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有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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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戌时·日晚·玄都观
  宵禁的街鼓刚刚打过第四遍,眼看着天色也暗下来了。
  这正当是元和十五年,刚下过谷雨,离宪宗皇帝暴死在宫内中和殿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现在宪宗第三子遂王恒登上大宝,正着力丰满自己的羽翼,至于宪宗时得宠的旧臣,该罚的罚,该杀的杀,一道圣旨下去抹销了干净,正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过这都是上面的事,崇业坊的闲人们管不了、也犯不上去管,只等着每天日落之后玄都观的后门打开,搬条凳子去听李道士说故事。
  “皇城那边的务本坊——就是国子监那边,晚上人迹一绝就有鬼市,全长安的鬼都聚在那里,有砍头死的、上吊死的、给驴踢死的、被婆婆虐待死的,还有青楼里面伤心死的女鬼,满街鬼影幢幢。常有个在贞元时候遭了大辟刑的书生提着头吟什么‘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不过都没有谁理他,大家都只想着去赌局里看个热闹——鬼市的赌局,那可是一等一的热闹!盘面上进出的,全是了不得的宝贝!”李道士声调一扬,就好似唱书先生的醒堂木一拍,眉间眼角很有点睥睨群雄的味道,“前几天我正好有闲,也去推了一把,一盏茶的工夫不到就赢了街西药杀鬼两颗阿弥陀丹。当时怎么晓得会遇到这等不要本钱的好事!我只当是寻常延年益寿的丸子,就着一口黄桂稠酒便随便拣了一颗囫囵吞下肚去。”
  李道士满面虬髯,眉毛也粗得像两条卧在额上的毛虫,当他扬眉瞪眼做出夸张的表情的时候,两条毛虫也跟着生动起来了:“当时还不觉得,只以为是喝醉了酒,脚上轻飘飘的不着一点力道。后来酒气翻涌上来,我觉得胸口发闷便张臂一舒,就听到耳边风声作响,自己竟然腾上了半空,芦絮样被夜风托着一路飘上夜空里!”
  “我才知道自己是赢到好宝贝了,高兴得头上都要开出花来!我一直飘一直飘,反正脚下都是黑的也没甚看头,便索性抓了一片云垫在身子下面,等风把我朝东边吹去。你们谁见过瀛洲的样子?——呵!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就要亮了,我从高天上看下去,它只有我巴掌那么大,”说着他伸出黑毛耸耸的手来,在空中一比画,好像真要把那块巴掌大的小岛抓在手心里一样,“正欣喜处,却听得海下面一片瘆人的哭号。我再一探头——呵呀!周围都是滚滚烟涛,每个涌起的浪头里面都是一百张死人的脸,那一阵阵的哀号就是这些鬼魂哭的。海面跟煮沸了的水一般咕嘟嘟冒泡,怎么的?”李道士一拍大腿,眉毛又变得像老鹰翅膀般猛地扬起,“这是太阳要出来啦——太阳是浸在海下面的,就是个飞快轮转着上浮的赤红大圆盘,它露出海面的时候,海水也要跟着烧起来。那些鬼魂就这么泡在沸水里面,它们痛呀——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它们总归是要顺着海流漂到海眼里面去的。”
  “我心道还是赶快回了吧,等会当真飘到海眼上面,保不准也一并给吸下去做鬼哩!哪知道刚转过身,就听见背后震天动地的‘嗝儿’一声。我回眼一看——乖乖不得了——海里面蹦出来一只金色的大蛤蟆!它足足有那么大,”李道士奋力张开双臂在面前划个大圆,“张口就能把皇帝住的大明宫吞下去——就是拿咱们长安城给它做窝儿,也只刚好够它把屁股放下去。”
  “这个时候太阳刚刚脱出水来,万道金光都落在它身上,这蛤蟆就成了一座大金山——我简直要以为它才是太阳了!正当我吓得不敢动弹,它朝上一望也看见我啦,便又‘嗝儿’一声,张口吐出一团强风——莫须它自己以为只是轻轻哈口气呢——那风从下往上一顶,立马就把我推上更高一层的云霄。只是‘嗖’一眨眼,棉花样的云罗都在我脚底下了!我心想啊呀要糟,这撞破了天是要被拿到龙庭问罪的,该如何是好?
  “正没打算处,我好像又没再往上了——其实那也只是我自己觉得,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我还是在往上蹿的,只不过已经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周围再没别的东西,自己不知道自己还在往上而已。
  “我估摸着这天怕是到顶了吧?便揪着胆子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你们是想都想不到的,那极高极高处,天是怎的模样!它那样纯粹,比世上各处珠宝堆在眼前都还叫人心惊动魄,蓝得我只看上一眼就昏倒了!
  “只听见耳旁又是风声呼呼地吹,我想这应该是下坠了吧……果然醒来张开眼的时候,人就已经躺在城东春明门外一棵槐树上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拍巴掌,得意地抬眼环视四周。
  故事已经讲完,坐得近的几个小孩子还半张着嘴伸长了脖子望天,木鸡一般,还在遐想。好像被吹上天的是他们自己的魂魄,到现在还没掉下来回归身体似的。靠墙坐着两个没牙的老头,他们也没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有多沉溺,而是他们太老了,完全跟不上故事的节奏,早已忘记前面提到的金蟾蜍,所以正想不明白李道士何以飞得那样的高。
  只有另一边几个破落户挤在一起嘻嘻哈哈,不时对李道士指指点点,似乎在拿他消遣。
  “怎的!”李道士有点不高兴了,袖子一甩,便鼓起眼睛。这几个刺儿头从来都不相信他讲的故事,还常常跟他杠上。李道士络腮胡子满脸,又长得五大三粗,样子看上去很有几分凶蛮。
  那几个破落户却是早摸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害怕,依旧推推搡搡地在一边嚷着:“不怎的,李道士吹牛,从来都是老一套!”
  “谁吹牛!”李道士气得胡子直翘,连额上两条毛虫都立起来了,“你们几个泼皮凡胎俗体,自己没见过,莫以为别人也没见过!”
  其中一个当头的把手摊开,伸到李道士鼻子跟前,似是要向他讨东西。
  “你又要怎的!”
  破落户的手还是伸着,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悠闲地挖耳朵:“仙丹呢?”
  李道士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要物证了。他气呼呼地伸手进怀里,先是翻开油浸浸的衫子,而后又捡出半张吃剩的隔夜胡麻饼来,将衣服揉了三转,终于从衣缝里抖出一颗黑漆漆的小丸。丸子有指甲盖大小,被李道士三根粗粗的指头捏紧了:“看清楚了,莫要瞎了狗眼又不认账!就这么一丸,要把九九八十一只妖精丢到药炉里面烧化了,再放到不见天日的密窖里捂上整整一季才炼得成!就算是丢了魂儿的人,只要一粒将水吃了,也能把三魂七魄再补回来!”
  那丹丸只在人前现了一眼,李道士便赶紧把它攥回拳头,就要朝心窝里揣。
  “我当什么好宝贝,”那个带头的破落户笑得直拍大腿,“这玩意儿,我也有 !”   李道士的脸更红了,像一副新鲜的猪肝:“拿来看!”
  “也叫你开开眼界,”破落户嘿嘿笑着,伸手到腋下搓了点身上的泥垢,在手里捏成个黑色的小球抛玩着,“看看,仙丹!”
  他学着方才李道士的模样,趾高气扬地站起来,向周围的破落户们展示手里的东西。
  众人都哄笑起来。
  “嘿!”李道士气哼哼地一跺脚,袖子也是跟着一甩。
  大家都知道他这是要骂人了,便都笑嘻嘻地望着,等他开口。
  李道士的胸脯跟风箱一样鼓得老高,大袖子又“啪啦啪啦”挥了几遭。憋了半天,他才打雷似的猛吼一声:“放屁!”
  “哄”的一声,破落户们又笑起来,比听了最好笑的笑话还高兴。李道士领教过这些破落户的牙尖嘴利,不想再跟他们扯皮,扯了条凳扛在肩上就朝玄都观里走。
  哪知这几个破落户倒不打算放过他,追在后面叫道:“蛤蟆是在月宫里头的,又怎的要从海里跳出来?李道士怕是吃醉了酒,错看了太阳里头的三足金乌罢!”
