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外四篇)

来源 :天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d535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陈元到任的第一天,一个杂役和一个主簿先后好心好意地提醒他,先到灵官祠拜谒祭祀,此为惯例。
  陈元,字遴三,号古愚。少年时,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寄养在族内亲属家中,他勤奋好学,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考中进士,即赴湖南平江县,担任知县。
  平江县衙左边,隔一条街,有个吴官祠。主簿在县衙供职近二十年了,他陪过走马灯似的知县。凡是新知县到任,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灵官祠拜谒祭祀。
  陈元问:一定要这样吗?主簿说:已成惯例,灵官灵官,官运灵通。陈元问:怪不得众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替我准备呢,你拜过吗?主簿说:陪随多位知县拜过。陈元说:当官的第一天就想着怎么走捷径再升官,这是取巧。
  陈元不去。有人替他担忧,说:还是去吧,图个吉利。陈元说:灵官祠不是朝廷规定的祭祀场所。
  七天后,官署内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所有的档案都不翼而飞——文字记载的官方历史出现了空白。县衙内顿时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情绪,传言四起:说这是灵官显灵的征兆;说不敬灵官,必受惩罚;说举行一次隆重的祭拜,还可以补救;也有说不拜灵官,必断官路。
  所有的传言都指向知县陈元,仿佛他将给县衙和自己带来灾祸。陈元说:如果众人都相信这件事,那么,就说明灵官已被盗贼掌控了,甚至,官和贼暗中同谋,依照法律,应当问斩。
  陈元授意主簿,起草一份通令,送至灵官祠,限定五日内提供盗贼的线索,否则就拆祠毁像。
  果然,很快捕获了盗贼。所有的档案已被焚毁,说是盗贼用于祭祀灵官(据审讯,烧毁档案当日,灵官祠内外,灰烬乘风而起,如同飞舞的黑蝴蝶)。而且,强盗以灵官祠为中介,与某些官员勾结,共谋财路。知县拜祭,百姓随应,强盗鼓动,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旺了香火。
  陈元治理平江三年,上级来考核,他的政绩最为突出,而且,他在百姓当中口碑甚佳。皇帝赐予他蟒衣一套,并提拔为贵州思州知府。不久又被举荐,皇上召见他,再赐蟒衣一套,补任江西吉安府同知。不出一年,被提拔为刑部员外郎。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他担任河南乡试的主考官。
  陈元最后的职务是贵州府知府。著有《浒山行集》,流经于世。他搜集过蝴蝶的标本,多集黑色。晚年,他以号“古愚”自嘲。他遗憾进入仕途的第一站,竟让平江县官方的历史出现了空白。他说:有时,我的眼前会出现黑蝴蝶纷飞的情景,人为的遗忘历史有多种,此为恶劣的一种。
  张之楙升任湖广桂阳知州,张久征是副手。毕竟远离故乡,官场上是上下级,私下里则亲如兄弟。两人配合默契,同舟共济,为当地百姓办了许多实事、好事。
  张之楙,浙江人,顺治三年(1646年)举人。张久征,江苏人,顺治四年(1647年)。张之楙喜养花,一年四季,他的屋里,花开不败,做官时和养花时,他判若两人。张久征好收集古董,但只收不藏,很快转手——好物件找好人家。所以,他人缘好。有一次,张久征说起两人的闲暇爱好,说:你的无用,我的有用。张之楙突然一笑,说:你的有用,太动心思。
  两人一起在桂阳为官,第三年,张久征突然调进京城。
  张之楙为他饯行。喝了酒,张久征说:兄长,我敬佩你的魄力、魅力,可是,单凭政绩还不够,人说,朝中有人好当官,你们余姚人,历来有很多人在朝廷里做高官,我呢,缺的就是这个背景。
  张之楙说:你不是已升上去了吗?
  张久征说:还记得我好不容易弄到的那件貂皮大衣吗?
  可没见弟妹穿过一次呀。
  卑贱之人怎么能穿高贵之衣呢?
  人与物,相互依存,屋子要住,衣服要穿,物才好活。
  张久征抚抚头,说:实不相瞒,我探听到皇帝宠爱的一个嫔妃喜欢貂皮大衣,我托可靠之人送去,嫔妃喜欢,她得了衣,我谋了帽,官帽。
  张之楙沉下脸,说:我怎么交上你这样的朋友?
