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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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 董 大宝爷娘早已去世,先后只隔八天。 娘死头,爷死后。 留下他跟妹妹二宝,还有两间破屋。 大宝爷老倌临死前,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等待那一刻到来。忽然,眼睛又睁开了,无力地挥一下手,叫大宝来床边。又无力地挥一下手,叫二宝出去,似乎有秘密要说。 此时,爷老倌已说不出话,伸出一叶枯手,软软地指了指尿桶那个方向。 大宝脑壳还是灵泛的,明白爷老倌肯定是指唯一值钱的财产。不然,没有必要叫二宝出去。爷老倌的手在空中抬了三秒钟,突然像灯灭,浑浊的眼珠子一闭,落了气。 然后,街坊们帮着办丧事。大宝忙得脑壳都懵了。妹妹和他大哭,眼珠哭得像斗架的牛眼,血红血红。街坊们叹息说,这两兄妹没爷无娘,太遭孽。办完丧事,大宝脑壳才渐渐清醒过来,仿佛爷老倌的死是一场梦,这才忽然想起尿桶那个位置。他躲开妹妹,到尿桶边看了看。那里散发出浓烈的尿骚气,地上跟墙脚还有斑斑点点的白碱,像白霜无耻地钻进了屋里。尿桶里自然没有秘密,这用不着查看。大宝看到离尿桶半米远的地方,立着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兽不像兽,尺把高,生满绿锈。用手轻轻敲打,居然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很清脆。平时,谁注意这个陈旧的把戏呢?爷娘捡了一世的破烂,把屋子也装扮得破烂起来。东一堆,西一扎,南一箱,北一捆,像在搞展览。 这时,大宝蹲下来,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古怪的东西。心想,这难道就是爷老倌留给我的宝物吗?既然是宝物,为什么丢在地上?竟还放在尿桶边?所以,大宝怀疑爷老倌是不是指错了。 大宝爷娘捡破烂,勉强糊住四张嘴巴。每天回来,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沮丧。大宝胃口不行,每次从爷娘身上闻到杂物混合的气味时,就想呕吐,像怀肚婆。大宝早已没有读书,也不寻事做。爷娘叫他发扬传统捡破烂,大宝惊愕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叫我捡破烂?我不去,怕人家嘲笑。 爷老倌生气地说,哎,你个化生子,是肚子重要?还是脸面重要?如果我跟你娘老子死了,看你们不饿死去? 大宝的脾气犟,说,饿死就饿死,饿死我也不捡破烂。 爷娘死了,大宝仍然不捡破烂,好像坐在屋里就有吃的。二宝急了,说,哥哥,你不捡破烂,我就读不成书了。大宝不屑地说,读不成书,嫁人。二宝说,我还只有十一岁嘞,怎么嫁?大宝说,娘卖胡子的,如果是过去,五六岁的妹子就当童养媳了。那么,你的问题基本上就解决了。二宝哭着说,哥哥,你好狠心嘞。 本来,大宝还是想捡破烂的,不然,屋里揭不开锅。只是爷娘捡破烂已经让他丢了面子,如果重操祖业,就更丢面子。那伙伴们不会喊他大宝,喊什么?喊破烂崽。 大宝无计可想,去找姨妈。姨妈住在另一条街上,不远,两里路。大宝哭丧着脸说,姨妈,我爷娘过了,妹妹还要读书,屋里过不下去嘞。 姨妈的家境好,姨夫是司机,姨妈在蔬菜公司当会计,只有一个崽。这个家,姨妈说话算数,所以,姨妈无需跟出车在外的姨夫商量,说,那我每月拿点钱给你,好吗? 大宝点点头说,好。 姨妈又说,大宝,你也有十六七岁了,还是要寻事做。 大宝点点头说,好。 有了姨妈的资助,大宝每天等妹妹读书去了,把门锁好。对二宝说,他去寻事做,叫她中午跟晚上到姨妈家吃饭。 二宝嘟着嘴巴说,那姨妈愿意不? 大宝说,怎么不愿意?你是她外甥女嘞。不然,她每月还拿钱给我们做什么? 二宝放学到姨妈家吃饭,姨妈觉得奇怪,她跟大宝没有说过二宝吃饭的问题,二宝怎么来了呢?问二宝,大宝没有煮饭菜吗? 二宝说,我哥哥寻事做去了。 姨妈一听,心里舒服,觉得大宝还不错。爷娘过了,人也懂事了。二宝要来吃饭就吃吧,添双筷子就是。 其实,大宝根本没有寻事做。他是个懒骨头,哪会寻事做呢?有了姨妈的资助,二宝的吃饭问题又得到了解决,他还有什么操心的呢?所以,大宝每天在街上游荡,有趣或无趣的事情都要凑近看看。实在累了,就缩在公园的石椅上睡觉,像流浪者。当然,大宝有时还做美梦,梦到自己发了大财。原来,那个古董很值钱,他把它卖给了外国人。所以,大宝成了宝庆第一个富人。接下来,当然是讨婆娘。婆娘是哪个?花鼓剧团最乖态的王妹子。成亲那天,王妹子坐着八人大轿,唢呐声炮仗声,把宝庆城都闹翻了,观看的人像蚂蚁般。他还记得,进了洞房,他想跟王妹子打啵,却怎么也打不成器。娘卖肠子的,他嘴巴伸过去,王妹子就后退一步。嘴巴再伸过去,她再后退一步。大宝发脾气地说,老子明媒正娶,你为什么要躲呢?是不是早就让别个开了苞?王妹子竟然拍桌打椅,说你哪是明媒正娶?分明是你把我抢来的。吵着吵着,大宝从美梦中醒过来,仰望着铜钱般的绿叶,十分沮丧。 沮丧归沮丧,大宝却很固执。他认为,虽然好梦暂时还没有成真,而爷老倌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他不会留个分文不值的破烂给我吧?爷老倌肯定明白古董的真正价值,只是还没有到它的显赫之日吧?所以,尽管日子过得有一寸没一寸,大宝心里还是轻松的,没有大的压力。他似乎预测得到,希望肯定在前头埋伏着的。 当然,他早已把古董擦干净,放在柜里锁起来,担心贼牯子光顾。大宝每天回家都要打开锁,把古董搬出来,放在柜上,对着古董作揖。嘴里念念有词,古董嘞古董,我大宝这一世就靠你了。你如果分文不值,我大宝干脆跳河算了。如果你价值连城,我大宝永世不会忘记你的。念罢,又把古董锁进柜里。总之,大宝把赌注押在古董上,什么事也不做,日日闲耍。 有一天,姨妈在街上忽然碰到大宝,问,哎,你不是在做事吗? 大宝反应很快,说,我是在做事,我在帮师傅报丧,他爷老倌刚落气。 姨妈哦一声,不再怀疑。 大宝很大气。街坊们如果有了好事,比方说某人招工,某人工资长一级,某人亲戚送来礼物,等等。别人都眼红,都要叽叽喳喳地议论,好像也要在人家的好处中分一羹,大宝却从不眼红。路过时,不屑地朝人家扫一眼,心里说,嘁,你们那个好处算什么卵?到时候,我会叫你们吓一跳的。 后来,有个招工指标落到大宝脑壳上。街道的人看他可怜,爷娘双亡,又有个妹妹,没有经济来源,所以,通知他检查身体。大宝问,哪里招工?人家说,水泥厂。大宝说,我去做哪行?人家说,烧水泥。大宝一听,摇头说,那我不去。水泥厂他很清楚,灰尘弥漫,哪个不像个灰人?听说还会得矽灰病,那等于慢性自杀。所以,大宝说,那我不去。又说,让发伢子去吧,他屋里蛮困难。 一副雷锋的样子。 一晃十来年。大宝已经二十八了,妹妹早已嫁人生子。大宝虽然做了舅舅,却还是个光棍,也不怕别人嘲笑。如果有人说,大宝,床铺空半边嘞。大宝自嘲地说,哎呀,抱着枕头睡嘞。 让人哭笑不得。 其时,一股收买古董之风忽然在小城刮起来,来势凶猛。许多人都想发祖宗财,所以,急切地在屋里翻箱倒柜,或挖地三尺,看祖宗是否在墙壁夹层或地下藏了宝物。当然,还包括屋檐下的石板下面。这条小街也不例外,许多人像文物专家,挥着锄头在屋里挖,或拿着粗铁丝在墙壁缝里戳,或是往天花板上找,唯恐忽视了某个角落。而且,还有一些贼眼样的人来到小街,逐户地问是否有古董卖,像搜集情报的特务。 面对这个闹热的形势,大宝很沉得住气。他预感自己就要撞大运了。却不性急,即使有人来问,他也摇头说没有。大宝看不惯那些贼眼样的人,觉得他们像骗子,靠不住。万一把古董卖给他们,自己还不晓得吃多大的亏。 大宝在等待最佳时机。 一天,有个收古董的来到大宝屋门口,笑笑地问他有古董没有。大宝抬眼一看,觉得这个中年男人长得顺眼,不是贼眼样的那种人。脸白嫩,五官端正,黑绸缎衣。 大宝终于动了心,说,哦,那我拿个东西给你看。 大宝把古董拿出来,递给对方。那人接过古董仔细看,眼光渐渐放亮。然后,坦诚地说,我不瞒你,这个是真家伙。你如果想卖,就开个价。 大宝激动地问,哪个朝代的? 那人说,宋朝。 那人还说这个古董叫什么尊,四个字,很拗口。大宝没有记住,心想,管它是什么尊,能够来钱就好。 其实,大宝嘴上虽然哦哦的,心里却没有底,不晓得开什么价。当然,肯定要从万字起价,如果没有上万,自己守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上万,又能吓倒哪个呢?连自己都吓不倒。那么,到底是一万?还是三万?是五万?还是多少呢?大宝犹豫地搓着双手,看一眼那人,又看一眼古董,半天没有说话。如果说少了,那就吃了大亏。如果狮子大张口,对方又不会答应。如果他不答应,价钱谈不下来,还不晓得哪天才能卖出去。难道等到七八十岁吗?到了那个年纪,拿着钱还有卵用?走不动,吃不得,也穿不得。再说,如果还不出手,拿什么讨婆娘?街坊们都说,他是打光棍的命。娘卖肠子的,他不服这个气,早就想打个翻身仗了,吓死那些狗卵。 大宝不懂古董,所以,犹豫半天,才小心地说,你先开个价吧。 那人倒也痛快,递烟给大宝,说,好,九万。 大宝一听,既惊又喜。