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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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机械化和现代工业的诞生……发生了一场在强度和范围上都类似于雪崩的强烈入侵。一切道德和自然,年龄和性别,白天和黑夜的界限都被打破了。资本在狂欢。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
  1
  易敏中风,我带小昼每天来医院。我取了病房床边小桌上的控制器,按了一下电钮,让床头稍稍抬起,易敏的身体随着床的升起,从水平状调换到半坐状。易敏昏迷二十六天,我们每天来病房帮她换姿势,这是医生唯一允许我们做的。
  昏迷是第二次中风引起的,脑中的毛细血管大面积出血引起中风。第一次中风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医生指着放大的脑电图给我看,说看到没有,这里以及这里是先天性血管狭窄……我盯着那些图片看得似懂非懂。脑电图印在一尺宽幅的胶片上,几张一字排开,吸在放映板上。放映板后面的光源打光,被照亮的脑电图上明一块暗一块像一朵朵密布的乌云,又像抽象画。我看不出哪里是先天畸形,哪里是毛细血管狭窄,只看到混沌一片,很难想象这就是聪明伶俐的易敏的大脑照片。
  畸形又会怎么样?医生说脑血管畸形,病人会重复中风,第二次、第三次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中风不是老年人才得的病吗?易敏才四十岁出头啊,一直那么健康。”我问。问完自己都觉得天真可笑,生病哪里有什么年龄界限啊?就像旧戏里“无常”唱的:“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医生指指脑电图上那些明暗不一的“云”,道:“大部分中风病人是老年人,但年轻的中年人不是没有。你太太家有没有中风的遗传病史?之前你太太头疼过吗?”
  易敏的确一直有偏头痛,发作起来“像大锤在锤脑袋”,“头上血管突突地跳”,这是她的原话。但偏头痛的人多了!我忽然想起易敏的大哥易葆,就是近五十岁时突然去世,在国内打麻将的时候,自摸,突然和了,欣喜若狂,叫:“大三元,大三元!”然后就倒了下去。
  易敏躺在那里,手背上插着输液管,鼻子上插着吸氧管,连着后面一排的机器和屏幕。若不是那些机器,她的脸色、姿势跟平时睡觉没有什么不同。最大的区别是易敏一直留著的一头长发被剪短了。她的头发特别好,乌黑顺溜,不多不少,发质柔软,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她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头笔直乌亮的披肩发,挂在细窄的后背上,像琼瑶剧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易葆戏剧性地倒下,易敏中风却是平静无声,不要说“大三元”,连“一雀头、四面子”这种最普通的和牌都没有。五月底,天气暴热,办公室开了空调。她们财务部在月底结账三天,要加班。空调有一个出风口在她的办公室,被空调风直吹着,又忙,她头疼了好几天。三天结账的时间很紧,她忍着不想停下来,头疼了就吃阿司匹林。“没事的,头疼吃几片阿司匹林就好了。”这也是易敏平时经常说的话,她特别能扛。
  三天过完,她的头疼减轻,却多了恶心感。下班后去看门诊。门诊也即将下班,医生都没有,只有一个老护士,也说不出易敏有什么毛病,却怎么都不肯放易敏走,同时呼叫附近的医生赶来。易敏留在诊所里,给保姆小田发短信,说今天有事要迟回了,安排小田去足球场接小昼回家。这是我赶回纽约以后才知道的,主要是小田告诉我的,易敏不肯多说。
  那次做了照影检查,查出易敏有脑出血。立刻做了微创开颅手术,医生说发现脑中凝结的血块有长时间的沉积,可见病人的脑出血的状况之前已经发生过,只是症状轻微,没有被觉察。开颅手术除了清理血块,没有更多的实质性的改变。她还想去上班,在家边休息边远程上班,有一天在家昏倒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婆,她的样子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谈笑如常。她安睡的样子,让我经常生出一种错觉,总感觉我转身离开病房,她就会醒来,并按照她自己的作息时间正常运转——上班、购物、回家。就像我在香港,她在纽约,我的晚上是她的白天,反之亦然,我们之间,永远隔着12个小时的时差。我们过着差不多的生活,但在不同的时区里,事实也是如此。
  脑外科病房是静悄悄的。隔壁新来的病人二十岁出头,男孩子,大三,是州立大学赛艇队的主力,在飞艇比赛中,突然起风掀起巨浪,飞艇偏离航道撞上水上的浮标,人以80英里的时速飞出去,落在海浪的瞬间人就昏了。最初来的时候,家庭会客室里遇到过男孩子的父母姐妹还有亲戚,一行十七八个人,在会客室里站得满满的。核心家庭成员先去病房,舅舅舅妈留在会客室里,等下一拨再进去探望。舅舅是个粗人,脖子上、手上挂着粗大的金首饰。他跟我打招呼,自我介绍叫查克,说话口气特别活络热情,像汽车销售员或者房产中介。他特别自然地问起易敏的病,完全没有美国医院“病人隐私法”那种装模作样的谨慎,我也就说了。说完问他家的病人怎么回事,查克舅舅眼圈一红,但还是特别详细地说了。
  小昼很认真地听他说完,问:“为什么要参加比赛?”查克舅舅说为了赢啊。“怎么赢?”小昼继续问。查克舅舅回答:“谁先到终点谁就赢了。”小昼想了想,说:“昏迷就不算赢了?“查克舅舅眼圈更红,他吸了一下鼻子,摇摇头。
  我赶快把小昼拉开。要是换了一个成人这么没有礼貌地瞎问,我准会扇她一巴掌。但小昼才十岁,她是认真提问。查克舅舅三口两口吃完手里的火星巧克力能量棒,跟我们道别,出门去看他的“昏迷就不算赢”的外甥。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块钱的票子,对小昼说:“你饿吗?去楼下礼品店也买一个火星能量棒吧。”
  小昼接过钱高高兴兴地走开,到门口转身问可不可以买口香糖,我点头,她更高兴,几乎小跑着出了门,裙子在屁股后面甩来甩去。一股汗味儿,飘在她走后的空气里。小昼真的要洗头啦。
  小昼十岁,一块糖可以让她兴高采烈,停三十分钟游戏能让她悲痛欲绝。我记不起自己十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我那时脖子上挂一把钥匙,排队放学,从学校走回家,开锁,打开煤球炉底部的炉门,给炉子生火,然后淘米、做饭。小昼现在可以自己做花生酱三明治,她最大的担心是秋天开学时我能不能说话算话给她买一部新手机。除此以外都不是事,只要把平板电脑给她,她就能消磨好几个小时,网上的真人秀视频能逗得她哈哈大笑。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头脑里想的是什么。   说到她的头,小昼今天早上梳头了吗?一头黑发又密又厚,上次理发是什么时候?现在这样一头蓬发像一个魔女。今天我们到医院以后,小昼不停地用手指搔头皮,然后对着指甲缝里的黑垢发呆。
  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T恤是谁买的?“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但随时可以变成你想的那样”,T恤上用花体字写着这行字,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是软色情吗?是挑逗吗?我不敢想下去,更让我生气的是,我完全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换上这件T恤的。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表,10 ∶ 34。离吃中饭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呢。除了医院,我和小昼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学校放假了。按往年的惯例,小昼现在应该在青年会办的夏令营里疯玩。今年不同,第一,我根本没有想到给她报夏令营;第二,这种事应该是也从一直都是易敏做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有报。等到学校放假的第二天,小昼下楼,坐在厨房里看电视,我才想起夏令营的事。她在家,每天可以来医院看她妈妈,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2
  我们在镇里的“真香”比萨店吃了晚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下午打理草地的公司来割过草,草地像新理的头发,整整齐齐,风吹过草地飘过一阵阵的青草香。门前的喷水池也开了,水花中有几只晚归的鸟还在飞来飞去。水招来了好多蜻蜓和蝙蝠。这几年提倡环保节水,喷水池难得开一回。常见的成群的乌鸦一只都没有,乌鸦都归巢了。喷水池那里种的草花,都被骄阳似火的八月晒蔫了,现在天降甘露,百日草和黑心菊都挺直起来,花朵片片。薰衣草结了灰色的籽,在晚风里散发出肥皂一样的香气。我把车停在车库外。然后转上正门前的小路,欣赏黄昏的院子。草坪剪得很整齐,但是花圃却不能细看,杂草丛生,有的地方草高得跟花一样。
  小田已经离开。她炖了百合绿豆汤,并把炉灶擦了。烘干机里的衣服还在转着,地板也拖了。厨房台面上的脏碗筷都被放进洗碗机里,云石岛台上乱摆的玩具、零食、过期的报纸、小区通知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张字条,“张先生,小昼同学家打来过电话,请查你的邮件”。
  小田的英文不行,电话留言基本不可信,一定得当面说才问得清是怎么回事。小田一直在我们家做保姆,去年开始她只做白天的家务,晚上去陪另外一家的老人。她用她那些烂英文听电话,会一知半解,事情反而搞七捻三。最后,易敏想出一个办法,她反复教小田一句英文,“please send e-mail”(请发邮件),这样学校、幼儿园、镇公所、邻居这些重要的“有关部门”,凡要紧事,就写邮件发给我们。手机可以立刻把“有关部门”的消息分送到我们手上。
  看完字条,我懒得查邮件,先拨响了小田的手机。
  “小田,你好!我张先生啊!谁来电话啊?”