  “屁话!屁话!”李道士气得呼哧呼哧的,一面走一面回头骂——却是不敢再留的,若是站住脚,给他们围将上来,一时半会儿怕是没的完了。
  “瀛洲上住的都是矮子,活人没瞧见,倒只看到鬼魂了!”破落户们还在穷追不舍。
  李道士须发都要烧起来,但已打定主意不作理会,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
  当头的那个眼见要给李道士逃掉了,便扯开嗓子叫起来:“啊哈,哪个不晓得你这道士怎么做来的!你原来都不姓李的,在虾蟆陵下住!后来在赌桌上输得底朝天,债主逼上门来卖你女人进楼子抵债,把媳妇呜呼气死了,你没得活计,才典当家产,拿钱去崇玄署捐了个道士!”
  这破落户骂得正起兴,但没回过神,扛在李道士肩上的条凳就破风横飞过来,将他当场打个四脚朝天。紧接着听见李道士狮子似的暴吼:“放你娘的狗屁!”
  “哈吓!你做得便不容得人说吗?看你还要动手!”
  破落户们的兄弟义气涌上来,一窝蜂将李道士堵在当中,推了几把,场面顿时乱哄哄的。
  看来今天是再听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苏小九无聊地撇撇嘴,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墙头上站起来。她伸开双臂,两手各拎一只小巧的绣鞋,先光脚在墙脊上走了几步,然后忽地加速,沿着墙头跑远了,像一只悄无声息的鸟儿。
  苏小九其实一点也不小,只不过面相长得嫩。从始皇帝大筑阿房宫开始,她就已经转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眼珠儿打量这一切了。后来阿房宫烧了,天下兵荒马乱,她便逃到龙首原上;过了几百年又看着宇文恺奉隋文帝的圣旨指挥千千万万民夫一砖一瓦把大兴城盖起来;再后来炀帝被刺死在江都,隋朝灭了,大兴城也就跟着改作了西京长安……然后就到了大唐啦,它赋予了这座城池亘古未有的富丽堂皇,甚至还出了垂拱天下的武后。她可是苏小九从没见过、也从没想过的女皇帝!大家都说玄宗之后大唐便不复之前的辉煌了,可是在苏小九看来,长安依旧是一朵倦懒雍容的大牡丹。她颤巍巍地开在一片光风霁月里,开在诗人富丽绚烂的词藻里,连诸天星辰都要在她夜晚的灯火下沦为暗淡无光的鱼目。
  苏小九格外喜欢长安,所以九百年下来,她再没去过别的地方。自从发现那个有趣的道士之后,她每天入夜之后都要溜到玄都观的墙头上,听那些夸张到叫她合不拢嘴的故事——她的好奇心可没有因为几百年的光阴而减少一点儿!
  苏小九一直朝着城北跑去,只是不费力地足尖一点就跃上檐牙高啄的楼阁,很快这些精致的建筑又在她脚下一掠而过了。
  她微微回头,满意地看着九条蓬松的白色大尾在身后扇子一样打开。她跳得那么轻、那么高,是那些胖胖的打秋千的侍女们从来都不敢想的,好像只要再加一点力,就能跳进月亮里面去。大概没有人想过,在他们百无聊赖地消磨着寂寂长夜的时候,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长安城千万年不曾改变的月光下,迎着夜风轻盈纵跃。
  只一晃眼,白影闪过,苏小九再落下时,已经是一只毛茸茸的白狐了。它回头反顾一眼,撒开轻捷的步子,跳到皇城高大的围墙后面,“哒哒哒哒”,在浓浓的夜色里面跑远,消失了。
  [二] 亥时·人定·修真坊
  城西北诸坊接近汉长安故城,还留有不少汉代遗迹,房内住户很少,反倒有不少长安城内的精精怪怪占地而居。几百年下来妖怪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有住进别人家祭祖私庙里平白吃喝牺牲供品的。苏小九就在城西北最边上修真坊的汉灵台处栖身,只要在光禄坊的街口朝西拐,顺着墙头直走五个坊,再转向正北一直走到头,就能看见夜幕下耸立的高大石碑了。
  可是苏小九却没有走这条路,她沿着朱雀街一直向北,终于翻过层层门墙,进到皇城里去了——这是她小小的私心,除了去听李道士吹牛,苏小九另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是每天掐着时辰溜到皇城宽敞得叫人咋舌的横街上,等那一队年轻矫健的金吾卫走过。
  小狐狸耐心地等待着,轻轻转动它灵巧的耳朵探听一切细微的动静。
  横街尽头的月光里传来整齐沉稳的脚步声。金吾卫们走进微弱跳动的火光中,他们肩上装饰着辟邪,脚下踩着针脚细密的军靴,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懈怠。金吾卫是长安城中游侠少年们最为欣羡的军职,这些忠于皇帝的年轻人负责拱卫皇廷,很容易就能获得军功扶摇直上,策马巡行的风度连贵族少女们见了都忍不住要尖叫。
  阿揽延身材颀长匀称,他右手紧紧按着腰间狭长横刀的刀柄,走在一群挺拔的军人中间更加显眼——他是粟特人,来自遥远的西域石国,肤白胜雪高鼻窅目,还有一头灿烂如金、微微鬈曲的长发。
  他像太极宫里的更漏一样准时,在每天的同一时刻经过这里,经过苏小九充满热切期待的眼睛。
  可这只有短短一段距离,严整的金吾卫们又要走进远处的灯影里了。小狐狸眯缝起眼睛,咧咧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他还是没发现它。
  苏小九仔细回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确定自己全都牢牢记在心里了,四足一点,从隐藏的角落团身翻上雕龙画凤的墙檐,提着爪子小步跑开了。
  阿揽延蓦地按刀回头。他刚刚似乎听到有什么破开空气的细微声响,可转眼身后只见清清淡淡的如水月光。
  墙头上一茎狗尾草似乎被风吹动,正在微微摇摆。   今天既听了故事又偷窥到美男,苏小九心情极好。小狐狸像银色的梭子破开黑夜,直向城西去。
  这时候妖怪们都出来了,西北边闹哄哄一团,好像在放焰火。
  其实那都是些发着五颜六色微光的小妖精,一旦夜幕降临它们就兴奋地张牙舞爪上蹿下跳,浮在天空里,经常被眼花的老人当成鬼火。这些修为尚浅的小妖精们还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形状,不过嗓门大得吓人,吵闹起来就好像全城的油锅同时炸开,烦也要把人烦死。幸好这种声音人们是听不见的,不然大明宫里的皇帝连晚上睡觉也只有让太监帮他捂着耳朵了。
  “嘻嘻嘻嘻,苏小九,你又去偷吃了什么好东西来?”几个小妖精围过来,把苏小九毛蓬蓬的大尾巴当做软榻,在上面蹦跳。
  “去去去,谁像你们只知道吃啊。”苏小九躬起脊背,等到直起身,又变回那个伶俐的小女孩儿了,她还品咂着美妙的回忆,没有心思去理会它们的聒噪,挥手将几个蹭到身上的小妖精赶开。
  苏小九脚下不停,雀跃的小妖精们很快被她抛到身后。她现在只想陷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回想惊险的故事和英挺的阿揽延,再美美睡一觉,期盼着第二天还没升起来的太阳赶快落山,好重复今天晚上的一切。
  在经过空旷的街口时,她看见朱姜正骑着一匹白色的纸马,领着一只同样白色的小纸狗玩耍。那小纸狗看到苏小九,便抬起头来,摇着尾巴冲她吠了两声。
  “这马和小狗哪里来的呀?”苏小九摸摸朱姜的小头。实际上那只是一颗小小的骷髅,朱姜是一个三岁时就夭折了的孩子,他已经死去很多年,只剩下一副细小的骨架。
  “是一个婆婆烧给我的,”朱姜说,“她的孙子今天也死啦。姐姐要不要来一起玩?”
  苏小九笑着摇摇头。一个两鬓染秋霜的老妇人在埋葬自己新死的孙儿时,看见一方多年前的小墓碑,不知又会有怎样的感怀?
