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红卡
我到医院的第一天。赵院长在他简陋的办公室里叮嘱我,有红卡的接生。没有红卡的不能接。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很硬,每一个字出来仿佛都搁着一块石头。我不知道自己点头了,还是嗯了,总之他的话砸进了心坎里。
只是,我不晓得他说的红卡是指什么,我也不好意思向他求证红卡的内容,不过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红色的卡片,新年贺卡、生日祝福卡、明信片,也有念书时的解剖图插卡。我快速地否定它们,而它们却依然一张接着一张,似乎争先恐后地解密赵院长的话。
我仍然很茫然,那张红卡到底意味着什么。
之后,赵院长才面露笑容,说是代表全院14位职工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事后我得知我是医院第14位职工,他把我也算了进去。
坐了三天门诊,住进来一位产妇。产妇称童医生阿娣姐,产妇的婆婆称童医生也是阿娣姐,听起来童医生是她们的亲戚,而且是没有辈分的亲戚。左一口阿娣姐,右一口阿娣姐,童医生的脾气都被她们叫没了。产妇阵痛的时间比较长,隔一会儿她们就会来叫童医生。童医生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她们叫走了。
我也没什么事,想帮童医生做产程记录。找到产妇的产检卡,发现上面写着“红卡欠”,心里的疑问快速被置换成惊慌,目光抖抖地移下来,下面有一排小字:5月25日持有红卡。看来,没有红卡连产检也做不成。
我翻过去,折页式的产检卡里并没有附上红卡。童医生也算是医院里的老医生了,据她自己说她当年接过的孩子,现在都快找对象了。红卡上的错误。她绝不会犯的,不管产妇她们怎么亲热地叫她。
这时进来两个人,一位年纪轻轻,比我大不了多少,一条白色的手绢把头发拢成一束,脸上有淡淡的褐斑,从鼻梁中间往外延伸,像卧着一只蝴蝶。她与其说是穿了一件连衣裙,倒不如说是套了一件睡衣,微微隆起的小腹透漏了她身上的秘密。另一位是看上去约40多岁的中年妇女,两个颧骨像要飞出去似的,一双眼睛窝在眼眶里,黑色的仿绸短袖与玄色的裤子,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又黑又瘦,但她一直紧紧地跟在年轻孕妇的后面,简直是贴着孕妇,似乎是孕妇的一根拐杖。
她们进来后走到了童医生位置那边,年纪大的赶紧把凳子挪出一些,让孕妇坐下来,自己则站到她后面,还是紧紧地贴着,生怕年轻孕妇累着了。
我心里直打鼓,要不要主动问问她们。童医生现在是没工夫接待病人。一个产妇够让她忙的,既要做护士,又要做医生,进了分娩室还要做助产士。可她俩的眼神有点堵,我的目光偶尔跟她们碰撞一下,她俩把脸转向童医生那边。
产妇的母亲突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说是阿娣姐让我去一下。我忙扔下笔,奔了出去。产妇已进分娩室,宫口全开,可一直看不到拨露,童医生怀疑头位不正,想请我会诊。童医生跟我说话的口气很谦逊,完全不像一位有着多年接生经验的老助产士,仿佛是雪白的棉口罩焐热了她想说的话。
产妇的亲属面露焦躁,把所有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我觉得自己的脊背开始发热,并有一股蒸腾的感觉助推着我的情绪。我戴上手套,很快碰到了胎儿的头,并顺着顶骨往下摸,到了颞骨时用食指与中指插入宫腔,并轻轻往里探。产妇阵痛的时候,我就停止操作。等她阵痛过后,我嘱她哈气,自己再往里触摸。我摸到一只胎儿的耳朵,从耳朵的轮廓来看,胎儿是枕后位,也就是说胎儿的头位是正常的。
我把我的检查意见告诉了童医生。童医生有些犹豫,被口罩勒成一条线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似乎在替她做抉择。我听了一下胎心,每分钟148次,属于正常。童医生双手叉腰,从分娩床踱到窗口。又从窗口踱到床边。产妇的家属大气也不敢出,个个默不作声,一会儿无助地看着童医生,一会儿给产妇揉腰捏脚。只有产妇在阵痛来袭时哈呼哈呼吸气,再嗯嗯啊啊屏气。
童医生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准备用催产素助产。童医生开了处方,我帮她去领药。经过门诊室时,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她们还在,一个静静地坐着,从后面看已看不出曲线,另一个已站到她的左侧,似乎靠着她在说话。我顾不得这些。快速走过。
给产妇打上点滴后我又听了一次胎心,跟刚才一样。我便坐到了门诊。