  “张先生你好!是一个女的,好像是小昼的同学的家人。她说她会发邮件。”
  “好吧。你有没有跟她说易敏不在家?”
  “我说了,我说‘Miss is sick’(太太病了)。”
  “那她怎么说的?”
  “她说‘Pardon me’(很抱歉)。”小田回答,她这句礼节性的英语倒是说得发音无可挑,“毛宁、古德耐、三克油、好阿油”,她都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全无用处。小田的英语是她来美国之前按照国内一本游客英语书自学的,书上除了中英文句子,还用中文标出了英文的发音。这种偷懒的做法害了小田。从此以后她记住的都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中文字组合。她用旅游签证来美国,除了打工,闲下来就是看中文电视剧,要么就是在网上跟原来国内的朋友聊天,英文是一句没学。
  “好吧。Pardon me.让我喘口气再去查电邮。谢谢小田,明天见。”我放下电话,但是人却不想动。马上就是东八区的清晨,公司上班后会有一堆事要我处理,一般来说这帮孙子已经发了几十封邮件到我邮箱里。
  厨房的窗户朝西,晚上七点钟,太阳还没有落,但已经转到远处的树林后面。斜射的阳光照得满天金色,我走过去把那扇窗户打开了,已经立秋了。黄昏时的风带着清凉,吹进屋里喷了芳香剂的空气里。小田做饭后喜欢喷芳香剂,她觉得那种人造的香氛挺高级的。
  起居室里的电视已经调到动画频道。小昼站在电动滑板上,比以前高了近半尺,几乎就是易敏的身高。随着一阵微型马达的转动声,她像幽灵一样从起居室的拱门滑进厨房。在冰箱前站定,从冰箱里取了一个苹果,又从厨房的另一个门滑了出去,进了大餐厅。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喝一口觉得不过瘾,从酒架上取出一瓶金酒,本来想仰起脖子灌一大口,但小昼已经飘了一圈回来,正好在我背后。想想在孩子面前还是不要太放纵自己,我取来了一个小水晶杯,又从冰箱里取了几块冰,再把金酒倒进去小半杯。坐定了,喝一口,人放松下来,忽然忘记要干什么了,两眼盯着继续在滑圈的小昼发呆。
  “爸,你不是要查邮件、打电话吗?”到第N圈时,小昼突然问。我这才想起来,我想不出这个同学家长给我电话是找我干什么,给家委会年度项目募捐,还是帮高中舞会做义工值日?老婆昏迷不醒,你呼天抢地,但生活还在继续,学校里要求家长做的事该干什么还得干。
  我在手机上划两下,打开邮箱,找到那封家长的来信,六年级一个叫伊拉娜的女生,她妈妈辛格太太来信。我盯着这个姓看了几秒钟,猜测可能是印度人。小昼上公立学校,同年级有不少印度人,也有不少韩国人。每年秋天拿回来的班级集体照,一眼望过去肤色深浅不一,还蛮国际化的。
  小昼又转进来,打开冰箱取冰激凌。她很精,看出我表情严肃,手里举着装冰激凌的碗就凑过来,我拨响了辛格太太的手机号。她站在一边,想监督这个电话,我挥挥手让她离开。
  电话那头一个悦耳的女声,像唱歌一样说哈啰。我说:“请问是辛格太太吗?我是潘妮的爸爸,张先生。您今天往我家里打电话找我太太,想来是为您家千金伊拉娜?”听到这里,小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潘妮是小昼的英文名。
  “对,伊拉娜是潘妮的同班同学。”对方回答,她的声音变了,她迟疑着。我接着问:“我太太生病,不能给您打电话,请问我可以帮到您什么?”我这边把“生病”说出,感觉球抛到她手里。果然辛格太太迟疑了,说:“嗯,既然这样,我不知道现在说是不是太打攪你们,如果打搅了真是抱歉了。但是这事还是需要认真对待。”   “好,请从头说,让我们来认真对待‘这个事’。”我说。“谢谢理解。”辛格太太还是彬彬有礼的口气,“是这样,潘妮过去几个月给伊拉娜发了不少不友好的短信,让伊拉娜非常伤心,请停止这种霸凌行为。”听到“霸凌”这个词,我知道球又到我手里,得拿出我做律师的本色了。我本能地坐直了,问:“请问具体是什么不友善的短信呢?”辛格太太说:“潘妮叫伊拉娜‘牛’,‘神牛’。”
  我忍不住想笑,“神牛”是我们镇的一家冰激凌店的名字。潘妮把她小脑瓜子里的聪明都用到骂人上了。她肯定知道牛是印度的圣物。我说:“这些话很伤人,真是对不起,但我相信小昼不是恶意地用短信霸凌。如果冒犯到伊拉娜我在这里真心道歉。辛格太太,您也知道,神牛是本地一家特色冰激凌店的名字,很受小孩子的欢迎。我知道孩子之间会互相取外号,这种行为是孩子之间特别的感情表达,不是恶意中伤。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去你的感情表达!感情表达怎么能让我女儿哭呢!”辛格太太的嗓门儿提高了,停了一下,继续举证,“潘妮还发短信说伊拉娜的衣服漂亮,裤子漂亮。”
  “那不是很好嘛!”
  “那是在讽刺伊拉娜啊!”电话里传出低吼,像母狼或者母熊在发怒。我把手机放到离耳朵远一点的地方,辛格太太在正常情况下说标准美国英语,在发怒时她的印度口音暴露无遗,好多辅音装饰着她的英文,好像一连串的葡萄。辛格太太继续道:“她们在体育课上,潘妮说她不想排队跟在伊拉娜后面,因为会被她的屁掀倒。这句是最让伊拉娜伤心的话,因为伊拉娜和潘妮一直是体育课上的跑步伙伴,伊拉娜也从来没有放屁的问题。”听到这里,我几乎就要笑出声,好歹还是忍住了。辛格太太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她听我没有反应,继续道:“你看看,伊拉娜没有招她惹她,潘妮却时不时说这些话伤害她。”
  这个被人投诉的潘妮没有再滑着电动滑板经过厨房,客厅里的电视声也比刚才轻了很多。估计她正竖着耳朵站在厨房的门外偷听,或者正在想着什么更刁钻刻薄的话给伊拉娜发短信。我继续说:“这些短信听上去的确很伤人,潘妮平时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也许她妈妈的变故让她性格变化,想找发泄口。您知道,我们家正经历一场危……”
  “我才不管你们什么危机不危机呢!”辛格太太悍然打断我,她突然爆粗,我目瞪口呆,她越说声音越高语速越疾,像豆子撒在瓷碗里,“我不管你们家出了什么事,反正伊拉娜回来时脸上常挂着泪。当然啦,她发育有点早,体形微胖,但这又怎么啦?就得忍受同学连续不断地讥笑和言语虐待吗?我们不是富裕人家,不像你们,整天坐飞机全世界飞,到豪华店买衣服!但我们也有我们的尊严,而且伊拉娜一直很喜欢潘妮!”
