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不扣之无量山高·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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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量山,因山高不能跻,有足难攀,故为无量。
  ——题记
  阿本枝从无量山那边的同学自正红家回来,天都收尽了黑。他冲老叔点了点头,就回到自己房间,没了声响。
  老叔犹豫了犹豫,还是没过去问。
  无量山寨,归松林乡政府管辖,分前后两寨。前寨多是苗族,阿本枝家的后寨大多是彝族。两个寨子之间是无量河,河上有一座石板桥。
  阿本枝打小就听说,松林乡里有个君宙老人,君宙有把五管葫芦笙。葫芦是无量山上百年少见的“玉娃娃”,用得越久,葫芦越白。制作精湛,声色絕佳,长声如山涧飞瀑落潭;短音像火塘鲜竹炸响,还带着颤音呢。这君宙老人的吹奏技艺独怪,宽口、换气,一般人学不来。老人会一百多个曲目,最擅长“吹死”。
  “吹死”,就是送殡前为死人吹奏、舞蹈。阿本枝想学,他听自正红说,那是绝技。“吹死”,还分“大吹死”和“小吹死”。平常听到的,都是“小吹死”。“大吹死”极费腔子力,君宙老人轻易不吹。
  赶巧,君宙老人要到自正红家说媒。
  寨子里的石板路面,像有人刚刚泼过了清水,空气湿沉。几缕云丝,在蓬蓬丛丛高高大大的龙竹梢间,慢慢腾腾地游移。
  阿本枝光着脚丫子,蹿越的步子歇住,长长地吸了口山气,脚心在石板犄角儿蹭了几下,将黏黏的红泥巴刮掉,凉丝丝还有些痒。
  君宙老人不单葫芦笙吹得好,舞蹈也扎实得好看。腿脚绷着筋疙瘩,稳健得让人感觉他粗粗棱棱的黑脚指头,是抠在胶土地上的;身手挪拿,硬邦邦像坨树桩;翻卷探身,俨然一条游蛇。精致的细腻,简捷的放荡,把个动作娴熟得滚烂。还轻,还飘,还一脸的铁面孔。陪着死人,又吹又跳。踏步、吸步、撩步、擦步,也仰也合,也翻也旋。葫芦笙不停,他三天三夜连轴转。这人,还极讨姑娘小伙儿欢喜,跟了嬉笑说些个荤话,心明口快坦坦荡荡,与这无量山谷一样。
  阿本枝这回在自正红家可见到了,像逮着啥撒手怕飞了似的,溜溜地请教演说了一天半宿,君宙老人竟然一点儿没乏。临分手时,老人还送他一把葫芦笙。这会儿,要不是晨曦微露,要不是鸡还没叫头遍,怕惊动乡亲四邻,葫芦笙早就呜呜啦啦了。阿本枝兴冲冲,有点绷不住了。
  阿本枝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栏栅木楼,一屁股坐在自己房间的门槛上,把个葫芦笙的五根管,摆弄来摆弄去,再在嘴上比画着,困意全无。
  阿爸抽着土烟从楼梯那边过来。松松垮垮的披毡下是士林蓝对襟褂子。松开的扣襻,像咧开的嘴。
  “见到了?”阿爸眨巴着眼,好像没睡踏实。
  “阿爸!这么早啊。”阿本枝岔开话。
  阿爸看着手里的烟锅子说:“我们彝族人可以去学苗族人家的优势,但人家的‘吹死’就不要学了吧!寨子里的人都说不吉利呢!说你想娶人家苗家妹子了!难道我们彝家的好妹子都死绝了不成?”
