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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下坡路的晚明社会政治、经济
（一）充满积弊的社会政治
朱载堉在嘉靖时代（１５３６—１５６６）生活了３１年，这恰是明末政治积弊的开始。“大礼仪事件”①，嘉靖帝痴迷方术，导致南倭寇骚扰，北俺答为患。
隆庆时期②（１５６７—１５７２），张居正主政，情况有所好转，但“柄臣相轧”③之恶习依然存在，它像后遗症一样，一直延至万历。
万历统治明朝长达４７年，时期废长立幼的“国本之争”；“东林党”对抗政府；女真进兵东北；资本主义萌芽，市民思想活跃；各地反矿监、税使、前所未有的城市民变，都对明王朝统治打击不小。
总之，明后期政治腐败，统治摇摇欲坠，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这种危机的到来。同时现实也造就了一批勇于任事，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④成为他们关心政治的真实写照。
朱载堉算是其中之一，他不顾皇上对藩王介事敏感和忌讳，于５８岁时上疏，“请宗室皆得儒服就试，毋论中外职，中式者视才品器使”，⑤为国家选拔人才献计献策。他认识到历法、乐律和舞谱对于国家治乱、社会教化、思想统治，意义之大，分别于万历２３年（１５９５）向朝廷进献昔年所撰《律历融通》、《万年历备考》、《圣寿万年历》。万历３４年（１６０６）又进献《律吕精义》、《律学新说》、《乐舞全谱》。⑥朱氏是出于他的忧国之心，冀为衰败的国运救危补天。
（二）不堪重负的国家经济
明朝从正德（１５０６—１５２０）开始，社会经济开始由盛转衰。皇帝带头与“贫民较利”，嘉靖帝广建“皇庄”“为厉于民”，⑦农民逃离家园，农业受到严重破坏，国家财政入不敷出。
试行“一条鞭法”后，情况有所好转，地主经济随之活跃。商人出身的庶民地主，开始投资经济作物，以追逐工商业利润，促使大小工商业城市的兴起、发展和繁荣。在手工业发达的江南，还隐约地出现了生产方式上的资本主义萌芽。张居正死后，其改革很快被万历废除，改革成果付之东流。万历后期，是明社会经济滑坡的“转捩时期”。⑧朱载堉的经济情况也在走下坡路⑨。可对于矢志于学术研究的朱载堉，王府的尊卑荣辱他早已抛之脑后，所关心的除了研究，还是研究。
这就是朱载堉——中国古代杰出音乐家、艺术科学家。
二、不同社会思潮的共同影响
然而，明代学术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学派林立，百家争鸣，对中国学术思想建树颇多。尤其是后期兴起的实学思潮，对朱载堉乐律研究影响巨大。
明代初年，朝廷推崇程朱理学。然“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⑩官方虽一再全力扶持，但此时的理学实际上已经丧失“独尊”的地位。伴随理学的衰微，嘉靖、隆庆年间，以王守仁（１４７２—１５２８）为代表、新的学术风潮“心学”?輥?輯?訛崛起。万历年间，王学末流，大张禅风，王学也由此走上了穷途末路。明中期以后，心学兴盛的同时，以罗钦顺（１４６５—１５４７）、王廷相（１４７４—１５４４）为代表的一批哲学家，上承宋代张载（１０２０—１０７７）等开创的气本论思想，提出万物“以气为本”的“气学”唯物论思想，为晚明实学思潮——经世致用思想兴起，典定了基础。经世致用思想与“气学”复兴有着密切联系：它以唯物论为基础，反对脱离实际的理学和主虚静的心学，提倡实理实学，主张经世致用，强调实事求是，包容实证科学。“经世致用思潮对科学技术、文学、史学等学科的发展都起过积极推动作用，如李时珍的本草学、朱载堉的乐律学和历学，徐渭、袁宏道的文学革新主张都有直接影响”。?輥?輰?訛
晚明理学、心学、经世实学，都会对朱载堉乐律研究产生影响。这些学说思潮主要是通过其父朱厚烷（１５１８—１５９１）及何瑭?輥?輱?訛（１４７４—１５４３）、松谷和尚?輥?輲?訛（１５３８—１５９０）间接对朱载堉产生影响。