  最后一句话有点打动我,我笑不出来了,真心觉得歉疚,我说:“是!是!”点头如捣蒜,举起手里的酒喝了一口。辛格太太不知道做什么职业,口才很好,虽然发火但是说话还是有理有据,流畅得好像在念稿子。
  听我这头没有声音,她突然警觉地停下来说:“哈啰?”看看我是否在注意听。我说我在我在,我常驻亚洲,每年回来几次,管教女儿都靠她妈妈以及保姆,所以今天这些事对我都是新闻,第一次听到。她气哼哼地说,也许正是这个原因。
  这也是大实话,易敏偶然写一点孩子的成长日记,贴在“脸书”上,但这种霸凌人家的事从来不会出现在“脸书”上。我想起偶尔小昼说到学校里哪个女生体形欠佳。“至少需要减掉十磅”,这是她的口头语。这种话我从来没有当回事。易敏很苗条,对体重很在意。我一直以为母女互相影响而已。
  厨房岛台上有一个白色云石的大瓶,里面插满了薰衣草的干花,发出阵阵的香气。平时小昼喜欢在这瓶大花旁吃零食、看视频、写作业。没想到在这么芬芳的花旁,小昼却在给同学发霸凌短信。现在这孩子不知道躲在哪里。
  我环顾四周,想叫她出来一起听电话里的投诉。厨房墙上挂着一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小昼才上学前大班,梳着马尾辫,两腮胖嘟嘟的,眼睛里带着星星。伶牙俐齿,小昼天性里有些刻薄,这是从她妈妈那里遗传过来的?易敏肯定不同意,这个家里我是律师,是那个说任何话都事先想一想的人,是我把心机传给女儿的吗?小昼是蓝月那天出生的孩子,按这里的说法,这种婴儿对着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里有一对蓝月,蓝月婴儿都是厉害的角色。
  辛格太太气哼哼地说:“我要潘妮自己过来跟伊拉娜道歉,而且是今天就过来。否则我就跟学校校长正式写信投诉。张先生你不要以为你的钱可以买通一切。你们不来,我明天就跟学校去说。”这是她第二次提到贫富差距的问题,这人好像有点仇富。“好的,我们一会儿就过来。这事对潘妮也很重要,她必须从中受到深刻的教训。我知道您不想提我们家现在的处境,但潘妮妈妈生病对潘妮打击真的很大,这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而不是借口。”我说完,辛格太太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她把她家的地址给我。我瞄了一眼辛格家的地址,离这里只有十分钟的路。
  挂了电话,我觉得少有的累,好像上法庭办案子。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辛格太太说的霸凌短信,好在没有涉及种族或者肤色的话。否则告到学校,小昼真的可能立刻被开除。房间里静悄悄的,小昼肯定躲到她房间里去了。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漫天晚霞比刚才还要绚丽,厨房沐浴在一片金色中。桌上酒杯里的冰几乎都化了,金酒在水晶玻璃杯里被夕阳照得好像圣水一样。我一饮而尽。然后坐到厨房壁炉边的小沙发上。那个沙发很旧,带一个同款的靠脚的墩子,坐上去特别舒服。那还是小昼出生时,易敏的同事送的东西。我坐下去,眼皮慢慢重起来,一天的累都涌上我的身体……
  易敏,美丽的鹅蛋脸,漆黑的头发。带我去爬野山,她敏捷得像猴子,三步并作两步就爬上一个陡坡,然后回头骄傲地斜视着我:“你行吗?”她身后是缅因州绿色的大山,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最北端的峰系。山里的风猛烈地吹着她的运动外套,外套的下摆像翼一样地鼓起来。大山的深处,传出像鼓点一样咚咚咚咚的低沉的声音。易敏瞄了脚下陡峭的山脊一眼,然后一抬腿就飞一样地往山下奔。你行嗎?你敢吗?她声音的回声在山谷之间来回激荡着……   我浑身一震,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小昼站在我面前,用手推推我,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行吗?”她的小脸脏乎乎的,嘴角还留着花生酱,T恤上沾着几滴刚才吃的香草冰激凌,刘海儿乱七八糟,顶心的头发有几根直立着——这副样子,完全就是一个野孩子啊!我看着心疼,伸手去拉她。小昼倚着我坐在小沙发上。她大概也知道事情不好,默不作声,脸上表情紧张兮兮的,等我先开口。
  厨房里那股人造香草的气味淡了,小沙发下的旧地毯发出淡淡的气息。要不是这块地毯的纪念价值,按我的意思早就换了新地毯。我把小昼拉近身边,问她:“你为什么要给伊拉娜发那些讽刺短信?你们不是朋友吗?我记得你们还互相参加过生日派对。”小昼紧挨着我挤坐在沙发边缘。她摆弄手机,我把那个手机拿开,放到沙发另一边的地毯上面。
  “我,我不知道,我以为她没有那么在意的,她从来没有不高兴过,我才继续发短信。”小昼回答,满脸委屈。“你怎么知道她不在意?她怎么会不在意?换了你……”我说。
  “她有时回复LOL。”小昼低声说,她已经要哭了。
  “什么意思?LOL?”
  “是laugh out loud,‘一笑而过’的意思,我以为她不在乎呢。”小昼说。我摸摸她的头发,想把顶心那几根直起来的毛捋平,小昼头发油腻,真是得好好洗洗了。我忽然想起辛格太太提起“别的同学”,又问:“这些短信都是你一个人写的吗?别的同学看过吗?”