天老菩萨,九万,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嘞。当时,大宝拼命地克制住自己。他明白,一定不能流露出半点欣喜,让对方抓住弱点。所以,他显得很沉着,试探地说,哎,还要往上加点吧? 那人扫一眼破屋子,好像起了怜悯之心,果断地说,好,再加一万,不能再加了。 十万。哈哈,大宝多说一句,就多了一万。那种痛快跟愉悦,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大宝终于把手一摊,说,钱呢? 那人嘿嘿地笑着说,不会少你的。哦,你要不要跟家人商量?你能够做主吗? 大宝拍着胸脯说,我不做主,哪个做主?我人一个,卵一条。 那人又笑,说,那你跟我去银行吧,你办个存折,我把钱存到你帐上,好吗? 大宝说,那等你把钱打到帐上,我们再回来拿古董,好吗? 那人说,你这个人好谨慎的。 大宝得意地笑起来。 两人走出小街。那人说他先去旅店,还有个伙伴在等着。大宝陪他到旅店,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等。不久,那人提着一个麻袋走出来。大宝惊讶地说,麻袋里装的都是钱?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两人到银行办好手续,大宝拿着存折,心里跳得非常厉害。老子第一次有了存折,第一次就是他娘的十万,这是假不了的。大宝把存折小心地放进口袋,一只手还紧紧地捂着,生怕掉出来。回到屋里,大宝把古董拿给那人时,还是有点不舍,毕竟古董放在屋里多年了。 等那人走了,大宝把崭新的存折摆在爷娘遗像前,跪在地上,又磕头,又作揖,激动地说,爷老倌啊,你给我留下的古董,值十万嘞。爷老倌,你眼光太厉害了。现在,你跟娘老子不要操心了,我过得蛮好的,马上就要讨婆娘了。 在那个年代,十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是个吓死人的概念,是个普通人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总之,大宝有了钱,飞快地把婆娘讨了进来,讨的是牛轭街的张妹子。张妹子十八岁,比大宝小十岁。大宝觉得,这个十字跟他很有缘分,讨个婆娘小十岁,卖个古董也是十万。大宝把屋子装修一新,添置了家具,然后,大办喜事。 大宝的喜事是小街上最闹热的,光酒席就办了三十二桌。 这一来,让街坊们吓一大跳,大宝成了小街上的第一个富人。 成了富人的大宝,更不想出去寻事做了。他想,这十万块钱,足以让他开销了。 多年后,大宝的两个崽女大了,读大学的读大学,读高中的读高中。大宝还是没有寻事做,每天打牌,输赢不多,算是消磨时光吧。所以,十万块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幸亏张妹子在银行,工资高,屋里还能对付得下去。当然,张妹子后来也有了怨言,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坐在屋里吃闲饭,不像话。 大宝反驳说,有什么不像话的?没有我那笔钱,我们能够过下去吗? 张妹子说,这么多年了,还剩下几分钱?那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亏你还好意思挂在嘴上。现在,亿万富翁多的是。 大宝来了脾气,那你嫁给亿万富翁,好不? 所以,夫妻关系就不怎么样了,吵闹已是常事。张妹子仗着自己在银行,所以,脾气也拗,说,你再这样下去,我要跟你离婚。大宝气呼呼地说,不离的是我崽。 当然,吵归吵,也不见离婚。 有一天,大宝懒在沙发上看电视,偶然看到古董拍卖会,不由睁大眼睛看。这时,奇事发生了,他看到了自己卖出去的那件古董。开先,他还以为看错了眼,揉揉眼再看,硬是没有错,肯定是自己出手的古董。 虽然古董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它换来的十万块,也只剩下几个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他听到拍卖师说了个底价,猜是多少?娘的脚,一起价,竟然五百万。 当时,大宝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天啦,五百万起价,这不是做梦吧? 然后,大宝又看到举牌子的人放肆举,每举一次加二十万。举到最后,一个女的把牌子高高一举,一千万。 然后,拍卖师兴奋而有节奏地数着一,二,三。再把锤子重重地一锤,一锤定音。 大宝简直蠢了,好像不相信样的。他怔怔地望着电视机,以为它是假的,还犹疑地走过去摸了摸。 这时,张妹子回来了,大宝发癫样地大叫,我的爷,一千万嘞——,我的爷,一千万嘞—— 张妹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挎包往沙发上一丢,恼怒地说,千你娘的千,万你娘的万。朱先生的难题 朱先生有三个女,大女十八岁就嫁人了,二女也是十八岁嫁人了,三女呢,还是十八岁嫁人了。 自从嫁大女开始,每隔两年,朱家就要嫁出去一个女。 到第四年,朱家的女都嫁空了,只剩下朱先生夫妻了。 开始,朱先生还不太习惯,闹热的屋里说空就空了。像杀猪,屠夫把七七八八的下水哗啦一扯,只剩下个肉壳壳了。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跟婆娘说吧,怎么说? 婆娘是个哑巴。 所以,朱先生觉得日子过得很沉闷,时常望着那张大床铺发呆——那里是三个女睡过的——后悔急于把三个女都嫁走,把个屋都嫁空了。问题是,女大了,不嫁怎么行呢?难道养着三个老女生蛆吗?如果生了蛆,哪个男人讨呢? 当然,如果婆娘不是哑巴,至少还有个说话的,还能够弥补一点闹热。偏偏婆娘是个哑巴,那是大病落下的。三女出嫁的那年,婆娘突然哑巴了,好像天老爷存心叫朱先生无人说话样的。开始,朱先生还有耐心,吃饭,睡觉,洗澡,扫地,等等,还跟她打打手势。婆娘没有学过哑语,朱先生也不懂得婆娘的意思,所以,两人为某件事情,总要比划好久,像在跳扇子舞。这样,搞不到半个月,朱先生就不耐烦了。娘卖肠子的,太麻烦,太累人了。所以,干脆不理婆娘,也不打手势,随她去。不理也不解决问题,朱先生又不是哑巴,一天不说话还能够忍耐。两天呢?三天呢?五天八天半月一年呢? 所以,为了图方便,朱先生就找隔壁的伍寡妇说话。 以前,朱先生不随便找伍寡妇说话的,即使说,也是几句话,决不啰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朱先生也不想去惹麻烦,害怕羊肉没吃到,巴一身淖。现在的感觉却不一样,朱先生又想通了。只要老子不跟伍寡妇斗榫子,不进她的屋,不坐她的床,只坐在屋门口说说话,又有什么卵麻烦呢? 朱先生把矮板凳搬在屋门口,侧过弯曲的身子,跟伍寡妇说话。 伍寡妇呢,好像也是以示清白,把屋门敞开,除了夜里睡觉。伍寡妇坐在自家门口,把手中的针线一伸一曲的,流畅,也有节奏感。阳光闪在她身上,像贴了一块块灿烂的不规则的金黄色绸布。伍寡妇光滑的脸上显得平静,白嫩,没有烦恼。每日静静地坐着缝补,或纳鞋底。 当然,也偶尔抬起白嫩的脸,看一眼小街,看过往的行人。 如此而已。 伍寡妇的男人早已病故,痨病。临死前,吐一脸盆血,咕噜地像吐猪血。更让人遗憾的是,这个男人连崽女也没有给伍寡妇留下。当时,伍寡妇的那个恸哭,似乎把小街的天空都哭得湿淋淋的,像弥漫着若隐若现的雨雾。她哭男人走得太早,她哭男人没有给她装上窑,她哭男人只留下她一人。当时,伍寡妇趔在地上哭,几个女人家拼命地拖都拖不住,像杀猪一样。 街坊们说,这是她的命太硬,男人不到四十,就见了阎王老子。所以,女人们有点怯场,不敢随便到她屋里坐,惟恐沾上祸根样的,对自家男人不好。即使有些想跟伍寡妇斗榫子的男人,也不敢轻浮,害怕掉了四两命。 这样一来,伍寡妇就显得更加孤单。 所以,朱先生以前一般也不跟她来往。认为这个女人虽然乖态,命却太硬。现在呢,朱先生的态度忽然起了变化,跟她有了来往。两人坐在屋门口,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话来。他们说些什么呢?说宝庆的猪血丸子,说洞口的腊肠子,说龙须铺的糍粑,说佘田桥的水豆腐,说武岗的腊菜和铜鹅,说新化的三合汤,说火厂坪的滋鼓,说城步的笋子,说廉桥的鱼,说新宁的血酱鸭,说毛家栗山的板栗,说范家山的猪血李,说高祟山的水蜜桃,等等。 凡属周边几个县区的特产,无不包揽。 说着说着,双方都感到惊讶。虽说隔里隔壁的住了多年,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懂得这么多,肚子像个大仓库,储藏着丰富多彩的食物,大概一辈子也说不完。 朱先生眉毛一展,微微笑,问,哎,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呢? 伍寡妇放下针线,谦虚地说,我哪里懂得呢?你晓得,我那个死鬼是个漆匠,秋年四季在外面走,还不是看得多么?所以,每次回来,跟我吹个不歇。 说罢,伍寡妇惊奇地望着朱先生,小声地问,哎,你哪里也懂这样多呢? 朱先生嘿嘿一笑,说,我么,大概祖宗老子是个好吃鬼吧,所以,我历来喜欢收集地方上的特产,以及它们的制作方法跟工艺。所以,也就晓得一些。 哦。伍寡妇仰了仰尖下巴。 