  阿本枝扭过头,不吱声。弓着背,把葫芦笙捂在怀里。
  阿爸又灌了一锅土烟,一股辣辣呛呛的味道飘到屋檐,招来成群叽叽喳喳的红雀儿。阿本枝在家以前从没有闻到过,像是寨子西头的小卖铺老板,在山外驮来的那种难闻的卷烟。
  烟雾,似乎不是从阿爸嘴里喷吐的,倒像是从披毡织缝里细细碎碎地冒将出来。阿爸说完,还是低着头闷声抽烟,好像他在冲着地板讲话。
  阿爸依着的栅栏后边,是两棵高大翠绿的芭蕉树。早晨鲜明的阳光,纷纷扬扬挤碎了蕉叶的边沿。几只红雀儿,落在一串串还未成熟的青芭蕉上,像火苗子跳来跳去的。偶尔叫两声嘶啦嘶啦,怪难听的呢。
  “吃过早儿,我去学校找老叔老师问问!《抬菜》和《跳菜》,别人凭什么可以学我们?”阿本枝跟阿爸较劲,然后把个葫芦笙吹响。
  “翻竹皮子要扎手,过去那样现在就得这样!”阿爸的样子很气,嘟囔着走了。
  后来阿本枝发现,只要他一吹响葫芦笙,阿爸就躲开,躲得不知去向。
  无量山的阿爸是气,阿爸对君宙老人的气,由来已久。
  阿爸做后生时,扫盲班里有个苗族女同学叫门香,是君宙的表妹。好多人都管门香叫笑丫头,人也扎实、好看。一次阿爸和她在无量山河边的凤尾竹林约会,被君宙撞上,坚决反对他俩恋爱婚配,说他们一苗一彝,不能结亲。
  阿爸不管,照常。有一天,在门香家的木楼前,君宙带一帮苗族汉子挡住阿爸,还横起了铜炮枪。门香被捆在吊脚楼的栅栏里,咯咯笑着冲阿爸说,甭怕!凭什么不让,世界民族大团结万岁,就嫁彝人了。造反有理,到革命委员会去找找说法去。
  阿爸就去了。公社革委会的杨主任挥挥手里的红本本说:“葫芦笙管五根根儿,各族兄弟一家亲。革命目标是一致的,通婚为了是更好的革命。我就是榜样,你们要向我学习。我是彝族,我死去的老婆就是苗族。”
  阿爸乐得从半个楼梯上跳了下来,脚底起了风,一口气翻过了无量山。
  但,门香失踪了。
  人们和君宙,都怪罪阿爸。
  阿爸一人在无量山上就着月亮,弹了一宿大三弦。后来阿妈问:“是《老鸹歌》?”阿爸苦笑,点点头。
  一日,三口人唠起《老鸹歌》,阿本枝让阿爸唱。阿妈沉了脸,阿爸散了黑包头,去一边缠。
  听阿妈说阿爸年轻时,打歌打得好,葫芦笙吹得也好,大三弦拨弹得也好。别人的新曲儿,阿爸听两遍,就能不差丝毫地演奏出来。
  杨梅会、火把节、龙灯会、二月八、排山会、哑巴会,逢节逢会必打歌,阿爸一律拒绝参加。都因为君宙。阿妈也就随着阿爸不去了,坐在塘火边陪着,陪着也没话。有时阿妈从火塘里取一块火炭,给闷头的阿爸点点土烟。一直到打歌的葫芦笙歇了,寨子里纷乱了脚步声,阿爸这才磕干净冷烟袋,起身到木楼下,给老牯牛添青。
  只有农历四月初九的立夏会,阿爸催着阿妈去赶。踩田泥,洗温泉,阿爸说,病邪总是要驱走的。赶立夏会,阿妈一定要拉上阿本枝,他也情愿去。看着那些婶子姨们,泥潭里踩了滚的,真是开心。   洗过温泉回家的路上,阿妈告诉他,每年到立夏会,阿爸自己总要寻一个清静的地方奏曲儿,不喜欢别人听。
  一直到大前年阿妈去世那天,柴火边阿本枝才听到阿爸的大三弦《老鸹歌》:广登、广登登,广登、广登、广登登,广登登登,广登登、广登。
  阿本枝问:“这是一个欢快的打歌曲吗?”