  “我和雷亚娜一起写的,我写,她在一边看,写完她会大笑,然后把她特别喜欢的话再传给林迪、卓伊和其他的女生。”小昼说。她可能回忆起写短信时好笑的事,说着说着轻松起来,眼睛里带着促狭的表情,“伊拉娜有次吃鹰嘴豆沙拉,放屁特别响,不停地放……”
  听到雷亚娜这个名字,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果然这个小姑奶奶参与其中!她来我们家里玩,穿着吊带裙,装模作样玩一会儿芭比娃娃。然后就让小昼去她妈妈的桌子上取面膜,取化妆品。然后打开视频,按照化妆教程来化妆。这是小田跟我说的,不止一次。所以,我对雷亚娜这个名字特别熟悉。别的小姑娘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
  “从现在起你不要跟雷亚娜玩!她对你根本没有什么好影响!”小昼听罢直摇头,她好像知道我会有这种反应,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星期二已经约好去看电影,让小田开车带我们去!”“这也是雷亚娜的主意吧?”我问。“对,雷亚娜说,你爸爸工作,小田可以开车,她可以带我们出门。”小昼回答,她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我话里的讽刺意味。
  “你现在应该多花时间,跟你妈妈多说话,而不是跟同学混。”我说。小昼转过脸来,对着我的眼睛,说:“我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爸爸你不也是坐在那里看手机吗?”我的确是在病房里看手机,在手机上回复邮件,我甚至会把电脑带到病房里去,在那里处理公司的事务。
  窗外太阳落山之后的余晖开始暗下来,一只猫头鹰在叫着,过了一会儿另一只在远处一唱一和地叫,空气凉凉的。每到这个时候,猫头鹰就开始叫,有时它们会在院子附近的树林里叫上一夜。现在这声音是如此熟悉,让我想起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们母女度过的黄昏。自从易敏生病,这段时间我独自带女儿,好多事都是既熟悉又陌生。我起身去开灯、拉窗帘,小昼跟在我后面,怯怯地问:“雷亚娜能来医院看妈妈吗?她想来,我……我答应了。”
  “你上楼洗澡,然后我们就去伊拉娜家道歉,刻薄短信比当面吵架要糟糕多了你知道吗?你答应我这些,雷亚娜就可以来医院看你妈妈。”我说完,小昼夸张地使劲点头,又小心翼翼地说:“爸,你能把手机还给我吗?我需要给雷亚娜发短信确定她可以去医院,也得告诉她以后不可以再给神牛写坏话了。”“你可以打家里的电话啊!拜托,不要再叫伊拉娜神牛了行不行啊!”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真懷疑这孩子是不是能改邪归正。窗外猫头鹰的声音听不到了。
  我们上楼,我坐在她卧室外的椅子上,听到她浴室里水龙头放水的声音才放心。二楼走廊到楼梯那面墙,挂着历年拍的全家福,以及过去度假时拍的五花八门的照片——从最早我和易敏的婚礼照开始,然后是小昼出生,满月,一百天,一岁,三岁,四岁……全家福到最近几年就停了,只有小昼每年在学校拍的年级学生照。她的五官和肤色特别像她妈妈,狭长的丹凤眼,加上夏天游泳晒的蜜色的皮肤。小昼洗完澡,头发顺溜,过长的刘海儿用细细的金色发卡别好,穿着象牙色的翻领小裙子,又恢复了小公主的模样。美中不足的是她脚上还是那双松了扣儿的凉鞋,一迈步就响,像铃铛。
  我以辩护律师对被告的口气交代小昼,到了辛格家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你一定得真诚地跟伊拉娜道歉,因为那些短信的确很难听,很伤人,知道吗?”我反复叮嘱,我们没有准备过的话,千万不要多说。小昼表情严肃,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她沉默地坐进车后座,双手放在膝盖上。
  过了一会儿,她问可不可以坐到前排的副座上来。按年龄来说,得到14岁才可以,但我想想就同意了,反正开车没有多远,她也习惯系上安全带。小昼坐到前排,表情又活泛了。开车出去,按照手机地图的指示,车往95号公路那边开,路上经过卡车车行,还有一个棒球场。棒球场的灯光打得雪亮,绿色的钻石形的比赛草地在灯光下像绿野仙踪,穿黑白两色队服的棒球手身姿敏捷,他们正在进行着比赛,击球手啪的一声准确地把球击出去,场边传来一阵欢呼还有口哨。小昼一直羡慕地扭头看着。也许,真的应该给她报一个暑期的棒球班,而不是天天带她去医院。
  “爸爸,你想不想去买一个星冰乐,或者吃一个魔鬼大汉堡?”小昼说,指指迎面而来的路边的魔鬼大汉堡的巨幅广告牌。那广告牌被下面的射灯照得雪亮,上面还做了特效,汉堡冒着热气。“不是说好了先去道歉吗?回来再说。”我说,小昼还在盯着那广告牌咽口水。我忽然想起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跟伊拉娜以前关系很好,那时候你也没有写刻薄短信啊?为什么……”小昼把目光从广告牌收回来,说:“我们过去是很好,以前一直很好。去年她在家开生日派对,没有请我,那天我正好去了,她不开门。所以……”   “谁送你去的?妈妈?妈妈没有跟伊拉娜太太抱怨吗?”我问。小昼摇摇头,她偏了一下头,说:“小田带我去的,小田不会说英文,我在门外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把她家一个花盆踢坏,然后就回家了。”我问:“你妈妈知道吗?”话一出口就知道答案了。小昼说:“她不知道,她跟朋友出门了,后来我也忘记了。”
  “我们到伊拉娜家快速地道歉,然后就出来,去吃魔鬼汉堡。”我说,小昼听完咧开嘴笑了,这是她今天最开心的笑。
  3
  住院区进门就是护士站,和前台秘书的行政区在一起。那里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有一群护士和秘书在低头忙着,前面站着一群沉默的探访病人的家属,等着这些护士和秘书呼叫。每次进住院区,这里的安静让我战战兢兢,好像走进一个脆弱的壳里,脚步稍微重一点都会把地面踩碎。
  易敏住的病房在走廊右边的倒数第二间,每次往那里走的时候,我尽量克制自己不东张西望,但是偶尔还是忍不住往那些房间里溜一眼。除非是病人出院那天,清洁工拉开窗帘打扫卫生,房间大亮。平时大部分时间,病房都是窗帘低垂,脑外科病人怕光。第二间病房住的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门口探病的来客川流不息。不同年纪的人在门口窃窃私语,边说边表情凝重地点头或者摇头。探访者送来的花篮都放在走廊里沿墙的条桌上,好多气球飘在二号病房门口的一小方空间里,把病房搞得像新生儿产房一样热闹。颜色鲜艳的气球上都写着“Get Well Soon”——早日康复的吉祥语,要换成中文就是“加油吧”。我对“早日康复”这种话特别腻烦,好像病人不够努力才不能“早日康复”似的。卡片、气球、绒毛熊、巧克力糖,是“早日康复”的标准礼品组合,充斥着医院的礼品小卖部。
  有一次二号病人出现,是一个身高六尺的壮汉,足球队员一样魁梧的身板。他光着脚,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一只手拽着病服的下摆避免让那棉布袍拖在地上。浅蓝色的病服让人高马大的他看着又脆弱又普通。在医院外他肯定是一号什么人物,护士以某先生称呼他。但在医院里你希望自己是芸芸众生,悄无声息地进和出。
  在病房里,小昼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她妈妈化妆。她所谓的化妆,基本只有两件事,一是抹口红,二就是涂指甲油。小昼有一个儿童版的指甲油器具,一个可以把玉手放在上面的长方形的塑料盘子,十几个各种颜色的指甲油小瓶一字排开。小昼会先问问,妈妈今天你喜欢什么色系呢?橘色运动型,还是红色华贵型?或者就简单涂一点无色指甲油?问完之后,她就自作主张挑一个颜色,先把挑中的指甲油放在两掌之间,双手合拢使劲地搓一搓、摇一摇,然后再拧开瓶盖,用小刷一点一点地描在易敏的指甲盖上。
  后来涂指甲的活动间隔越来越短,上一次涂的指甲油还没有淡,新的指甲油又要开始涂。为此我专门带小昼去商场的化妆品部买了洗指甲的水,一股强烈的化学味儿。但效果很好,能把前一次涂的指甲油洗得干干净净。至于口红,易敏抹上口红之后,她薄薄的嘴唇丰满了许多,整个五官立刻凸显,精神抖擞。我也承认,易敏若是有知,她肯定是很喜欢的。她一向珍爱自己的美丽,天生丽质难自弃。
  化妆完毕,小昼兴致勃勃。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罐罐,是什么神奇补水面霜,给妈妈的手抹上。她开始摆弄妈妈的一双玉手,想对着不同的光线摆出曼妙的姿势,左端详,右端详。最后觉得屋里的光线太暗了,她起身去拉窗帘。
  “小昼,别动!”我制止她,“你妈妈在昏迷中,不能接受强烈光线。你注意到其他病房吗,没有一间是亮堂堂的。”小昼僵立在窗户边,赶紧把刚刚打开到一半的窗帘拉上。她的嘴一瘪一瘪的,要哭了:“I am so sorry(我很抱歉),我忘记妈妈生病了。”我走过去想抱她一下,哪想到脚底下被我刚才带进来的电脑包的包带绊了一下,我的手带倒椅子,椅子砸在病床的金属床腿上,发出一声巨响,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小昼被这声巨响转移了注意力,她走过来把椅子扶正,然后去收拾床头那些摊开来的化妆的小瓶、神奇面霜、梳子、刷子。
  “跟昨天没有什么两样,还是睡着。”小昼取出手机在拍照,每拍一张照片,都停下来审视一下然后删掉,换一个角度再拍。小昼把手机递给我看照片,在拍了十几张之后,她选出最佳的一张,并在照片下标明了日期。“等妈妈康复了,我要把每一天的照片打印出来,做成一个幻灯片系列,送到学校的艺术节上参赛摄影项目。”小昼现在说话都会在前面加一句“等妈妈康复了”。刚开始拍照片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会,只知道把这些摄影作品用短信发过来,我只要看到就随手点一个赞。一个星期之后,小昼就开始自学修图,把照片用美图软件调成宝丽来照片的光线和格式,将这些病房照调成趁人睡熟时偷拍的气氛。她满意的作品,也不限于短信上传这种原始的方式,小昼在摄影网站上开了账号,并且开始有了几十个粉丝。
  除了拍照,小昼还写周记。她准备等妈妈醒过来的时候,把照片和周记都打印成册,作为出院礼物送上。“小昼,你的周记跟妈妈念了吗?”我一进门就问。我到楼下打了电话,回楼上病房时经过小賣部。小昼看我回来,她摇摇头,笑着,眼睛里期待地望着我,我把手里的巧克力和苹果递过去,她把苹果塞回我手里,然后剥开巧克力的包装纸,狠狠咬了两口,然后满意地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糖汁,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觉得需要好好修改一下自己的稿子。”我问:“要怎么修改呢?”