  “原来我身子小,走不远,现在有一匹小马,要是我阿娘再不来看我,我就自己骑马去找她,”朱姜牵着苏小九的手,欢快地说,“姐姐,你说我阿娘什么时候再来啊?”
  朱姜永远都停留在三岁小儿的心智,从不曾想到,他的阿娘大概在很多年以前也在某个角落静静化为一堆浮灰了。可他还是痴痴地盼着这女人再到他坟前来,尽管他连自己等了多久都不会算。
  苏小九把朱姜搂在怀里,指着天上玉轮般的月亮安慰他:“只要天上的月亮圆了缺、缺了圆,九十九次之后你阿娘就来啦。”
  她每次都这么说,朱姜也总是毫不犹豫地相信着——等他把十个手指头数完,再把十个脚指头数完,就又记不得自己究竟等了多久、还要再等多久了。
  “薤上露呀——何易晞哟——”
  “露晞明朝更复落呀——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是一首从汉朝流传下来的送葬歌,女人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唱着,除去五分疏懒四分倦,还有一分梦呓般的幽怨,叫人禁不住寒毛倒竖。
  伴着这歌声,四周空气里无形流动的冷风渐渐凝固起来,变成青灰色的烟丝向声音传来的黑暗最深处伸去,渐渐凝结出一个女人的身体。
  只要舂梦娘开口唱歌,她的食梦貘们都会受到召唤从各处向着灵台汇聚,背上驮着各种各样的梦。这些长得像小猪的奇异生物每晚都穿行在长安城的夜色里,搜集人们的迷梦,再把它们带回来,投进舂梦娘身前的石臼里。
  食梦貘们老实地蹲坐在四周,围成一团,清亮的眼睛映着月光。舂梦娘用一支细长的玉杵将各种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梦舂在一起,让它们脱出凡俗污浊的外壳,变成有着各色柔和光芒的烟气。她一边舂一边唱,食梦貘们驮着梦源源不断地奔来,那些舂过的梦则悠悠升起,被她吸进身体,又随着她的歌声变成坚韧而闪光的丝线吐出,让月光托着,缓缓升向天心——一直到天河的另一端,终年守在彼岸的织女用细长的手指将它从虚无的天河水里捞起,织入光华绚烂的云锦。
  舂梦娘舂梦,也舂自己,每过一甲子,就会出现一个新的舂梦娘执掌捣梦杵。因为终有一天,舂梦娘也会随着自己口中吐出的丝线升上天,被织入贡献给西王母的绫缎里。
  苏小九和舂梦娘住在一起。这一代的舂梦娘是个自缢而死的女鬼,原本是极美的女人,因为不甘被逼作娼女,一气之下挂了东南枝。所以她修长的颈项上至今尚有麻绳勒出的浅红印记,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刺在颈上的花绣。
  “今天可晚了一点哟?”舂梦娘没抬头,光听响动便知道是苏小九回来了。
  “哎哟哎哟,从崇业坊跑到皇城,又从皇城跑回来,脚疼死了。”苏小九嘴上抱怨,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刚才看见朱姜,就跟他说了会儿话。”
  “那孩子真可怜,不懂得世间险恶,只知道等他阿娘。好在咱们修真坊没有坏心眼的大妖怪,要是在别的地方,可真不好说。”舂梦娘摇摇头,叹气道。
  她想了想,又问:“你又去看阿揽延了吧?每天都盼着眼巴巴地望那么一会子,不如直接化成个美女去结交他啦。你有九百多年的道行,换作别的狐狸精媚都媚死了,都没见你当真打过哪个公子哥的主意呢。”
  “俊美如斯者,只可远观矣!若是深交之后再发现他种种不好处,我现在美好的憧憬全部破灭该是多么痛苦!当今世上男子多半跋扈扬厉贪图女色,还削尖了脑袋去钻蝇头虚名蜗角利……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苏小九托着下巴抱怨。不学无术很可耻,她才不是满脑只想鲜衣怒马少年郎的狐狸精,几百年间苏小九读了不少书,有时候说话也忍不住引经据典掉书袋。
  “那你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啊?”舂梦娘手上不停,“咚咚”舂着石臼里翻滚的梦,还是懒懒散散地跟苏小九搭话。
  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啊?苏小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突然有那么一点点恍惚。她见过那么多惊采绝艳的贵公子、那么多豪气干云的游侠儿,可他们全都成了过眼烟云。
  她闭上眼,想起的竟然是九百多年前骊山上烧起的一把大火。在因烈焰灼烧而倾圮的楼阁宫殿间,他倒提长锋,于火海中纵马驰跃,大声呼喊着他心爱女人的名字,炽烈的火光将他照得如同天神降世。奔逃中的小狐狸被惊得一怔,隔着冲天大火,遥遥看见他终于将那明丽而流着泪的女子揽入怀抱……直到倒砸的立柱阻断了它的视线。
  “你又在想楚霸王了,”舂梦娘笑着揶揄她,“你见到他的时候还只是一只刚开窍的小狐狸呢,就心心念念地想个没完没了啊。他和虞姬都自刎好多年了,若是再入人间,怕也轮回好几遍了吧?”   “唉——”苏小九幽幽长叹,却不如刚才那么感伤了,她似乎还有几分憧憬地托腮望着圆月,“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可不对呀,”舂梦娘一挑眉头,“白乐天的这两句诗讲的是明皇和杨贵妃的事了。”
  “天下的情啊,都是处处相通的,没什么对还是不对。”苏小九小声地嘟囔,伸开手脚在灵台的青石上滚了几滚。
  她还在幻想着,忠贞的美人、年轻的霸王,那柔情刻骨与豪情天纵,还有乌江畔他荡不尽的绵绵心痛。而阿揽延,这个总是有着淡淡落寞的异域武士,在他身后是不是也有九曲回肠的故事?
  苏小九沉沉陷入没有梦境的黑暗里,隐约听到舂梦娘又开始幽幽地唱:“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大道阡陌连狭斜,笑客弹杯芙蓉剑,长安实在太大、太繁华了。苏小九懒懒地想,我的青青章台柳,又在哪里呢……
  [三] 巳时·隅中·禁苑
  苏小九睡得迷迷糊糊,却觉得有股大力在拽着自己往下拖。她不耐烦地拔回衣角压在身下,翻个身正要再睡,就有一阵吠声将她惊醒。
  她揉揉乱成一团的刘海儿坐起来,压着的袖子又滑下去,马上又被紧紧地扯住。
  “怎么回事啊?”苏小九还有些懵懵懂懂,低下头只看见昨晚那只小纸狗。它没有眼睛,也没有蓬松柔软的皮毛,全身通白,活像一只手艺人拿纸扎的灯笼。
  四周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光秃秃的灵台和一口长了苔藓的大石臼。太阳已经升起来,舂梦娘白天会化作无形无定的冷风,她的食梦貘们也再次散入长安城的各个角落。这里又变回了冷清荒芜的修真坊。
  小纸狗三两步跳下灵台,觉察到苏小九还在呆呆坐着没跟上来,便顿住步子,回头又朝她吠了几声。
  “去哪儿?”苏小九拿手搭个棚子遮太阳,“朱姜呢,你不找他玩,把我弄醒做什么?”
  可是小纸狗不会说话。它转身跑两步,又停下来,还是朝她叫着:“汪汪!汪汪!”
  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吧。苏小九这么想着,便跃下灵台跟了上去。
  小纸狗一直跑,一直跑,四条小小的短腿迈得飞快,人迹稀少的街道都走马灯似的从两旁闪过,带起来的风把苏小九额前的刘海儿都吹开了。
  出了东坊门,小纸狗猛地向左拐,苏小九追在后面,两道白影子一前一后风一样直冲进光化门去。
  光化门轮值的两个军士彼此交换了一下诧异的眼神,又疑惑地朝门内探了探头,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是给日头晃花眼了吧?他们耸耸肩转回去,继续无聊地等待刻漏滴下,盼着下一轮换岗的同僚赶快出现。
  光化门门洞的另一端,苏小九和小纸狗左右各一边,屏息摄神贴墙立着,直到听见两个军士重新整装站好的声音,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虽然说起来光化门是长安城三个北门之一,连通的却是禁苑,只供皇家贵族出入。一般草民胆敢擅闯,马上便要被拖出去打军棍,莫说断手断脚,就是直接杖毙也是有的。
  苏小九顺着无边无际延伸的城墙看了一眼,心中暗暗捏着一把汗。禁苑是长安三苑中规模最大的一处,虽不如汉朝的上林苑,不过北面已经到了渭水,连汉长安故城也给包在苑内,周围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当中更有望春宫、鱼藻宫、白华殿、飞龙院……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这么跟着一只纸灯笼样的小狗冒冒失失闯进来了,而且这只小狗还没有眼睛!