  张久征赴京城,张之楙没有去送行——从此,跟张久征隔断了兄弟情谊。他失望又不解,衣与帽能这样顺利交换?仕途竟能让这样的诡计得逞?
  张久征坐稳了位置,来过一封信,要张之楙为了自己的仕途,入京城走动走动。张之楙焚了信,不予回复。
  于是,张之楙如快刀斩乱麻,干脆辞官还乡。如果说官场是江湖,那么,我就退出江湖。
  张之楙回到余姚老家,十个春秋,拒绝来访,足不出户,把个老杂院伺弄得如一座花园。
  张久征又升了一级,却不忘故交旧情,他托人顺路登门拜访,邀张之楙重出江湖,一个有才能、有胆识的人闲着可惜。
  张之楙隔着院门,从门缝里塞出一封信,权作回复,以便远道而来的人回去有个交待。
  一年后,张久征陪同钦差大人巡视浙江,特地来看望张之楙,让一个亲信预先来通报,透露举荐张之楙的口风。
  然后,余姚知县胥庭清陪着张久征,来到张之楙的家,门内不应。知县说,我也吃过数回闭门羹,仅得到过一封信,从门缝里塞出。
  张久征笑了。知县疑惑他为何笑,本该生气呀。
  不得已,知縣支使擅长翻墙的差役,从里边打开了院门,想见了张之楙再表示道歉,毕竟是冒犯。
  可是,院中只有花,不见人。静得能听见蜜蜂的声音,看见蝴蝶的飞舞。
  张久征扑了个空,说:花在人在,不会走远,这位兄长,独善其身,也不该这样啊。
  知县派人探察,寻找。回报张久征:张之楙翻墙回避了,后院的墙上支着一张梯子。
  张久征不得不离去,临走说:过了这么多年,兄长竟然还不接受,我打扰他了,只好摘走他的一朵花,留个纪念。
  俞闻天仪表堂堂,胡须漂亮,眉毛修长。都说他有官相。
  据说,母亲生他的前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戴高冠、挂玉佩的人,进门入室。那是吉兆。
  俞闻天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屡遭落榜。于是,他放弃科举,周游各地,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一次走到楚黄(湖北黄州府所辖各县的通称),夜间听见哭泣声。天亮,他出旅馆,旁边一家人,男人要卖掉妻子,偿还拖欠的税赋。俞闻天拿出钱赠予对方。夫妇感激涕零,转悲为喜,愿做他的佣人来报答他,俞闻天不接受:为了这点事,让你们离开故土,不妥当,我也不方便。
  游走多地,所见灾害、疾病、贫困甚多,那些向往的景物也失色了。一天,他在河北的一家旅馆,难得邂逅了同族同姓的人,可那个人却在旅馆中病逝,好像就等着最后看一眼故乡的人。
  俞闻天为那个人收殓,第二天雇了车,带着灵柩,一路颠簸,花光了盘缠,回到了故乡。
  姚城也显出混乱的迹象。一支外地调来的军队进驻余姚,官兵傲慢、蛮横,扰乱了原来的平静。
  驻防将领的营房,恰巧挨着俞闻天家的宅院。
  将领似乎看出俞闻天是见过世面的人,且相貌非凡。偶然相遇,对俞闻天很客气,不说话,却微笑示好。
  居民见惯一脸威严的将领,唯独对俞闻天格外客气(人们用了“和颜悦色”形容),带点尊重,觉得“走过三江六码头”的人毕竟不一样。
  姚城里弥漫着恐惧的气氛。居民们担心兵生乱。渐渐地,大家视俞闻天为依靠。
  一傳十,十传百,居民们错开着,悄悄来拜访俞闻天,争相把钱财寄存在他家,说是保险些。前后寄存的银子有数万两。
  俞闻天一向头放在枕头上就能入睡,可他开始失眠了。他听说过火山,现在,自己不就是躺在火山口吗?
  果然,不久军队生乱,闯入民宅抢劫,闹得鸡犬不宁。居民们庆幸,幸亏银子转移了。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士兵闯入俞闻天的家,翻箱倒柜。丝布、米粮也不给他留下。
  乱了一阵,又平静下来。军队开拔,据说是换防。
  居民们集中到俞闻天的院子,所见一片狼藉。人们都很后悔,只有自认倒霉:这个俞闻天也躲不过一场乱,他的东西也被洗劫一空,别人的东西还会有吗?米却抢走了,钱还能留下吗?还能说什么?