在世界观的认识上，朱厚烷与何瑭都有受宋明理学思想影响的印记，比如，北宋哲学家邵雍（１０１１—１０７７）用数字表示宇宙时空图式?輥?輳?訛，以此附会天道与人事之间存在必然联系。明《性理大全》也是先从理、气、无极、太极之类开始，然后讲到明德、新民，重建“三纲五常”。二者都旨在强调“理”的先天存在和至高无上。宋明理学影响了何瑭和朱厚烷。朱载堉曾评价他们：“横图则前左坤右，纵图则前上坤下，以证前贤方图之误。”?輥?輴?訛可见，此二人皆于“先天八卦”有深厚造诣。以此分析，他们认识世界的逻辑也同于邵雍和《性理大全》。
在朱厚烷与何瑭理学思想的影响下，朱载堉对邵雍《皇极经世书》和《性理大全》也是“口不绝诵，手不停披”。他不仅对宋明理学有浓厚兴趣，其做学问的思维、世界观也如其父及何瑭。比如，他在精详十二平均律的著作《律吕精义》中，明确提出：“一切算术，皆取法于河图洛书，”?輥?輵?訛将先验的河图、洛书视作律学研究中数学运算的根本、统领数学运算，等等。
在具体的学术研究当中，朱厚烷与何瑭又都具有经世致用实学思想，比如，何瑭怀疑候气之说；在主持考试时，将海潮作为考题，看考生如何理解。关于田赋、徭役等治世实事，何瑭也多有研究和见解，认为丈地以均粮，未必能达到均粮的目的，因为“田有上下，……大抵上田一亩之收抵下田五亩”，?輥?輶?訛每亩均等交纳，不符均粮之意。比如，朱厚烷主张以实用为出发点，教导儿子“黄钟之声既定，则何必拘九寸？执守九寸，为说误矣”。?輥?輷?訛
同时朱载堉也很看重理论的实践意义，在通过律准和笙验证了十二平均律的合理性之后，又提出用“新律”——十二平均律的理论来指导作曲、记谱，使音乐演奏、演唱有谱可依。即“用旋宫法拟造新谱。”?輦?輮?訛朱载堉还指导乐工制作了具有十二平均律律制的律管，并且考证文献中记载的八音乐器，结合实际匡正历代各家之谬。
另外一个，就是松谷的学术思想对他的影响。松谷嗣曹洞宗学派，“而曹洞宗的‘即事而真’的哲学思想，对载堉治学求真的学术思想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輦?輯?訛朱载堉的“惟求实理，不事文饰”，?輦?輰?訛用体、用辨证思想阐释律学与音乐之关系，都与松谷分不开。
在社会生活领域，朱厚烷和何瑭理学思想的表现是：退则，淡泊名利，洁身自好。何瑭在卸任之后，穷居乡里，以授徒为业，怡然自乐。朱厚烷虽身居藩王，却一生“布衣疏食”，在蒙冤１９年之后，荣辱不惊，泰然以律历研究自勉，究心学问，奠定厚实家学。实学思想的表现是：进则，亲身参与现实的事功致用，从不明哲保身。何瑭敢于面对时称刘皇帝的太监刘瑾，直言申斥，遭谪不悔。朱厚烷进言犯上后，虽遭削爵幽禁，却不遗憾。
朱载堉也是，出世则矢志潜学不怠，让国隐居乡里之后致力著述，以与律历学家邢云路志同、知音而欢愉。入世则心系国家，面对俗乐繁盛、雅乐荒败的社会现状，他在《律吕精义》中设专篇，阐述复兴古代礼乐的重要性，认为古代乐舞能“格神明，移风俗”，?輦?輱?訛具有教化功能。他身体力行，把全面复兴古代乐舞做为己任，潜心于古乐舞的研究，编创六种拟古舞谱，冀希对衰败的雅乐、岌岌可危的封建纲常秩序有所补益。
朱载堉在乐律研究及认识上的表现，是在晚明冲突的社会思潮背景下，对父亲及何瑭的矢志追随和学识上的景仰所致。朱氏曾说：“律历皆赖臣父所诲，岂敢忘父之志，而不为芹暴之献乎”。?輦?輲?訛对于何瑭，由于通过其父或读其遗著间接受到影响，他本人“虽未获面觌，而亦幸私淑焉。”?輦?輳?訛对于他们的学识朱载堉更是崇仰，赞誉他们是“颖悟超卓，论议精当，盖多前贤所未发者”。?輦?輴?訛
这些出自朱载堉本人的谈话，想必能说明些问题。
三、西学东渐与传统科学研究方法的革新
如果说，晚明实学思潮为该时代学人进行科学研究，提供了宽松的社会环境和理论思想保证的话，那么中国传统科学研究方法的革新和以利玛窦（１５２２—１６１０）为代表的传教士传入的西方科学技术，就为践行实学思想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和借鉴。可以说，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就是在这样的特定环境下创建的。
明代是中国古代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以李时珍（１５１８—１５９３）、徐霞客?穴１５８６—１６４１?雪、徐光启（１５６２—１６３３）、宋应星（１５８７一卒年不详）为代表的一代科学家群体的研究成果和方法，标志着中国传统科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由于西方科学技术及思想的传入，又对中国传统科技启迪了另一个发展方向，即在科学思想和研究方法中，“独立自主地萌生出了有近代因素的科学思想”。?輦?輵?訛具体是：