她们瞟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们一眼。大家都不响。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们是不是找童医生?那位妇女忙不迭地接过话,说,阿娣姐什么时候好?我说,她上午可能没空了,有一个产妇在。坐在凳子上的那位孕妇面露失望之情,说,阿姆,我们还是回去吧。说完意欲站起来。
我说,你们有什么事?我这是明知故问,但也找不出合适的问话。
中年妇女一边去搀年轻孕妇,一边说我们来做检查的。听得出她有些不太情愿回答我的话。
我说,是产检吧?孕妇点点头。她的阿姆瞅瞅我,犹犹豫豫地问我会不会检查。我顿时觉得仿佛有一只飞蛾呛进了咽喉。
我咬了一下嘴唇。说,你坐到这边来吧。不知怎的,我感到自己的脸烧了起来,似乎中年妇女刚才的话正毫不客气地摊在我的表情上。
她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年轻的似乎拿不定主意,眼巴巴地看着她的阿姆。这个阿姆说,既然来了,就做个检查吧。于是,阿姆的女儿(或是媳妇)坐到了我这边。
我询问了一下末次月经、妊娠反应等情况,随后给她测了一下血压,准备领她去做产检时,我突然想起红卡的事。于是,我问她,有没有红卡? 年轻的孕妇不吭声。她的阿姆脸顿时沉了下来,没有红卡就不能检查了啊?阿娣姐呢?我找阿娣姐去,你这个人我们就是不信任。她的话像一颗颗粗粝的小石子朝我扔了过来。我站在座位上,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僵硬起来,仿佛被她的话点中了麻穴。有那么一会儿,委屈与羞怒交织成一条围巾紧紧地勒住脖子。
中年妇女迅速抽身,跑到分娩室门外,紧一声慢一声地喊阿娣姐。产妇的婆婆推门出来,压低着嗓子说,阿娣姐没工夫。然后就把门紧紧关上。我听到童医生在里面说话,但听不清说什么。
一会儿,她回来了,脸上有些怒气,显得两个颧骨很不像话的样子。她说,我们回去,下次找阿娣姐检查,我们没有红卡会到医院里啊?小娘介木啦。坐在凳子上的孕妇慢慢站起身来,看看我,目光里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可最后还是跟着她的阿姆出去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它吐出来,结果叹了一口气,人像漏了气的皮球,塌陷在椅子里。
窗外有一对麻雀正站在树上叽叽喳喳,一只跳到枝间,另一只跟着也跳了过去。继续叽叽喳喳。一只唧完了,便蹦到上面一根枝上,另一只喳喳着也跟了过去,两只又叽叽喳喳起来,听着听着似乎两只拌嘴起来。一只咻的飞上了枝头,压得枝条一颤一颤的,另一只仰头,嘴里仍是叽里喳啦。仿佛辩解着什么。
我看得出神。
“小于,童医生呢?”赵院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我忙站起来,说,童医生在接生。
赵院长似乎想了想,说,你跟我去一趟镇政府,跟计生办的几位同志认识一下。方便以后的工作。
我一边嗯。一边脱去了白大褂。
镇政府与医院隔着一条小河,没几分钟就到了镇政府。这是一座有着三幢楼的院子,站在院子里能看到所有办公室,有的门开着,有的门虚掩着,而有的门紧闭。间或有哧哧的笑声飘到院子里来,也有嚷嚷声从门后奔出来。赵院长拐进南边一幢楼。并熟门熟路地敲开右侧第一间办公室。听到里面有人应答,赵院长就推门进去。我也跟了进去。
办公室里坐着三位中年模样的妇女,一个正在对名册,一个正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嘴里嘟嘟囔囔着,另一个在看文件,手指头在文件上移动着,仿佛扶着一个个字。
赵院长叫了声张主任。那个看文件的抬起了头,而手指头仍停留在文件上。另外两个抬头的抬头,转头的转头,三个人的目光集中到赵院长身上,微笑着跟赵院长招呼。
赵院长别过头来,说,这是新来的小干,卫校毕业的助产士。她们三个人同时把视线投向我。我感觉她们的目光像是摇过来的,而且根本不需要上下对焦。我有些局促地往前走了两步。那个叫张主任的放下文件,热情地给我和赵院长递椅子,那个翻箱倒柜的阿姨忙噼里啪啦关玻璃门,叩抽屉,又手忙脚乱地给我们倒茶水。赵院长一边说不客气,一边曲起手指,轻轻在茶杯边叩了几下,表示谢意。
张主任长得矮矮胖胖。根本看不出腰在哪里,像只鸭梨,五官倒很清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伸出胖乎乎的手跟我握手,我紧张地伸出手,感觉自己僵硬的手瘫在了她绵软的手心里。
赵院长给我介绍,这是陈主任。陈主任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失时机地打量了我一下,说,医院里现最需要卫校毕业的妇产科医生。说这话时,她的笑始终荡漾着。让我觉得很放松。赵院长又把我介绍给王主任。王主任瘦瘦高高,脸色很黑,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看上去整个人似乎晃在衣服里。她偏过头来望着我,脸上的笑是淡淡的,但眼睛里却流露着真诚。嘴里不停地说好个,真好。