  正当她犹豫时,小纸狗趁着四下无人,一溜烟儿向正北方向的梨园疾奔。
  玄宗皇帝的时候,梨园还是一颗光彩四射的明珠,男女弟子三百人在其中练舞法曲,还有三十来个小部音声“咿咿呀呀”地练唱,里边随便挑哪个出去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能把内教坊的大师比得灰头土脸。可自打安禄山叛皇廷、玄宗皇帝入蜀,梨园就败落了,宪宗干脆在太平坊和安兴坊两处新置了左右乐官院,“梨园弟子”就再没有人提起。
  兵燹之后禁苑也荒颓了许多,不复天宝时的富丽繁华,许多长草因为太监宫女们来不及修剪,已经高过了苏小九的头顶。
  小纸狗引着苏小九在长草丛里钻进钻出,旁边不远的马球亭子里面,两队年轻人正五五对阵飞驹击鞠,挥舞着球杖勒马如风。
  它在一个一人深的大泥坑前停下,探头朝着下面又跳又叫。
  朱姜骑着小纸马陷在里面,纸马被泥水打湿,已经化了一半。朱姜身材矮小,无法自己爬上来,似乎在里面困了很久,只用空洞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洞口。
  “朱姜!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苏小九吃了一惊,随即明白过来小纸狗的意图,“不要怕,我马上抱你上来。”
  她挽起袖子,半身探下去,拉着朱姜把他抱上来,慢慢给他擦掉身上的泥浆。
  “婆婆说带我来找阿娘,”朱姜像是很欢快似的,忽地又低落下去,“可是没找着阿娘……我掉到这里面,她又不管我了。”
  “婆婆?”苏小九微微皱起眉头。禁苑看守森严,朱姜只是个小孩子,怎么会说进来就进来了呢?
  正在她环顾四周的时候,一根竹竿上挑着个黄纸剪的小人从高草后面探出来,向着这边挥动:“来喔!来喔!”
  紧接着便有紫色的烟气从地下冒出,喷到黄纸上,将它幻成一个穿葛布衣服、面相黄肿的妇人。
  “来喔!来喔!”那喊声又在响,妇人亦招着手,任嘴唇一张一翕地动,脸上表情却是木木的。
  “阿娘!阿娘!”朱姜雀跃起来,立马从苏小九的怀里挣脱,蹦蹦跳跳地朝那妇人跑去,伸出白骨的小手,边跑边喊,“阿娘,抱抱!抱抱!”
  “别去,朱姜!回来!”
  苏小九的话音还未落下,朱姜已经跑进那团萦绕的紫气,在妇人面前僵木地立着,好像被人定住一般。
  正当她惊得目瞪口呆时,小纸狗猛地扑向一丛微微摇晃的长草,冲里面一通乱咬。
  “嘿!好畜生!”
  随着这一声骂,小纸狗被一股大力踢得“嗷呜”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草丛里走出来一个老妪,她脊背拱得像虾米,两颊上一边长了一个青紫色的大瘤。当她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和疔疮都挤作一团:“婆婆带这小骨头去吃几罐儿蜜糖,去找他阿娘喽!”
  看清了这张脸,苏小九防备地一瞪眼睛:“药杀鬼,你骗小孩子做什么!”   她认得药杀鬼,这个长年累月守在丹灶边的妖怪由一只青铜药炉化成,心地凶险又好赌,常常能在务本坊鬼市的赌桌上见到她。
  “哼哼,小狐狸,不去媚男人,到婆婆这里来管闲事吗?”药杀鬼还是不阴不阳地笑着,脸上只有两个像公鸡肉垂一样耷拉下来的大瘤招人眼目。她左手正拿着那支挑纸人的细竹竿,一抖一抖,便像钓鱼一样把被紫气团住的朱姜朝身边引。
  “住手!”苏小九几步抢上去,可是手指尖要触到朱姜总差着几寸距离,始终不能停下他的脚步。
  药杀鬼将他引到跟前,用她枯树筋一样又干又尖的手摩挲朱姜的顶骨,得意地笑道:“上次手气背,便宜那李道士把两颗阿弥陀丹尽数赢了去,弄得又要重新收小鬼……这小骨头脑袋空空只晓得他阿娘,给婆婆收去现在炼作丹药,也不平白浪费了他许多年鬼气!”
  她威胁似的直勾勾盯着苏小九:“莫要为一个骷髅小儿就跟婆婆撕破脸皮,九百年的道行,可不容易呢!”
  “药杀鬼!你敢——”苏小九气极,一手指着药杀鬼的鼻子,怒斥的话将要出口,只见药杀鬼冷哼一声,翻掌拍在朱姜头顶!
  只滞了一瞬,小小一副骨架立时破碎,在荒草里散作一堆。
  “朱姜!”苏小九奔过去,却不防被药杀鬼手中的竹竿抽中后颈,打回一只白色的小狐,落进草丛。
  药杀鬼的铁心辣手在妖怪里也是传开了的,动手眼睛也不眨,取命从来不多废话。她嘬口将那紫烟变出的妇人变成细细窄窄的一条吸回去,剩下的紫气也慢慢升向她口中,托着一颗乳白色的骨珠——那是朱姜存留的神魂,若是被丢进丹灶里炼化,就会散发出小孩子独有的思念和悲伤的味道。
  眼见即将大功告成,药杀鬼眉梢上有了喜色。
  正得意时,一团拳头大的黄影横飞过来,当头撞在药杀鬼左边太阳穴上!这一击的力道足当于一记直拳,药杀鬼被打得眼前金星乱迸,晕头转向之中一口气接不上,紫气骤散,骨珠也落回草丛不知所踪。她着慌了急急低头去寻,却头昏眼花一步踏错,仰天跌进方才困住朱姜的泥坑。
  药杀鬼许久还未爬上来,远处有“嘚嘚嘚”的马蹄声靠近,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草叶细响。苏小九警惕地伏在草间,并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变故。
  小狐狸悄悄往茂密的草丛中缩了缩,一骑白马忽地插入视线,一身月白箭衣的年轻骑手策马执杖,英武飞扬。
  [四] 巳时·隅中·禁苑
  李延立马在一片浓盛的绿色中,他垂眼看着脚下的长草,眉头因为疑虑而微微皱在一起。
  深深浅浅的青草丛中掩映着一个黄色的小圆木球,木球旁静静散落着一副小骨架。
  “殿下、殿下!”立刻有穿麻制盲服的小黄门从马球场方向拍马赶过来,一面尖声尖气地叫道,“慢一步,殿下!”
  待这一骑急匆匆地冲进这一片草木,李延已经翻身下马,默默立在那一小堆白骨之前了。
  “哎哟,找球这种事情交给奴才们做就是啦,殿下还是快回吧,几位大人都等着呢。”眼见李延下马,小黄门不敢造次,也下得马来小跑过去,愁眉苦脸地小声抱怨,“给长公主瞧见,又要呵斥做奴才的偷懒了……”
  “殿下……”小黄门正不解李延为何站在原地良久不动,刚上前一步要出言相劝,一低头,忽地奇道,“咦,这里怎么会有一副小儿骸骨?”
  禁苑乃是皇家园林,出入把关甚严,惊现小儿骸骨,倒也是奇事一桩。小黄门寻思缘由,有些迟疑:“莫须是当年胡贼安禄山掠京城的时候,百姓逃窜,在乱中误闯进来的?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小小年纪,就在世上匆匆走了这么一遭……唉!哎……殿下?”