  其中,也有人嘀咕:如果他借兵乱之名,趁乱私吞,那么,我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事后,那个人向俞闻天道歉: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俞闻天似乎没听见众人的纷纷议论,自顾拿来两把铲子,指着院子一角的一株樱桃树,移开了树下的几盆花卉,盆已裂,是他趁乱敲破的,他示意两个男人在此挖掘。
  两个男人挖到一尺深的地方,满坑根须,铲子触及了一个异物——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一包银子发出了点点光亮,反射着阳光。
  俞闻天取出银子下边的一纸清单。报名报数,如数归还。
  居民们凑了一些银子要报答他。俞闻天拒绝接受,说:本来就是你们的银子,我仅仅是临时保管,这一下,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当夜,俞闻天在梦中徒步远足,他迷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东走西走,终于看见了院子里的那棵樱桃树,满树挂果,点点红艳。就这样,他竟睡了一天一夜。
  当年,那棵樱桃树没挂果,死了。
  夜已深,万籁俱寂。禇三已饥寒交迫,欲起身回家。忽见大路西边有个比夜色更深的人影,步履匆匆。
  此条大路,是宁波、绍兴两府之间的要道,平时,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时值腊月廿八,夜色笼罩,行人稀少。有两拔返家的客商,结伙搭伴。禇三不敢轻举妄动。
  渐渐近了,借着朦胧的月光,禇三看出,是一个背着小包裹的老人。禇三冲出乱冢,举起柴杈,拦在路中,大声吆喝:拿出银子,放你活路。
  老人放下包裹,立在旁边。包裹落地时发出响声。
  禇三抓起包裹,像拎一只鸡一样,举到眼前,掂一掂分量。发出的声响立刻引起了他喜悦,说:没白等。
  老人浑身颤抖起来。
  禇三解开包裹,迟疑片刻,取出二锭银子,放在掌心,托对月光,看了看,放入怀中。他重又系好包裹,似乎要刻意恢复原样,然后,递向老人。
  老人挪了挪脚,没动身子,一只伸出的手又缩回,害羞似地躲到背后。
  禇三把包裹往路上一撂,说:已近年关,被迫无奈,我拿十两够了,其余物归原主。
  老人反倒后退一步,仿佛地上的包裹是个圈套。
  禇三走出几十步远,回头。老头还像一棵枯树,呆立在路中央,显然惊魂未定。禇三再走一段路,回头,老人已融化在夜色里了。
  禇三像刚从一个发财的梦里走出,他做过多次,怀中已焐热的银子证明了这不是梦。他刹住脚,仿佛重返梦境那样,先是疾走,后又奔跑,追了差不多有两里路,那个老人又从漫漫的夜色中浮现出来。
  老人停下来,把包裹放在路上。呆呆地立着,说:要拿,你就拿吧。
  禇三的气息几乎扑到老人的脸上,他看到老人的疑惑和惊慌,说:老伯,我跟回来,没恶意,前边那段路,很冷僻,有树林,要是再有打劫,你的银子不保,可能危及性命,我想护送你到前边的镇子。
  老人说:我以为你反悔了,赶上来呢。
  禇三说:我知道,吓坏了你。
  两人结伴,就有了话。话冲洗了夜色,似有了光亮。
  禇三说他怕过年。半年前,给娘送葬,借了五两银子,三天前,张店主派人捎来口信:年底还不清本息,大年初一要封屋拆墙。他说:家里缺米少盐,哪有钱还债,走投无路,才干此勾当。他还说:瞒着妻子,妻子胆小。
  老人也坦诚相告:慈溪彭桥人,杭州开了个药铺,此次在绍兴收账,误了航船,只能徒步回家。他说:官府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开个药铺,小本生意,勉强养家糊口。
  禇三没透露自己家在临山的一个小村庄,说:今夜这十两银子,就算向你借了,日后一定归还。
  老人说:若你要做生意,我愿再出银相助。
  禇三说:够了够了,我已惭愧了,要是大白天,我都不敢与你面对面。
  两人且行且聊,竟成了忘年交,不知不觉到了镇前。禇三说:我会去找你。   那一夜,老人第一次笑了。
  禇三没告诉妻子,那一夜的奇遇,只说:借了钱,拆东墙补西墙。
  还了钱,连本带息,八两银子。过了年,禇三用剩余的二两银子,在临山镇开了个杂货铺。夫妻俩勤劳节俭,和气热情,生意渐好。有一次,禇三上门送还了顾客遗落的银子。一时间,传为佳话。
  每年腊月廿八,禇三敞着店门,亮着红烛,畏惧噩梦,通宵无眠。妻子也不来打扰,任他静坐守烛。
  第三年,腊月廿八,禇三突然提出要去慈溪彭桥村,而且携妻儿同行,还叮嘱妻子包上五十两银子。
  妻子只是疑惑,丈夫从未说起过那里有亲戚呀,为何还带如此重的礼?