  阿爸回答:“不!”他的大眼眶盈满的泪水里,火苗子还在跳舞。
  《老鸹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最后阿爸把三弦琴,扔进了火塘。
  阿本枝这时才听出了《老鸹歌》里的忧伤。
  阿爸和阿媽完婚那年,门香却突然出现在立夏会上。她还是过去那样说说笑笑,还是过去那样唱歌跳舞。门香和阿爸再见,还是过去笑盈盈的脸,眼光却客客气气,生生的,像碰见路人。
  阿本枝想不通的事儿,很多。
  “老叔,老师。”阿本枝在木楼下的芭蕉林里喊叫时,这所学校代课的老叔正在烤罐罐茶,塘火刚刚沉下苗头。老叔是从北京来的,寨子里的好多事,大家都愿意跟他商量,请他出主意。
  阿本枝咂了半口茶:“老师,您说?”
  老叔哧的一声,把水浇进陶罐罐里:“好曲儿是全人类的,不该分民族。有关你们之间的事儿,难说。”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吧,不伤害,两厢情愿,又不犯法,就没问题。两个人的事儿,两个人一堆儿努力。关键,得是双方都情愿!”
  阿本枝心里有了底,有了靠山。
  暑假,老叔到了怒江上游,给坚赞老爹家送去了几面国旗。
  这天傍晚,老叔刚进寨子,就听说君宙老人死了。他回到学校放下背包,没歇脚,拔腿就跑。跑过无量河的石板桥,跑过稻田阡陌,快得像鬼撵着一样。
  阳光可以照进木楼里时,已近晌午。真干净,毫不夸张地说,只有无量山和坚赞老爹那边的神山晴日,才会如此这般的爽亮。
  高高挑起的蕉叶窗,把光线像蜜蜂一样地放进屋里,落在君宙老人的尸体上。这使得他苍白的脸,有了一点儿生气。几枝松明子连夜熬油,已是精疲力竭。瞬间,倏地失去了光明,忽闪几忽闪,冒起黑烟似的幽幽的鬼火,最终熄灭。
  逝者脚下的紫竹供桌,四角边沿,挂着五颜六色的毛坯彩纸。桌上有鸡有酒有肉,还有三色的糯米锅巴。
  君宙老人去了,谁也没想到。
  君宙老人是在给前无量山公社革命委员会的杨主任做“大吹死”时,生生把自己累死的。一只葫芦笙里,灌满了他的鲜血。
  人们说,君宙老人,不纠缠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大度。
  这个杨主任活着的时候,君宙老人很反感他,据说还不仅是门香那当子事闹的。谁都知道,杨主任总爱说大话吹牛,大会小会都说起个没完,吹呼得人们很烦心,又都得耐住性子忍,忍是很难受的。可君宙不行,抬屁股就走。多少年了,见到杨主任一昂头就过去,连话都不搭他半句。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君宙碰到个死坎子。有乡亲把君宙请到弥渡去“吹死”。杨主任知道了,愣说君宙散布封建迷信,罚了他半年的工分。
  那尊赫赫有名的“玉娃娃”葫芦笙,就摆在君宙老人的脸左边。白葫芦上面几条子黑红凝血,像是朱漆,像是谁刻意漆出来的,油亮光鲜。是血,却也没啥子腥气味儿。老人长眉嫩肤白白净净,面相平和安详。唯有高高撅起的嘴巴,和略微鼓胀的腮帮子,似乎还在继续他的笙乐“吹死”。
  老叔听阿本枝说起过他学葫芦笙的事儿,一直想见见这位传言里的老人家,也想听听“大吹死”。
  瞅,这回见到了,再想听他的芦笙,听听“大吹死”,没戏了。