  小黄门诧异地看着李延对着这副骸骨单膝跪下,闭目双手合十,嘴唇微动。只听他口中喃喃:“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随着他吟诵咒文,草地里散落着骸骨的地方开始焕发出莹白的微光——它们几乎被灿烂的阳光掩去,只有躲藏的小狐狸捕捉到了光芒存在的痕迹。在这几不可见的光芒里,朱姜神魂结成的骨珠涣散为空中游移的烟线,盘绕在李延周身久久不散,最终聚合成一个四肢如莲藕般浑圆饱满的小孩儿。他嬉笑着伸展双臂向天际迎去,骑上一朵飘过的云彩,升向明媚的太阳。
  细风缓缓地吹过,摇动草木,一时间落英纷乱如雪。碎裂的白色花瓣飘扬下来,一场花雨轻柔地降落在李延双肩,又顺着衣纹慢慢滑入草丛。他却始终低垂着眼眸,无悲无喜,口中一字字诵出诘屈聱牙的经文,轮廓犀利的侧脸上同时流露出源自高贵血统中的淡漠与本真心性里的悲天悯人。
  这个年轻人的身影“嘭”地给了小狐狸的心脏一次狠狠的重击,急促的、又紧张又兴奋的感觉抵得它喘不过气。它想大概就跟李道士突然见到了那极高处的蓝天一样,它只有在片刻的窒息过后陶醉得昏过去——好像百花都乱了时节,围绕在它周身噼里啪啦一溜儿炸开;又好像有一整群雀儿挤在它的小脑袋里,唧唧喳喳的聒噪声儿把空气都吵得鼓起来……
  小狐狸浸泡在无边的嘈杂慌乱里面,幻觉中清稚的童音天籁般传来,仿佛是一群小孩儿轻快而齐整地念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然后一个宛转悠扬的女声幽幽响起,带着潺潺溪流般的哀怨唱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忽地它又变成一个老叟的慢声长吟,甚至话音里还藏着摇头捋须的惬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然而这些本就虚无的声音终于慢慢消退了,在小狐狸迷离的视线里,李延挺拔的背影逐渐与另一个模糊的影子拼合在一起——依稀又是那个火海之中奋武的霸王,他与心爱的女人相拥,纵马凯旋踌躇满志……天地间安静得能听见他身后飘零的花雨簌簌落地。
  小狐狸的眼眶湿润了,眼睛已蒙上薄薄一层泪水。原来在经历漫长而久远的时光之后,再一次的惊鸿一瞥同样是让人心悸又心酸。它沉浸在梦幻与回忆交错的感觉里,敏锐地察觉到一缕酸楚从心底悄悄爬上来,顺着骨骼蔓延,终于攀上它尖尖翘翘的鼻梢。
  它哀愁的思绪并没有铺展到别人身上,小黄门还是耷拉着脑袋守在李延身后,无精打采地看看天,又看看地,消磨自己毫无价值的耐性。直到一炷香燃过,李延终于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上的白骨,站起来开始整理衣襟。   “殿下心地真好,还专门念大悲咒给这小儿超度,他几时修得这样的福气!”小黄门弯腰去捡球,嘴里还没忘了一迭声说漂亮话。他刚探下身子,觉得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东西,寻过去拨开一丛青草,便兴奋地喊起来:“哟,还有只小狐狸趴在这里动弹不得哩!皮毛一色儿的通白,倒也可人,捡回去送到少府监,做条围领顶好看呢。”
  说着小黄门一手提着后颈把小狐狸拎起来,像是怕它忽然回头咬自己一口似的:“殿下,看,看!这要是送到长公主那儿,保准比新进贡来的康国猧子还讨人喜欢……就是野性未驯,伤了贵人可不得了,只有送去少府监吧!”
  “出来打马球倒捡到小狐狸了?”李延饶有兴趣地将小狐狸从小黄门手上捞过来。他双手举着小狐狸在阳光下细细打量,认真地盯着它乌溜溜的大眼睛,“你怕不怕?”
  小狐狸看起来呆呆傻傻似乎没什么灵气,也不反抗,老实任李延将自己举着,也定定看着他——这是它的一个小花招,用呆滞的目光掩藏自己纤细善感的内心。
  李延给这股伪装出来的憨劲逗得笑起来,转头吩咐捧着球侍立在旁的小黄门:“也不少那一条狐裘围领,送到少府监岂不是暴殄天物?刚刚念完大悲咒,才积下一点功德,难道转身又再操屠刀?”
  “殿下说的是,说的是。”小黄门连连点头,退到一边把马牵过来,“殿下,咱们回去吧?”
  正当李延将小狐狸掖进怀里要翻身上马,一股浓浓的紫气从草叶掩着的泥坑里喷出来,裹得沙石俱飞,连身健体壮的大宛良马都被惊得跳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小黄门慌了,生怕李延有个闪失,急忙张开两臂要把他护在怀里,扯着尖嗓子大叫,“来人——来人呐!”
  怪风一阵儿刮过了,太阳普照,四周又恢复了平常。小黄门仍旧战战兢兢地没回过神,还死死抱着他的主子——其实他身材矮小,整个人几乎是挂在李延身上,还兀自抖个不停。
  “嗯哼……”李延故意清了清嗓子。
  小黄门识趣地把手缩回来,但还是放不下心,小心翼翼地四下打探着,口中嗫喏:“怕不是……妖邪作怪什么的……吧?”
  “哪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李延怪罪地看他一眼,自己牵着马朝外面走去。
  小黄门不敢久留,手里扯着马缰,也一绊一绊地跟在后面:“殿下、殿下!”
  因为小黄门刚才那一阵喊,林子外面铁桶般围了一群神策军士,各个严阵以待。小黄门在李延面前服服帖帖,这个时候却激愤起来,翘起兰花指点着当先的侍卫长数落道:“刚才干什么去了啊?拿着朝廷的饷银懈怠公务……哼,要是殿下真有什么差池,长公主怪罪起来……”
  小狐狸蜷在李延怀里,享受着他身上安逸的体温,在小黄门抑扬顿挫的尖嗓子里忍不住被慢慢催眠……
  [五] 子时·夜半·百孙院
  皇室的生活总是典雅而隆重,因为天下时刻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他们的一言一行,或者虔诚地仰望他们骄傲的风采,或者狡诈地洞察他们与权力的周旋。李延绝对无愧于他高贵的出身,鞘中常含剑意,笔端时有文才,推崇平和中正的佛教,熟读诸多释宗经典——总之,李延符合了苏小九对男人应有的一切优秀品质的要求。
  夜风习习,苏小九跷腿坐在百孙院西南角的檐墙上,漫不经心地打理自己蓬松的大尾巴。当然,李延并不知道,平日在他眼里看起来懒散安分的小狐狸会在夜色降临后摇身变成俊俏的女孩儿偷偷爬上墙头。
  不远处有几个小妖精扎堆讨论着关于王孙们的逸事,多半都是些夸张的爱情故事,苏小九也不放心思去听,只偶尔会有一两句顺着风轻轻飘进耳朵。
  “知不知道是怎么了呀,最近几天晚上我总看见有个驼背的丑婆子在百孙院里进进出出。这院墙在她脚底下,就跟一道土坎儿似的轻轻巧巧就跳过了。”
  “嗅,是不是左右脸上一边一个大瘤子,面相怪凶的?我也看见了。”
  “哎呀,你们还不知道她是谁啊?就是鬼市那边的药杀鬼,专门捉我们小妖精拿去炼丹的,碰上了可得躲远点!昨天晚上我瞧见她了,你们不知道那眼神,她只看我一眼都把我吓得不轻!”
  苏小九一个激灵,身子也坐直了,她神经质地转过头望着唧唧咕咕的小妖精们,它们没有注意到她。
  “她……她不是来捉咱们的吧?”
  “嗅,要真是的话,还能留咱们现在在一块儿讲话吗?大概是院里面有人得罪她了吧?也不知道是谁,让药杀鬼给盯上……”
  “她头两天似乎都在踩点子呢,要是真给她找到了……嘘——曹操到啦,还是先躲起来吧!”