  “我想把故事讲得更精彩更凄惨一点,这样妈妈听了说不定就心动了,忍不住睁开眼……”小昼一边说一边嘴里吮着巧克力,两边嘴角挂着巧克力棕色的糖浆。“已经够惨够衰的了,可以啦!”这是我的心里话,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小昼看着我脸上的表情,问道:“爸,那你为什么还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但你真的不需要把周记写得这么复杂。和你妈妈说话才是最重要的,她……”我的口气越来越严肃,小昼脸上由巧克力引发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慢慢地说:“等她醒过来再给她看周记,那时说不定已经写了一大本了,说不定可以出版发表了……”
  好吧,好吧。我觉得自己又要发火了。早上在院子里看到的鸟语花香使体内激增的多巴胺,此时在我身体里已经失效。好像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我迫切地想让小昼朗读她的日记,想让房间里多一点亲人的声音。但是医生说小昼的态度是很自然的,人很难跟一直没有反应的人说话,尤其是对不开口的父母。   我拖了一张椅子,挨着床坐下来。易敏像熟睡一样,被单下她的身体苗条的轮廓很动人,我把头埋进了那些柔软干净的织物里,隔着毯子,我的脸离她的身体真是方寸之间的距离。这几年我和易敏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若是跟她并排躺下,简直就像跟一个陌生女人同床。这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伸手去搂了搂易敏的身体。
  一根细细的管子,从易敏的嘴里接出来,连着呼吸机。身体需要的养料、药物,都靠这根细管维持着,这是易敏和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易敏在这张床上已经躺了二十多天,“她的格拉斯哥指数是7,冉齐洛斯阿弥格斯指数是2.5级,她对外界刺激偶尔会有自主反应,但意识不稳定的情况偶尔也有。无论外界刺激是什么,她的反射性动作基本相同,并且有限……”易敏的脑科医生是一个中年女人,右眼会神经性地眨动,说话速度很快,一口气说完,然后问我有什么问题。这些脑外科的医学指数,我听着像天书一样。女医生每次跟我说话,我都努力想记住语流中的医学名词,这样在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可以用这些名词请教她,达成平等对话的效果。但是每次我都记不住,也被医生那只不停眨动的眼睛分了心。我的这些心理,像不像阿Q担心签名处的圈画得圆不圆?
  女医生报出的那些医学指数,像成绩单上的得分。我虽然听不懂,但直觉易敏状况不好——没有变化,她像睡美人,深睡不醒。若她真是传说中的睡美人,我肯定不是那个路过的王子,我和小昼每天在她身边进进出出,都不能把她唤醒。
  小昼已经把电视转成卡通频道,音量压得很低,但还可以听到卡通人物在叽叽喳喳。她专心地盯着屏幕看,背对着我,T恤皱巴巴的。一双细腿从椅子上荡下来,踢来踢去。凉鞋是旧的,一只脚背上的搭扣已经松了,扣不上。她的脚每踢一下,那个金属搭扣就轻轻响一下。“午饭去哪里吃?”小昼转身问我,她已经把巧克力吃完了。
  “你想吃什么?日餐?乌冬面?还是墨西哥黑豆饭卷?我们再坐一会儿吧,你能把周记给妈妈念一念吗?念一页也好。”
  “我饿了,我下午回来再念吧,反正我们吃完饭也要回来的。”
  “过半小时吧,不行你先到门外走走,上厕所。”我说。小昼听我这么说,如释重负,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低头看看易敏,她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好像她知道什么事,我们却被蒙在鼓里。我起身在椅子里坐直了,看着天花板的隔音贴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洞。走廊里传来医生巡视查房的声音。每天医生查房都是我等待的高光时刻,我希望从他们嘴里能得到一两句好消息。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用担心,易敏肯定能扛过这关的,就像她以前每次遇到困难都能扛过来一样:到美国留学,改专业,找工作,失业,搬家,换工作,“桑迪”飓风时树倒下压塌了一半的房顶,她带着五岁的小昼被疏散到公共图书馆,过了一个月才回到家,那不也过来了。易敏会从昏迷中醒转过来,做小昼的妈妈,我的妻子。然后我们再解决婚姻里的问题,我一定做一个负责的在场的好丈夫、好爸爸、听女儿和老婆话的好男人。
  “爸爸,你不会的!”小昼的声音打断我的浮想联翩。“什么不会的?”我睁开眼睛看着她。“你不会听我和妈妈的,你还记得上次在佛芒特滑雪,你撞到树上脑震荡吧?”她指的是几年前的冬天,我在滑雪时的一个事故,在陡坡上失控,跌下雪道,滚到坡下的树林里。雪山巡视队把我从雪里救出来以后,我坚持说自己没事,不想上医院。结果易敏和小昼联手给我做测试。“看着我的手,几根手指?”小昼站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举起拇指和小指在我面前。
  “我不说,你们瞎闹!我才不要这么测试呢。”我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我不做这种测试。“说啊,快说!”易敏在一边帮腔。
  “好吧,两根手指,行了吧。”我胡乱报了一个数字。其实我看不清前面,头痛欲裂。
  “现在闭上眼睛,单脚站立,从十开始倒数。”小昼继续发号施令。她那时才四岁,或者五岁,说话奶声奶气,特别乐意指挥大人。易敏跟着催我:“做啊,照小昼说的做啊!”她虽然打着哈哈,但口气却更加不容置疑。“你干吗啊?我又没有酒驾!我做不到!”我隐约觉得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因为一闭上眼就觉得天旋地转,根本不可能再单脚直立还倒数。
  但是我不想去医院,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能够扛过去,恢复正常。倘若到急诊室,怎么都要花掉两三千块——钱都还好说,但是我怕麻烦,怕在冷冰冰的急诊室里被陌生人折腾。医生和护士会让我做一切他们想得出来的测试,测试完了跟我说一些似是而非、挑不出错的诊断。然后我自己去跟保险公司打交道,为了报销医药费在电话上跟那些高中都没有毕业的接线员磨牙。然后保险公司这帮孙子为了延迟支付费用,把账单和医院诊断书给搞丢,或者反复说没有收到申报材料。
  “你觉得头昏是吧,还是坐下吧。”易敏看出我在强撑,她伸手扶我到沙发上。她的脸凑近了,脸上抹的乳霜的味道飘在空气里,她脖子上戴着项链,坠子上是钻石吗?在她毛衣的开口处闪着光。那东西看着很熟悉,绝对不是什么新东西了,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买的,是我送她的礼物吗?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邊就听到易敏的唠叨:“你看看你自己吧,都摔成这样了,还想省钱不肯去医院……”她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心烦意乱地打断她,她的声音又远了:“你啊!什么也别说,我去开车,马上去医院吧,你这样过一夜说不定就……还记得上次那个英国电影明星的女儿吧,在练习场的小坡上摔死的……”
  到医院我被查出是中度脑震荡,那时我已经开始恶心,想吐,嘴里泛苦。按医生要求,我在那个山区的小病房里住了一晚,医生观察我的状况。病房里很暗,帘子都放了下来。我坐在病床上,易敏陪着我。她在那里敷面膜,脸上贴着一层东西,露出眼睛嘴巴。做完面膜以后她偷偷爬上床睡在我的旁边。过了一会儿醒过来,她让小昼效仿,也陪着睡在我旁边。那是我记忆中我们最亲近的时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易敏住进医院后,她的手提包被小田拿回家保管,我回到家里,小田郑重地把“太太的手提包”交给我,因为里面有钱物。我在厨房里,打开包,把其中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驾照、医疗保险卡(女儿的和她自己的)、信用卡、超市积分卡、公司的门卡、青年会体育健身房的门卡、图书馆借书证、电影院月票(也是母女两张)、好几年前的信用卡支付存根(在日本和加拿大的)……易敏的手提包像一个微型个人档案馆。在这些零碎中,有一张硬纸片,上面手写着一行字:给我的一生之爱,想你!   硬纸卡只有信用卡那么大小,上面有机械压出的心形。看来不是新的东西,边角已经被磨钝了,还是看得出纸质很精致,卡的四周有烫金花边。这种卡应该是随礼物盒里送的留言卡。易敏不喜欢扔东西,再鸡汤俗气的贺卡、大路货的明信片她都喜欢保存下来。这么一张卡她放在钱包里留着几年就一点不奇怪了。问题是谁送的呢?