赵院长跟她们攀谈了几句。我喝了几口茶。其实茶水很烫,可我也不敢扑哧扑哧地吹。我陷在赵院长他们谈话里一时无话,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茶杯。
其间不断有人来推门,大多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她們露一半身子,一只手紧紧攀着门锁,把头探进来,谁先发现她,她就叫谁,然后再一个个把余下的叫完,看到我时,说,不认识。仿佛我的名字叫不认识。
张主任马上纠正,说是新来的妇产科医生小干,你们以后工作需要她支持呢。她们于是再露出一部分身子,叫我小干。她们脸上的笑生动地括在嘴边。我忙把茶杯放到桌上,人像没有章法似的站了起来,可接下来不知道做什么。张主任忙示意我坐下。
她们有的来拿避孕药具来的,也不管赵院长是个男的,拿了避孕套还要问安不安全,说是上次用了避孕套还意外怀孕,流产后个人送了50只鸡蛋才没被她家里人赶出来。不知是陈主任,还是王主任。跟那个妇女主任开玩笑说,你要学会看相。结实一点的让他戴两个。那个妇女主任也不示弱,说,男人的力气谁知道啊,一个瘪老头还顶三个妇女呢。说完,门里的哈哈,门外的也哈哈。
赵院长低头喝茶,脸上是一本正经的神情,似乎对她们的话充耳不闻。倒是我觉得怪难为情的,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捧起茶杯。
就在我们起身告辞时,又一位妇女推门进来,人还没站稳,阿姐阿姐的叫声在办公室里开始密集起来。如果像糖果一样分配,我跟赵院长至少分到两捧。她俯到张主任办公桌前,阿姐的声音才戛然而止。她低下声,说是来办红卡的。张主任问她是谁的。她说是她侄女,并报了一个村名。张主任让她把结婚证与身份证拿出来。她忙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掏出一只牛皮纸袋,再从袋里取出一个信封,她把手伸到信封里摸出两本烫着金色囍字的结婚证和两本身份证,然后递到张主任面前。张主任仔细地看了看。又问了一些事。便让对面的陈主任在名册上查一下。于是这位妇女忙把身子俯到陈主任的桌上,脸上堆着笑,似乎仍在分泌阿姐阿姐的称呼。陈主任翻到第二张,找到了要查的名字。张主任便别过脸来,让王主任拿一张红卡。王主任从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红纸。并把红纸上的编号告诉了陈主任。陈主任捉笔记下。张主任在红纸上签下名。又转交给陈主任。陈主任拉开抽屉,拿出公章对着嘴哈哈了几下盖在了张主任的名字上面,在提起公章前左手压在右手上。往下重重地一揿。妇女笑呵呵地接过,走向门边的时候,办公室里再次涌动阿姐阿姐的声音。 她手里拿走的是红卡——准生证。
半截狗尾巴草
一早被屋檐下滴答滴答的雨声吵醒。也不知这雨始于何时,我昨晚去水斗倒洗脚水的时候还看到月亮斜斜地搁在屋脊上。我看了看手表,才五点多。我慵懒地翻了一个身。今天我准备回老家。已经有一个半月没回去了。上次值班后我想回去,因来了一个产妇后,我就没去。产妇不出院,我的心里就搁着一些东西,总担心出什么意外。时间久了,竟落了一个强迫症的病根。
一想到今天可以轻松回家,我不由缩进弹力絮被窝。似乎怀抱了一个美梦。嗯,我仿佛嗅到了老家大灶的锅焦饭香味。
我朦朦胧胧,好像重新坠入睡梦里。忽然传来敲门声,轻轻两下,再重重三下。菊婶婶隔着木门,说,小干,有大肚皮。可能外面的雨声很大,她怕我听不到,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菊婶婶的话落在我枕边,仿佛闹钟的铃声,把我从床上惊了起来。我一边开灯。一边赶紧接过她的话。
菊婶婶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往楼下走去。在楼梯转弯的时候,菊婶婶大声说,医生快来了,你们等一等。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似乎有一个男的在附和菊婶婶的话。
很快。雨声再次笼罩四周,喧哗中透着寂静的质感。
菊婶婶是医院里的食堂人员,给医生们煮饭、买菜、烧开水。她的男人是医院的门卫,替医院关门、开门。有夜间病人时叫值班医生,可他只做前半部分的工作,后半部分的事由菊婶婶做。哪怕地冻天寒,有病人敲门,也是菊婶婶披着件旧棉袄,一脚一脚迈上楼梯去叫医生。她的男人则缩在被窝里,鼾声大作。
我叫菊婶婶的男人门卫老伯,他笑呵呵地应着,但从来没有看到他保卫过医院什么事,菊婶婶每天忙个不停,他却脚底抹油,哼着滩簧到处串门,不到吃饭时间根本见不到他的影子。菊婶婶喊他“大炮”,而在疏淡的眉宇间透着温情,那种残留的少妇余韵清晰可见。