（一）注重实地调查，穷究试验。
地理学家徐霞客从不轻信书上记载，而总是“穷九州内外，探奇测幽”。?輦?輶?訛药物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的１１０９６个药方中，有８１６０个是他亲自收集的，占全部药方的７５．５％”。?輦?輷?訛宋应星则更是提出“凡事须试见，而后详知”的“穷究试验”?輧?輮?訛科学思想。
朱载堉也和他们一样注重实地调查。他曾考证“羊头山”所在位置并绘制地图；提出“礼失求诸野”?輧?輯?訛的科学思想。在乐律研究中，他试验的地方比比皆是，比如用马尾验证“十马尾为一分”?輧?輰?訛的记载是否正确等。李约瑟博士评价他，说“朱载堉平均律公式，可以被公正地看作是中国两千年来声学试验与研究的最高成就”。?輧?輱?訛
（二）讲求认识客观规律，反对神秘主义。
“近代科学的科学理性……由对自然现象的神启、神示解释、演绎方式转变为对可观察的真实自然事物的认识解释和控制”。?輧?輲?訛古代中国，农业生产向来是以“趋时”、“顺时”、“应时”、“得时”为本，而徐光启则肯定“人定胜天”思想，批判“风土”决定论，?輧?輳?訛对促进当时生产力发展，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
朱载堉在研究乐律时，也强调自然科学的可知性，强调理论认识的可验证性和验证的趋真性。例如他说：“省者，犹言察也。省察岁、月、日、星、历，五者之协否也。”?輧?輴?訛批评京房、刘歆等知名大儒在律学研究中的各种穿凿之论，批判历史上根深蒂固的律法候气、“吹箫引凤”等种种荒谬之说。
（三）科学研究的数学化倾向。
晚明学者已经有这样的见解，认为数学是研究客观规律的工具和从事一切科学研究的基础。徐光启称数学为“度数”，提出了“凡物有形有质，莫不资于度数”?輧?輵?訛的思想。
朱载堉也很重视数学在乐律研究中的作用，排除了“象数学”的消极影响，精辟地提出“凡天地造化，莫能逃其数”，?輧?輶?訛为寻找十二平均律的计算方法，专门研究数学。比如：已知首项、末项、项数，求其它各项的方法；不同进制的小数换算；珠算上的高次数开方；撰著阐述十二平均律如何计算的《算学新说》等。 也必须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这里还有。例如，宋应星就用“天地感应”?輧?輷?訛的认识解释事物。对于珍珠的形成，他认为是“映月成胎”、“金银受日精”的结果等。
朱载堉也是。他创立的十二平均律数理理论，已经具有近代科学的意义，但却说成是建立在《周礼》之上，所谓“新法密率”“本诸《周礼·栗氏》为量，‘内方尺而圆其外’”。?輨?輮?訛虽重视数理逻辑，却又一再强调河图、洛书的重要性，“夫河图、洛书者，律历之本源，数学之鼻祖也”。?輨?輯?訛凡此种种。
但无论如何，西方科学思想和研究方法，对晚明社会的科技复兴起到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同时，晚明社会政治统治禁锢的松弛（如嘉靖、万历两帝长时期不理政事）也为科学研究，提供了较为宽松的社会环境。例如，明初禁习天文历法，“国初学天文有厉禁，习历者遣戍，造历者诛死。”?輨?輰?訛到了嘉靖、万历时期，下诏访求精通历算人才，自荐和被荐者不仅有中国人，而且还有西洋传教士。
当今有学者把朱载堉乐律理论成就的取得，看作是中国传统音乐在明末高度发展，音乐实践推动的结果。比如戴念祖认为，“这些音乐艺术的发展，特别是转调的需要，对乐律学提出了一种崭新的要求”?輨?輱?訛。邢兆良也认为，“音乐实践中对于同一乐器中实现自由地旋宫转调有迫切的需求。这种社会需求促使律制研究的发展”。?輨?輲?訛殊不知，实践上的旋宫转调在民间早就得到了解决，历史上对旋宫转调的研究主要是针对理论律学而言的，与社会音乐实践没有太大关系，因此它不能被看作是朱载堉创立十二平均律的推动因素。
朱载堉创立十二平均律的伟大意义是在理论律学上，而不是律学实践。
结 语