  那时家里一片混乱,我很快把这张卡忘记了。易敏收到这种卿卿我我的卡,并不奇怪。她喜欢社交,喜欢派对,一群蓝颜红颜知己常年围在她周围,这是为什么我在亚洲的这些年,她带着小昼,独自在这个康州小镇都可以过得下去的原因。
  但现在,易敏躺在医院里,每天的生活没有太多的变化,有大把的时间在手上,这张卡开始浮现在我眼前,变成我心里的疑云。
  4
  昨天是混乱的一天。小昼在病房里把视频的声音开得很响,我骂了她,她放下手机又去玩易敏床头那些机器,手指在每一个开关和管子上摸,最后手指碰到一个脆弱的开关,警报声响起,护士冲了进来……昨天医生查房的时候,我差点跟那个女医生吵起来。我和小昼都开始焦虑,不能在医院待下去了。
  我决定到海边换换环境。早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昼,她立刻咧开嘴笑了,在手机上敲下短信,发给她的狐朋狗友。小田熨好我的亚麻布细条纹西装,白色卡其布裤子。小昼穿上细吊带的裙子,戴上草帽、墨镜,她把泳衣穿在吊带裙下面。小昼点名要开那辆小敞篷车。坐进车里就开始嚼着口香糖,车没有开多久,她就从车后座爬到前排副座,然后开始摆弄收音机的按钮。阳光在路两边的绿树上跳动,树叶间的光线投射在路上像跳动的光圈。凉风习习,小昼草帽上的白色缎带在风中飘起来。
  西卵的帆船俱乐部原来是某个好莱坞电影明星的海边私产,美人无后,去世以后就把房子连同那块沙滩都捐给西卵。俱乐部大门右边的墙上,至今贴着青铜铭牌,写着美人的名字和事迹,门厅内的墙上,挂着大幅的美人旧照。帆船俱乐部占据了康柏海滩最好的位置,而且还有一段一百米长的私家海滩。
  美人在世的时候,美国第一次大萧条还没有到来,远离海岸线的西卵森林还是一片印第安人出没的真正的森林。现在你要在我们这里问西卵森林,热心的路人会把你带到一个新开发的高档小区。美人时代的西卵是乡下,接待从纽约来的时髦的阔人夏天避暑,来住一个月,然后再离开回到城里。好像《纯真年代》里写的那样。在美人的私产基础上,渐渐增盖了食堂、会所,集资又买了近旁的地,建了一个小型的九洞高尔夫球场。帆船俱乐部开始了最初的规模。那个时候,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从巴黎回来的天才作家菲茨杰拉德帶着新婚的妻子泽尔达曾在这里小住。布什家族、肯尼迪家族这些蓝血大黄蜂,都曾是俱乐部的会员。往昔风流人物的照片,连着历年的网球冠军、高尔夫球冠军的名字镌刻在黄铜名牌上,挂在正厅的墙上。俱乐部现在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在这个小小的角落,你将与海浪、天空与沙滩共鸣……”是俱乐部百年前的建会宗旨。
  如今,你不必是常青藤校毕业的名门,只要交得起每个月三千美金的会费,你就能到这里与海浪、天空和沙滩共鸣。就这样,我这个北京长大的,吃红烧肉和韭菜饺子比牛排香的标准首都人,就是这么入门,在西卵的帆船俱乐部登堂入室。美国真的不愧是移民大国。
  车拐进大门,路两边的木架上叠着细长的彩色的划艇,短而肥的橘色皮划艇靠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灌木上。室外游泳池在不远处,孩子的嬉闹声在水上传得特别远。我把车停下,踩着碎石路,上了台阶就是俱乐部的半露天前廊。前廊里用防水的巴西红木铺地,夏天这里摆满了餐桌,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几个老年的女人坐在阴影里的桌边喝酒打牌,每人手边一杯蓝色、粉红色、橘色的鸡尾酒。她们都穿着水彩色的网球超短裙,桌布遮住了她们的腿。我让小昼挑一个座位,她选了一个离老太太们远的桌子坐下。
  我既不会滑水,也不能冲浪。到俱乐部来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吃饭、游泳,虽然我家里也有游泳池。但在西卵这个小镇,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似乎都得参加一个什么乡村俱乐部。我坐在桌边,等着服务员送来白葡萄酒,小昼点的是加了奶油的“秀兰·邓波儿”。小昼喜欢这个地方,她认识这里所有的服务员。
  “哎,老张,果然在这儿呢!”随着一声纯京腔,一个黑胖的华人男子坐到了我的身边,是查理,我的小学同学、发小、胡同串子。
  查理熟门熟路,朝酒吧方向打了一个响指,不到一分钟,服务员拉里送来了我和查理点的冰镇巴黎水,一杯啤酒端到他面前,查理熟练地说了一声谢谢,把额头上的巴拿马草帽往上推了一下,算是对拉里打了个招呼。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擦擦头上的汗,说小田说你们来帆船俱乐部了。自从我认识了查理,我家保姆基本就是他的探子。在北京也是这样,司机都有他的手机号。
  “易敏怎么样了?我昨天刚刚回到这里来,这两天想去医院看看她。”查理说,飞快地扫了一眼我,然后把目光转到远处,默默喝酒。小田给我发短信让我回纽约。那时我在香港过周末,当即跟公司请了假就回来了。那时我根本没太当一回事。易敏那么年轻,即便住一次医院也会很快康复。
  在去赤角机场的轻轨车上,接到查理的电话,“我要搞一个访问学者的身份,让我老婆陪儿子来读美高。”查理在电话里说,背景音很吵,应该是餐馆,就听到背景里有一个老爷们儿的粗嗓子在说:“来来来涮肉涮肉,水开啦!这汤真好!”我眼前浮现出“前门涮肉”的赤铜火锅,一盘盘红白相间的片得薄薄的肥牛、塞上羊、新西兰羊、澳洲牛肉……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你不是有绿卡嘛,进出美国跟去簋街吃饭一样,你还要什么访问学者身份?”我问。
  “我是新加坡绿卡,嘿嘿!万一有事被抓还不是照抓嘛!我已经申请投资移民美国了,但我怕排期不够快,得先找个访问学者身份。”然后他才转回来问我为什么突然回纽约,我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我们又开始谈怎么帮他搞到访问学者身份,到纽约哪家野鸡大学,找谁……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把易敏住院当回事,还以为她去医院拍个片子就会出来。   安检后时间还早,我想起来应该买一件金首饰,贵重的礼物,帮她压一压惊。于是走进了那些卖首饰和旗袍的店,过几分钟就空手出来,实在不喜欢那些莫名其妙的中国风的装饰品,都是骗骗跟团旅游的洋人的。最后在一家卡地亚店,花五千美金买了一个带钻的LOVE手镯。易敏喜欢这种贵重首饰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她戴过呢?划信用卡的时候我心里升起一丝疑虑,但随即就不再多想,反正买一个礼物她总归会高兴,而且香港不是免税区嘛,这些欧洲贵重品据说比美国便宜。
  我手里提着那个红色盒子,正要离开,从外面突然拥进几十个内地来的游客,提着大包小包,都是中年女人。其中一个领队模样的人大声说:“看二十分钟,大家抓紧啦,不要走散!”这些游客从头到脚穿着特别利落的户外活动衣服和硬底的登山鞋,背着双肩包、水壶,像野外行山一样进来扫货,叽叽喳喳。西装革履的售货员点头哈腰地用普通话招呼着。我逆着人群往外走。
  等我到家,易敏“二进宫”,第二次中风被送到医院。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住进那间病房。卡地亚的手镯,到现在连包装纸都没有拆,放在客厅的柜子上。那个手镯,现在变成日历外的备注,提醒我从香港回到美国的时间。