  禇三生怕吓住了妻子,隐去了深夜打劫的劣行,只说了当年借了十两银子的事情:还债,开店。没有“昨天”,何来“今天”。他已打探到老人已告老还乡,说:人家不来要,我们上门还。
  老人的生日恰在腊月廿八。见了老人,恍如昨日相遇。奉上三十两银子,偿还本息,二十两银子,祝贺寿诞。禇三委婉地表达了谢罪之意。
  老人说:多了,多了。又说:不提,不提了。禇三仿佛终于走出了腊月廿八之夜的梦,说:没有那个夜晚,何来我的今天?老人拂手,笑着说:忘了,忘了。
  老人竟宣布禇三是他多年失散的親戚。而且,吩咐家人,留禇三一家三口,盘桓几天,过完年再走。
  深夜,邵作霖听见隔壁传来妇人哭泣声,持续不断,还时而夹杂着幼儿的啼哭。白天,他见过妇人穿着丧服,手牵男孩,给病逝的丈夫送葬。
  第二天早晨,邵作霖和妻子一道,前去慰问。那位妇人已泣不成声。其妻安慰她节哀顺变,悲哀过度会伤坏身子。
  妇人说:我娘俩往下怎么活呀?家中一贫如洗,儿子蹒跚学步,既要守寡,又要抚养孤儿,实在难有两全的办法。
  邵作霖问妇人,母子俩生活最低限度,每天需要多少钱?
  妇人说:如果每天能有五十文铜钱,再加上我给别人缝补浆洗,就可以持守节操、扶养儿子了。
  当时,邵作霖为县学的武学生,家境拮据,日常开支,也是八个瓶,七个盖,摆不平,但他有气节,喜欢行义,看不得穷人的生活窘迫。
  邵作霖果断地说:那五十五文铜钱我来出。妻子向他使了个眼色。妇人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邵作霖顾自说:我们作个约定,每天,我将五十文铜钱,悬系在你家的柱子上,让你的儿子用晾衣叉去叉铜钱,这样,也可以增加孩子的乐趣和好奇。
  妇人将男孩推到邵作霖面前,要孩子向恩人跪拜。
  邵作霖抱起男孩,指着柱子上的一枚钉子,说:每天,我把五十文铜钱挂在这里,你用晾衣叉把钱叉下来,等到你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你就不用叉子,可以直接用手够着了。
  妇人望着那枚铁钉,已生锈,何时钉上,她记不清了,但知道那是丈夫所钉——挂食物,让儿子够不着。
  邵作霖还拿起顶端有两个齿呈“丫”字型的晾衣叉,蹲下持着叉子做着示范动作。
  男孩踮着脚,张着嘴,仰望着那枚钉子,叉齿勉强叉住了钉子,像“丫”字上加了一个点。
  两个女人笑了。邵作霖的妻子说:这孩子,多乖巧。
  邵作霖说:约定了这个高度,等到孩子直接能用手够着了,就能为母亲分担生活,以此为限,就中止挂五十文铜钱。
  妇人说:十多年?