综上，本文认为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创建是时代的产物：在世界观上追随其父及何瑭，注重自我人格修养完善的内圣境界，同时又与时俱进地吸取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将理学、实学二者有机地统一于一身。在学术研究的思想、方法和表述上，具有践行实学和近代西方科学的研究特征。
①朱厚熜由藩王入承大统，他深恐朝臣低看自己，即位后第五天，就下令礼官集议为其父兴献王举行“皇考”典礼，但遭到内阁首辅的反对，由此君臣心存芥蒂，此对明负面影响很大。朱载堉父子蒙冤，与此事很有关系，当时朱载堉只有１５岁，此事对他触动很大。
②这一时期，朱载堉已结束“席藁独处十九年”的生活，重新回到郑恭王府，开始乐律、算学、历法方面的研究与著述。朱载堉有６年生活在隆庆时代。
③《明史》卷十九《穆宗纪》。
④《海瑞集·赠史方斋升浙藩大参序》。
⑤《明史》卷一一九《诸王列传》。
⑥冯文慈《朱载堉年谱》，《中国音乐》１９８６年第２期。
⑦《明史·食货一》。
⑧傅衣凌《明清时代商人及商业资本》，人民出版社１９５６年版。
⑨明藩王的俸禄是以禄米体现的，郑王府的禄米每年一万石，隆庆元年（１５６７）加优恤后，为每年一万零四百石，在当时亲王中还算是从优的。按规定，若将禄米折合成银两，一石禄米可折钞十五贯。朱载堉在世子时期，禄米在府内一万石中开支。逊国後，他请求以庶人待遇，而政府明令特优，比照郡王禄米每年二千石，与当时的一般士大夫相比，这种生活待遇也还算不错。
⑩《明史·儒林传序》。
?輥?輯?訛它反对理学，提出心外无物、无理、无事，以及至良知、知行合一等学说。
?輥?輰?訛李书增等《中国明代哲学》“序二”，河南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２年版，第４页。
?輥?輱?訛明代著名学者，今河南武陟县人。朱载堉的外舅祖，官至南京都察院御史。晚年辞官归里，致力儒学，行世著作有：《律吕管见》、《柏斋集》等。
?輥?輲?訛今陕西凤翔岐山县落星里人。字大方，名如迁，号松谷，１６岁出家为僧，为曹洞宗第二十五代。朱载堉青年时至交，两人感情笃深。
?輥?輳?訛《皇极经世书》。
?輥?輴?訛?輥?輷?訛?輦?輲?訛?輦?輴?訛《律吕精义·序》。
?輥?輵?訛《律吕精义》内篇卷四《新旧法参校第六》。
?輥?輶?訛《柏斋集·均粮私议》。
?輦?輮?訛《乐学新说》。
?輦?輯?訛罗火金、田中华《明代乐律学家朱载堉神道碑考》，《焦作大学学报》２００３年第２期。
?輦?輱?訛《律吕精义》外篇卷九《论舞学不可废第八之上》。
?輦?輳?訛《进历书奏疏》。
?輦?輵?訛?輦?輷?訛李书增等著《明代哲学思想》，河南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２年版，第２２页。
?輦?輶?訛《徐霞客游记》，上海古迹出版社１９８０年版，第１１８９页。
?輧?輮?訛?輧?輷?訛《天工开物》。
?輧?輯?訛《律学新说》卷一。
?輧?輰?訛《易纬通卦验》。
?輧?輱?訛Ｊ．Ｎｅｅｄｈａｍ《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第一分册，１９７５年版。
?輧?輲?訛邢兆良《朱载堉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２９４页。
?輧?輳?訛《农政全书》。
?輧?輴?訛?輧?輶?訛《律历融通》卷四《黄钟历议下》。
?輧?輵?訛《徐光启集》卷七《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
?輨?輮?訛《律吕精义》内篇卷一《不用三分损益第三》。
?輨?輯?訛《律学新说》卷一《律吕本源第一》。
?輨?輰?訛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輨?輱?訛戴念祖《朱载堉——明代的科学与艺术巨星》，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６年版，第１１页。
?輨?輲?訛邢兆良《朱载堉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１６２页。