  查理开始喝啤酒,他每次来,跟这里的酒吧服务员都能打成一片。最后,他们还会问,记在张先生账上?查理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真是个人精!等到第二杯啤酒喝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查理掩住嘴轻声打了一个嗝儿。他并不看我,眼睛瞪着桌面,问:“最近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为什么美元汇不出来了?”这应该是他最想问的,什么访问学者的身份,对他都是小菜一碟。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本行啊,怎么来问我呢?你在深圳和江门的贸易公司,原来那些路子都不行了吗?买设备,买玉米,买花生大豆期货……”
  查理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真的是一分钱都汇不出来,堵死啊!贸易公司开不出美元信用证啦。过去说是银行特批,现在连特批这条路都被堵死了。”
  过去几年查理带着国内移民来的人在美国的东岸和西岸买房子。最多的时候,从他在国内的公司每天打到美国的美元,一天有几百万元的钱进进出出。都是以贸易的名义转出来的。
  小昼跑过来,对查理点点头,查理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美元的星巴克礼卡,献宝一样送了过去。小昼喜气洋洋地接过去,谢了查理叔叔。然后挨着我坐了下来。拉里递上来一杯可乐冰激凌,放在她面前。冰激凌下面垫着小小的餐巾纸,旁边摆着一根吸管。
  小昼用手臂挽住我的胳膊,她的手臂很细,因为打网球和游泳的缘故,手臂上居然有些肌肉,很有点力气。那个温热的小胳膊贴在我的皮肤上,让我想起易敏的身体,我忽然心里一酸,于是对查理把易敏多次脑出血昏迷的事說了一遍。说完还是不过瘾,把今天下午的跟瓦勒斯的约也说了。查理半张大了嘴听着我说。说完好像潜水已久浮出水面,我深深呼吸一口空气那么痛快。
  易敏就这么完全昏迷,一动不动躺在医院里。“我上次见她的时候是半年前,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好好的……”查理伸手摸摸小昼的头发,说,“你去医院,见到妈妈,帮叔叔问好。”
  小昼把吸管从嘴里移开。她用英文回答:“妈妈躺在那里,不跟我们说话,也不动。”我听得脸上滚烫,恨不得打小昼一巴掌。
  查理看出我的怒火,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那你应该多跟你妈妈说说话,陪她,懂吗?陪陪她。”
  小昼突然用不熟练的中文说:“我妈妈还会醒来,现在她的手指还能动呢。那叫什么,natual flex(自然弯曲)。”说到这里,小昼停下来,脸上表情凄惨,眼圈已经红了,站起来就往餐厅外跑。我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叫她。最后追到沙滩上,小昼站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大海,泪水从她眼睛里往外涌。烈日当空,沙滩上的沙子滚烫,我们的影子小小的,被踩在脚下。这时候是正午,连日光浴的人都躲到树荫下。小昼把脸仰起来,想阻止眼睛里的泪水往下淌。我把她搂了过去,我也想哭,但是眼睛却是干的,太阳把前面的海水照得明晃晃的一片刺目,退潮后的海滩发出一股腥臭。“我,我真不是故意那么说妈妈的,我没有多想。”小昼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不相信妈妈会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回家吧,过一会儿就去医院看妈妈。”我说,我拉起她的手想往停车场走。小昼挣脱开我的手,说:“我不想让俱乐部的人看我哭,还想游泳呢。”说着,她飞快地脱去身上那条裙子,露出里面已经穿好的泳衣。小昼朝着远处的海滩飞奔过去,走到齐腰深的地方,一猫腰就钻进了水里。我在海滩上挑了一把没有人用的遮阳伞,在伞下的阴影里坐下来。远处海里的一个黑点,那应该就是小昼。救生员划着红色的皮划艇在海上巡视着。几只海鸥小心翼翼地落到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假装头对着别处,仅用余光打量着我,看看我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我旁边遮阳伞下的一个母亲带了好多的沙滩玩具、野餐装食物的箱子、儿童喝的果汁饮料,光是沙滩毛巾就有好几条。而我手里只有一条小昼的裙子,连毛巾都没有。要是易敏在,估计也会像旁边那个年轻的母亲那样拖家带口带上一车的东西。易敏会被太阳晒得像煮熟的龙虾,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凉快一下。
  查理给我发短信说他先走了,我知道他随时都会出现。我在心里木然地重复着刚才查理的话,用这句话把我心里的担心挡在意念外面。我现在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易敏是另外一个人。
  小昼突然站到我面前,手里提着一个篮球大的橘色的水母,几根半透明的水母触须像海蜇皮一样挂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哎呀!你怎么会抓这个东西!”我赶快冲过去,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把水母从她手里打掉,再把那些海蜇皮从她皮肤上挑下来。她的肩膀上手臂上,已经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道道红色的伤口,小昼疼得龇牙咧嘴,两个救生员跟在她后面,各自端着一个装盐水的瓶子,往小昼的身上滋水。我们三个大人像围攻一个无辜小孩那样,把她围住,小昼疼得嗷嗷直叫……
  等到我们从俱乐部的护士那里出来,我已经筋疲力尽,时差突然来了,我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特别想就地倒下来睡一会儿。我去餐厅要了一杯冰咖啡,坐在走廊里的沙发上喝了大半杯。小昼闯了祸,抹了油膏还是疼,但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张牙舞爪。她进医务室的时候还是哭声震天,现在脱了泳衣,换上来时穿的裙子,她又变回那个安静乖巧的小女孩。   我掏出手机,立刻给瓦勒斯医生打电话。我不想再开车到医院,继续等待下去了。我给医院打电话,让护士传呼瓦勒斯医生。过了一会儿,瓦勒斯打过来了。我紧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小昼也困了,在沙发上眯着。我怕她听到我在电话里讲她妈妈的事,走到院子里,一群学滑板的孩子,跟着教练从我面前走过去。
  “瓦勒斯医生,请你跟我直说,行吗?我想听到关于易敏的最真实的病情估计。”
  “易敏的颅内压力变大,这是最近治疗的难点。我们想了好多办法缓解她的脑压,但是似乎并没解决问题。她最近身体陷入更深的昏迷,眼球移动次数减少,身体肌肉的自然反应也相应减少。第二次脑溢血对她脑部的损害非常大。”停了一下,他继续道,“我们之前谈过治疗失败的可能性,另外,你也许也知道,易敏在第一次进医院检查时,就立了治疗遗嘱,不插管,不上呼吸机。”
  这个医疗遗嘱我并不知道,但并不意外。易葆去世以后,易敏跟我谈过她哥哥的事,最后她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快死远比受罪好。“大小便不能自理,在床上插着试管导尿管过上几年,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治疗遗嘱基本就是这些,在她进入植物人状态时,她不愿意继续靠机器维生。”瓦勒斯医生说得很诚实。我“嗯”了一声。然后问:“现在离植物人状态,还有多长时间?”