  邵作霖说:小孩见风就长,转眼就长大了。
  其妻说:我家的儿子,已念书了,我还像做梦一样,怀上,生出,如今竟那么大了。
  告辞,回家,其妻说:我给你使眼色,你只顾自己说,我们自己也不好过,这个家底,你不清楚。
  邵作霖说:总比孤儿寡母好过,话说出口了,就不能更改,铁板钉钉。
  其妻不响。
  那天起,邵作霖必定在头一夜凑足五十文铜钱,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前去把铜钱挂在柱子的钉子上。
  起初,男孩费劲,甚至垫个矮板凳去叉。日复一日,男孩熟悉了,能轻易地叉下铜钱。
  铜钱的碰撞声和男孩的欢笑声传过来,引起邵作霖的笑。儿子邵灿好奇,要过去观看。
  邵作霖特别叮嘱,可以跟邵家的小男孩一起玩耍,但是遇到事,要让小男孩,还定下一个规矩:不能带上小男孩进我们家门。
  邵灿疑惑:我上他家玩,为啥不让他来我家玩?
  邵作霖说:你还小,等你懂事了,就会明白。
  其妻说:你爹是不愿让别人看到家里这么乱。
  邵作霖悄悄对妻子说:还是你了解我,男孩看见我们家的情况,传到他娘那里,会拒绝先前的约定。
  妻子说:打肿脸,充胖子。
  邵作霖能省的就省,能减的就减,节衣缩食,饭桌摆出的菜可怜,他只说好吃。他知道妻子已尽力而为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转眼,邵灿考中了秀才。他和邻家的男孩亲如手足。那个男孩还没长到约定的身体高度,第一次来登门拜访。
  邵作霖毫无准备,乱了手脚,仿佛男孩突然长高,他说:已长大成小伙子了。
  男孩表达了谢意,显然已预先打好腹稿,有点文绉绉。
  邵作霖说:我还不习惯听你这样说话,像邵灿一样。
  男孩终于说出:我够五十文铜钱,先用叉,后用手,十二个春秋,那每日的五十文铜钱,支持我的成长,保全家母的气节,千言万语,都不足以感激这种恩惠。现在我已满十四足岁,因此,我要求从此中止约定。我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我会以兄长邵灿为表率,边劳动,边读书。
  第二天,仍是太阳升起的时候,邵作霖将五十文铜钱,挂在柱子已磨亮的钉子上。两位女人在场。这俨然是一场成人礼。邵作霖取来晾衣架。邵灿竟然也匆匆赶来。
  男孩蹲下,蹲成当年的高度,举起晾衣叉,准确地叉下了五十文铜钱。随后,他起身,肃立,施礼,郑重其事地将铜钱递交邵作霖。
  邵作霖愣怔了片刻,然后,伸手接过。
  男孩说:我约了兄长邵灿来做见证,我已长到伯父当年约定的高度了。
  据余姚县志的《选举表·封赠》记载,清朝道光年间,朝廷赠邵作霖实职官衔:礼部左侍郎。生前称封,死后为赠。
其他文献
走走:今天我们的主题是“为什么小说写作需要新革命?”2020年9月,王尧老师在第六届郁达夫奖的审稿会议上表达了对当下小说创作的失望。他认为不能用一种或几种文体来限制小说,因此他提出了新“小说革命”的理念。之所以说新“小说革命”,是因为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说革命”做了区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说革命”是解决了“写什么”到“怎么写”的问题。但是事实上,这个问题至今并没有得到真正解决。所以,想请王
期刊
一  世上有过张恩和这样一个人,现在没有了。  张恩和先生逝世后,我请黄海飞帮我送个花圈。黄海飞问:“要不要写挽联?”我答:“不会啊。”真的不会。黄海飞又问我:“姓名前面怎么署?”“学生还是好友?”我说都不恰当。  我不是他的学生。我称他“张老师”,对他那个年龄段的人,我都这样称呼。在专业方面,他没有直接指点过我。  我不是他的朋友。在写这篇文之前,我读到朱寿桐先生的《匆匆别去说鸿儒》。朱寿桐说张
期刊
10月30日  坐高铁,从郑州东站出发,去长沙。读冯友兰先生《西南联大时期的回忆》一文,写到当初准备去长沙时,先到济南,从济南到了郑州,再换京汉路火车往汉口,“在郑州住的时候,我建议上馆子吃一顿黄河鲤鱼。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机会就先吃一顿。在郑州,又碰见熊佛西,三个人一同去吃黄河鲤鱼。”可见他对黄河鲤鱼的喜爱。我在郑州常吃黄河鲤鱼,最有名的一家是“阿五黄河大鲤鱼”,每条鱼都有“阿五”标