王军 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副教授（责任编辑 荣英涛）
（一）充满积弊的社会政治
朱载堉在嘉靖时代（１５３６—１５６６）生活了３１年，这恰是明末政治积弊的开始。“大礼仪事件”①，嘉靖帝痴迷方术，导致南倭寇骚扰，北俺答为患。
隆庆时期②（１５６７—１５７２），张居正主政，情况有所好转，但“柄臣相轧”③之恶习依然存在，它像后遗症一样，一直延至万历。
万历统治明朝长达４７年，时期废长立幼的“国本之争”；“东林党”对抗政府；女真进兵东北；资本主义萌芽，市民思想活跃；各地反矿监、税使、前所未有的城市民变，都对明王朝统治打击不小。
总之，明后期政治腐败，统治摇摇欲坠，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这种危机的到来。同时现实也造就了一批勇于任事，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④成为他们关心政治的真实写照。
朱载堉算是其中之一，他不顾皇上对藩王介事敏感和忌讳，于５８岁时上疏，“请宗室皆得儒服就试，毋论中外职，中式者视才品器使”，⑤为国家选拔人才献计献策。他认识到历法、乐律和舞谱对于国家治乱、社会教化、思想统治，意义之大，分别于万历２３年（１５９５）向朝廷进献昔年所撰《律历融通》、《万年历备考》、《圣寿万年历》。万历３４年（１６０６）又进献《律吕精义》、《律学新说》、《乐舞全谱》。⑥朱氏是出于他的忧国之心，冀为衰败的国运救危补天。
（二）不堪重负的国家经济
明朝从正德（１５０６—１５２０）开始，社会经济开始由盛转衰。皇帝带头与“贫民较利”，嘉靖帝广建“皇庄”“为厉于民”，⑦农民逃离家园，农业受到严重破坏，国家财政入不敷出。
试行“一条鞭法”后，情况有所好转，地主经济随之活跃。商人出身的庶民地主，开始投资经济作物，以追逐工商业利润，促使大小工商业城市的兴起、发展和繁荣。在手工业发达的江南，还隐约地出现了生产方式上的资本主义萌芽。张居正死后，其改革很快被万历废除，改革成果付之东流。万历后期，是明社会经济滑坡的“转捩时期”。⑧朱载堉的经济情况也在走下坡路⑨。可对于矢志于学术研究的朱载堉，王府的尊卑荣辱他早已抛之脑后，所关心的除了研究，还是研究。
这就是朱载堉——中国古代杰出音乐家、艺术科学家。
二、不同社会思潮的共同影响
然而，明代学术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学派林立，百家争鸣，对中国学术思想建树颇多。尤其是后期兴起的实学思潮，对朱载堉乐律研究影响巨大。
明代初年，朝廷推崇程朱理学。然“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⑩官方虽一再全力扶持，但此时的理学实际上已经丧失“独尊”的地位。伴随理学的衰微，嘉靖、隆庆年间，以王守仁（１４７２—１５２８）为代表、新的学术风潮“心学”?輥?輯?訛崛起。万历年间，王学末流，大张禅风，王学也由此走上了穷途末路。明中期以后，心学兴盛的同时，以罗钦顺（１４６５—１５４７）、王廷相（１４７４—１５４４）为代表的一批哲学家，上承宋代张载（１０２０—１０７７）等开创的气本论思想，提出万物“以气为本”的“气学”唯物论思想，为晚明实学思潮——经世致用思想兴起，典定了基础。经世致用思想与“气学”复兴有着密切联系：它以唯物论为基础，反对脱离实际的理学和主虚静的心学，提倡实理实学，主张经世致用，强调实事求是，包容实证科学。“经世致用思潮对科学技术、文学、史学等学科的发展都起过积极推动作用，如李时珍的本草学、朱载堉的乐律学和历学，徐渭、袁宏道的文学革新主张都有直接影响”。?輥?輰?訛
晚明理学、心学、经世实学，都会对朱载堉乐律研究产生影响。这些学说思潮主要是通过其父朱厚烷（１５１８—１５９１）及何瑭?輥?輱?訛（１４７４—１５４３）、松谷和尚?輥?輲?訛（１５３８—１５９０）间接对朱载堉产生影响。
在世界观的认识上，朱厚烷与何瑭都有受宋明理学思想影响的印记，比如，北宋哲学家邵雍（１０１１—１０７７）用数字表示宇宙时空图式?輥?輳?訛，以此附会天道与人事之间存在必然联系。明《性理大全》也是先从理、气、无极、太极之类开始，然后讲到明德、新民，重建“三纲五常”。二者都旨在强调“理”的先天存在和至高无上。宋明理学影响了何瑭和朱厚烷。朱载堉曾评价他们：“横图则前左坤右，纵图则前上坤下，以证前贤方图之误。”?輥?輴?訛可见，此二人皆于“先天八卦”有深厚造诣。以此分析，他们认识世界的逻辑也同于邵雍和《性理大全》。