总之,两人的谈兴越来越大。说地方上的特产,说得有味得很,嘴巴还一喋一喋的,像是在细细品尝。 相比之下,对于周边地方上的特产,伍寡妇的见识应当在朱先生之上。为什么这样说呢?朱先生只是在文字上的收集,并没有亲口品尝过多少特产,其味道就不晓得。而伍寡妇不一样,她那个死鬼生前从外面回来,每次总要带回某种特产给她尝尝。伍寡妇掐指算了算,大概只有佘田桥的水豆腐,以及新化的三合汤没有吃过了。那两样东西,实在不方便带。朱先生呢,仅仅吃过宝庆的猪血丸子,而宝庆就是这个小城,哪个没有吃过呢?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朱先生还是比较谦虚的,详细地问伍寡妇对于那些特产的感觉,然后,在文字上做出某些修改。 朱先生的变化,自然引起街坊们的注意。哎呀,是不是三个女都嫁了人,朱先生就没有顾忌地花心了呢?就欺侮哑巴婆娘了呢?把目标就对准伍寡妇了呢? 当然,也有讨厌的人站在小街上,装着无事的样子。其实,他们是在偷听,以为他俩会悄悄地说些调情的话,或说些下流的内容。听半天,竟然没有听到半句。这两人只说地方上的特产,像两个食品专家或风俗专家,在考察跟论证地方上的特产。尤其是朱先生,还拿出大本子,翻过来覆过去,不时认真地拿笔在上面添几个字。 也有人一边缓缓地路过,一边朝朱先生眨眼睛,眨得很有意味。朱先生却好像没有看见,这让眨鬼眼睛的人感到恼火,朱先生这不是假装正经吗?当然,更有一些警惕性很高的人,白天不去注意朱先生跟伍寡妇的言行。到晚上,居然躲在对面屋子的暗处,密切地注视朱先生跟伍寡妇的屋门,看是否有细小的吱呀声。他们甚至还分工,每人轮流观察一个小时,一直持续到天亮,很有耐心。连续观察一个多星期,却没有收获,两家的屋门到夜里就关上了。所以,他们也灰了心,议论说,朱先生跟伍寡妇大概是没有男女关系的。在那个年代,男女关系如果被发现,是很出丑的大事。有单位者,轻则处分,重则开除。没有单位者,轻则进派出所,重则游街。 朱先生跟伍寡妇虽然没有单位,如果进了派出所,如果游了街,那就臭名远扬了。 起先,哑巴婆娘还没怎么在意,自己男人只跟伍寡妇在屋门口说说话而已,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所以,也不管他。有时,甚至还给朱先生添茶水,哑哑地对着伍寡妇笑。后来,却发现这两个人越发不对头,每天都说,说得那样有味道。你说,这对男女哪有这么多话说呢?又不是长江水永无休止。加上有人背着朱先生对她比比划划,意思是叫她注意朱先生跟伍寡妇,暗示这两人似有斗榫子之嫌,只是没有机会。所以,哑巴婆娘来了脾气。有一回,趁三个女回来,她愤怒地指指朱先生,又指指隔壁。然后,伸出两个大拇指,一碰一碰的。意思是说,你们的爷老倌跟伍寡妇有野路子。三个女一看娘老子的手势,当然明白意思,当然很气愤,当然指责朱先生,说,爷老倌,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这样花心?你是不是看娘老子是个哑巴,就欺侮她呢? 三个女边骂边流泪,似是要挽救堕落的爷老倌。 朱先生很是不悦,极力否认。还拿出大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给她们看,伸着瘦弱的长颈根,争辩说,你们看看本子吧,看我是不是在收集地方上的特产?我这点爱好难道都不行吗?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牌,四不惹事。你们说说,到哪里找我这样的男人呢? 三个女都不看那个本子,好像是一堆臭狗屎,也好像那是他丑行的掩饰物。她们甚至嘲讽,爷老倌,我们都是过来人,你说的这个,难道不觉得幼稚吗?表面上,你们的确是在说地方上的特产,而那只是一种掩饰,或一种前奏曲。你真正的爱好是什么,你心里是很清楚的。 大女说,爷老倌,你很危险嘞。 二女说,爷老倌,你的思想意识有问题嘞。 三女说,爷老倌,你要悬崖勒马嘞。 四个女人眼泪婆娑,指天戳地。 哑巴婆娘呢,有三个女的支持,所以,继续用手势发动她们,进一步指责朱先生。朱先生除了生气跟叹息,其实,内心并没有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想,老子只要行得正,坐得稳,怕什么怕?所以,对于家人的轮番批评跟指责,他也不放在心上。等到三个女走了,照样跟伍寡妇探讨地方上的特产,很有兴味。 伍寡妇晓得朱先生后院燃起战火,一墙之隔,那些骂声哭声控诉声,哪有听不到的?所以,伍寡妇劝他不要讨论特产了,免得家庭不和。我们不如像以前那样,还是不相往来的为好。 伍寡妇看天空一眼,忧郁地说,从明天起,我不来屋门口坐了。 那意思很明显,不跟朱先生说话了,害怕出事。出了事,她一个寡妇也担当不起。 朱先生把本子摆在膝盖骨上,骤然收走和善的脸色,说,你难道愿意看着我也变哑巴? 伍寡妇一听,默然。目光从天空中移下来,痴痴地望他,叹口气,一唿一唿地扯起针线来。 哑巴婆娘看到一屋人痛恨的声讨,并没有阻止住男人的行动。有一天,哑巴婆娘终于发威,冲到两人跟前,凶凶地咿咿呀呀,脸都胀成了猪肝色。双手激动地划来划去,像是不停地扯着木偶的演员。 朱先生跟伍寡妇怔怔地望着她,弄不懂哑巴的意思。 朱先生摇头,说,你是什么意思? 哑巴婆娘忽然好像听懂了,轰地冲进屋里。然后,又轰地冲出来,手中扬着一张颤抖的黄纸,气呼呼地往男人怀里一塞。 朱先生拿起一看,惊讶不已,纸上写着两个愤怒的大字——离婚。蜈 蚣 蜈蚣在柴油机厂上班。 每天穿着油污的工作服到厂里,晚边,又一身油污回来。当年,加班多,有时星期天也不休息。所以,蜈蚣给人的感觉是油污的,似乎连脸上也是。 惟有过年那几天,才看到蜈蚣穿干净衣服。 穿干净衣服,脸也变得白净。加上有空闲,蜈蚣四处玩耍,还哼着曲子,多来米发索,多来米发索。对此,街坊们居然都不习惯,似乎不认得他了,瞪大眼睛说,哎呀,蜈蚣像个相公嘞。又说,蜈蚣这样走出去,给我们小街争面子嘞。 话里的意思是,蜈蚣平时没有给我们争面子,像个被柴油浸泡过的人,只有过年这几天,还算不错。 所以,看到蜈蚣就伸大拇指,大声说,蜈蚣,你娘卖肠子的,如果你每天是这个样子,婆娘早就讨进来了。 这原是夸奖的话,蜈蚣听了却不高兴。心想,你们以为老子喜欢穿油污衣服吗?还不是要上班吗?不然,谁愿意穿呢?再说,我不穿干净衣服,就讨不到婆娘了吗?老子是堂堂的工人,如果讨不到婆娘,那还不如跳河死了算了呢。 蜈蚣二十四岁那年,趁着过年的空闲找了个对象。对象是吴家巷子的,叫八妹子。也是有工作的,在电池厂。听说蜈蚣忽然找到了对象,还是有工作的,甚至还带她到小街来,街坊们的感觉居然起了变化,心里不怎么舒服。娘的脚,蜈蚣也真是的,喊找对象就找到了,一点鬼消息也没有。尤其是一点波折也没有,也太顺利了吧?我们以前说过,蜈蚣如果天天穿得干净,婆娘早就讨进来了。现在,他不声不响地找到对象,这不是给我们难堪吗?那我们说话不是像放屁吗? 所以,八妹子到蜈蚣屋里来,街坊们故意不去看闹热,不去捧场。让他感到冷清,也让八妹子觉得清汤寡水。当时,蜈蚣就觉得不正常,认为哪里出了问题。按说,像这种情况,街坊们都会来看闹热的,来说好话的,给主人跟对象一种温暖。以前,不管哪个屋里来对象,不论来的是男是女,街坊都会来赞赏一番的,搅得一屋子闹热。当然,个别有意见的除外。现在,街坊们突然不来了,难道对我有意见吗?对我有什么意见呢?我蜈蚣童叟无欺,每天老老实实上班,为什么我找个对象,大家都不来呢?竟然连个细把戏也没有来呢? 蜈蚣觉得没有面子。 街坊们不来,这说明你家跟他们的关系紧张,至少是不和睦吧?所以,蜈蚣不敢看八妹子,眼睛望着门外,盼望街坊们能够陆续出现。八妹子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加上长像乖态,原想肯定有很多人来看她的,屋里会响起一片笑声。谁料到,竟然一个屁人也没有。所以,嫩白的脸就不好看了,起了一层阴云。本来还跟蜈蚣有说有笑的,笑出亮亮的白牙,没过一阵子,就彻底沉默了。 蜈蚣心里不是滋味,担心八妹子不高兴,走进灶屋,悄悄地对爷娘跟妹妹说,要他们叫街坊们来,哪怕来站个五分钟也好。爷娘跟妹妹会意,马上行动,从后门像贼牯子样的溜出去,一家一家地去请,说好话。说蜈蚣的对象来了,请你们去看看吧。那种口气,完全是哀求。街坊们嘴巴都说好好好,等一下就来。爷娘跟妹妹放了心,像个功臣样的又从后门溜进来,站在灶屋门口,笑笑地朝蜈蚣眨眼睛。蜈蚣一看,明白他们的意思,心里骄傲地对八妹子说,哼,等一下,街坊们都会来的,屋里就要闹热起来了。 脸上荡漾起丝丝微笑。 谁知等半天,天都快断黑了,还没有人出现。蜈蚣有点慌张,爷娘跟妹妹也慌张了,街坊们怎么还不来呢?不是都答应来的吗?难道都忘记了吗? 一屋人正在紧张之时,终于进来一个人。 那人高声大叫,哎呀,听说蜈蚣的对象来了,我来看看。 只见门口先伸进一根漆黑的棍子,点点戳戳的。接着,一条枯脚试探性地抻进来。蜈蚣跟家人一看,娘的脚,竟然是八十多岁的张瞎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叫苦不迭。又不好赶人家走,只好笑笑说,张四爷,你坐。赶紧把板凳伸到张瞎子屁股下面。 张瞎子摸索着坐下,眨着两只空扁豆样的眼睛,伸出颤颤的右手去摸八妹子。张瞎子笑着说,我虽然眼珠子看不到,手还是看得到的。 八妹子看到张瞎子要摸自己,很恼火,又不便发作。原想街坊们来看自己,却不料来了个老瞎子。