  给无量山原革委会杨主任“大吹死”的那天,君宙从早到晚,一曲连接一曲。本来谁也不愿意参加的葬礼,由于幽怨哀婉的葫芦笙声,招来了前寨后寨的乡民,声势浩大。一直到夜晚,山上山下,还有很多人打着火把,向杨主任家的木楼聚拢。
  开始,大伙仅仅是安安静静听着。听着听着,就随着葫芦笙的节奏,勾肩搭背,连成龙蛇,跳起直歌。过后,又跳起了“三跺脚”。成百上千人,跺得群山颤动,树林哗哗。再往后,就是哑巴舞了。跳哑巴舞时,铁铃铛也没得摇响。是假摇,不作声。
  过后,阿本枝告诉老叔,这场面,天上有知的杨主任会悄悄乐。杨主任怕死后没人给他送行。
  峻岭静悄悄,沟壑静悄悄。熊熊的篝火中,偶尔有青竹炸响一二,纷飞火星。
  葫芦笙的“大吹死”,在空旷的山谷中荡来荡去。君宙老人跳着跳着,就随了彝族的旧规,披散开长发,脱净了衣服,点了蜡烛,围着死尸逆时针转,头摇足蹈,疯吹狂跳。六十好几的岁数,真难为他。直到笙乐戛然而止,直到葫芦笙的管子往外喷血,众人的火把便突然在山间消失。
  这样的结果,似乎是在人们的料想之中。而人们也真的像哑巴一样,猛然惊醒后,默默地熄灭了手中的火种,无声无息。
  “君宙老人的‘吹死’,送走过成千上万人。到如今,却没一个人能来为他‘吹死’,送他一程,真是!那次表哥本不想去吹,可杨副乡长说,这是他爹的唯一遗愿,光做打歌不行,一定得君宙老人来做‘大吹死’。这回是吹死了。”门香说这句话时,正用芭蕉叶子蒲扇轰去落在君宙尸体上的苍蝇。
  君宙无妻室无子嗣,死后的杂事,全凭门香了。
  屋中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门香的芭蕉扇呼哒——呼哒——呼哒——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可门香腿脚利索得像个小媳妇。黑布绑腿、紧围腰、花边绣衣、绕包头,暖暖的精气神儿,漂泊在温和的笑容里,啥时看啥时有。若不是看她没穿戴花锦小肚兜,若不是看她包头没挂串珠,说她二十几不过三十,也有人信。
  阿本枝上得楼梯来。这是门香让人带话叫的他。
  阿本枝和门香打了个和和气气的正脸,心里松快了许多。
  “活脱一个你爹的模样。把个‘吹死’吹好,明晚这事可就全依靠你了!”
  “我是瞒着我爹偷跑来的,他要不同意……”
  “不同意也得来!要不谁来做‘吹死’?让我,行吗?”   “君宙老人只教我了‘小吹死’,‘大吹死’还没学。”
  “也行!‘小吹死’就‘小吹死’。”
  阿本枝看看窗口站着老叔老师又说:“担心我的葫芦笙不行。”
  “吹吧!”
  “那我今儿先吹个《云雾慢慢散》。”
  门香从窗口放走了目光,看了看无量山坡滚下的浓雾说:“吹吧,吹吧!”
  阿本枝拿出自己经常使用的葫芦笙,长吸了一口气,开始……他把脸憋了个通红,却怎么也吹不响。
  杨副乡长来了,皮鞋把楼梯踩得呱呱叫。
  穿着西服的楊副乡长带来了七八个葫芦笙,说这都是他阿爸活着时珍藏的极品。老叔和阿本枝一一看过。阿本枝爱不释手地说:个个都是君宙老人的工艺。
  阿本枝一一调换试过,竟也没有一个能吹响的。他一屁股坐在火塘边,说了一句话:“是簧片坏了!”又说:“回家取君宙老人送我的那只葫芦笙。”就下楼去了。
  下楼前,阿本枝看了老叔老师一眼,像是要说点儿什么似的。
  老叔窗口探头,看见阿本枝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消失在竹林中的山间小道上。他问身边的杨副乡长:“那女子是谁?”