在朱厚烷与何瑭理学思想的影响下，朱载堉对邵雍《皇极经世书》和《性理大全》也是“口不绝诵，手不停披”。他不仅对宋明理学有浓厚兴趣，其做学问的思维、世界观也如其父及何瑭。比如，他在精详十二平均律的著作《律吕精义》中，明确提出：“一切算术，皆取法于河图洛书，”?輥?輵?訛将先验的河图、洛书视作律学研究中数学运算的根本、统领数学运算，等等。
在具体的学术研究当中，朱厚烷与何瑭又都具有经世致用实学思想，比如，何瑭怀疑候气之说；在主持考试时，将海潮作为考题，看考生如何理解。关于田赋、徭役等治世实事，何瑭也多有研究和见解，认为丈地以均粮，未必能达到均粮的目的，因为“田有上下，……大抵上田一亩之收抵下田五亩”，?輥?輶?訛每亩均等交纳，不符均粮之意。比如，朱厚烷主张以实用为出发点，教导儿子“黄钟之声既定，则何必拘九寸？执守九寸，为说误矣”。?輥?輷?訛
同时朱载堉也很看重理论的实践意义，在通过律准和笙验证了十二平均律的合理性之后，又提出用“新律”——十二平均律的理论来指导作曲、记谱，使音乐演奏、演唱有谱可依。即“用旋宫法拟造新谱。”?輦?輮?訛朱载堉还指导乐工制作了具有十二平均律律制的律管，并且考证文献中记载的八音乐器，结合实际匡正历代各家之谬。
另外一个，就是松谷的学术思想对他的影响。松谷嗣曹洞宗学派，“而曹洞宗的‘即事而真’的哲学思想，对载堉治学求真的学术思想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輦?輯?訛朱载堉的“惟求实理，不事文饰”，?輦?輰?訛用体、用辨证思想阐释律学与音乐之关系，都与松谷分不开。
在社会生活领域，朱厚烷和何瑭理学思想的表现是：退则，淡泊名利，洁身自好。何瑭在卸任之后，穷居乡里，以授徒为业，怡然自乐。朱厚烷虽身居藩王，却一生“布衣疏食”，在蒙冤１９年之后，荣辱不惊，泰然以律历研究自勉，究心学问，奠定厚实家学。实学思想的表现是：进则，亲身参与现实的事功致用，从不明哲保身。何瑭敢于面对时称刘皇帝的太监刘瑾，直言申斥，遭谪不悔。朱厚烷进言犯上后，虽遭削爵幽禁，却不遗憾。
朱载堉也是，出世则矢志潜学不怠，让国隐居乡里之后致力著述，以与律历学家邢云路志同、知音而欢愉。入世则心系国家，面对俗乐繁盛、雅乐荒败的社会现状，他在《律吕精义》中设专篇，阐述复兴古代礼乐的重要性，认为古代乐舞能“格神明，移风俗”，?輦?輱?訛具有教化功能。他身体力行，把全面复兴古代乐舞做为己任，潜心于古乐舞的研究，编创六种拟古舞谱，冀希对衰败的雅乐、岌岌可危的封建纲常秩序有所补益。
朱载堉在乐律研究及认识上的表现，是在晚明冲突的社会思潮背景下，对父亲及何瑭的矢志追随和学识上的景仰所致。朱氏曾说：“律历皆赖臣父所诲，岂敢忘父之志，而不为芹暴之献乎”。?輦?輲?訛对于何瑭，由于通过其父或读其遗著间接受到影响，他本人“虽未获面觌，而亦幸私淑焉。”?輦?輳?訛对于他们的学识朱载堉更是崇仰，赞誉他们是“颖悟超卓，论议精当，盖多前贤所未发者”。?輦?輴?訛
这些出自朱载堉本人的谈话，想必能说明些问题。
三、西学东渐与传统科学研究方法的革新
如果说，晚明实学思潮为该时代学人进行科学研究，提供了宽松的社会环境和理论思想保证的话，那么中国传统科学研究方法的革新和以利玛窦（１５２２—１６１０）为代表的传教士传入的西方科学技术，就为践行实学思想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和借鉴。可以说，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就是在这样的特定环境下创建的。
明代是中国古代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以李时珍（１５１８—１５９３）、徐霞客?穴１５８６—１６４１?雪、徐光启（１５６２—１６３３）、宋应星（１５８７一卒年不详）为代表的一代科学家群体的研究成果和方法，标志着中国传统科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由于西方科学技术及思想的传入，又对中国传统科技启迪了另一个发展方向，即在科学思想和研究方法中，“独立自主地萌生出了有近代因素的科学思想”。?輦?輵?訛具体是：