这个老瞎子竟然还要摸自己,想躲开,又有犹豫,担心造成尴尬。张瞎子的耳朵灵敏,晓得八妹子坐在身边,一手就摸到她的辫子。八妹子的辫子很长,张瞎子从上头慢慢地摸到发梢,然后说,嗯,不错,这个妹子有两根好辫子嘞。然后,张瞎子又按顺序往下摸,摸她的脸,摸她的鼻子,摸她的嘴巴,摸她的下巴,又啧啧说,嗯,不错不错,这个妹子有一张乖态的脸嘞。然后,张瞎子的枯手竟然又徐徐地往下滑动,滑到八妹子的肩膀上,左边肩膀摸摸,右边肩膀摸摸,又说,嗯,不错,这个妹子有一对好肩膀嘞。然后,那条枯手还要往下滑动。 这时,八妹子跟蜈蚣全家人都紧张起来,这个老不死的,难道还要摸奶脯吗?紧接着,难道还要摸她的肚子跟屁股吗? 八妹子准备厌恶地移开身子,张瞎子的手却很快,一把摸到八妹子的手。摸了手心,摸手板。摸了左手,摸右手,又说,嗯,不错,这个妹子生了一双好手嘞。 然后,终于停止了摸索,连连说,不错,不错。 八妹子跟蜈蚣全家人终于落了心,张瞎子毕竟没有做下流动作。 张瞎子摸索完毕,然后,说,蜈蚣,这个妹子蛮不错。她一是生得乖态,她二是很能干,她三是生崽女的好手,她四是身体健旺。蜈蚣呀,这是你的福气,恭喜恭喜。 八妹子没有笑,刚才被这个老瞎子摸来摸去,像摸狗一样的,她还会笑吗?栽下脑壳,把辫子绞来绞去的。蜈蚣一屋人虽然对张瞎子的行为反感,当听他说了这么多的好话,也就原谅了他,都嗬嗬笑,说,那借你的吉言嘞。 张瞎子坐一阵子,可能不到五分半钟,就颤巍巍地走了。 这个时候,如果还有街坊进来,场面仍是不错的。可蜈蚣他们等啊等啊等啊,也没有人来了。 八妹子的脸色难看,不悦地说,蜈蚣,你上次到我屋里,有好多人来看你。你这里呢?只来一个瞎子。 蜈蚣解释说,这些街坊,看我找到你这样乖态的妹子家,心里蛮嫉妒的。 蜈蚣的爷老倌说,是这样的,这些人心眼太小。八妹子,你不要见怪。 蜈蚣的娘老子说,你如果见怪,不值得。 蜈蚣的妹妹说,姐姐,这些街坊比张瞎子还比不上。 一提起张瞎子,八妹子终于发泄出压抑的怒火,愤然地说,这个老瞎子色得很,摸这里,摸那里,还不想放手。 蜈蚣安慰说,他毕竟还是说了好话的。 八妹子不满地说,那我全身都让他摸,你愿意吗?他也会说好话的。 蜈蚣的爷老倌见势不对,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我们吃饭吧。 总之,蜈蚣对街坊们很恼火,娘的肠子,平时看起来都是和气的,好像很关心我的对象问题。今天我对象来了,他们却像地老鼠样的缩到洞里,一个鬼都不见了。只来了张瞎子,却是整个世界也看不清的。 蜈蚣想查出究竟是谁带的头,像这种刁事,肯定有人带头。不然,哪里会行动一致呢?如果要查,从哪个查起呢?蜈蚣想了想,只有从公共汽车查起。公共汽车叫谷子,街坊们叫她公共汽车,意思是说她乱谈恋爱。今天谈一个,明天谈一个,后天又谈一个,走马灯样的。所以,街坊们很讨厌她,认为她败坏了小街的名声。惟有蜈蚣不讨厌谷子,他认为谈恋爱是人家的私事,又不是杀人放火,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呢?所以,蜈蚣看到她就笑,就喊谷子。谷子也笑,也喊蜈蚣。 那天晚上,蜈蚣到公共汽车屋里。公共汽车在对着镜子梳头发,看样子是准备出去约会。蜈蚣急忙说明来意,公共汽车一听,夸张地惊叫,哎呀,我们蜈蚣不错,找到对象了嘞。又说,哦,那天我不在,不然,我会去看八妹子的。 蜈蚣心想,幸亏你不在。不然,屋里来两个人,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公共汽车,那还不晓得八妹子的脾气有好大。 公共汽车不屑地说,蜈蚣,你不要跟他们一样。有没有人来看无所谓,你讨婆娘,又不是讨给人家看的,对啵? 蜈蚣说,对还是对的,只是老子咽不下这口鸟气。 公共汽车笑着说,男子汉胸襟宽广一点。你看我,除了你蜈蚣,小街上哪个理我?难道没有人理我,我就不活了吗? 蜈蚣性急地说,哎,你帮我想想吧,看是哪个带的头? 公共汽车急于出门,说,我想,大概是隔壁的张桂秀吧?这个人很讨厌,骂我骂得最厉害。所以,你这件事,我看是她起的头。 蜈蚣哦哦地点头,觉得公共汽车说得有道理。所以,决定从张桂秀身上开刀。 张桂秀四十多岁,是小街上的第一张臭嘴巴。什么事或什么话,只要经过她嘴巴加工,就会走形。比方说,只要有点风浪,她就要掀起狂风巨浪,搅得小街不得安宁。 蜈蚣有了报复的目标,心想,娘的摆子,你张桂秀欺到老子脑壳上来了,老子不搞死你,老子就不是人。蜈蚣的鬼名堂蛮多,虽说算个老实人,而老实人的脾气一旦上来,那就会有好戏看的。 蜈蚣不骂张桂秀,当然更不打她,脸上装着无事。其实,他打算来暗的,让张桂秀吃了亏还找不到人。 张桂秀是个寡妇,崽女放在乡下亲戚屋里带,一个人往在街上。人家给她做媒,做了多次也没有成功,暂时就这样闲着。人一闲,嘴巴就喜欢图快活,挑三弄四。 蜈蚣想出一个阴点子,他写了许多小纸条。纸条上写道,糯米巷三十八号的张桂秀是个寡妇,她很想你。然后,从厂里回来时,一路上只要看到某间屋里没有人,顺便把纸条从门缝里塞进去。过几天塞一张,过几天又塞一张。蜈蚣觉得这样很刺激,更有刺激性的是,有好色之徒看到纸条,以为斗榫子的机会来了,果真找上门来。 张桂秀看到陌生男人找她,搞不清是为什么,眼珠子一鼓,说你来做什么?说我又不认得你。 人家拿出那张纸条,扬了扬,说,你看看吧。 张桂秀一看,脸色大变,恶骂道,这是哪个斫脑壳的,竟是这样害我?然后,口水飞溅地骂那个男的,你有脑膜炎吧?分明是人家害我,你也当真?一声声把男人骂走。 如果是某家的女人拿到纸条,那就更有好戏看,怒火冲冲地跑到小街,站在张桂秀屋门口大骂,你这个骚货,你想诱我男人跟你斗榫子,你太不要脸了吧?你这样的女人,真是世上少见。 张桂秀当然不会退缩,如果退缩,别人还以为是真的。所以,硬着头皮,也拍脚打手地对骂,我不要脸吗?是你不要脸,是你发神经了。我晓都不晓得你男人是哪个,我怎么跟他斗榫子? 这样一来,张桂秀屋门口间常出现一道景观,每隔几天就有人来找。来的人,有男有女。如果是某个女人来了,那就要大闹一场,闹得小街不安宁,骂声冲天。还有个别女人,竟然拿着砧板跟菜刀,一边大骂,一边挥起菜刀砍砧板,嘣嘣嘣,嘣嘣嘣,声音奇响而有节奏。如果是某个男人来了,虽然没有女人那样吵闹,却更让张桂秀感到耻辱跟羞怒,恶骂几句,把人家赶走。后来,张桂秀昼夜把屋门关上,装着不在屋里。而那些男人的脸皮厚,不停地敲门,大声叫喊,张桂秀,开门——,张桂秀,开门——,搞得张桂秀满腹怒火,气得在屋里打转转,恨不得拿手榴弹甩出去,轰隆一声,炸翻那些猪弄的家伙,只是哪里有手榴弹呢?准备开门大骂,一想,开门更不得了,来看闹热的街坊更多。 街坊们只晓得看闹热,也不劝那些前来骚扰的男女。甚至还嗬嗬起哄,巴不得这场戏演得更精彩。 以前,张桂秀的嘴巴是最讨厌的。现在,这种怪事讨厌地轮到自己身上,她嘴巴就变哑了。她也想向街坊解释这件怪事,问题是怎么解释呢?像这种鬼脑壳怪事,你一个寡妇哪怕生一千张嘴巴,也是说不清的。她想,这肯定是小街上某人搞的鬼,不然,不可能出现这个恼人的局面。最多就是搞几次吧,哪有这种连续的怪事发生呢?心想,是不是隔壁的公共汽车搞的鬼呢?自己平时说她的坏话说得最多,是不是她搞报复呢? 张桂秀无奈地矮下面子,去套公共汽车的口气。甚至,还笑眯眯地喊谷子。话一出口,觉得拗口,平时喊公共汽车喊惯了。 张桂秀稳稳口气,说,谷子,你晓得是哪个搞的鬼吗?眼珠子盯着对方,看她是否说谎。 谷子却不愿意说,笑嘻嘻地说,我不晓得嘞。 又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有这么多的男人喜欢,我真是羡慕死了。 又说,如果是我,我还巴不得有男人来追嘞。 张桂秀一听,哑着嘴巴,神情沮丧。本来是想找出搞鬼的人,谁知被公共汽车奚落一番。后来,也不向别人打听了。所以,张桂秀想搬家,搬离这个是非之地。而搬家是那样容易的吗?所以,张桂秀天天在家里发脾气,摔东砸西,屋里搞得像个猪栏,好像是屋子得罪了她。然后,又天天大哭,哭得人都不像个样子了。 而那些陌生的男女,还是隔几天就来,隔几天就来。 最后呢,张桂秀竟然癫了。癫掉的张桂秀,嘴巴仍不歇气,边走边说,糯米街哪天会起大火的,会烧死一街的人。 小街上的人恨得她要死。而一个癫子,打又不能打,只能骂。 当然,张桂秀癫掉之后,再也没有男女来小街骚扰了。 三个四个 猪婆虫是哪个? 就是住在小街中间的茂锁匠。 叫他猪婆虫是因为他长得太胖,又白,满身肥肉子堆积,像猪婆虫样的。 猪婆虫的婆娘却奇瘦,像根丝瓜筋,所以,也有个外号,叫筷子婆。夫妻的外号都有一个婆字。筷子婆比男人还高出一截,两人走在街上,是一道蛮有味道的景观。所以,夫妻不大出来排对子,免得人家笑话。 猪婆虫有三个崽,长得像鲤鱼苗子。所以,夫妻骄傲得很,得意地说,我们夫妻长得丑,丑又如何?天老爷还是公平的,哼,安排我们有三个崽。 好像生怕街坊们不晓得,这个话居然时时挂在嘴巴上。 不久,小街上的刘老母死了,屋子腾出来,搬来姓邱的一屋人。谁知这个姓邱的比猪婆虫还要厉害,有四个净崽,没有女,比猪婆虫还多出一个。猪婆虫一看,骂道,娘的摆子。心里不舒服,不平衡。本来,以为自己是小街上最风光的,谁料姓邱的生生地抢了他的风头。 姓邱的是货车司机,也是小街上唯一当司机的人。 在那个年代,司机很风光。所以,别人一口一个邱司机,喊得清甜。明显有讨好之嫌,以后或许能够托他带东西回来。唯独猪婆虫没有讨好他的意思,也不希望托他带什么卵东西,所以,也不叫他邱司机。叫他什么呢?丘八。