  杨副乡长说:“是门香的大女儿佩锦。原本她君宙表舅是要把她介绍给自正红的,现在跟了阿本枝。好哇好,时代不同了嘛。”
  杨副乡长送来了八丈黑布,门香和一个妇女在忙碌着,一剖为二,两头连接,给君宙老人做盘头。这该是一个特大号包头。
  包头。
  每一次包到后脑勺,总要抬起。包着包着,就要把身子扳直。
  门香招呼:“来、来,杨副乡长是领导,身体又壮实,您来给牵头用把子劲,把表哥抱起!”
  老叔感到,杨副乡长拉着他胳膊的手抖了一下,就跟他说:“我们去凉台吧!”老叔看见门香,正在吐舌头,做着怪笑脸。
  凉台上,老叔问杨副乡长:“这种场合,门香也说笑?”
  “说,啥时都说。门香总这德行,无量山地区打歌有句新歌词:‘看见了门香,就沐浴着阳光……’从来没人见她伤过心,也从没人见她流过泪。就是这么个人,没正经,没有肺片子。”
  老叔不再言语,寻思门香怎么竟是这么个人啊。沉默着。外边的阳光很亮,很暖和。
  沉默了一会儿,杨副乡长说:“苗族管没儿女的叫没根后。没根后的人死了没人敢帮,帮了怕不吉利。君宙老人鼻子嘴巴喷溅出来的血,全是门香一个人擦洗的。门香对乡政府只有一个请求,帮助找个好葫芦笙手,为他表哥做‘大吹死’。我前寨后寨兄弟乡里的苗家,打探了几百户,没得,没得。现在只好不管苗彝了,让阿本枝做,送老人走!他阿爸的思想工作,老师您还得去帮助宽解央求。”
  “这没问题。”老叔答应,然后把话题转到君宙老人去世的那天。对前革命委员会杨主任的葬礼,他很想知道得细致一些。吹“大吹死”,怎么就能吹死人?
  杨副乡长松了松紧绷的领带,样子很虔诚:“没有君宙老先生,我阿爸不会这么满意地撒手离去。”
  杨副乡长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接着说:“阿爸说他这些年太寂寞了,死了一定要死他一个热闹。但怨恨他的人太多,若没有君宙的‘大吹死’,不会有太多的人来。
  “阿爸的双眼从黑更瞪到天明,又从晌午睁到太阳落山。君宙老先生在楼梯口爽朗地说了一句:‘杨主任,我来了。’他就安安静静地阖上了眼睛。我跟君宙老先生说了我阿爸的意思。先生说,好,操持都依我吧!我说,都依。
  “我后来问过君宙老先生,您不嫉恨我阿爸?他说,怎么不嫉恨,嫉恨!但死了还嫉恨啥,人死了都一样,我‘吹死’的是死人,又不是活人。
  “君宙老先生就招呼布置,先把阿爸穿戴整齐,抬到大青树边上的坪子上去。四周蜡烛九十九支,两米高的柞木柴垛。摆这儿,摆那儿,复杂了去了。”
  “怎么不招呼我一下?”老叔很后悔。他甚至觉得,他在这无量山的最大心愿,就是参加一个由君宙老人做“大吹死”的丧葬仪式。
  “知道您去了怒江,去给那个藏族老汉送五星红旗去了。”
  “是的,他们那里来了许多志愿者,要给这父女仨放假,说不定这两天要到我们寨子来做客。趁假期,我带他们去北京天安门,参加升旗仪式。”
  “好啊,好啊。欢迎藏族同胞来我乡做客。”
  “走题了。接着刚才说的,说得再细致点儿。”
  “细致得很。在我的心里,跟昨天发生的一样。
  “阿爸的头前摆着特号的冒尖的水稻白米一碗,里边放上食盐一坨、茶叶一罐、硬币钢■儿三毛六。我家木楼的大门楣上挂着葫芦瓢,上面绘彩虎头虎脸。祭祖的面具舞蹈是男巫吹葫芦笙,女巫跳舞,一边跳着,还一边擂响羊皮鼓。这一队人马,是君宙老先生从几百里外的弥渡请来的,很有些功力。神公打过醋汤后,天黑下来了。君宙老先生让点燃蜡烛,点燃柴垛,开始了地道的‘大吹死’。我也是头一遭见。”
  “等会儿,等会儿,打醋汤是怎么回事?”