刚刚入秋,穿衣最便捷。我迅速开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我本能地裹了一下外套。在关门的瞬间我返身,抓起倚在墙角的雨伞。外面天已发白,楼梯口的路灯似乎缩着脖子,灯光看起来不太精神。
在产科走廊的长条椅上趴着一个人,高高隆起的肚子差不多顶到她的下巴,两大腿处洇出一块水渍样的黑印。她一只手攀着椅背,另一只手托着看不出腰形的腰,一条蓬乱的辫子垂在背上,嘴里不时发出一阵阵的“嘶嘶”声,仿佛想把肚子的疼痛关进牙齿。
旁边站着一个男的,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上滴着水珠,却冒出一圈淡淡的白汽。他个子不高,胡子拉碴,额头的皱纹像刀割过一样,穿着有些破旧的中山装。一对大脚趾从褪了色的胶鞋里露了出来,半截狗尾巴草斜斜地粘在裤脚。这年纪差不多是做爷爷的辈分。在这乡下不常见,不过也并不感到意外,四十多岁的人突然还想再生个孩子,也是有的,何况乡下人日晒雨淋,做的是苦力活,人看上去就长得着急。
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一会儿拎拎一只包袱,一会儿拍拍女人的背,嘴蠕动着,却没有内容。他一看见我,黑瘦的脸上居然泛起光亮,他既像是对女的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医生来了,这下好了。”
我把诊室的门打开,让男的扶女的进来,我一边去找柜台的产检卡。一边问什么时候痛起来的,有没有见红。回答的都是男的,他说,上半夜痛起来的,下面全是水,塞了几块布都没有用。
我一听,不由得说,这么晚才来呀,可能泡浆水破了。我在心里拼命地说,别出什么乱子啊。
女的从条凳上慢慢直起身子,可又很快瘫下去,托腰的手被她搁在了肚子上。男的说,医生来了,我们进去吧。女的再次直起来,挪了一步,却不由自主地往下蹲。我探出头,叫男的扶她进来,自己赶紧穿白大褂,开血压机。男的忙把包袱放下,两只手插在她的腋窝下,似乎想紧紧地扛住,最后连拖带搀地把女的扶到我桌子边。
借着灯光,我看清了女人的臉,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鬓角已有白发,嘴唇苍白,上面留着齿印。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以往的产检情况怎么样。我让男人站到她身后,方便她靠着,随手把生二胎的产检卡抽出来。医院为方便查找产检卡,把头胎与二胎的产检卡区别开来。
我问清女方的名字与地址后开始查卡。结果从头翻到尾,没有她的名字。我再重新翻了一次,还是没有她的名字。她把头搁在我桌上。露出半张脸,眼睛盯着我的手,那神情似乎带着某种渴望。那男的也死死地盯着我,长长的条卡翻过去,他的喉结就动一下,好像帮助我一起在寻找似的。
我翻完后,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两只手一会儿搓,一会儿搭在女人的肩上,但肚子一直牢牢地挺着女人的背脊。我有些怀疑,问她是头胎,还是二胎?男的说是头胎。女的动了动嘴唇,没有吭声。
我狐疑地看了看他俩,可手还是伸向了头胎的产检卡。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我有点紧张,问她,有没有做过产检?男的不吭声,女的也不回答。诊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焦躁起来。雪白的日光灯下三个头影固定在墙上,仿佛是三块被削坏的木头。
我急了,你们是不是没有红卡?女的这时候突然掩面哭了起来,声音不大,但转化成悲伤的感觉直抵我的内心。男的慢慢勾下头,脸上的表情沉郁,凝重,像是背负着什么罪过,而身子仍紧紧地靠着女的,用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揉搓她的腰。
我第一个反应是去敲院长的门。男的见我站起来,似乎明白我下一步的动作,忙拦住我,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跟我说,能不能先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说完,他别过脸去,腾出一只手抹眼角。女的抬起头来,说,我感觉孩子已经出来了。我大惊。我足足有三分钟的迟疑,内心交织着接与不接的犹豫。那男的又开始哀求,只差向我跪下来了。我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可眼下产妇的情形估计快要分娩了。一检查,宫口果然全开,外面还露出一双小脚。