丘八当然不好听,那是旧时叫国军为丘八,明显带有贬意。邱司机一听,自然不高兴。尤其担心外号如果蔓延开来,到时候,满街上都丘八丘八地喊,那成了什么卵样子? 所以,邱司机去堵猪婆虫的嘴巴,企图把这个外号扼杀在萌芽状态。当然,他也没有问罪的架势,担心猪婆虫有逆反心理。邱司机轻言地说,茂锁匠,别人都叫我邱司机,你为什么叫我丘八呢?麻烦你不要再叫了好吗? 猪婆虫放下手中的钥匙,装着惊愕的样子,说,丘八很难听吗?那人家喊我猪婆虫,不是还难听一些吗? 邱司机说,人家喊不喊你猪婆虫,我管不到。总之,我不会喊你的外号,所以,也请你不要给我取这个外号,好吗?你喊我老邱,或邱之成,或邱师傅,哪怕是小邱,都可以的。邱司机还是懂礼数的,张烟给猪婆虫。 猪婆虫抽着烟,当然不会解释为什么给他取个丘八的外号。心想,你娘巴爷的,你如果只有两个或三个崽,老子就不会喊你丘八。你竟然有四个崽,比老子还要风光。所以,老子就是要喊你丘八,喊死你这个家伙。 这时,猪婆虫的嘴巴吐出一把刀子,难道喊你丘八会死人吗? 邱司机一怔。 当司机的人,是忌讳这个死字的。如果有人死了,也不说死了,只说过了,或说走了。邱司机马上岔开话说,茂锁匠,丘八是什么东西,你应该晓得吧? 猪婆虫喷口烟,我怎么不晓得?以前喊国军就是喊丘八。 邱司机说,是呀,国军被赶到台湾去了。你如果喊我丘八,人家还以为我也当过丘八。搞得不好,高头会派人来调查的,那不是惹麻烦吗?那不是没有这个必要吗? 猪婆虫嘿嘿地嘲笑说,有什么卵麻烦?只是个外号吧。人家喊我猪婆虫,我真的就是猪婆虫了吗?你看我发过脾气吗?你看我过骂人吗?你看我打过人吗?说老实话,你刚才喊我茂锁匠,我还不习惯。 又说,哪个来调查你?人家喊我猪婆虫,喊了多年,怎么没有科学家来调查我呢? 又说,做男人,还是要胸襟宽广一点。 三五两句,把邱司机梗得无言。 猪婆虫虽然暂时战胜了邱司机,毕竟除不了心头之忧,丘八还是四个崽,这个数字是变动不了的。所以,他姓邱的还是第一,除非死掉一个。怎么死?要么在河里浸死,要么病死,恰恰这两样在邱家没有发生过。邱家的崽个个健康,到河里洗澡也无意外。那些街坊也是势利眼,居然不再羡慕他有三个崽了,都去羡慕邱司机。你看人家又是司机,你看人家又有四个崽,你猪婆虫仅仅是个锁匠,哪里能够跟人家相比呢?简直是天上地下。所以,邱家明显占了大优势。 况且,邱司机跑长途,又很热心。明天如果跑长沙,晚边就站在街边喊,我明天到长沙,哪个要带东西的,快点来嘞。有人听闻,马上冲到邱家,我要买,我要买。邱司机说,莫急,莫急。说罢,拿出小本子,很有耐心,仔细问某家要买什么东西,数量多少,都详细地记在油腻腻的小本子上。每次出车回来,街坊们立即像蜜蜂般,嗡嗡地飞到他屋里采蜜。个个喜滋滋的,双手接下托邱司机带回来的东西,一声声感谢。还说,你邱司机有四个崽,如果以后都当司机,那我们小街就闹热了。 其实,邱司机还是蛮低调的,说,哎呀,这有什么呀,只是分工不同呀。一边说,一边拿圆珠笔在小本子上一下下地划掉。当然,也有些东西暂时没有买到手,邱司机脸上挂起抱歉,说,哎呀,对不起,我跑了几个商店,也没有看到货。下次到别的地方,再给你看看好吗?虽然没有买到所托之物,人家也很感激地说,没关系,难得你有这副好心肠。 所以,邱司机每次回来,小街上像过年。 这分明让猪婆虫感到了莫大的冷落跟寂寞。 以前,街坊们都喜欢来他这里坐,喝茶,再夸他生三个崽。尤其是那些生千金的男人,还蠢里蠢气地问,生崽有什么秘诀吗?是不是有土方子?猪婆虫得意地大笑,哪里有什么卵秘诀?然后,朝自己的胯下指了指,说,秘诀就在这里,要不要我跟你婆娘斗一盘榫子?保证你生个八斤重的胖子崽。对方也不见怪,笑骂,死痞子。 总之,猪婆虫的这个铺子,以前是个闹热所在。 现在呢,铺子里空无一人,像棺材铺,别人都怕来,叛逃到了邱家。又好像他这里是个陌生的地方,或是乏味的地方。而且,邱司机见识不一般,每次都要带回许多新鲜的话题。比方,他看到一个外国女人,长得怎么怎么样。比方,他看到路边的农民打架,锄头扁担一起上,起码有几百号人混战,有死有伤。还比方,有一队军车路过,怕有五六十部车子,那个威武,等等。这比猪婆虫那些陈旧的话题刺激多了。你想,猪婆虫每天坐在铺子里,哪有什么新鲜事呢?所以,人们都要在邱家坐到深夜才散场。如果不是考虑到邱司机第二天要开车,恐怕会坐到天亮。也所以,猪婆虫特别痛恨丘八。这个死丘八,搞得他一点骄傲的资本也没有了。甚至搞得他门庭冷落,像座废庙堂。心想,娘卖肠子的,还是要给点厉害让丘八看看,不能让他太得意了。 丘八屋里也要来配钥匙的,所以,猪婆虫利用锁匠之便,多配一把。多配一把做什么呢?等到丘八屋里没有人时,猪婆虫趁街上无人看到,居然拿钥匙开门,潜入邱家,顺便拿走一点东西。或一块布料,或一桶茶油,或两斤糯米。 猪婆虫很谨慎跟小心,竟然无人发现。 这一来,邱家闹翻了天。 邱司机回家看到掉了东西,大发脾气,对婆娘跟四个崽骂道,说,老子出差,屋里就掉东西,你们怎么没有掉呢?尤其恼火的是,有些东西是给某街坊带的,而某街坊走亲戚去了,还没有来得及拿走。等到某街坊来拿东西时,东西却被人偷走了。邱司机自认倒霉,或赔钱,或再给人家带,还要向人家道歉。 然后,邱司机又当着街坊发牢骚,说这里的贼牯子太厉害,经常偷我屋里的东西,这样会把我屋里偷穷的。街坊解释说,以前我们这里,贼牯子是很少来偷东西的。自从你家搬来之后,才出现这种情况。 所以,邱司机提醒家人,叫他们千万注意。问题是怎么注意呢?邱家有人时,贼牯子怎敢来光顾呢?每次都是全家人不在时,贼牯子就溜了进来,好像在时刻盯着他家的举动。当然,邱司机也怀疑,贼牯子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嘞,门窗没有搞坏。嘞,屋顶没有痕迹。难道贼牯子是个飞墙走壁的高人吗?是个穿墙而过的高人吗?他怎么也没有怀疑猪婆虫,明白配锁人是有行规的。不然,这个世界岂不是乱了吗?所以,邱司机无奈,只得换锁,换锁也不解决问题。新锁一般只配两把钥匙,邱家六个人,另外还要配四把,还不是又落到猪婆虫手里了吗? 当然,街坊也跟他分析过,说这个贼牯子肯定晓得你是司机,屋里有东西可偷,不然,为什么我们屋里没有贼牯子光顾呢? 邱司机觉得有道理。 像这样的怪事,接二连三地在邱家发生。所以,本来脾气蛮好的邱司机很烦躁,不怎么答应给街坊带东西了。如果被偷掉,他哪里有这么多钱赔呢?所以,面对街坊的要求,他开始支吾起来,不是那样痛快地答应了。 如果街坊都通情理,也会理解邱司机的心情,而街坊哪里会通情?哪里会达理?所以,渐渐地,街坊们对邱司机的印象自然差了。说邱司机看不出来,原来还是蛮不错的,现在却扳翘了,不给我们带东西了。屋里掉东西,难道怪我们街坊吗?所以,街坊像是商量好的,不再往邱家跑了。这样,邱家就没有以前那样闹热了,蜜蜂们不去采蜜了。所以,邱司机的心情又坏了许多。他连连叹气,这些街坊呀,这些街坊呀。 有一回,邱司机到株洲,居然出了车祸,脑壳碰得头破血流,包着白纱布,真的像个受伤的丘八。 猪婆虫一看,最高兴。 娘的肠子,老子略施小技,就让丘八溃败,街坊都不到他家了。如果是打仗,老子肯定会把他打到台湾去的。看到邱司机脑壳上包着白纱布,一脸沮丧,猪婆虫嘲笑说,丘八,你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吗?连安慰的话都没有。 虽然邱司机给街坊带东西带得少了,跟街坊的关系也不是那样和睦了,却还是小街上最牛皮的人,他毕竟有四个净崽。仅凭这点,谁也拗不过他。所以,猪婆虫还是不舒服,像吞进钥匙,卡死在喉咙。所以,他只要看到邱司机就说,丘八,这回没有出车祸吧?你要小心嘞。如果你死了,或是瘫了,你屋里就散摊子了。 你说这个话,哪个司机喜欢听呢?邱司机当然也不喜欢听。他板起脸,装做没有听到。当然,也不反驳或发脾气,他怕锁匠说出更多的死字来,不吉利。而猪婆虫总是这样说,也不管丘八听到没有。现在,街坊们对邱司机也没有了好感,听到猪婆虫这样说他,都眯着眼珠子笑。 邱司机害怕猪婆虫的臭嘴巴,况且,人家是装着关心你,你又不好反驳。而他说出来的话,又是那样的难听。后来,邱司机为了回避猪婆虫,都是趁着晚上才溜回家,像做贼。开始几回,邱司机还不怎么觉得,越到后来,心里越觉得难受。娘卖肠子的,老子回自己屋里都像贼牯子样的,这也太窝囊了吧?所以,邱司机每次进屋,就叹气,甚至婆娘想跟他斗榫子,他都没有兴趣,觉得住在这条小街上难过日子。婆娘问他是否有什么不愉快,邱司机闷闷地说,你去问那个锁匠吧。 有时,邱司机恨不能杀掉猪婆虫。 又敢杀吗? 当然,在那个年代,司机还是蛮吃香的。后来,不晓得他通过什么关系,在小街上没有住五个月,就搬走了。 一搬走,猪婆虫又骄傲起来。小街上,又是他第一。街坊们呢,只好重新回到他的铺子里扯闲话,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猪婆虫看到铺子又闹热起来,竟然天天说,哎呀,邱司机还是蛮有本事的,想到哪里住,就到哪里住,了不得嘞。 一副羡慕的样子。 就不再喊丘八了。板 栗 板栗挑土方,在火车站那边。 每天早晨,老天还没有醒来,板栗的屋门吱呀一声,只见他挑着篾箕开路。扁担上挂着腰形铝饭盒,一晃一荡。饭盒已经变形。 板栗靠力气吃饭,这不奇怪,谁不是靠力气吃饭?只是板栗三十拢边了,还没有讨婆娘。 街坊笑,板栗,你要发狠嘞,婆娘要靠你挑土方挑出来的嘞。 板栗嗬嗬笑,说,我晓得,我晓得。到时候,我挑个百把斤重的猪婆子回来。 街坊说,板栗,你嘴巴莫硬,以后你把婆娘喊猪婆,那才算你有狠。 