  “太复杂就不说了!”
  “别、别、别,烦劳您了,你给我的任务我还没完成呢?”老叔指的是让他做阿本枝阿爸的工作。
  “你真是够狡猾的,好吧。打醋汤就是在火中烧铁器两件,一般是家里报废的犁头,可这次用的是神公自己带来的,是他当场用手指掰折的两段宝剑。再备一个醋汤碗,里边盛清水和绿丝丝的柏枝叶。神公把烧红的剑尖扔进碗里,马上冒出焦腥味儿的水蒸气,弥漫在我阿爸的身体四周。这些水蒸气怪怪的,决不往空中升腾,只是四处飘走,飘得很慢。”
  说到这儿,杨副乡长从凉台角落的纸箱子里,抄出一瓶白酒。咬开盖,仰头灌下一口后,交给老叔。他接着说:“神公用这碗汤水漱嘴三漱,再咽下肚。然后把另一段烧红的宝剑,扔进醋汤碗内,吱——,又弥漫起一片白雾。这两次醋汤打完,随之敲动羊皮鼓,咚——咚——,再然后一个喷嚏,神就来了,就附在他的身上了。神没有脉热没有血,冰冷的神让他浑身发抖,冷得他一个劲地打哆嗦。我看了,干脆跪下,把身子团起来。在这种状态下,神公开始讲说……”   “讲说什么?”老叔抓住正在哆嗦的杨副乡长的胳膊问。
  “都是我阿爸的过去……那些旧事。”
  “说说!”
  “记不得了!”
  “人们都听见没?”
  “都听见了!”
  “其实听不听都一样,人们心中有数!”
  “是啊,人们心中有数。”杨副乡长打了个冷战。
  沉闷了一会儿,杨副乡长好像想起了什么:“噢,那天君宙老先生还告诉我,彝族传说中,葫芦笙是山神和彝族祖先发出的声音,这种讲法非常贴切。这对您也有用吧!”
  “噢,原来是彝族的。往下说。”
  杨副乡长搓了搓手:“这次‘大吹死’的规模,是史无前例的,当然今后也不会再有了。自正红那天贡献不小,帮助君宙老先生把十二兽神舞都搬来啦。六个肥肥胖胖,六个干干瘦瘦,都是女人扮装的,个个结实得了不得。
  “最后,这十二母兽都跳抽了筋,跳倒在地,跳昏过去,一个没剩。就在这时候,君宙老先生的葫芦笙才哑了,才喷出了血。母兽们到半夜都缓过来,可君宙老先生再也没睁开眼睛。”
  老叔想象不出葫芦笙的五根竹管往外喷血的样子,可杨副乡长就是这么跟他说的。说完,杨副乡长的脸变成了嚼过的槟榔紫色。
  呼哒——呼哒——呼哒——
  门香还跪在那里轰着尸体上的苍蝇,可苍蝇已经轰不远了,大多落在她的包头、绑腿、脖子上。
  门香唱念道:“扇扇自己扇扇你,嗡头嗡脑一边去!”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神态还是那样松弛,白瓷光亮的脸上微笑依然祥和。
  苍蝇在君宙老人和门香身上挪来挪去,就是不飞远。门香也不恼,依然故我地,还是那个节奏地扇着。
  呼哒——呼哒——呼哒——
  杨副乡长再不跟老叔讲话了。他一而再地催促老叔,赶紧去做阿本枝阿爸的思想工作。杨副乡长知道这差事难办。他阿爸若不同意,阿本枝是不能到场的。老叔下楼的时候,他塞给老叔一包成色上好的土烟,带去做礼。
  翻山过河,又钻过一片香蕉林,老叔已经看见阿本枝家木楼里亮起的松明子了。楼上只有他阿爸一人,在凉台的栅栏里走来走去。
  出了芭蕉林,下了石板路,老叔正想穿过竹林时,忽听到密林里边有人说话。
  “……迷信……不……你也不愿意,阿爸更不会点头。你想啊,这么一来,我怎么吹得响葫芦笙呢?!”
