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阳坐在窗边,窗外的阳光很凉。讲台上的化学老头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衫,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可惜老了——就像窗外的那棵腊梅。明阳的童年和青春就是这样一株老去的腊梅,不敢盛放,亦无力盛放。
　　初三,冬天了。腊梅将那些枯瘦的扭曲的枝桠固执地伸向苍青色的天,呼告着什么。它在呐喊什么呢?
　　明阳斜着眼睛睨着那枝腊梅最后一眼,瞥了眼化学卷子上鲜红的63分,嘴角勾起自嘲的微笑。自从那日起,明阳便学会了这样的笑容,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便仿佛将心中所有的不满怨怼都盛在里面。明阳日日回忆父亲问他这话的表情:为难的,羞愧的,小心翼翼的。然后用不同以往的温柔弱势的语调问道,明阳,这书,你还读么?
　　他当然知道父亲的意思,他一点都不想辍学。他成绩差,脑袋笨,但一直都努力。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努力,他几乎将他的整个生命投入到了学习中,为自己努力,这些都只有他自己能体会。但在旁人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也只能是个听话的孩子。惟一的优点便是听话。所以他压抑着心中小小的尖锐的不甘,努力保存仅有的优点。
　　只是,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他奇怪父亲没发现,自己其实是一株即将枯萎的树,生在这里,根在这里。如果被连根拔起,移到哪都长不好。
　　于是忽然就倦怠了。
　　明阳不再整夜地学习,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的心灵迷茫了。因为来自外界的不信任,将他内心向来苦苦支撑的虚妄的自信轰然击垮,连带他的梦想,勇气,和从未盛放的青春颜色。
　　但并不完全糟糕的是,当心从勉强中解脱,明阳这才发现生活中细微的快乐。比如,这株腊梅树。
　　明阳跟这株腊梅树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们的生命都将在这个冬天发生翻天覆地的毁灭。至于是否能够涅槃重生,明阳不确定。年轻的心有时将生活看得太美好,可当困顿扑面而来,又容易将生命想得太脆弱。明阳甚至认为自己的生命将会凋零,如果在这样的年岁辍学的话。
　　但那一天终是来了。一群伐木工人带着电锯、铲子、斧头来到花园,想趁着学生中午放学的时间,将这株腊梅砍倒。失去花朵的腊梅啊,连生命也即将失去。
　　明阳没有回去,他被老师留下来谈话。老师关心他最近的学习状态,他感到莫大的委屈,却避而不答。明阳自有倔强,也许是属于青春的男孩独有的骄傲。女老师也知道,她能从母性的角度去看这些孩子,敏锐地感觉到未可知的力量介入了这个孩子的自卑和迷惘。她谅解地摇摇头,微笑着看明阳。他被老师那宽容却又仿佛洞知一切的目光抚摸,感觉自己的幼稚可笑。明阳别扭地别过头去。一抬眼,便看见电锯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出凌厉的银光。他忽然感到心头有撕裂的痛楚……
　　那株腊梅终究还是没有砍掉,在明阳不顾一切的护卫和老师温柔的劝解下,它留了下来。明阳的青春第一次在冬日的暖阳下爆发出激烈的温度,仿佛将十五年来的一切力量都在那日挥洒殆尽。他冲到电锯下,用自己的青涩的身体紧紧护住了那株年老的腊梅。汗水淋漓在白皙的年轻脸庞上,老树劲道扭曲的枝干,以及他们共同的不甘,汇聚成明阳青春最强烈的波动和最鲜明的生命对比。他忌恨眼前所有的伐木工人,他疯狂地感觉到他护住的是他自己。他自己年轻的心,年轻的想望。
　　腊梅留了下来,下个月便酝酿出了久违的花苞。明阳也留了下来。父母本已后悔,加之老师的温柔劝导,明阳的心灵有了更坚定的信念。他的成績依旧不算好。可青春的花期那么长,既已有了开花的想望,迟开一点又何妨?
　　 (刘金玲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