板栗明白,讨婆娘是要钱的,起码要给女方买几身衣服吧,还要置几样简单的家具吧,还要办几桌酒席吧,还要放几挂炮仗闹热一下吧。所以,板栗省吃俭用是比较罕见的,应该算小街最节省的人。挑河水的到小街上来卖,边走,边悠扬地喊,河水——嘞。喊得一街的凉爽。街坊都是买水吃,板栗竟然到河边挑水,一个来回四里多路,也不怕麻烦。还有挑黄泥巴到小街上来卖的,边走,边悠扬地喊,黄泥巴——嘞。一街的屋子好像染成了黄色。街坊都是买黄泥巴掺煤炭的,板栗呢,竟然从火车站挑黄泥巴回来,一个来回十多里。 街坊笑,板栗,你个要死的,一粒虱婆都要做两餐吃。 板栗说,不做两餐吃,我以后拿茅室板板讨婆娘吗? 看来,板栗准备讨婆娘了。 以前,板栗没有一点志气,只晓得空着双手耍耍耍,耍得昏天黑地。每天不是跟别人打架吵事,就是在街上闲逛。耍到快三十岁,板栗脑壳一拍,突然懂起事来,好像才意识到这辈子还要讨婆娘,还要生崽女传宗接代。所以,咬咬牙,不再跟那些人玩耍,硬起肩膀挑土方。板栗想得很美好,老子发狠挑几年土方,然后,把婆娘闹热地讨进来,他不相信讨不到婆娘。小街上的宴瞎子,一粒眼珠不看见,是个独眼龙,还不是讨了个嫩婆娘吗?听说还是黄花女。一个半边瞎子,都能够讨到嫩婆娘,我板栗四肢齐全,年轻结实,不瞎不聋,不蠢不呆,还怕讨不到婆娘吗?当然,宴瞎子是教书匠,有工资,有工资又如何?老子挑土方都是月底结算,不也是拿工资的吗? 所以,板栗有些看不起宴瞎子,或许,还有点嫉妒。他宴瞎子凭什么讨黄花女呢?我为什么还没有妹子家光顾呢? 街坊把宴瞎子喊王老师,板栗偏不喊,若是碰到,大喊宴瞎子。 宴瞎子很生气,娘卖肠子的,板栗这个半文盲,真是少家教,没有一点礼数,竟然喊我宴瞎子。宴瞎子是你板栗喊的吗?校长都尊敬地喊我王老师。当然,话说回来,宴瞎子的气量也不蛮大,本来可以不跟板栗一般见识的,他偏偏要跟板栗怄气。有时,还故意在纸上写几个难认的字,比方罡,比方毂,比方馕,比方鞴,等等。然后,叫邻居的细把戏拿去问板栗。板栗板栗,这是什么卵字?板栗一看,哪里认得?望着几个难字,人都是木的,脸一红,喃喃地说,哦哦,我不认得嘞。 细把戏嘲笑,又脆亮地唱,板栗板栗吃屁,只挑土不拿笔。板栗板栗喝尿,一个字也不知道。边大唱,边像兔子般飞快地逃走。 这种尴尬,板栗碰到过多次,觉得这里面有鬼名堂。心想,那些来问字的细把戏后面,肯定有大人唆使。 那天,板栗抓住一个叫毛坨的细把戏,举起拳头骨吓他,说,毛坨,你娘卖肠子的,到底是哪个叫你来欺我的?你不讲,老子把你丢到茅室氹里喂大粪。毛坨张着两粒眼珠子,惊恐地望着他,怕打,还怕丢到茅室氹里喂大粪。所以,吓得瘪起嘴巴要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是……王……老师喊我来的。 板栗一听,气愤地说,哎呀,真是看不出来,这个宴瞎子存心搞报复,这比打我一餐还要羞辱。板栗准备冲到宴瞎子屋里大闹一场,一想,闹起来也不太好听。你认不得字,难道是一种骄傲吗?即使宴瞎子写怪字为难你,也不算什么过错吧。 所以,板栗没有吵闹。当然,报复还是要搞的。如果不报复,心里像横了一扇门板。自然,明的不好来,娘的肠子,老子就来暗的。半夜三更,板栗挑两箢箕臭稀泥巴,悄悄地堆在宴瞎子的屋门边。 第二天,听到宴瞎子大骂,一只枯手朝天上一伸一伸,像嗷嗷待哺的雏鸟。是哪个少家教的啊?把臭稀泥巴堆到我屋门前啊? 街坊们远远地站着,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们不晓得。 骂归骂,宴瞎子怀疑是板栗耍的鬼名堂。自己叫细把戏骂过他,也写怪字羞辱过他。那么,肯定是板栗无疑。又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大骂一场了事。 如此一来,板栗跟宴瞎子的关系格外紧张。 板栗除了发狠挑土方,也没有忽视交际。所以,在感情问题上,终于获得了某些成效。有个姓李的妹子家,愿意跟他来往。李妹子住在郊区,板栗挑土方时到她屋里讨过茶喝。这样,两人就认识了。然后,眉目里就有了那样的意思。后来,板栗喊李妹子到小街来,李妹子觉得板栗还是蛮发狠的,又节省,持家是一把好手。所以,答应先来往一下再说。 李妹子来到小街,街坊们都很高兴,挤挤捱捱地前来观看。兴奋地说,哎呀,板栗还是有福气,李妹子蛮不错的。李妹子结实,又大方,来了街坊就打招呼,还满脸的笑。 街坊问,板栗板栗,好久办喜酒? 板栗手一指,憨厚地说,嗬嗬,这个要问她。 李妹子坐在板凳上,把衣角织来织去的,像织一只白蝴蝶。听了这话,羞得把脑壳栽下来,不敢看人。 唯有宴瞎子不来,坐在屋门口像个蛮罗汉,板起黑脸,也不准婆娘跟崽女迈出门槛一步。 婆娘嘟起嘴巴,说,去看看也不要紧的吧,会死人吗? 宴瞎子瞪起一只眼珠子,很凶,说话也粗痞,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跟你一样,下面长了个瘪壳落? 其实,宴瞎子早已预言过的,板栗这辈子讨不到婆娘,是个打光棍的命。所以,现在看到他带着李妹子来,心里不舒服,觉得预言已被打破。宴瞎子想来想去,又写几个难认的字,派一个叫五子的细把戏拿去,要他当着李妹子的面让板栗认字。还特别交待五子,不要说是我要你去的。 五子拿着纸条颠颠地去见板栗,当着李妹子,仰起邋遢脸,说,板栗板栗,这几个字你认得不? 板栗的心情本来蛮好的,在跟李妹子说着话,脸乖兴奋得像一面激动的锣鼓。忽然看到五子来问字,心里怦地一沉,娘的肠子,肯定又是宴瞎子搞的鬼。然后,把五子手里的纸一拂,凶凶地说,我不认得。 李妹子毕竟识大体,眨眼睛暗示板栗不要生气。你一生气,不是破坏了闹热的气氛吗?李妹子接过纸条一看,那些字她都认得。然后,耐心地告诉五子,嘞,这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嘞,这又是什么字,又是什么意思。 把五子打发走,李妹子问,哎,那几个字你真的不认得? 板栗老实地说,不认得。 李妹子疑惑地说,这样容易的字,你都不认得吗? 板栗怔住了,望着李妹子,明白她是很认真地问自己的。所以,老实地说,哎呀,我没有读好多书嘞。 李妹子坦率地说,那怕不行,如果我们有了崽女,晓得你没有多少文化,怕要嘲笑你的。 板栗板起脸色,不悦地说,哪有崽女嘲笑爷老倌的?看我不打死他们? 李妹子读了初中,懂道理,说,那是你不对,是你书读得太少。李妹子有点不高兴,闷闷地吃罢饭,就匆匆地走了,竟然不要板栗送她。 之后,李妹子到小街来少了,板栗喊她来,她不是说有这个事,就是说有那个事,反正不来小街,弄得板栗很烦躁,把牢骚发在宴瞎子身。如果不是他耍鬼名堂,让自己出丑,李妹子会是这个冷淡的态度吗? 所以,板栗再次报复宴瞎子。 当然,板栗还是很小心的,没有盲目行事,他先去探看宴瞎子屋里是否有人。如果没有,他不是往窗口丢一只死老鼠,就是甩一条死菜花蛇。不是抛一只死猫,就是飞一只死鸟。每次吓得宴瞎子家人鬼喊鬼叫,像屋里起大火。然后,夫妻双双叉着腰,拍手跺脚地站在屋门口大骂。婆娘骂斫脑壳的,骂砍脑壳的。宴瞎子则骂少家教的,没爷无娘教的。无论夫妻怎么叫骂,板栗都不接腔,像个聋子,躲在屋里发笑。心想,你娘卖肠子的,搞老子的鬼,老子不搞死你,老子就不叫板栗。 有一天,宴瞎子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冲到板栗屋门口,挥动着枯手大骂板栗,严厉地指责板栗往他屋里丢死老鼠死蛇,等等。还丢死猫死鸟,等等。 板栗本来不想出去的,吵闹没有味道。何况,自己是个胜者。最后呢,板栗还是缓缓地走出来,大人不计小人过样的,也不生气,软绵绵地说,哎,你怎么说是我丢的呢?有什么证据呢? 街坊喜欢看闹热,也附和说,对对对,那要证据的。就说那些杀人犯吧,光是嘴巴上承认还不行,还要把凶器找出来。 宴瞎子气得浑身颤抖,说,要什么鬼证据?那些死物就是铁证。 板栗说,铁证的确是铁证,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板栗丢的呢?上面有我的手印子吗?你为什么不说是人家丢的呢?然后,从口袋摸出一迭纸条,扬了扬,递给街坊们,对宴瞎子说,要说铁证,这就是铁证。难道不是你写的吗?不是你让细把戏送给我的吗? 宴瞎子顿时涨红脸,狡辩说,我是一片好心嘞,是逼你认字嘞。 哦,那我要谢谢你。板栗笑着说,那我觉得,那个往你屋里丢死物的人,也是一片好心,他至少在帮你锻炼胆量。听说,你夜晚不是害怕去茅室吗?不是还要你婆娘陪你去吗? 这话逗得街坊嘎嘎大笑,像满街涌来一群旱鸭子。哎呀,没有想到王老师的胆量这样小。 宴瞎子被板栗揭了老底,脸色难看,觉得很没有面子,低着脑壳走了。 板栗胜利了,终于打败可恼的宴瞎子,宴瞎子再不敢写怪字为难他了。 当然,板栗似乎又没有胜利,李妹子不愿意到小街来了。 所以,关于板栗讨婆娘的问题,暂时还没有准确的答案。张天师 小街上,张天师是个自命不凡的人。 人很懒,屁事不做,碗筷不洗,板凳倒地也不扶,老鼠钻进餐柜也不赶,懒得手上生蛆。好像是皇帝,诸事都由仆人动手。 一屋人几张嘴巴,全靠婆娘拖板车挣钱度日。从火车站拖到南门口,或北门口,或东门口,或西门口,汗得身上没有半根干纱,皮肤像涂了一层黑桐油,亮得吓人。张天师老先生呢,每天泡杯浓茶,坐在屋门口悠然地抽烟。脑壳一下转过来,一下又转过去,看着小街上来往的人,心里安静。当然,那种沉默的样子,又似乎在思索什么。 张天师长年没有晒太阳,皮肤像霉豆腐上面长着的白茸毛,白得不太真实。 