  苏小九警觉地藏进靠墙边一棵大槐树的枝桠里,果然看见一道黑黑的影子逆光跑来,在几十步外猛地一矮身,就地拔起两三丈,像一只古怪的大鸟,无声地落进院子里。
  在跃过高墙的一瞬间,墙头上挂的两只气死风将昏暗的光亮投在那黑影身上,正好照出药杀鬼满面凹凸不平的烂疮疤。
  苏小九心口一沉,好像从悬崖边上一脚踏了下去,又好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脏——她可怕的预感正在应验,药杀鬼去的方向,正是李延居住的别苑!
  “药杀鬼你要做什么!”苏小九顾不得再躲藏,抛开恐惧追上去。
  就跟早已料到苏小九会半路杀出来一样,药杀鬼头也不回,咯咯尖笑着亮出鸡爪般干枯的手中一颗大如鹅蛋的透明珠子:“月黑风高,正好给婆婆采魂儿,采魂儿回去炼丹喽!”
  “你……你住手!”苏小九已经完全明白了药杀鬼的来意,“他跟你又没有过节,为什么要害他!”
  “没有过节?”药杀鬼用最尖酸的语气挖苦道,“咱们结梁子的时候你不躲在草里边看着嘛!这小哥儿那天一棍子可打得好呵,一球打飞了我辛辛苦苦攒下的九十八缕小妖精魂儿,莫以为出身帝王家就可以拍屁股走人——婆婆心里头的账可记得清楚哩,嘿!”
  “你自己杀生作孽还要理直气壮……你连他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苏小九只觉得眼前这凶婆子越看越叫人厌恶,情急之下合身扑上去,“你害死了朱姜,我才不会让你再去害他!”
  她在半空中扭住药杀鬼死死不放手,两个人一齐坠向地面。
  “呸!小畜生好不识相,上回给你留条生路,现在又来啰嗦?”
  药杀鬼终于露出话锋里藏着的毒牙,她从领口里拉出一只拇指粗细的金蚯蚓抛向空中,叱道:“蠓虳!”   那蚯蚓听到药杀鬼喊出自己的名字,立刻飞弹向苏小九,像一根滚圆的麻绳密密匝匝把她从头捆到脚。
  苏小九被缚得失去重心,左肩磕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她略一抬眼,就看见药杀鬼如一张纸片飘悠悠地落地。
  “啧啧,亏得你这狐狸精还活了九百年,连寻常小妖怪都及不上哪?”药杀鬼走到她面前,“你刚才凶个什么,婆婆可没心思跟你纠缠!”
  她朝滑腻腻的大蚯蚓吹了口气,果真将它变成一根粗粗的麻绳。绳上尖锐的小刺刺破衣服,扎进苏小九的胳膊里,又痒又痛。绳子就像一圈圈的铁箍,她奋力挣扎,也只是在地上滚了几滚。
  药杀鬼鄙夷地睨了她一眼,转身推门迈进内院:“老实等着吧,你心上的公子哥儿马上就是个死人了!”
  住手!住手!
  苏小九想大声喊出来,可是缠住她的怪绳子勒得很紧,呼出去的气想吸一口回来都很困难。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将身体翻转过来,仰面对着倒扣大锅般的漆黑天空。天边几颗寥落的星辰看起来只有针尖大小,它们发出的光芒也像针尖一样锐利,在黑黑的天锅里刺出银光璀璨的细小针孔。
  她绝望地看着它们,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牖转动的吱呀声再次响起。在苏小九的耳朵里,这简直是一声炸雷,让她全身的神经绷得像拉到极致的弦子,只要药杀鬼在那脆弱的一点轻触,整个人便要崩溃。
  苏小九躺在地上没办法动弹,直直地瞪着天空,视线边缘蓦地耸起一团黑影,正是药杀鬼站在侧旁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没力气了?”药杀鬼的脸在苏小九眼睛里是倒着的,一副心满意足的阴邪笑容。她炫耀般将手中一叠七彩色的小纸人牵开,拿到苏小九面前让她看清楚:“嘿嘿,小狐狸,心疼不心疼啊?”
  七个小纸人分别是赤橙黄绿青靛紫七色,像老太太的剪纸花儿,手牵手连在一起。苏小九知道这是李延的七魄,它们被药杀鬼的妖法粘在了彩色的纸片里,于是变成人的形状。
  药杀鬼一手抖着成串的纸人儿,另一只手上捏着方才那只鹅蛋大的摄魂珠,它不复晶莹通透,当中挨着黑白灰三朵轻轻跳动的火焰。
  “这哥儿的三魂七魄婆婆都采了,一点没浪费!”药杀鬼畸形的脸上又多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就算现在放你进屋去,床上也只剩躺着的空壳子了!”
  她安静地看着趾高气扬的药杀鬼,语气出人意料的淡漠:“你打算让我看多久?”
  药杀鬼的兴致就像被冰水当头浇下,她怪异的笑容僵在丑脸上,变成混沌的一团。
  “呸!”药杀鬼鼓着眼睛朝地上的苏小九啐了一口,又喊声大蚯蚓的名字,将它变回原形收在领口里,踏风走了。
  虽然已经松绑,苏小九还是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我本来可以救他的,她想,只要我愿意去学妖怪的法术……但我在九百年里只沉浸于诗经和文选,面对死亡它们都无能为力。
  一行眼泪缓缓地溢出眼角。
  [六] 子时·夜半·平康坊
  直到月亮上了中天,一条黑影才翻上平康坊的矮墙,蹭了几蹭,“通”地栽到地上,叫声“哎哟”,终于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
  李道士又吃醉了酒,头昏脑涨,定定看着天上的月亮忽而变成一个忽而变成两个,脚步也变得蹒跚。
  平康坊汇聚着屋瓦连绵的青楼妓馆和各地寓居长安的秀才举子,夜夜灯明烛照莺歌燕舞,是长安城的风流渊薮。在平康坊西边隔着一条街就是务本坊,晚上热热闹闹的鬼市就在那里。李道士正是先前在鬼市赌得酣了,不大不小赢了几把,才趁着兴致踱进平康坊的酒铺。
  夜里凉风扑面,李道士惬意地敞开衣襟露出长毛的胸膛,一边哼哼一边摸索着要走回南边的崇业坊。
  正是宵禁的时候,宽阔的街衢上没有行人,只偶尔有几道无主的黑影贴在墙上迅速地闪过——都是些赶集迟到的影鬼,它们白天只能躲在光线射不到的角落,不然便会化掉,因此常常错过太阳下山的时辰。李道士的影子被一个冒失的影鬼撞上,带着整个人都踉跄了几步。他朝那冒失鬼啐上一口,含糊地骂了几句,便又甩着袖子摇摇晃晃地继续上路。
  一阵遥远的马蹄旋风般从背后接近,片刻便已响在耳畔。
  凉气灌进颈窝,不怀好意地直往里钻,李道士愤懑地扭头,恰好被一支伸过来的火把晃花了眼:“他娘的,什么来头?”
  “何人深夜潜行!”
  待眼睛适应了光亮,李道士方才发觉自己已被几骑堵在墙角,不能进退。那几人皆手执火把,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肩饰辟邪,一色金吾军袍。
  吃这么一声喝问,李道士的酒全醒了,冷汗一层层浸出来。他牙齿舌头在嘴里打架,半天才怯怯地吐出一句:“小人……小人是崇业坊玄都观的道士……”
  对方却不理会他说话,当先一个最孔武的大汉扬声呼道:“文牒拿来!”
  唐世宵禁,若因公事或家有吉凶疾病需夜出坊门者,须持本坊文牒,经验后才得放行。可李道士公然夜行全凭酒气冲头,哪里得文牒来?只有干巴巴地瞪着伸到眼前的一只大手掌:“这、文牒……小人……”
  像是见惯了同样的事情,大汉抽回手,冷笑一声皱起眉头:“那就是没有?”接着他转头大声问旁边并骑的同僚,故意让李道士听见:“宵禁犯夜,按律如何处罚?”