我的头皮顿时发麻,这是臀位。我赶紧与男的一起把产妇抬上产床。一边手忙脚乱地拿产包,准备接生器械。男的紧紧拉着产妇的手,面色苍白,看着我把剪刀、血管钳、针等摆放到产床边。他说,你会不会弄死小孩啊?他的声音抖抖瑟瑟,每一个字里似乎都带着水珠。 这个时候我已经别无选择。不接也得接,结果只能由乡政府处理了。我说,我弄死你小孩要坐牢的。他听了,脸上闪过一丝光亮,俯下身,紧紧抱住女的双肩,似乎想让自己的力气传递到她身上。我一边穿手术衣。一边让他赶紧去叫菊婶婶。他不解,茫然地望着我。我说,你去呀,就刚才替你们叫医生的那位。女的缓过一口气后,催他去叫。男的转身出门,又不放心似的望望女的,又看看我。我已经全副武装,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男的看到我这个样子,似乎才放下心来,连产房的门都不关,奔了出去。
菊婶婶来了以后,我让她去敲院长的门,大概情形跟她说了一下。五六分钟后我听到院长在外面叫我。我隔着玻璃窗,向他汇报了一下产妇的情况。院长问我确实要生了?我说确定无误。窗外一阵沉默。雨声也没了。
半晌,院长让男的出去一下。一会儿外面传来谈话声,但细细碎碎,听不清具体内容。女的昂起头,带着惶恐的神情问我她男人有事吗?我说,没事。你安心生小孩。女的重新把头搁到枕上,一行透明的液体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菊婶婶探头进来。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把小孩的衣服准备好。菊婶婶麻利地把男人拿来的包袱解开。小衣服一一摊在木柜上,还在公斤秤上放了一块布。这一切都是准备着新生命的到来。产妇的额头上已挂满豆大的汗珠,阵痛过后,两只脚不停地颤抖。
胎儿的屁股已露出,看到了阴囊。我说。是个男孩。男的这时已经进来。听到我的话后忙伸过头来,脸上有藏不住的激动,额头上的皱纹似乎长了足,朝两鬓伸过去,两片厚嘟嘟的嘴唇往两边展。看上去像两个括号。
我担心难产,又让菊婶婶把童医生叫来。事实上这已经是难产了。不多时,童老师急匆匆地赶来了,一边戴帽子,穿白大褂,一边问产检的情况,像这样的胎位,我们一般提前把产检卡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大一点医院生。童医生像常规检查一样,把难产与顺产的区别跟男的做通俗的解释,甚至数落男的一点都不做充分的考虑。男的没有接童医生的话,咧着嘴,似乎很受用童医生的责备。
童医生用眼角快速地瞟了他一眼。这是童医生的一个习惯。碰到不顺心的事,习惯用眼角瞟,你也不能说她翻白眼,但你如果站的位置正好跟她的眼角斜对过,那么看到的是一个白眼。那男的在童医生的侧面,对过的是我。
我说,这个产妇没有红卡。厚厚的口罩把我的话瓮在里面。童医生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好像喉咙哽了一根鱼刺。她的手停顿在第三个扣上。一粒白色的纽扣半个已被送进了扣眼里。童医生似乎想起了什么,手离开了纽扣,说,你报告了没?半粒纽扣从童医生白大褂的第三个扣眼处滑落。童医生把两只手叉了起来,白大褂的下半部分像裙摆一样往外撑。
我抖了抖产巾,示意童医生帮我拉一下。童医生把手从胸前放下来,可插进了口袋,脸上挂着不置可否的表情。我捏住产巾的一角,说,童医生帮我铺一下。这时男的伸出手来去拉产巾。我跟童医生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别动,这是消毒过的。男的像是吓了一跳,手立即缩了回去。童医生撮起手指头,把她那一边的产巾摊开。
我续上童医生刚才的问话,说,我已经跟院长报告过了。
童医生的手指在白大褂上一罩,第三颗纽扣划进了扣眼。童医生取来听筒听胎心,我一边助产,一边询问病史。结果我这一问,病史仿佛成了生活史。
她三十五岁,已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三年前丈夫病逝,她在婆家不被待见。公婆还有几位小叔子既不帮她干农活,还处处盯她梢,怕她有什么异心。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经人介绍认识了这个男人。男人是个老光棍,比她大十多岁。他俩也没有领结婚证,一起同居而已,因为她告诉他自己已经结育,不会再生育。不想居然怀孕了。他俩又惊又喜,怕计生办的人知道让她去做人流,所以,她一直藏在家里。别人问起时,男的总说走亲戚去了。村里的妇女主任也从来没有上过他家的门。
她说话期间数次被阵痛打断。往往说着说着,下文就没有了,她双手紧攀产床上的木拉手,拼命往下屏气,等阵痛过后,她又接上刚才说话的地方,而且只字不差。
童医生又给她量了一下血压,发现血压很高,舒张压比正常高出了10毫米汞柱。我不由担忧起来,这是妊高征的临床表现之一,可现在没办法处理,只能听天由命。我让童医生给她吸氧,又叮嘱她如果头晕要及时跟我说。