他婆娘高大结实,腰背像扇厚门板,风里雨里地拖板车。每天一身臭汗进屋,家务琐事还要等她亲自动手。所以,有时也难免来脾气,来脾气又如何呢?也奈何不了张天师。张天师虽然矮小,虽然枯瘦,虽然言语不多,虽然手脚无力,婆娘却怕他。他只要眼珠子一瞪,骂道,你娘巴爷,你一身寡皮发痒了是吧? 仅此一句,婆娘就不敢吱声了,莫奈何地走进灶屋。 其实,成家多年,张天师虽然在嘴巴上威胁过婆娘,却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他不是不想打那个猪婆,而是舍不得打。万一打伤,谁拖板车呢?靠他张天师吗? 他张天师是拖板车的人吗? 所以,婆娘在外面拖板车高声大叫,像个不怕事的武士。回到屋里呢,不说动手反抗,连说话都是轻细的。即使内心有火苗,也不敢燃烧,像变了个人。其实,她也不明白到底害怕张天师什么。总之,自从成亲之后,总觉得男人身上有一种威慑力,而这种威慑力,是隐藏在他那个瘦弱的身体里的。像火山下沸腾的岩浆,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一旦爆发,那就太吓人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婆娘都是小心做人。 当然,在床铺上夫妻斗榫子,男人斗得高兴时,婆娘也趁机问过,哎,你不去寻点事做吗?你看街上哪个男人没有做事呢? 张天师听罢,不高兴了,立即从婆娘身上翻下来,说,怎么?嫌弃我?你娘巴爷的,老子没有嫌弃你,已经是看得起你九斤十八两了,你晓得老子是做什么的吗?你是不是也想叫老子拖板车?告诉你,老子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婆娘宽大地躺在一边,小心地问,什么大事业呢? 张天师望着天花板,哼一声,不屑地说,老子有必要告诉你吗?等到那一天,你自然就明白了。接着,很有兴致地说起诸葛亮来。说诸葛亮在卧龙山呆了好多年,你晓得吗?那才叫稳得住,在空寂的大山里,老诸丝毫不焦躁,默默地等着那天到来。后来,他等来了吗?当然等来了,刘备不是慕名而来了吗?不是三顾茅庐了吗?好不容易才把诸先生请下山。你晓得请他下山做什么吗?老刘请老诸帮着打天下。 婆娘讶然,问,那,你未必也有这个本事? 张天师阴着脸色,狠狠地抓一把女人的大奶脯,说,哎,你是不是外头有脚猪了?不然,怎么连你男人的话也不信呢? 婆娘揉着疼痛的奶脯,赶紧解释说,你莫乱讲嘞,我外头还有人吗?我一天到晚累得像孙子样,还有那个鬼心思?刚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如果也有打天下的本事,那我就跟着你享福了。那样,我再不要拼命拖板车了。 张天师嘿嘿地笑,说,那是当然,到时候我还让你拖板车?你尽管享受荣华富贵吧。 婆娘朝睡在隔壁屋里的崽女看一眼,说,那三个崽女你管不管了? 张天师又狠狠地抓她的大奶脯,婆娘痛得叫一声。张天师说,你哪里这么蠢呢?老话说得好,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到时候,先给他们封个军长师长的当当,以后成熟了,再接我的班。 婆娘终于放心了,然后,又愚蠢地说,那,未必又要改朝换代吗? 张天师侧过身子,一根手指头伸到婆娘嘴巴上,长长地嘘一声,警告说,你到外头不要乱讲,人家砍了你的卵脑壳,你还不晓得信嘞。所以,我不喜欢跟你讲这些,当然,跟街坊就更不会讲了。 婆娘听男人这么一说,有些担心。如果被派出所晓得,男人重则吃花生米,轻则坐桶子。那么,自己带着崽女,不是守活寡吗?当然,如果男人万一有那么一天,三宫六院了,妃子七十二了,宫女三千了,那会不会休了自己呢? 所以,婆娘又疑疑地问张天师。 张天师抬起身子,侧侧的,一只手撑着丝瓜脸做沉思状。然后,坦率地说,按道理,我是要休掉你的。你想想,我身边有那么多的妹子家,个个如花似玉,我还来骑你这个老猪婆吗?当然,你如果听话,不讨嫌,我还是会养你的,这个你不要担心。 婆娘终于透口气,说,哦,那我就放心了。 然后,张天师又爬到婆娘身上,笑着说,当然,现在我还是要骑骑你的。 婆娘高兴地说,你骑你骑。 张天师每天喝茶抽烟,卵事不探。街坊们看不惯,纷纷劝道,张天师,你婆娘累死累活,挣几个血汗钱养你跟崽女,你难道看得过眼吗? 这样的话,张天师的耳朵已听出茧了。所以,也不反驳,更不生气。脸上微笑,默默地看对方,和蔼,宽容,也很友善。好像街坊们说的是好听的话,他感到高兴样的。那些街坊呢,望着张天师微笑而沉默的样子,却感到莫明其妙的害怕,仿佛在他的笑容中,隐藏着不可言说的杀机跟危险。所以,都不敢继续望他,匆促地走开。 当然,街坊们在背后议论张天师是很多的,像这种罕见的懒汉,自然是很好的谈资。只是谈归谈,谁都猜不透张天师的内心世界,也难以给他下准确的判断。他是不是个歹人呢?是不是个讨厌的人呢?似乎跟这种人有某些区别。张天师不赌博,不酗酒,不嫖别人的婆娘,不偷,不抢,不串门,更不惹事。他每天坐在屋门口喝茶,抽烟,当然,也好像在思考问题。而这个问题,似乎又不是一般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问他,他又不愿意讲,只是朝你微笑。 所以,多年来,张天师没有出过力,没有流过汗,没有晒过太阳,皮肤白,长长的眉毛显得更黑,身上呢,竟然散发出一种脱俗的味道。小街上,哪个屋里吵架,哪个屋里被贼牯子偷,哪个屋里的婆娘跟野男人斗榫子,街坊们议论纷纷,充当看客。他却一概不探,稳稳地坐在屋门口。哪怕邻舍吵得骂声把屋子震垮,把细把戏吓出神经病,他好像也没有看到。眼睛死死地盯着街上某一点,好像那里会长出属于他的全部希望。婆娘回来,听说发生在小街的新闻,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张天师淡淡地说,管你卵事,你每天拖板车,还没有把四两气拖断吗? 一句话,封住婆娘的喉咙。 当然,街坊还是清楚张天师的历史,张天师的爷娘开过药铺,生意做得大。爷娘本来打算让张天师接手的,他却不愿接手,天天跟一帮酒肉朋友混日子。混到一九四九年,铺子垮了,爷娘上吊了,张天师穷了。然后,屈尊地讨了拖板车的吕玉芳。 爷娘在世时,屋里有钱财,张天师是很讲究吃穿的。穿的是白绸缎,夜里还要喝一碗白木耳莲子汤,总之,吃穿挑剔。现在呢,当然不讲究了,明白世道已经变化。所以,婆娘煮什么饭菜,他吃什么饭菜,咸淡都不挑剔。给他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大小长短,也不计较。所以,至少这两点还是让婆娘感到轻松的,心里没有太大的压力。如果这种卵事不探的人,既要吃好的,又要穿好的,那么,一个屋都会被他搞垮。 婆娘拖板车汗水巴流,当然希望像张天师所说的那样,能够快点到那一天,也就是改朝换代的日子。那么,她就能够甩掉猪弄的板车,住进高级屋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她每天腰酸背痛地回来,都要仔细盯一眼张天师,看他脸上是否有微妙的变化。却一直没有变化,他还是静静地坐在屋门口,等着阳光徐徐退场。 街坊们喜欢打抱不平,对张天师婆娘说,吕玉芳,你的命真是太苦,嫁给这样的男人,你这一世难得过嘞。哎,是不是他神经出了毛病?你带他到医院看看吧。 吕玉芳不悦地说,他神经哪里有毛病?不是好好的吗?再说,我的命根本不苦,我是先苦后甜的命。 街坊们不解地说,你哪里先苦后甜?你看你每天累得像头水牛一样。 吕玉芳张了张嘴巴,差一点把男人的秘密说出来,差一点把改朝换代的大事说出来。当时,她吓得急忙用手捂住嘴巴,把秘密堵回喉咙。 街坊们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有这种动作,问,吕玉芳,你有话就说,都是街邻街坊的,有什么说不得呢? 吕玉芳冷静下来,拍拍高耸的胸脯,掩饰地说,哦,我刚才想呕了。 街坊们笑,是不是让张天师装上窑了? 吕玉芳说,还装窑?装他娘的肠子。我装上窑,板车哪个拖? 张天师的确是个有定力的男人,小街上,还没有哪个男人有这种定力。那些男人不是打架骂人,就是忙着养家糊口,哪里像他泰山般的稳当呢?他不为生计发愁,也不承担男人的责任。所以,街坊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这个人不同一般。后来,干脆喊他张天师。 以前,都叫张福顺。 街坊喊他张天师,他也没有意见。婆娘却焦急地说,哎,他们是不是猜出来了? 张天师说,猜出什么? 婆娘紧张地说,猜出你也是诸葛亮那样的人物,诸葛亮不是军师吗?军师跟天师不是一个意思吗?那么,他们会不会告派出所呢?告你是个想改朝换代的人呢? 张天师从容地说,你这个女人,就是沉不住气。凭他们这个智商,哪里想得到?不到那一天,他们做梦都梦不到的。 张天师的身体蛮不错,无病无痛。街坊们说,张天师,像你这样的人,活到一百二十岁都没有问题。 张天师微微一笑,那我不成了人精吗? 其实,张天师没有活到一百二十岁。刚进六十五,人就不行了,不爱饭了,病倒在床上。婆娘带他看医生,医生一检查,感到奇怪,说他没有什么问题呀,他身体蛮好的呀。吕玉芳一听,来了脾气,说,你说他蛮好,那他为什么不爱饭呢?为什么睡到床铺上不起来呢?医生无奈地说,哦,那我也查不出来。要不,你带他到省城检查吧。 婆娘对张天师说,那我们到省城吧? 张天师眼珠子一鼓,说,你钱多了是吧? 