿吗?你看这些野芹菜。它们每年都不知要被别人掐断多少回，可它们照样发芽。照样抽芯，照样疯长。难道你还不如一把野芹菜?虽然你腿断了不能再长了，你残废了，可人家聋哑入，不照样演《千手观音》，让世人惊叹吗?你应该振作起来，自己拯救自己!”
其实这些话，天广已经在心里默诵了无数遍。他先是正儿八经把它写在了作文本上，又吭哧吭哧把它背了下来，然后一遍遍对着他家的鸡娃、自鹅、黑猪反复演讲，准备用来安慰和开导妈妈伺侯的“木头人”。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在见到“木头人”紫宜的第一刻，会这样急吼吼凶巴巴地把它们劈头盖脸砸向女孩!
他真的是太为那女孩心疼了，所以一见面就失态了!
他的卤莽，惹得从不曾打过他的妈妈颤颤儿地朝他举起了巴掌!
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半个月没吭一声的紫宣，突然沙哑着嗓门说：“给我看看，野芹菜!”
她说第一遍的时候，天广、妈妈和德财叔都以为自己听岔了，所以都怔怔望着女孩。
“给我看看，野芹菜!”女孩又开了口，这回，她的声音清晰些了，并且，她把目光投向了天广搁在她床边的竹篓!
“好!好!”天广率先醒悟过来，他几乎是欢呼着，从竹篓中抓了一把野芹菜，送到女孩枕边!
此时的女孩已闭了眼。不过，她伸出了苍白之极的小手，一下，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着野芹菜碧莹莹柔嫩嫩的叶子。
良久，两串泪，像两支白自软软的芹菜心，从女孩眼角垂挂了下来。
“嘿，你说，我少了一条腿，以后还能跳《千手观音》吗?”女孩说着，露出一脸焦灼，像风突然吹燃了一窑炭火!
“当然能!一定能!只要你有野芹菜的坚强!”天广边说边把另一束野芹菜塞到女孩手中。
掩映着青翠无限的芹菜叶。女孩了无血色的脸上，终于爬上了一抹淡红淡红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