一刻钟后我看到了胎儿的后脑勺,头发乌黑,该是一个很健康的男孩。童医生把双手压在产妇的肚子上,等她阵痛袭来时往下压,以增强她的腹压。我在下面拉,童医生在上面助产,产妇自己咬着牙,拼尽全力往下屏气,好几次忍不住把上半身抬起来,像虾一样弓着。就像临门一脚,在三个人的努力下,婴儿呱呱落地,我慌忙用裹着纱布的手指去擦婴儿咽喉处的一口痰液,又赶紧提起婴儿的双脚。在脚底使劲拍打了几下,婴儿咳咳几下后发出嘹亮的哭声。男的把身子探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婴儿,嘴唇牵动了半天,却没有半个字。童医生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正好六点。
我剪脐带时,童医生已早早伸出双手,上面覆盖着一块产布。童医生给婴儿称了一下体重,2500克。童医生说,你的运气够好的,如果婴儿再重些,保不定会这么顺利。童医生一边擦着胎儿身上的羊水与胎脂,一边不住地夸胎儿长得漂亮,有一对酒窝,皮肤很白。
女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半睡。因她血压高,我怕她睡着引起子宫收缩乏力,就喊了她一下,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弱弱地说,素珍。我说,素珍,你给你下面缝了三针。她轻轻地嗯了一下。一缕曙光映上了窗帘。
我刚把产巾从产床上撤下来,计生办的张阿姨推门进来,脚上套了两只不同颜色的布鞋,一头蓬发,领口处的纽扣挂着,脸上的倦怠掩饰不了她的坏情绪。我跟她打招呼。她只是朝我抬了下眼皮,嘴唇动了一下,出来一个嗯字。她虎着脸站到产妇身边,似乎想询问几句,可张了张嘴,后面没有词。张阿姨抬起头,示意产妇的男人跟她出去一趟。
一会儿外面的走廊里传来喧哗声,大多是女人的声音,一个声音掀起另一个声音,然后一个声音撞向另一个声音,跟围截堵拦似的。偶尔有个男人的声音,弱弱的,似乎在声辩,但很快淹没在女人的声音里,女人们的声音在走廊里横冲直撞,好像形成了一个质疑與责问的情景…… 等产妇从分娩室出来时,太阳已跳上了屋脊,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的温煦。几只鸟飞过窗前,叽叽又喳喳,好像抖落了满地的形容词,并一个个愉快地爬上一棵树,一朵花,包括半截狗尾巴草。
鸡冠花
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青石板上,上面窝着褐色的小坑,似乎是谁踩下来用作记号的,而我一不小心地闯了进来。我手里的饭盒不时撞到大腿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还混着金属哗啦哗啦的空洞声。饭盒里放着血管钳、剪刀,还有镊子,它们在里面滑来滑去。前面走的是钱姓产妇的老公。今天他老婆拆线。他不时回过头来等我。咧着嘴,像嘴角挂了两片括弧,他伸出手来想帮我提饭盒。我说很轻的,没事。刚说完,饭盒里又一阵哐当。
两边是木排屋,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太阳光照到木门木窗上后似乎都出不来,顺着斑驳的条纹沉到了时光深处。偶尔能看到一扇玻璃门,像是突然打开了某个意外的情节。只是上面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样倒又符合了老街的章节。
老街上的店铺还真不少。布店、老酒店、杂货铺、米店、裁缝店,一家紧挨着一家。最显眼的是照相馆,挂满了一些被放大的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她们站在布景前捧着塑料花,或侧身微笑,或蹲在花篮前。表情定格在摄影师捏红色气球时的瞬间。有几张是用颜色调出来的,像画国画一样用颜色着在黑白照上。如果火候掌握不好,照片就会被着坏。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那张黑白照片。是我婶婶的弟弟拍的,我看婶婶的镜框里镶着几张着了色的照片,于是手一痒。拿起颜色就涂,结果半张照片就没了。我把我的童年给销毁了。我看着那些姑娘的照片,莫名其妙地猜测她们的将来,如果她们不远嫁,她们肯定也会成为我的病人。想到这儿,我不由笑了,赶紧加快脚步。
产妇的老公在距我约十米的地方立住,似乎怕我跟丢了。他的背后是一家服装店。里面挂着牛仔裤和港式衫,门口还吊着长筒丝袜,一张画着大长腿的广告牌子倚在门边,乍一看,似乎产妇的老公被人一条腿踢了出来。
过了服装店,是一家面粉店,店门口站着一位穿花衣服的中年妇女,脸上涂着一层白粉。因涂得不均匀,看上去像落了一层雀屎。她捧着一只碗,正呱唧呱唧往嘴里拨拉,黑乎乎的脖子从衣领处毫不客气地露了出来。也不知她吃的是早饭,还是中饭。她看到产妇的老公,提着嗓子跟他打招呼,显得有些热情,但一对眼睛骨碌碌往我身上溜。产妇的老公有些勉强似的应付了她一下,然后给我指了指方向,拐进一条巷子。我跟了过去。中年妇女的眼睛始终跟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脊背上贴着她的目光。有些不舒服,像是小时候同学之间爱捉弄,在背上画只虫子,或乌龟什么的。