  另一人马上应道:“就地杖责。”
  等大汉再把目光转回来,李道士识趣地把颈子一缩——却也来不及了,金吾卫们的军棍劈头盖脸砸下来,打得他嗷嗷直叫,纵然两手护着头脸,后脑勺上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两下,眼前金星乱迸。
  他晕乎乎地原地踏了几步,猛地摔个四仰八叉。
  月亮照得冷冷清清,街上早已没了人迹,只李道士还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哼哼,西瓜似的大圆肚子随着呼吸一拱一拱。
  金吾卫们去得远了,墙头上突然跳下一人,在李道士身前站了站,看他不动,就矮身下去翻他的荷包。熹微的亮光淡如清水,无声地浸润着大地,恬静地映出苏小九一张写满焦急的脸庞。
  李道士身上闷了许久的酒臭汗臭几乎把她熏死,可苏小九还是忍着恶心在李道士身上摸索,翻了一遍却依然没有结果。
  “你这只猪!阿弥陀丹放哪儿了?”苏小九又急又气,恼火地朝他肚子踹了一脚。李道士没瞎说,他的确在鬼市赢了药杀鬼两粒阿弥陀丹,而阿弥陀丹有益元气甚至能够修补魂魄,那李延……   这一脚非但没把李道士踹醒,反让他迷迷糊糊地唤道:“丽娘……丽娘……”
  “谁是你丽娘了!”想来这都是花楼里面哪个卖笑女的名字,苏小九没好气地吼回去,“阿弥陀丹呢!”
  “唔……在、在……腋窝下面的衣服夹层里……”李道士正在神志不清的当口,听她这么问,便一五一十地吐露。
  “真是!”苏小九对他这个藏法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硬着头皮伸手进他怀里掏。她被李道士浓密坚硬的胸毛吓了一跳,待指尖碰到点东西,急忙拉出来看,却是半张给他咬了几口的胡麻饼,掖在怀里已经发酸。苏小九反手把它摔在李道士脸上,又去搜他衣服,半晌才将一粒黑黝黝的丹药找出来。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拿我宝贝……?”李道士稍微清醒点了,但说话依旧不利索。
  “呸,”苏小九又一脚蹬在李道士肚子上,不理会他杀猪似的惨叫,折身跃上墙头,朝东北百孙院疾奔。她想若非药杀鬼嫉恨李延就不会出事,若非李延坏了采魂炼丹的事药杀鬼就不会嫉恨,若非李道士赢去了两颗阿弥陀丸药杀鬼才不会再采魂炼丹……总之祸根就是李道士,他活该!
  别苑的书房里点了几根蜡烛,几朵火苗静悄悄地摇曳。
  苏小九揭开一片翠瓦从房顶上看下去,只有那天跟李延一起的小黄门在里面转来转去,双手合十向着四面八方作揖,口中还喃喃求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大慈大悲,德顺儿求您保佑殿下平安无恙……”
  回来的时候,李延已经不在寝殿,苏小九也不知道下人们把他送到了哪里,只好先在别苑的房梁偷偷窃探他的行踪。
  书房的门突然被急促地叩开,一个穿禁宫宿卫衣服的军官走进来:“德顺儿,长公主说你服侍殿下也服侍得惯了,宣你进宫。”
  “奴才遵旨,谢长公主恩典!”德顺儿听说自己还能进宫照料主子,欢喜得几乎要蹦起来,“奴才、奴才这就去准备……”
  “还准备个什么!”来的军官是个急性子,揪住他的后领就拽出门去,“宫里什么地方,还能少了你要的东西?”
  “宫里……”苏小九咬着下唇思索。长安城里有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每个皇帝爱住哪里都不一样,当年武后就喜欢住在神都洛阳听政,几乎把朝廷都搬了过去,而当今皇帝嘛……苏小九眼珠一转,登基未久,自然是循先例在大明宫听政!
  [七] 丑时·鸡鸣·大明宫
  大明宫借龙首原地势而建,基座高于城中各处,宫墙更是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四丈八尺,直逼北都太原号为“隋唐之最”的高墙。在宫墙包围的神秘内部,满眼都是连绵的屋瓦。亭台水榭檐牙高啄,楼阁嫏嬛复道行空,无数装饰着釉彩琉璃的回廊将它们连贯为互通的庞大一体。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沿着龙尾坡升殿的阶道依次拔高,如同三个雍容高耸的巨人站在都城至高处俯瞰泱泱大唐的煌煌帝业。
  两盏橘红的灯笼在转角处亮起,由当先两娥眉挑着,引一队宫人踩着细碎的脚步沿墙根经过。她们低垂着眉眼,以袖角掩口窃窃细语,在温顺淡漠的神情下传播着宫闱禁秘。
  苏小九蹑足潜行,闪进一处昏黑的小道,没走几步便和一只当头奔来的影鼠撞个满怀。
  “哎哟!小心点啦!”苏小九给它吓了一跳。这种小东西由饕餮鬼唾出的秽物化成,也沾上了嗜吃的习性,不过头脑简单又胆小,倒也捣腾不出什么祸害。
  她两指捏着影鼠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这么冒失,做什么去?”
  影鼠只是扭着身子唧唧乱叫,一心要从苏小九手上挣脱出来,情急之下拧身朝她指头张口就咬。苏小九没提防这招,疼得叫出声来。她恼火地皱起眉头,只来得及目送落地的影鼠撒开短腿飞跑进黑暗里。
  “坏东西!”她气哼哼地一跺脚,还没转头,又听见身后传来橐橐的声响,好像有人穿着硬底鞋在疾奔。苏小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戴乌纱帽、着蓝袍角带、踏皂靴的魁梧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髯,除了面色青紫不如常人之外,倒与街西玄都观的李道士长得有几分相似。
  那影鼠吓得如此慌张,大约正是他的功劳。
  这虬髯大汉跑得风风火火,只一呼吸便掠至眼前——却不去拿耗子了,不由分说伸手过来就要扯苏小九头上的小辫儿。
  “哇,你干什么!”不速之客又给她来个措手不及,苏小九慌忙低头绕开,险些没躲过去。
  大汉又抢了几步,擒拿手一气使出来,舞得虎虎生威,眨眼已将苏小九逼进墙角。
  她终于理解到刚才影鼠何以如此亡命——文疯子尚好,不伤人,骂几句也就罢了;可是点子背碰上这种身高马大的武疯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那耗子都跑老远了,不去追它干吗堵我在这儿!”苏小九靠着墙壁战战兢兢,声音虽大却没有底气。
  武疯子似乎又不疯了,收招站在几步外,却仍旧堵着出路不让苏小九逃走:“区区影鼠不过偷吃几斤米粮;狐狸精生来媚人,深夜逾墙入宫定然要祸害宫中贵胄皇子,某既立誓为大唐斩除妖魔,就绝不任你放肆!”
  “药杀鬼害人的时候你又做什么去了?你这莽汉善恶不分,还枉尊门神呢!” 苏小九猛地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就是经常听小妖精们说起的钟馗了。他本是太祖武德年间人,因为应举不捷,羞愤之下一头触死在太极宫的石阶上。皇帝可怜其志,便下旨赐了一身绿袍与他下葬。钟馗感念李氏圣德,竟然在大明宫里做起门神,击杀妖邪护卫李姓皇家清平。
  钟馗根本不听,从腰间抽出一柄崩口铁剑,抬手就将苏小九头上的墙檐削去一半:“呔!妖精受死!”
  铁剑已经砍到眼前,苏小九只道自己是定然无幸了,刚要闭眼,却又有一条大汉打斜里冲将出来,将她一把捞过,夹在腋下回身便走。
  “哪里去!”钟馗给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怔得一愣,旋即倒拖铁剑紧追在后。
  苏小九抬头一看,把自己拎鸡仔一般提在手里的,居然是一炷香前还倒在路边哼哼的李道士!
  回想起他身上的汗臭,苏小九忍不住手脚并用地反抗:“臭道士别碰我,别碰我!”
  李道士看也不看她,双目盯着前路,只拣捷径狂奔,浑不像之前酩酊大醉的模样:“不要多话!”