（一）注重实地调查，穷究试验。
地理学家徐霞客从不轻信书上记载，而总是“穷九州内外，探奇测幽”。?輦?輶?訛药物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的１１０９６个药方中，有８１６０个是他亲自收集的，占全部药方的７５．５％”。?輦?輷?訛宋应星则更是提出“凡事须试见，而后详知”的“穷究试验”?輧?輮?訛科学思想。
朱载堉也和他们一样注重实地调查。他曾考证“羊头山”所在位置并绘制地图；提出“礼失求诸野”?輧?輯?訛的科学思想。在乐律研究中，他试验的地方比比皆是，比如用马尾验证“十马尾为一分”?輧?輰?訛的记载是否正确等。李约瑟博士评价他，说“朱载堉平均律公式，可以被公正地看作是中国两千年来声学试验与研究的最高成就”。?輧?輱?訛
（二）讲求认识客观规律，反对神秘主义。
“近代科学的科学理性……由对自然现象的神启、神示解释、演绎方式转变为对可观察的真实自然事物的认识解释和控制”。?輧?輲?訛古代中国，农业生产向来是以“趋时”、“顺时”、“应时”、“得时”为本，而徐光启则肯定“人定胜天”思想，批判“风土”决定论，?輧?輳?訛对促进当时生产力发展，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
朱载堉在研究乐律时，也强调自然科学的可知性，强调理论认识的可验证性和验证的趋真性。例如他说：“省者，犹言察也。省察岁、月、日、星、历，五者之协否也。”?輧?輴?訛批评京房、刘歆等知名大儒在律学研究中的各种穿凿之论，批判历史上根深蒂固的律法候气、“吹箫引凤”等种种荒谬之说。
（三）科学研究的数学化倾向。
晚明学者已经有这样的见解，认为数学是研究客观规律的工具和从事一切科学研究的基础。徐光启称数学为“度数”，提出了“凡物有形有质，莫不资于度数”?輧?輵?訛的思想。
朱载堉也很重视数学在乐律研究中的作用，排除了“象数学”的消极影响，精辟地提出“凡天地造化，莫能逃其数”，?輧?輶?訛为寻找十二平均律的计算方法，专门研究数学。比如：已知首项、末项、项数，求其它各项的方法；不同进制的小数换算；珠算上的高次数开方；撰著阐述十二平均律如何计算的《算学新说》等。 也必须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这里还有。例如，宋应星就用“天地感应”?輧?輷?訛的认识解释事物。对于珍珠的形成，他认为是“映月成胎”、“金银受日精”的结果等。
朱载堉也是。他创立的十二平均律数理理论，已经具有近代科学的意义，但却说成是建立在《周礼》之上，所谓“新法密率”“本诸《周礼·栗氏》为量，‘内方尺而圆其外’”。?輨?輮?訛虽重视数理逻辑，却又一再强调河图、洛书的重要性，“夫河图、洛书者，律历之本源，数学之鼻祖也”。?輨?輯?訛凡此种种。
但无论如何，西方科学思想和研究方法，对晚明社会的科技复兴起到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同时，晚明社会政治统治禁锢的松弛（如嘉靖、万历两帝长时期不理政事）也为科学研究，提供了较为宽松的社会环境。例如，明初禁习天文历法，“国初学天文有厉禁，习历者遣戍，造历者诛死。”?輨?輰?訛到了嘉靖、万历时期，下诏访求精通历算人才，自荐和被荐者不仅有中国人，而且还有西洋传教士。
当今有学者把朱载堉乐律理论成就的取得，看作是中国传统音乐在明末高度发展，音乐实践推动的结果。比如戴念祖认为，“这些音乐艺术的发展，特别是转调的需要，对乐律学提出了一种崭新的要求”?輨?輱?訛。邢兆良也认为，“音乐实践中对于同一乐器中实现自由地旋宫转调有迫切的需求。这种社会需求促使律制研究的发展”。?輨?輲?訛殊不知，实践上的旋宫转调在民间早就得到了解决，历史上对旋宫转调的研究主要是针对理论律学而言的，与社会音乐实践没有太大关系，因此它不能被看作是朱载堉创立十二平均律的推动因素。
朱载堉创立十二平均律的伟大意义是在理论律学上，而不是律学实践。
结 语
综上，本文认为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创建是时代的产物：在世界观上追随其父及何瑭，注重自我人格修养完善的内圣境界，同时又与时俱进地吸取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将理学、实学二者有机地统一于一身。在学术研究的思想、方法和表述上，具有践行实学和近代西方科学的研究特征。