  老叔听出来了,是阿本枝。
  “你原来是诚心吹不响的?!”这应该是门香的女儿佩锦。
  “是!我是不是黑了心?”
  “黑是黑了,可不黑那又怎么办呢?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我害怕,搂紧我。”
  “好。不怕。怕什么?”
  “就是怕!”
  “怕我們今后生不出小孩来?!放心吧!为了这,我也不去‘吹死’!”
  “可你没听说吗,黑心也绝户。你能不能找找自正红,让他去‘吹死’?他去了,对表舅咱心里还安稳一点儿。”
  “他的‘吹死’,还不如我。再说他恨死我了,以为是我抢了你,其实是你早早看上了我,对吧?”
  “瞎说!都啥时候了还耍逗。不过,人家自正红也得娶女人生孩子呀!”
  “是啊!”
  “怎么办呀?!”
  “咱们黑一次心,只黑一次,坚决不去。”
  “行吗?”
  “坚决不去!”
  老叔的脚往前挪不开步子了。
  老叔拎着土烟打道回府,回自己学校的小木楼。阿本枝都说这样的话了,只能放弃。一路上,他满脑袋里出现的都是那个镜头,还是大特写:葫芦笙,五根竹管往外喷着血。但不知道为什么,画面是黑白的。
  一进门,吓了老叔一跳。黑灯瞎火里,杨副乡长盘坐在火塘边,独自抽着烟。
  老叔为了解脱自己,夸张地说:“没法儿了!老顽固加两个小顽固。没‘吹死’,就没‘吹死’吧!”
  杨副乡长自言自语:“打歌的也没人来,吊唁的也没人来。什么时代了,还这么迷信。”
  “明天我们几个送吧!你能弄些爆竹来吗?葬礼只要搞出热闹来,我看也行!”老叔有点愧疚。老叔心里清楚,虽然人们说君宙老人大度,但更多的人还是说他晚节不保,凭什么给“革命委员会”吹死。
  “好,我来买爆竹,也只好如此了!”说完,杨副乡长走了。
  老叔听着杨副乡长的脚步声远了,往火塘里加了些细柴,打开准备当礼送的土烟,捻瓷实烟锅,就着火苗子,自己若有所思地抽起来。
  抽完一锅又抽一锅,抽完一锅再抽一锅,老叔竟然抽了一宿。
  木楼缝里透进了鸡鸣和光亮时,老叔的模样已经昏昏然。他站起身,推开窗户。
  窗外,有只猴面鹰在棕榈树上叫。再往远处看,就是无量山的山峰了。模模糊糊,不是很清楚。
  模糊不清楚的原因,是老叔认不得哪个是天?哪个是山。那画面,正儿八经是位丹青大师,水饱墨淡地大笔一涂,朦胧了。
  好像不应该。老叔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日胸中满满的尽是悲伤。悲伤挤着悲伤,悲伤压着悲伤,悲伤咬着悲伤。更令老叔悲伤的是,抽过这一宿土烟之后,悲伤的自己,竟不知悲伤为何物,竟不知悲伤为何感觉了。
  这天,下了场小雨。老叔要去送君宙老人。
  无量山高坡上那截子稠乎乎的泥泞小路上,脚印一串串一窝窝,像不能平抚的流汤挂水的伤疤。
  傍晚,君宙老人家门前的桑树坪上。
  夜色似乎突然降临,而送行的人只有老叔和门香。杨副乡长和他买的爆竹没来,也不会再有什么热闹了。
  门香今儿打扮得更加整齐干净,包头还挂了彩色串珠。
  门香冲老叔笑了笑说:“这样也好,表哥凑的热闹忒多,这回让他清静清静。开始吧!”