这是老街的背后,有平房,也有楼房,不像前面那样整齐,完全是一个小村落。前面人与人之间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你住一问小排屋,我也住一问小木屋,要说人跟人的关系,无非是商品间的不同,时间长了,人跟商品混出了气味。就像刚才那个中年妇女,她把自己的脸涂得很白,或许是整天跟面粉打交道,没有一点面粉质,可能对面粉抱有歉意。我真有点怀疑她脸上涂的就是面粉。
这里也铺着石板,但不是青石板,是那种灰白色的,而且有点薄。两边一会儿是簇新的院子,一会儿是倒塌的矮墙,几只母鸡蹲在上面,似乎在打瞌睡,上眼皮慢慢垂下来,像窗帘一样耷拉下来,忽地翻一下白眼,再慢慢合上。一条浅沟顺着石板路蜿蜒,上面半是淤泥半是垃圾,一些狗尾巴草恣意地长着。
产妇的老公在前面拐弯时,总会停下来等我。好几次我以为他的家快到了,可他又转身往前走。我只好继续跟着。
路过一个荒芜的院子,空寂无人。三间瓦房上钻出几棵瓦楞草,阳光落在上面。显得更加枯干,仿佛向人摊开一本陈旧的故事书。一阵秋风吹过来,瓦楞草轻轻抖了几下。我很久没有看到瓦楞草了,好像还在童年的时候有过记忆,但也往往是在独居老人的瓦房上见过。院子外面有一扇半掩的门,里面是一个天井,一蓬血红的鸡冠花长在墙角,非常硕大,有脸盆那么大。跟院子的孤寂相比,鸡冠花的怒放看起来有点妖狐,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时产妇的老公正好停住脚步,我只好紧跟上去。他似乎明白了我刚才的眼神。于是边走边说起这户人家的事。
他说,这户人家姓陈,跟他还有点远亲。三年前讨了一位外地媳妇,花了五千元。那个女的是贵州人,据女的说是被人骗来的,不肯跟他结婚。后来男的又花了五千元寄给女的娘家。娘家这才同意把女的户口迁过来。这时候男的已经化完了所有的积蓄。男的拿着女的户口本去登记,这才发现女的还只有十八岁。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可偏偏这个时候怀孕了。村里的妇女主任三天两头上门做工作。跟他讲这是计划外生育。男的已经三十多岁了。否则也不会讨外地媳妇,自然不肯去医院。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镇上准备扒他的房子。罚他的款,第二天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夫妻俩去了哪里。镇里的计生办来过几次,跟周围的邻居数次打听他们的行踪,甚至晚上派人来盯过,可都没有什么线索,连他的父母都不清楚他们的去向。
说到这儿,他轻轻咳嗽了几下,似乎想把刚才的话咽下去。
在一幢两层楼前,他立住脚,说,到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从里面闪了出来,堆着笑,把我迎了进去。老人是产妇的婆婆,我有点印象。她手忙脚乱地给我端椅子,又奔到里面给我泡了一杯茶,嘴里不停地说:“医生,让你跑一趟,罪过,罪过。”
“罪过”是这里老人们的一句口头禅。类似“辛苦”。
我把饭盒从塑料袋里取出来。问产妇在哪里。老人忙把我引到二楼。楼梯边上放着几双拖鞋。我俯下身,想解鞋带。产妇的老公忙阻止我,老人也阻挡我,不要让我脱鞋,执意让我上去。我看着干净的楼梯,还是把鞋带解开。老人赶紧递给我一双崭新的棉拖鞋。
产妇躺在床上,正侧着身子喂奶。见我来了,示意她老公把孩子抱开。她老公心领神会,俯下身子,因生怕抱痛了她,动作显得有些生硬,嘴甜甜地配合着动作,说,宝宝,爸爸抱。他一个人把两个人的角色都履行了。
我问产妇恶露多不多?话一出口,我忙纠正过来,月经量多不多?恶露是教课书上的术语,平时只用来写在病历上。产妇回应我,还好,只是下面有时候有点痛。我说,配来的药每天都在清洗吧。老人接过话,说,每天都洗的。说这话时,她往前倾了一下身,脸上的笑像一朵曬透了的棉花。 我开始拿消毒棉球,取出剪刀与血管钳。因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根本不够明亮。我让老人拉开窗帘。瞬间室内像冲进来一团火球,明亮而温暖。我说,窗帘不要那么死死地拉着,室内还是要保持通风的。产妇面露不快,说,我都快被闷死了,让他们开窗,他们根本不允许,连窗帘都不能拉开,黑漆漆的,感觉很不舒服,牙也不让我刷。头发也不让梳,整个人成了一个臭婆。
她老公笑嘻嘻地说,这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不能见风的。老人也赔着笑,说,老人都是这样说下来的,一旦见风,要留下后遗症的。我本想开句玩笑,问她会有什么后遗症,但还是咽了下去。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在贴着大红嚣字的窗框里插着几枝桃枝。家里有老人的,常常把敬畏看得很虔诚。产妇是五天前我接的生,我猜想那天她被家人送到医院来的时候,她的衣袋里肯定塞着桃枝。
