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十八岁的我在江西的一家小煤窑打工，带我的，是一位姓徐的老矿工，我叫他师傅。
　　第一次下井，他吩咐我用破旧的饭盒带一些剩菜剩饭到井底。我心里纳闷，却也照办了。师傅他自己也带了一些吃剩的饭菜。坐缆车时，我奇怪地发现，好多工人手上都拿着个旧饭盒。我想，这可能是防患于未然吧，万一发生了矿难，被困在井底下，有这一盒饭，就能多坚持几天吧。
　　可是我错了，到了井底，工人们就把剩饭倒在了地上。这我就真搞不懂了，我问师傅这是为什么。昏暗的矿灯下，师傅憨厚地笑了，用手指了指地上：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没过一会儿，我发现，几只老鼠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直奔那些饭菜。它们迎着我们头上的矿灯，眼睛嘀溜溜地直转，一点儿也不怕人。
　　师傅咧开嘴笑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块面包，一小块一小块地撕下，扔给那几只老鼠。那神情专注而亲切，就好像朴实善良的农人在侍弄自家的牲口。
　　几千米深的井底下，居然还有老鼠？我满脸疑惑。
　　“原本是没有老鼠的，不过只要有了食物，终有一天会把老鼠引来的。我刚来干活那会儿，这井里就几乎没有老鼠。”师傅扔下手中最后一小块面包，双手一拍，“干活吧！”
　　矿工的生活是劳累而寂寞的，两个人一个工作面，窝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至于别的工人在哪里，是看不见的。筋疲力尽休息的时候，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看老鼠。在灰白的矿灯下，这些老鼠或坐或卧，时奔时逐，胆大的还会跑到我的脚边打几个转。看着看着，心中便生出乐来。我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矿工们每次都不忘带些食物下来，原来这些老鼠是他们枯燥生活唯一的调剂啊！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底下，人与鼠的关系完全改变了。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师傅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脸祥和地撕着面包喂老鼠。突然，那几只老鼠对地上的食物不管不顾，飞快地向外面跑去。师傅一脸紧张，拉着我就往外面跑。跑出我们的那条巷道时，我才发现，许许多多的矿工都从不同的角落奔出来，一脸紧张，嘴里相互喊着：“快跑啊，快跑啊……”
　　拥挤着回到地面，立在灿烂的阳光下，师傅忐忑的神情才平静下来。原来，井底的瓦斯浓度一旦超高，老鼠就会产生警觉逃出井外。井里虽然有探测瓦斯的仪器，却不如老鼠来得准确。矿工们为了生存，就利用食物把大量老鼠引入井底，并时刻观察老鼠的动向。
　　险情排除了，我们重新又回到了井底，再看到这些机灵的老鼠，我忽然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喂老鼠，哪里是为了调剂生活啊！多少鲜活的性命，就维系在这不起眼的老鼠身上啊！
　　两年后，我离开了这家小煤矿，但是徐师傅黝黑而淳朴的笑容，那些老鼠绿豆一样机灵闪亮的眼睛，时常会在我的梦里闪现，一忆起来，就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图／张靖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