生死不去。 从此,张天师没有出现在屋门口,没有盯着街上的某一点。他安静地躺在床铺上,只喝茶,不吃饭菜,也不喊哎哟,更没有吃什么卵药。 那几天,吕玉芳破例没有去拖板车,守着男人哭。说你是个怪人嘞,生什么病,医生都诊不出来嘞。你还说要等到那一天的嘞,我还想跟着你享福嘞。哎呀,看来靠不住嘞。 到第九天上头,张天师忽然抓住婆娘的手,望着她,流下感激的泪水。然后,愧疚地说,玉芳,你让我轻松了一辈子,让我做了多年的甩手男人。所以,我这一世已无以报答,只有等到下辈子,我让你每天坐在屋门口喝茶,剥瓜子,我去拖板车好吗? 说罢,叹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线淡灰色的天光,无声地打在他脸上。遗 嘱 小街上的习俗已不可改变,这是多年来形成的缘故。 比方说,哪个屋里崽结婚,哪个屋里女出嫁,哪个屋里过了人,类似这样的红白喜事,街坊都要尽力帮忙,把喜丧事办得闹热。 你如果尽了力,下回轮到你屋里有喜丧事,别人也一样尽力帮忙。没有谁不是这样帮忙的,还唯恐放慢了手脚,担心谁在背后说自己的闲话。 唯有刘老母有点古怪。 街坊的喜丧事,一律不帮忙。到那天,甚至把屋门关闭,好像害怕噼哩叭啦的炮仗声锣鼓声嘈耳朵,好像小街的喜丧事跟她毫无关系。 这就是刘老母的不是了。 你一个老妇人即使去帮忙,又帮得了多少呢?你只需跟老人们帮着筛筛茶,帮着捡捡碗,帮着择择菜,帮着招呼客人,这还是能够做的吧?又不是叫你去做搬柜子抬床铺。再说,街坊们聚在一起也是个闹热,比你一个人呆在屋里,不是好得多吗? 所以,都说刘老母太不会做人,多年来,也不出来帮个忙。你哪怕站在屋檐下,看看人家大笑,或是看看人家大哭,也是凑个人气。像你现在这样自私,讲句不好听的话,如果你刘老母过了,看哪个来帮你?怕只有鬼来帮你。到时候,你一个孤寡老人过了,总不会自己走到火葬场吧? 当然,刘老母虽然生性孤僻,从来没有帮过人,却也没有麻烦过街坊。头痛脚痛了,小感小冒了,就自己到医院。况且,医院又不远,百多米。至于水跟煤炭,有人挑着来卖,直接送进屋。至于买米买菜,也是自己去。又不远,百多米。所以,在小街上,偶尔能够看到刘老母那条枯瘦的身影在蠕蠕移动,地上倒印着一线黑影,像她脚下拖着一支长长的黑毛笔。 所以,有个疑问就在街坊们心里发芽了,刘老母的花费从何而来?她又没有做事,或糊火柴盒子,或粘信封,她一直闲在屋里的。况且,又不见有人给她送钱,又没有单位发工资,所以,钱从何而来呢?街坊们只晓得她出生于大户人家,后来,成了军人的婆娘。军人呢,像跟她捉迷藏样的,跟她睡了两个月不到,就去了前线,然后,没有了音信,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老母哭很久,把一肚子眼泪都哭干了。然后,不再哭,只是埋怨男人没有给她播下种子。如果肚子里装上窑,就不至于孤单了。 后来呢,当然也不埋怨了,认命。 更不改嫁,一个人平静地过着日子。 即使没有喜丧事,刘老母也不跟街坊们来往。好像她不是小街的人,好像她住在一个无人烟的地方,独来独往。街坊们体贴地说,哎呀,像刘老母这样的人,不如到庵堂当尼姑,敲敲木鱼,念念经书,毕竟充实一些。另外,还有香客来往,也闹热一点吧?而现在,屋里像鬼打死人,有什么卵味道呢? 再者,刘老母好像连个亲戚也没有。一没有看到有亲戚来过,二没有看到她走过亲戚。所以,在这个世上,大概就是她一个人了吧? 当然,她也从来不多事,屋门常年关闭。如果买水,或买煤炭,或买米买菜,黢黑的屋门才呀地闪出一条缝来,响出门臼少有的带着沤酸气的音乐声。所以,小街的人常常忘记她,她像是一块被人丢弃的抹布。在那些年代,派出所喜欢查户口,查来路不明的人,查有问题的人。所以,有时查户口,查半天,才忽然想起还有刘老母没有查。拍着脑壳叫,哎呀,差点忘记了嘞,还有刘老母屋里没有查嘞。 走上去,伸手砰砰敲门,门又呀地响出几声沉闷的音乐,让查户口的闪进去。当然,查也是白查,屋里只她一个人,还有穿梭不断的老鼠子。 像她这样的人,自然也是挨过批斗的。 小街上本不想批斗她的,一个弱小的老妇人,难道还想翻天吗?无奈高头发了话,说不能漏掉一个坏人。所以,人们把她喊出来,叫她站到齐腰高的台子上,逼她交待过去如何欺压穷人的,还逼她交待她男人的罪恶。刘老母却像个哑巴,一个字也不说,随人们大声呵叱。呵叱无效,有人气愤起来,粗野地动手打她。打她的脑壳,或抽她的耳巴子,抽得她东倒西歪的,像一根狂风中起伏的枯草。即使有人动手,她也不说话,不反抗,两瓣嘴巴像被焊枪焊死了,也不哎哟叫喊。她取下挂在胸襟上的白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如果擦鼻血,手帕就像一朵红艳艳的鸡冠花。 总之,她的那种镇静,令人害怕。好像刘老母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像她这样一根枯草,竟然风刮不倒浪打不垮。 人们无奈地放她一马,不再逼她说话,干脆把她当成哑巴。 当然,开批斗会时,还是要叫她来陪斗的,当配角。 街坊们始终弄不明白,比方说,一个人要在世上活下去,心里总要有个牵挂吧?或是,希望崽女长大,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或是,盼望在外地的男人寄钱回来,到年底,又盼男人回家过年。或是,希望婆娘或丈夫的身体健旺,让满屋子的药气彻底消失。总之,屋里的大小诸事,都能够成为一个人的牵挂。这样,才能够把日子缓缓地过下去。刘老母有什么牵挂的呢?无崽,无女,无亲戚,也无男人。心里空落落的,像一片无根无柢的云彩,飘着飘着,就不见了。哦呀,对了,对了,难道她在盼望那个军人出现在小街上吗?那是不可能的呀,军人还会回来吗?说不定,尸骨早已化成一抔黄土,或早已被野狗子吃掉了。即使她藏着这个不可言说的牵挂,那也是不现实的。 每次,刘老母默默地出现在小街上,大人跟细把戏都不理她,好像是陌生人路过。她无声地出来,又无声地回屋里,像个幽灵,让人产生某种惊骇跟担心。看到她走过来,街坊远远地躲开,几条杂毛狗也怯怯地躲避。其实,惊骇跟担心什么呢?刘老母既不骂人,又不打人,也不打招呼。而小街上的人就是害怕,却又说不出理由,无奈地说,哎呀,这个刘老母惹不得嘞。 这个话,好像说得没有什么道理。 有年,好像是秋天吧。那天,刘老母的屋门竟然是打开的,既不见她进出,又无人挑水跟挑煤炭来卖。那么,开门是什么意思呢?怎么不像以前那样紧紧地关闭呢?街坊们感到纳闷,一个个怯怯地从门口往里望。屋里黑漆漆的,像泼撒了一瓢浓墨,也没有看到刘老母的影子。 刘老母人呢? 有起早床的人说,刘老母的屋门清早就打开了,现在,天断黑了还没有关。 这的确罕见。 有些大人兴趣来了,伸手戳六毛的屁股,唆使这个细把戏去探看一下。六毛想了想,麻起胆子,小心地走进那团寂静的漆黑。不出五秒钟,六毛飞快地从漆黑中弹出来,手脚发软,朝天哦嗬一声惊叫。 叫什么卵?有大人骂道。 六毛一脸惨白,颤抖地说,哎呀,刘老母死了—— 死了吗?死了吗?似乎谁都不相信,刘老母怎么就安静地死了呢?怎么连一点预兆都没有呢? 再次从六毛惊恐的脸上得到印证时,大人们开始犹豫了,站在街上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当时,天已断黑,人的脸面已看不太清楚。而众多的犹豫,明显地漂浮在灰暗的空中。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要不要帮刘老母办丧事呢?办丧事的钱从哪里来呢?况且,刘老母生前不曾交待过,或许,她是不好意思麻烦街坊吧?想想她生前孤怪的言行,历来无视人家的喜丧事。所以,街坊们凉了心。娘卖肠子的,莫管她,让她的尸身烂掉算了。 又想,尸身烂在屋里也要不得,那不臭气熏天吗?那小街上还住得人吗?那别人就会说我们做街坊的没有良心,不给刘老母送终。 所以,人们夜饭也顾不得吃,站着的,蹲着的,商量一气。然后,由几个胆大的男人带头,迟疑地没入那片陌生的黑暗。 屋里阴森森的,令人恐惧,还飘散着一股沤酸气。几个大人摸索着走进睡屋,等到眼珠子适应那团黑暗时,才看到刘老母静静地躺在床铺上,像是睡熟了。 有人嚓地划亮火柴,找到那根麻绳子开关,叭地扯亮电灯。昏黄的灯光下,几个大人的嘴巴里惊出昏黄色的哎呀声。这个刘老母,连寿衣寿裤寿帽寿鞋都穿好了,精致,整齐。众人不明白,难道刘老母晓得自己大限到了吗?不然,她怎么提前打扮呢? 目光们扫过刘老母的遗体,接着射向床边的方板凳。方板凳上摆着一张条子,条子上压着一枝圆珠笔,就颤颤地拿起看。 纸条上写道,烦请街坊打个电话给火葬场,火葬费放在边上,感谢。刘秀美拜托。 字迹清秀,米粒般大,居然是繁体字。 几个大人迅速地奔出来,宣布刚才的所见。小街上立即响起啧啧之声,似鱼喋水。有叹息,有遗憾,也有惊愕。 有人赶紧打电话。等了个把小时,火葬场的车子呜地梭进小街。然后,又呜地把刘老母拖走了。 姜贻斌,当过知青,矿工,教师,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酒歌》《火鲤鱼》,小说集《女人不回头》《窑祭》《追星家族》《肇事者》《最高奖赏》等十余部。责编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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