期刊
7月17日  今天下午拿到核酸检测报告,是阴性。我终于可以到住院部陪床了。这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又让我们敬畏。  在编号为33的血液内科病床上,躺着我们的母亲。她蜷缩着,身上盖着印有医院红字的床单,显得那么瘦小。那一刻,眼前的她突然变得陌生了,这个人恰恰是生我养我的最亲的人。  我知道了她患淋巴瘤的事实。从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的CT检测报告中,连我都能判断,而医院却迟迟不肯按淋巴瘤来医治,一定要
期刊
李靖近来总有些惆怅,常与功曹、县尉或者一帮衙役饮酒消愁。七八分醉时便撇下众人出城而去,独往郊外深山,陶然中登上高处,仰天长啸,一声声在山岚激荡。喊得累了,倒头酣睡,做些纵横沙场的梦,做些治国安邦的梦,带着些倦慵的寂寞。偶尔酒喝得厌烦了,一人一骑带上弓箭,去山中打猎,一走多日,怅然而行,并不以猎物为意。  正值盛年的国君偕一众嫔妃,浩浩荡荡,在江南富庶之地流连忘返,索性把政事交付司空府打理。司空大人
期刊
我是在一个热带岛国读的大学,我至今还记得那里和城市交融的茂密雨林。雨林浓绿发黑,层层叠叠,像是个幽暗、封闭、自成一体的神秘空间。我仿佛还能闻到雨林散发的气味,尤其在雨后,各种纠缠着生长的植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溽热空间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与溶解了各种腐烂果实和昆虫尸体的红褐色泥土的气味混合起来,那气味是热烈蒸腾的,但又有一股奇特的腐朽气息。和雨林幽深、封闭的空间相毗邻的是一座现代都市的各种典型景观:商业
期刊
我感觉自己是在飞翔——如果不是刹车和方向盘的束缚,我将和我的艾莉一起……  她偶尔夸张地叫上一声,然后用更大的夸张轻微撞一下我的臂膀,仿佛车速的迅捷使她变成了不安的小兽,使她处在和我一样的紧张和晕眩之间,心里的奔突几乎就要冲破——我感觉自己是在飞翔,说实话我特别享受这种感觉,尤其是和我的艾莉。我的血液在跟着快速流动,它们几乎就像水流一次次地冲向我的头顶,几乎就像是水流……  范西路竟然如此阔大空旷
期刊
气温接近四十摄氏度。太阳辐射强。  在灼烧的、不同波长的各种色光下,香水作为香精和酒精溶液,挥发速度得到了极大提升,使何伟此刻闻起来比往常浓烈许多。正好,前方又有一股热风升腾,两米开外的广告牌背面,悬浮起来大量灰尘。由于灰尘颗粒物对阳光中色光具有的反射和吸收能力,它们平衡出了一堵磨砂墙般的灰色,但又缺少墙的物理效果,从这个距离就开始呛人。  在香水味和土味中,一只麻雀兴风作浪,在那里扑腾起灰尘。它
期刊
一  认真生活这件事,一旦打开想象的翅膀,会跟最初的预想逐渐偏离,生长出自己的因果链。按照设计图,梁宇沿着黑色栅栏的踢脚线装饰上白色枯山水,同城网购了一批多肉植物。为了置放多肉植物,整个下午她都在打磨一个不用的旧书架,去掉陈迹和油漆,重新裸露出木头的原味和纹理,这味道让她忍不住想置换一批原木书架。辞职之后的人生,变得亟须一些填充物,却总是被何林制止。家就是个休息的地方,他双臂交叉对她明示,家里禁止
期刊
徐瞎子  据村里的老人说,青田村是压着文脉的。百十户人家,被罗江绕着,莽莽苍苍的藤萝山立在江边,像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公鸡一叫,太阳就打山东边升起,炊烟爬上枞树的时候,再从徐公庙的红墙背后落下,轨迹沧桑而清澈。  族谱记载了十几代,明清的时候村里出了两个进士、五个举人、十九个秀才,徐瞎子说,考中一个进士至少比得上今天考五六个北大清华。我们睁大了眼睛怀想祖宗们的伟大,继而怀疑族谱的真实性,毕竟青田村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