  他俩一起,点燃了蜡烛和篝火。   篝火因为雨的原因燃烧得很慢。起先怎么也不肯起火苗,但最后在他俩焦急的目光注视下,黑黑的浓烟过去,紫红的火舌终于长长地伸了出来,还一个劲地往上蹿。
  老叔看门香一眼,她在微笑。
  “老师,您听过‘吹死’吗?”
  “没!”
  “那‘吹死’,其实好听得很!尤其‘大吹死’。”
  “我想是!可我没那个缘分。”
  “再也没人‘吹死’了,不能再搞迷信活动了!”听话语,门香好像很庆幸,还在微笑。
  “就是,不能再搞了!”
  “阿本枝那娃再也不会‘吹死’了,是吓的吧!其实‘吹死’就是‘吹死’,和活人有什么关系?怕什么?表哥在我小的时候就跟我讲过这话,甭迷信!那年表哥要是不绑我、不逼迫我,我就嫁给他了!”
  门香说着,微笑着,好像这不是葬礼。
  这一时刻,他俩不约而同地看天。天很低,很厚,很黑。黑颜色里边,还藏着一丁点儿蓝。
  老叔说:“君宙老人真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这个阿本枝!”
  “别埋怨孩子,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吹死’不真心,就不要‘吹死’。老师您说,我讲得对吗?”
  “对!”
  篝火对着他俩,熊熊燃烧。
  沉寂。
  倏地,沟坡下爆竹炸响。坚赞老爹和大青小青,一人拉着一长串爆竹,走上来。他们,像踩在烟火上。一串快结束,一串又燃起。老叔也加入,把老爹带来的爆竹都放完。老叔帶着他们,在君宙老人尸体四周转了三圈,回到篝火边。
  爆竹过后,硝烟散去,寂静的黑色越来越浓。老叔握着坚赞老爹的手,一时说不上话来。大青交给老叔一个旧皮包,说生身父母的遗物全在里边。老叔塞在大背囊,到了昆明才看。老叔百感交集,是后话。
  几个人就这么站在篝火边很久,好像在等着什么。
  真的等来了。
  沟坡下,一曲葫芦笙声响起,天空豁然明亮了许多。那是忧伤的天籁,哀婉得令人鲜血凝固。老叔的心脏随之狂跳。无量山、无量河、竹林和脚下的青草,也随之活跃生动。篝火火苗一跃一跃,燃烧得有两米多高。
  门香欣慰地笑着告诉老叔:“‘大吹死’来啦!”那口气,好像她早就知道,一点儿不惊异。
  一个打着赤脚、青衣、青包头的汉子,吹着、跳着、旋着,蹦上坪子来。
  借着火光,老叔看清了,是阿本枝的阿爸。
  葫芦笙乐曲忧伤。星星闭上了眼睛。天空胸怀大开,深邃无比。
  葫芦笙乐曲哀怨。漆夜,风没了呼吸。
  这是老叔听到的葫芦笙乐中,最凄美、最动人、最摄人心魄的曲调。
  吹“大吹死”的阿爸,开始在君宙老人的尸体四周旋转。
  葫芦笙撩酸老叔的心窝。
  篝火边,盘坐在地的门香泪流满面地对着熊熊的火焰,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劲儿地哭,还哭出了声。哭得头发散乱,哭得死去活来。
  葫芦笙揉进了门香的哭声,哭声也混淆了葫芦笙声。
  阿本枝的阿爸就这么跳着吹着。
  老叔的眼眶突然涌满了泪水。篝火闪耀在葫芦笙上,在一点点变红。
  那夜,无量山很静,静得只有“大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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