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一角的小花园里，蹲在固定位置拔草的那个身影格外显眼。他独自据守的地盘上，被拔离地面的小草堆放无几，但他明明一直在拔——边“示范”拔草动作边四处张望，确切地说他在玩草。远远见我来，他开始真正地拨出几根小草并挪动双脚调换位置，待我转身后他又开始重复原先的示范动作。
　　他是小东吗?果然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刚接手班级时为了让孩子们配合我的工作，我曾写给他一张纸条——“小东，我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孩子，以后你要多帮助咱班的同学啊”。在同学们准备回家的间隙我将纸条塞给了他，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他会认可我这个新班主任。
　　初一时的小东就爱打架，为自己打也帮朋友们打，级部主任曾经气愤地推了他一下，他回家就告诉父亲肚子疼是级部主任打的，其实级部主任根本没碰他的肚子。他父亲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人，到学校想闹事，没闹成。第二学期返校，小东又把头发染成红色，学校让他父亲带孩子回家重新理发，他父亲还嫌学校管得太宽了。面对这样家教背景的孩子，我该如何进行教育?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次考验。
　　开学后，我尝试让他感觉到我的友善，但与他的第一次长谈我就败下阵来。至今我仍记得，他说的“不知道”多得数不清。我跟他之间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线切割开来，泾渭分明地处在两个世界里。通常孩子跟老师聊天，都会慢慢打开话匣子，而他却像河蚌一样将自己封闭得紧紧的，担心我会撬开他厚厚的硬壳，挖出里面的肉。聊天中他虽时时提防，但我还是变换着问话方式从他嘴里知道，自从爷爷走后他就一直陪着奶奶睡觉，父亲什么活也不干，母亲给别人打工。从这些信息中，我分析他不愿表露自己心迹与缺少跟父母的情感沟通、家人又过分溺爱有关。而一旦想到他3岁后就没有在父母面前撒娇的机会，我心里不免又对他产生冷爱之情。我始终相信他的心底深处是向善的。
　　我安排他跟成绩好的女孩同桌，希望他能慢慢学好。但不到一个星期，他的问题就一一呈现，不服从班干部管理，不尊重老师，横着走路，做卫生大扫除逃脱任务，上自习课故意说话扰乱秩序……找他谈心要么不说话要么说“不知道”。有一次他竟然说学习不用我管，我火冒三丈批评他一通，这一批让我们之间的隔阂更大了。
　　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恰当的方法，试图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我和他之间好像始终有一个难以跨越的鸿沟，隔离了彼此的了解。我越是想主动了解他，他离我就越远。我和他之间那条师生线到底要拉多紧，我一直在小心地拿捏着。与他的多次交锋，让我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心理学知识真的难以应对像他这样的孩子。我几度想要放弃，但想想放弃后他很可能会站到整个班级的对立面，而且发展下去将来有可能站到社会的对立面，那他今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我实在不忍放弃。 我转换我的方式，或许是以前我对他太过聚焦，而且他对老师的说教也早已有了免疫力。我这次并不主动出击。只要他的行为不太恶劣我就不再说教。刚开始他有些不适应，老实了几天，但慢慢又放肆起来。这正是我期望的，这次我想让他尽情地把自己的缺点暴露出来，再让同学们对他进行评价。他可以不在乎老师的看法，但一个孩子还是很在乎同龄人的评价的。 在办公室里他将同学们对他的评价一张一张看完后，我只是冷冷地问“你希望给同学们这样的印象吗”?他不语。我跟小东谈了整整一节课。我说：“我不是拿成绩去评价学生好坏的老师，你虽成绩不好，但我从来没瞧不起你，分数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我也知道，好多人让分数折磨得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看分数低就自暴自弃。但没有办法，社会现实就是这样，我们不可能轻易改变考试制度。你要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分数，告诉自己还要努力。你现在连分数都不敢面对，将来踏人社会遇到更大的挫折怎么办?”听完这段话，他的泪开始止不住地流。或许那次谈话真的触动了他，之后他的表现也不像以前那样张狂。
　　小东的改变让我有点小欢喜，我们的关系开始慢慢改善，他在我面前偶尔说“不知道”，有时还能看到他在同学面前笑。可他还是不爱搭理我，不希望被我表扬。几个回合下来，我也渐渐了解他的脾性：他是那种内心极度敏感，自尊心特强，受不了丁点委屈的孩子；加上好强好胜，想让别人感觉到他是个人物，就借着欺负同学当他虚假的面具；犯错后他会想方设法让自己逃离责罚，而最好的保护伞是利用他爸爸的无理取闹——这是小东认为最有效的方法。我的突破口就在于让他知道保护伞不是一直站在他那一边的。
　　后来的一天，政治课上他与老师发生冲突，起因是政治老师错怪班里课间拣纸屑的女生，全班同学都不太服气，他则大声说“他不服”。就与政治老师动起手来。我知道后第二天找小东了解情况，他坦然承认，我没多说，知道政治老师处理这件事欠妥当，也不想让他感觉我是护着政治老师的。可晚上回家我担心他会认为我的不批评态度是默许他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于是电话说清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并让他写下1000字反思。他电话里答应了。
　　可过了约半小时后他的救兵爸爸就火冒三丈地打电话给我，说“明天要到学校找政治老师，俺孩子让他打坏了”。我一听就知道是小东不想写反思，在利用他爸爸呢。等他爸爸火炮似地说完，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给他听。电话那头听我说的在理，是真的为小东好，态度缓和了很多，也说自己爱冲动，儿子像他讲义气云云的客套话。放下电话，我知道这次我是真的说服了他爸爸。第二天小东如数将反思交上，在他的反思里，我用两页信纸写了对他这段时间表现的看法以及对他日后的期望。看他认真读我回信的样子，我知道他这次又能懂事一点点。
　　小东会有很大转变吗?无法预知。但相对我初到班级那会儿，他确实在慢慢改变，尽管他还是那样不怕我，而且跟同学私下炫耀。其实我根本不想让他怕我、我的本意是想让他在不断的错误中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做错了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不是逃避。 随着小东年龄的增加，他的问题还会陆续出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继续引导他。新学期开学后是否能应接他传过来的一招一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理变化太快了，我心里也没底。 但通过这半年的接触，我还是要感谢他，在他的身上我开始重新学习了解生命，知道要探寻一个生命的深度必须找到那特有的成长密码。而且我更懂得一个生命的差异性是由社会、家庭、学校等多元因素造成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出现了问题，并不是孩子成长的初衷。
　　懂得了这些，我心底慢慢变得柔软，对突发事件的处理不再莽撞，有了探寻事件背景的耐心。也明白自己的角色像一根导盲棍，在孩子需要的时候进行适时协助，帮他看清楚自己和周遭环境的关系，抓紧心中那把尺，要严也要松。但态度是陪伴，而不是责备。我相信，在我们的耐心等待里，孩子终能成为他自己，呈现出生命本该有的光谱。
　　
　　责任编辑　赵霭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