  “很难说。这个只是最坏情况,不一定会发生,但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性。”他强调最后一句话。我问有多少概率,他说:“大概百分之三十吧,三十到四十。另外一个可能性是她靠着自身的体质醒过来。这样的奇迹在她这个年轻的年龄段也是可能的,我的责任是把好消息和坏消息都告诉你。”我想象瓦勒斯说这话时的样子,瘦瘦的脸上,一对灰色的深邃的双目。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离开纽约的大医院,刚刚搬到这里来做神经科的副主任医生,买了房子,在同一条街上。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小昼还没有出生呢……
  不远处学滑板的孩子在海滩上试水,突然爆发出夸张的尖叫,之后是哄笑。我抬头朝他们望过去。过不了两天,他们就会像水上的蜻蜓一样,一个个稳稳地站在滑板上,在风平浪静的近岸的水里往前缓行。小昼就是这么学会滑板的。我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海,直到视线模糊,我才把脸上的眼泪抹去。
  电话那头的医生沉默不语,瓦勒斯医生想给我一两分钟消化一下这个坏消息。然后他哈啰一声说:“张先生,你在吗?”我说在。瓦勒斯清清嗓子,继续说:“一旦病人进入植物人状态,我们会做一个最后评估,评估报告确认后的24小时内,我们执行拔管,病人生命结束。这是那份医疗遗嘱的基本内容。但现在我觉得易敏还是有康复的希望。这些我们上周已经讨论过,你肯定记得。”说到这里瓦勒斯又停了停,也许是想让我从峰回路转的医疗方案中呼吸一口气。我忽然有一个直觉,他真正想说的话并不是前面这些三七开的治疗可能性。
  果然,瓦勒斯道:“张先生,我认识你们家多年,跟你和易敏都是好朋友,我现在想提醒你,易敏的医疗遗嘱里还有一条,你必须去见她的律师。”最后这一条我没听明白,他在电话那头又把话重复一遍。
  “什么律师?”我问。
  “离婚律师。”瓦勒斯医生说,“易敏在住院之前就找了这个离婚律师,她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跟你提。离婚律师来医院看过她一次,留下名片。张先生,我觉得你应该主动去找这个人谈谈。”
  电话结束,我站在那里不想动,迈不开步子,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上。小昼还在前厅的椅子上打瞌睡,她等着我回去,她坚信她妈妈会转醒过来,然后健康地出院,一切都会回到从前,我们一家人。查理想的也是回到从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钱都可以兑换成美元汇到大洋的这边来,帮他的客户买房、买地、买车、交学费、生孩子……
  “易敏真的要離开你了!”这句话忽然从晴空中冒出来,响雷一样在我头上炸开。我站在大太阳下面,傻傻地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直到小昼跑过来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我拉着小昼的手慢慢走到停车场。她很警觉,注意到我神色异样,一边走一边侧着头对我察言观色。到了车前,她伸手拉了我一下,又叫了一声:“爸爸!”我沉默着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落座的一刻感觉浑身的重量瞬间坍塌下来。
  “小昼,你跟妈妈在家的这几年,你有没有注意到……注意到妈妈……有什么特别的朋友?”我支支吾吾地问,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心里一再叮嘱自己小心措辞,这个可真的是雷区。小昼现在是我唯一的朋友和联盟,我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扫过她的小脸。她坐在副座,扭身向我,眼睛迎着我的注视。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好像读出我心里的问题,她迟疑地点点头,轻声说:“I saw it a couple of times,I know something must be going on with mom,I just knew it.(我看见过好几次了,我知道妈妈一定有什么事,我知道。)”小昼说英文时口气完全像一个成年人,英文到底是她的母语,话语中的曲折隐晦她都能轻轻松松地表达出来——
  “有一次我跟瑞秋去拉福特中心看电影。你记得那个地方吗?离妈妈上班的楼不远。电影结束,瑞秋妈妈带我们去旁边的冰激凌店,买完了我们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吃,瑞秋妈妈又去旁边的店买什么东西,就我跟瑞秋坐在那里。路对面,妈妈跟另外一个人朝电影院走过来。妈妈没有看到我,他们一直在走,在说话。过马路的时候,他们仍然没有看到我们。我喊了她一声:‘妈妈!’”
  “妈妈听到我叫她,很吃惊,几乎从原地跳起来,第一个动作是从那个人身边离开一点。然后她冲我招招手,像平时那样打招呼,说“嗨”小昼亲爱的。但那个人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妈妈也没有介绍他。但我知道,那不是普通朋友。妈妈没有跟那个人说再见,而是立刻朝我这里奔过来,跟我聊天,就好像刚才一起走路说话的那个人不存在一样。”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没有kissing(亲吻),但是我看第一眼就知道有事……”小昼说到这里哭了,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也许我早就应该跟你说了。”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朝自己拉得近一点,说:“这不是你的责任。”说到这里我想了想,虽然不情愿,还是继续说:“小昼,你一定要相信,你妈妈非常爱你,爸爸也是。”小昼满脸严肃,使劲地点头,看出来最后几句话让她踏实了。   我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得说句笑话让她放松下来。果然,小昼听我说起伊拉娜,她又破涕而笑:“今天晚上神牛到我们家来玩,我们赶快回家!”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约好的请伊拉娜来家里玩的日子,是那天我对辛格太太的许诺。小昼的头发和脖子里飘出防晒霜和汗水、海水混合的气味,这时她又变回那个熊孩子,在海滩上捞水母,现在一心一意等着跟同学玩。
  5
  我带着小昼回到家里,一进门,小田就迎出来,说小昼的同学在家里等她。话还没说完,胖胖的伊拉娜已经从客厅里跑了出来。两个小姑娘见到,像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伊拉娜满脸是笑,跟在小昼后面跑来跑去,完全看不出前几天那场霸凌的纠纷。小田做了炸鸡、蔬菜色拉、土豆泥,还烤了饼干,厨房里还飘满香草巧克力和黄油的香味,加上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笑语,家里突然有了活力,好像连空气都比前两天清新了。我心情低落,恨不得躲起来,躲开这些欢声笑语,我不属于这里,我跑进书房关上了门。两个小姑娘在厨房里吃饭。
  书房远离厨房,关上门以后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过了一会儿,估计吃完晚饭了,两个女孩子跑上二楼,天花板上不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掏出手机,看着下午记下的那个律师的电话号码,瓦勒斯的话言犹在耳。我盯着那个号码发呆,直到手机上突然打进来一个电话。
  是查理,他要过来。我说好吧,我们都在家,这时门铃已经响了,像往常一样,他径直把车开进院子里。我快步走到门厅开门,拉开门,查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中的一瞬,我忽然想拥抱他,但我没有动,怕把他给吓住。我打手势让他进来,张开口却只发出一个声音:“我……我錯了,我应该更关心家人,我爱我的孩子,我爱易敏,我需要帮助,我想要离开这里,我不想离开这里……”后面这些千言万语,都闷在心里。
  门厅玄关的光线暗,查理没注意我脸上的表情,他睁大眼睛四下打量着,说:“好香啊!你们吃什么呢?有没有剩的?我想吃。”说到这里查理咽了一口口水。他进了厨房。心满意足地坐在餐桌边,小田给他摆碗筷,倒饮料、泡茶。我陪他坐下来,饭菜端上来时,查理急急地举起筷子捞一个鸡腿凑到嘴边啃,几下就干掉一个,他见我没有动筷子,有点不好意思,看我一眼,说:“我吃得急,吃完饭我还得往北京打电话,你知道,12个小时的时差,北京这时正好是早上上班的时候,打电话找人容易。”
  我点头,我理解,这么多年我们都活在时差里,白昼黑夜颠倒,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通宵达旦的狂欢。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凌岚,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侨居美国多年。作品发表于《花城》《北京文学》等杂志,曾出版翻译作品、随笔集。第一本小说集《离岸流》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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