  苏小九识趣地住口,缩头变得老实起来,担心地回头去看钟馗——倘若李道士现在当真放手,她岂不是又要落在这凶门神剑下给他斩成十八廿九块?   转过一道拐角,眼前陡然耸起一堵高墙拦住去路。李道士生得壮硕,轻身功夫竟还卓然超群,脚尖只点一点就带着苏小九轻飘飘越过宫墙,落到宫门外的丹凤门大街上。
  那钟馗直追到边界上,踩着墙头居高临下目睹李道士挟苏小九远去,又叱了一声,才跳进宫墙内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东西还来!”
  直到务本坊的鬼市入口,李道士才止住脚步,把苏小九扔在硬地上。他铁青着脸,破蒲扇似的大手伸到她眼前。
  “……什么东西?”毕竟刚才李道士醉得头昏眼花,苏小九还抱着侥幸,支吾着要抵赖。
  “丹药!”李道士瞪着牛眼睛,鼻孔里哼出来的热气吹得胡子一翘一翘。
  “没有!”
  “交出来!”
  “我吃了!”
  “……!”
  李道士胸脯鼓得老高,已经是气极了:“屁话!”
  “呸!”
  苏小九也是满心恼火。好容易拿到了救命的丹药,正在心急火燎赶着要救人的当口,倒遇着这一波三折的麻烦事……现在看来西市里那些唱书先生说的故事全是哄怀春姑娘的,什么英雄美人啦、剑胆琴心啦,美死你!现实的残酷性在于,老天爷在苏小九性命攸关的时候没有让惊采绝艳的阿揽延挺身而出,偏偏安排了这个大胡子道士!
  “臭丫头,扔回去算了!”既然丹药已经吃下肚,李道士再神通广大也没辙,气急败坏中抓起苏小九的后领就要拖她回去。
  “你刚才得罪了钟馗,带我回去,也没你好果子吃!”虽然一心盘算着从道士手里脱身,苏小九却绝不想以这种方式再见到那个凶巴巴的死脑筋门神,“不就是个破丸子嘛,赔给你就是!”
  李道士愣了一愣,心道这丫头片子说得有理,皇宫重地可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一个不小心就要给执警的金吾将军绑到狗脊岭去枭首弃市,万万使不得。言而不行,他脸上挂不住,只得站在原地冲苏小九吹胡子瞪眼:“你全身上下连骨头才几两肉,卖给屠子倒贴钱人家都不要,你拿什么赔!”
  李道士话说到一半忽地顿住,搔搔头,就像想起什么似的,提着苏小九径直朝鬼市大门走去,鼻孔里“呼哧呼哧”作响:“你赔,你赔!就那九条尾巴还有点看头……”
  [八] 寅时·平旦·鬼市
  寅时三刻乃一天中至阴之时,一街之隔的平康坊里举子歌伎们正欢饮宴乐,鬼市在这个时候最是热闹,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妖魔鬼怪摩肩接踵,穿的鞋子没走几步就要给后面的鬼踩掉,常常一双鞋子穿出去,回来就剩了一只——只能怪街市堵得太满,连回身捡鞋子的空隙都没有了。
  有个被砍头身首分家的书生披头散发走在街上,正在摇头晃脑地吟诗,完全陶醉其中了。正好当头走过来一个莽撞的醉死鬼,一心赶着去吃酒,连背后的酒葫芦钩着人家头发了都不知道。可怜那书生的脑袋放在颈项上本就不安稳,这么顺势一扯,立马被摘下来挂在那葫芦上——身子倒还在往前走——眼看着跟脑袋隔得越来越远,急得那书生哇哇大叫。街边上站了一溜儿看热闹的,都给书生的狼狈模样惹得哄笑起来。
  临街搭起了一个台子,底下五颜六色一堆妖怪,都仰着头看台子上演戏。台上一个着大红衣服的女鬼,五官倒是都清秀,可惜眉毛又粗又短,因为生得太近而连成了一条,看起来好凶,活像在额上贴了把镰刀似的杀气腾腾。她捏着嗓子唱歌,声音尖得能掐出丝来。
  莫须是那凶眉毛的关系,这女鬼再怎么唱得柔情万种,底下看戏的也不曾有谁能会意她的媚儿眼。
  再往南十几步有个巷子口,转进去往深处走三两步气氛就变了,不复大街上的喧嚣繁华,冷清深邃的巷道里只有瘆人的阴哭绵绵延延,偶尔夹杂几声呼爹喊娘的惨叫。
  窄巷尽头是好大一片旷地,拿杉木栅栏粗粗地围了,只留个口子做进出之用。围出来的敞地里一片繁忙景象:头上长角的长毛小鬼们在狰狞工头的鞭挞下支起无数口大油锅日夜熬煮,锅里飘浮着尚未化去的皮肤毛发;又有上百架铁钩镰立在一旁,上面挂满被剥去表皮、还在呻吟的妖怪,各个鲜血淋漓难以辨认;更远处还有几口大石磨,由十几头六角犍牛牵引转动,屠子们将被捆成一长串的妖怪挨个推进去,碾成稠稠的浆汁……妖精们说起鬼市的屠场无不悚然色变,胆小一点的宁愿绕远路也不要经过这个巷口,生怕蓦地从里面伸出一只大黑手来把自己抓进去开膛剖腹。
  “哦,我以为李道士只晓得喝酒吃肉呢,今天还当真收了个妖怪。”大青鬼看见李道士提着苏小九从巷口进来,停下手里的活计招呼道。他是屠场里的大管事,嗜赌又爱喝酒,跟李道士常在赌桌上打照面,还算有一点交情。
  “说的什么话!”李道士也不跟他客气,咋咋呼呼喊回去,把闻声转过头来的鬼屠们都招呼了个遍。
  “李道士平日都不在我这里进出,今天还带个狐狸精,什么风吹你过来啊?”大青鬼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前的铁笼里抓出一只鬼面鹌鹑,埋头继续干自己的事。大青鬼身高臂长,一身都是纠结的肌肉,那鹌鹑在他手里奋力扑腾,只来得及叫声“妈呀!”便被咔嚓拧断了脖子。他将死鹌鹑身上的毛三下五除二扯了,顺手扔它进旁边煮沸的松油锅里,在围裙上擦擦血手:“我这里只做生杀活剥的买卖,这狐狸可招惹你了?”
  李道士想起又来气了:“狐狸吃了我的仙丹,你说我不捉她吗?”
  大青鬼嘿嘿地笑两声:“原来是找我帮你把仙丹挖出来的。”
  他上下打量苏小九,目光冷飕飕的,像是真的在找从何处下刀,只等李道士一点头便要拖了她去压在案板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苏小九呆看着刚刚被拧杀、尸骨未寒的鬼脸鹌鹑浸在黏稠的松脂里慢慢下沉,油面上最后缓慢地吐出一个安静的气泡。
  她狠狠打了个冷战。
  “丹药吃下去这么久,怕是早化在她肚子里了,”李道士听见大青鬼的话连连摆手,“这狐狸有九百年的道行,一刀杀了怪可惜的。”
  “嗯,”大青鬼认可地点点头,“九条尾巴一色通白,难得难得。”
  大青鬼已经这么说,无疑给李道士吃下一颗定心丸,于是他堆起笑容旁敲侧击:“眼见着给昆仑虚上贡的日子又近了,西海的神人眼高,兄弟该准备的可都置办好了?”
  “割这九条白尾巴做个围领孝敬云华夫人,莫须还能讨得她老人家欢心,”大青鬼哪里会不知道李道士的心思,在心里略略合计一下便道,“仙丹是追不回来了,不如把这狐狸让给我,兄弟保准出个好价钱。”
  “好说好说!”这话正中李道士下怀,他不经思索满口应承下来,“这价钱嘛……”
  大青鬼心知李道士已经同意了七分,将他拉到一边,从腰带里摸出半片木牒塞过去:“东西都存在宝货司的邸肆里面,去看看吧,不亏了你!”
  “还没想好呢!”话虽这么说,李道士却将那木牒紧紧攥在手里,假意跟对方推搡。
  “吓,就成啦!”大青鬼推着李道士朝外面走去,口中不住道,“快去看东西吧,兄弟记着你的好处!”
  李道士频频回头,也在大青鬼的撺掇下半推半就地随着他往外面去。他最后站在巷子口望了一眼,苏小九呆站在一地血污里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远,她难得老实的眼神让他有点颤巍巍的心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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