①朱厚熜由藩王入承大统，他深恐朝臣低看自己，即位后第五天，就下令礼官集议为其父兴献王举行“皇考”典礼，但遭到内阁首辅的反对，由此君臣心存芥蒂，此对明负面影响很大。朱载堉父子蒙冤，与此事很有关系，当时朱载堉只有１５岁，此事对他触动很大。
②这一时期，朱载堉已结束“席藁独处十九年”的生活，重新回到郑恭王府，开始乐律、算学、历法方面的研究与著述。朱载堉有６年生活在隆庆时代。
③《明史》卷十九《穆宗纪》。
④《海瑞集·赠史方斋升浙藩大参序》。
⑤《明史》卷一一九《诸王列传》。
⑥冯文慈《朱载堉年谱》，《中国音乐》１９８６年第２期。
⑦《明史·食货一》。
⑧傅衣凌《明清时代商人及商业资本》，人民出版社１９５６年版。
⑨明藩王的俸禄是以禄米体现的，郑王府的禄米每年一万石，隆庆元年（１５６７）加优恤后，为每年一万零四百石，在当时亲王中还算是从优的。按规定，若将禄米折合成银两，一石禄米可折钞十五贯。朱载堉在世子时期，禄米在府内一万石中开支。逊国後，他请求以庶人待遇，而政府明令特优，比照郡王禄米每年二千石，与当时的一般士大夫相比，这种生活待遇也还算不错。
⑩《明史·儒林传序》。
?輥?輯?訛它反对理学，提出心外无物、无理、无事，以及至良知、知行合一等学说。
?輥?輰?訛李书增等《中国明代哲学》“序二”，河南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２年版，第４页。
?輥?輱?訛明代著名学者，今河南武陟县人。朱载堉的外舅祖，官至南京都察院御史。晚年辞官归里，致力儒学，行世著作有：《律吕管见》、《柏斋集》等。
?輥?輲?訛今陕西凤翔岐山县落星里人。字大方，名如迁，号松谷，１６岁出家为僧，为曹洞宗第二十五代。朱载堉青年时至交，两人感情笃深。
?輥?輳?訛《皇极经世书》。
?輥?輴?訛?輥?輷?訛?輦?輲?訛?輦?輴?訛《律吕精义·序》。
?輥?輵?訛《律吕精义》内篇卷四《新旧法参校第六》。
?輥?輶?訛《柏斋集·均粮私议》。
?輦?輮?訛《乐学新说》。
?輦?輯?訛罗火金、田中华《明代乐律学家朱载堉神道碑考》，《焦作大学学报》２００３年第２期。
?輦?輱?訛《律吕精义》外篇卷九《论舞学不可废第八之上》。
?輦?輳?訛《进历书奏疏》。
?輦?輵?訛?輦?輷?訛李书增等著《明代哲学思想》，河南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２年版，第２２页。
?輦?輶?訛《徐霞客游记》，上海古迹出版社１９８０年版，第１１８９页。
?輧?輮?訛?輧?輷?訛《天工开物》。
?輧?輯?訛《律学新说》卷一。
?輧?輰?訛《易纬通卦验》。
?輧?輱?訛Ｊ．Ｎｅｅｄｈａｍ《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第一分册，１９７５年版。
?輧?輲?訛邢兆良《朱载堉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２９４页。
?輧?輳?訛《农政全书》。
?輧?輴?訛?輧?輶?訛《律历融通》卷四《黄钟历议下》。
?輧?輵?訛《徐光启集》卷七《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
?輨?輮?訛《律吕精义》内篇卷一《不用三分损益第三》。
?輨?輯?訛《律学新说》卷一《律吕本源第一》。
?輨?輰?訛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輨?輱?訛戴念祖《朱载堉——明代的科学与艺术巨星》，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６年版，第１１页。
?輨?輲?訛邢兆良《朱载堉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１６２页。
王军 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副教授（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