产妇姓钱,是本地人。每次来产检,身后跟着两个人,有时是三个,老公、婆婆,加上自己的娘。他们像伺候公主一样伺候着她。连量个血压,他们三个抢着帮她捋袖子,从产检床上起来时,她老公几乎是抱着她。生怕她闪了腰。回去时,她挺着大肚子,骄傲地走在前面,他们后面巴结地跟着,似乎她领着他们回家。
那天随着婴儿哇的一声,老人伸长脖子,很紧张地问我生的是男的,还是女的,但一只手始终插在产妇的腰部,侧着身帮媳妇已经揉了半天的腰。我说,是个千金。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人往后缩。但又很快支起身子,朝我这边望。我处理好脐带后,把婴儿举起来,让他们看了看,以确认性别。老人把头勾了勾,目光聚到婴儿的生殖部位。也就几秒钟的时间,老人说,女孩好,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她的话有些轻,既像是对她媳妇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她媳妇刚才痛得直喊要死过去了,这会儿却响亮地说,不生了,生什么生,生杂啥。产房里一片死寂,连婴儿也突然噤声,只是间歇性地哎哎几声,像是帮自己的母亲缓冲一下不尴不尬的气氛。她老公抚摸着她的脸,讨好地说,不生,听你的。老人似乎觉得有些尴尬,冲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母亲在旁边嗔怪了她几句,但不痛不痒,嘴里还嘿嘿几声,似乎声援自己的女儿。
产妇住了一天院非要出院。我自然不允许,虽然顺产,但产后的护理非常重要,如果有个闪失,会阴部感染会引起大麻烦。可产妇的婆婆一趟又一趟地往我办公室跑,甚至还托人来说情。对面的童医生起初不吭声,后来慢吞吞地说,这里的产妇大多如此。产后第二天就要回去,既考虑住院费,也想到居家照顾。我有些诧异,说,那拆线怎么办?童医生说,家属会来叫你的。我一时接不上话。
产妇的针线脚拆后很平实,既没有高高隆起,也没有红肿。我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产妇在家里如果护理跟不上,切口很难愈合。这是我最担心的。
我叮嘱产妇好好休息,满月后到医院做个检查。随后我下楼。
我系好鞋带准备回去时,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三四个鸡蛋,说什么也要让我吃了再走。我推脱再三,也再三感谢她的好意。可她始终拽着我的手,不肯让我走。两个人像陷入了持久战。最后还是我投降,端起面条。老人在面条里放了不知多少糖。嘴巴跟舌头被糖差不多要粘在一起了。弄得我那天回到医院后在菊婶婶那里夹了半碗腌菜,才抵挡住不时涌上来的甜味,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到菊婶婶正往银耳里放白糖,一阵恶心不可阻挡似的袭了上来。于是,我把菊婶婶剩下的半碗腌菜也夹了个净光。
回去的时候,产妇的老公要送我。我不让他送,我说,我现在认得路了,也就拐弯,左转,笔直,再拐弯。于是,他也就不再坚持。
很快,我走到了那座有鸡冠花的小院。我发现刚才还半掩的门,现在全开了。我有些好奇,朝里张望。里面有三个人影,正趴着门缝朝里看。一个蹲下来,一个踮着脚,还有一个贴着,她们似乎还压低着声音交谈。其中有一个胖乎乎的背影看上去很熟悉,她梨状的身材,还有一个喜欢把手叉在胸前的动作,让我想到一个人。
我抬脚离开时,她转过身子来。果然是计生办的张阿姨。她已经看见了我,亲热地喊我,像是我俩在县城百货店里碰见似的。我只好缩回脚,叫了一声张阿姨。话一出口,脸开始涨红,似乎我刚才无意之中看到的一景变成了我的蓄意为之。
张阿姨对我的出现似乎有些意外,所以尽管亲热加客气,甚至还有些惊喜似的,但她的目光里含着疑问。我说,我拆线回来。张阿姨一听,忙问我谁生了。我报出产妇的名字。张阿姨转过头去,叮嘱旁边一位女的说,不要忘記,产后42天陪她去医院检查,上环卡还有吧,不够到我这儿来拿。张阿姨利利索索的话在小院里飘来荡去。
旁边那位女的,约莫三十五六,长得很秀气,连笑的时候也充满了秀气。她不住地点头,一连几个嗯从她的嘴里跑出来。另一个女的,年纪跟张阿姨差不多,肩上甩着两根辫子,肉嘟嘟的脸上却长了一张薄薄的嘴,跟割了一刀似的,但她的眼睛突灵灵的,十分明亮,看人的时候一眨一眨的,给人一种充满智慧的感觉。她俩客气地跟我打招呼,我也客气地回应她们。只是我不想在这儿多待,赶紧跟张阿姨她们告别。
这时,一只大公鸡顶着一头傲人的鸡冠,慢慢踱了进来,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又偏过头看了我一眼,两只眼睛似乎完成了任务,然后爪子抬起收拢,放下摊开。再抬起收拢,放下摊开,一步步挨近鸡冠花,一屁股坐在那里,侧着脸,一动不动,仿佛一朵鸡冠花正砸向另一朵鸡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