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商务报》的“知识”面相:清末新政中知识界对“商务”的具体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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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清末新政时期,中央性质的《商务报》在京创刊,被清廷新设商部视作“通下情”的重要举措。其刊载体例与内容文本的多样,正呈现了晚清知识界在因应变局过程中所建构的“商”的相关“知识”面相:朝野对“商务”的认知与“工商”所代表的“文明”价值取向;农、工、商的道德性与知识性在不同层次的传统中得到正名;“商人”形象的流变;“商学”内涵表述的复杂多歧以及对“商道”的颠覆性认知。它们共同指向了商事活动在晚清社会意识中获得道义合法性的过程。但在清廷看来,“商务”与“国事”仍存紧张,而新的商业伦理的逐渐确立,却真的成为改变清廷“治体”的重要因素,这应该是清廷始料未及的。
   关键词 《商务报》,知识,清末新政,商务
   中图分类号 K2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57-6241(2019)14-0034-09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十一月,北京《商务报》创刊,被清廷新设商部视为“通下情”的重要举措。作为《商务官报》前身的《商务报》,其所具有的社会实录性质及刊载体例、内容文本的多样,显现了由晚清朝野精英所共同构成的“知识界”(intelligentsia)①在因应变局过程中对“商”的相关“知识”面相的认知与建构,这一知识界中诸人虽在《商务报》中以“论者”的匿名称谓出现,但均呈现出在甲午及庚子事后官方所承认并倡导的新学取向。相较于此前学界对《商务报》及同类型报刊内容的介绍与对其“启蒙”意义的论述,②本文试图以《商务报》这一具体而微的事例,在群体认知层面的“知识”范畴③下,爬梳“商务”“商业”“商人”“商学”及“商道”等概念在与社会互动中所呈现的多元脉络,它们在与“传统”的离合中,共同指向了商事活动在晚清社会意识中获得道义合法性的过程。④
   甲午战败后,“振兴商务,为目前切要之图”,已成中央与地方精英人士之共识,但“叠经谕令各省认真整顿,办理尚无头绪”。光绪二十四年六月,清廷着刘坤一、张之洞拣派商务通达之员绅试办商务局事宜,先于上海、汉口一带考察“应如何设立商学、商报、商会各端”,以期推广。①同年六月,准管学大臣孙家鼐奏,将维新刊物《时务报》加以损益改为首份官报,“义在发明国是,宣达民情”,并划定刊载内容,以彰官报典范:“一切学校、农、商、兵、刑、財、赋,均准胪陈利弊,藉为鼗铎之助;兼可翻译各国报章,以备官商士庶开扩见闻,其于内政外交裨益非浅。”②光绪二十五年二月,刘坤一已于上海设立商务总局,以求“立商学以究原流,搜商律以资比例,设商会以联心志,撰商报以广见闻”。③遵从官报定章,地方性的“商务报”相继创办,这些报刊多为周报或旬报,内容以介绍各地商情为主。④
   与此同时,曾奉张之洞命在南洋兴学的保商委员吴桐林,因长于商务实业,得庆亲王奕劻赏识。光绪二十七年,奉庆王召入京,上书言诸项兴商保商事宜。从吴氏后来的回忆看,其进言似与此后商部的成立及运作直接相关,其中不免自诩,但也表明非科举出身的吴氏的确参与其中。商部成立前夕,吴氏与其长子吴兆鉴筹办《商务报》,遵庆王意,定为官商合办。⑤
   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商务报》终于北京创刊,为“商部章程”举措之一,意在“营销各直省,俾各业商人俱可随时购阅”。体例上,《商务报》为旬报,每月三期;刊文大致可分“上谕”“公牍”“论说”“浅说”“现情”“译述”“实业”“丛谭”及“小说”九部分,刊行中又几多“改良”。内容上,多载国内各处“商情货价”、外洋“商务繁盛情形”及“古今著名商家事迹之始末”;且“间用浅近之文法,期于一览而知”。⑥刊文来源大致可归两类:一是“洞达商情”之“鸿儒硕学”所著“论说”;二是诸商号之“章程办法”、诸行业之“规则情形”,以及“物产源流、市情销(消)长”,或所营“制造新业”、所创“运售良法”,诸如此类之商务报告。⑦其旨在彰明“朝廷远师先圣之制,近采友邦之法”,以浚商智。⑧但清廷又多次强调该报“只考究商务,不涉他事”,似尚有顾虑。⑨
   该报所采取的营销方式,是先将第一期报册免费送于各省督抚下辖各署,在头期的阅读体验后,“凡订购者皆从第二期起算报价,全年五元,零售每册二角”。商部并未强行配销,地方衙署亦似配合。如山东省学务处会同商务局收到初期报册后,“通饬各属劝谕绅商士庶广为营销”,“俾官商士庶咸得考镜研求,闳兴美利”。⑩
   《商务报》出刊约半年后,该报馆回顾,自认各处要闻中“有关商务的,都在上头”。{11}回溯《商务报》开办前的二十余年间,朝野上下已是竞言“商务”,知识界对此多有论述,并对其正面取向逐渐达成共识。
   在地方在野人士的言论流通层面,如光绪六年刊印的郑观应《易言》(三十六篇本)中已有“论商务”一篇,开篇即言:“原夫欧洲各邦,以通商为大经,以制造为本务。”{12}与郑氏有过来往的李东沅后来又将该刊行本翻刻,取名为《洋务抉要》,并将自己署名为作者。光绪十四年葛士浚编辑的《皇朝经世文续编》所选录的《洋务抉要》中仍有“论商务”篇。{13}似可说明郑氏对“商务”的这一认知得到了当时知识界的一定肯定。
   在清廷决策层面,光绪十二年三月,李鸿章等筹议招商局事宜时曾叹:“三代之治法,贵本而抑末,重农而贱商,从古商务未尝议于朝廷”;然“海上互市以来,论者乃竞言商政”;“用人理财之道,与政通矣”。①可见,为因应“海上互市”的时局,作为“用人理财之道”的“商务”,已是朝政势必关切的对象。光绪二十二年九月,盛宣怀奏请仿办银行,以此为“通商惠工之本”“理财之要”;“此外商务,巨细万端,设施有序”,应设专司会同户部取法邻国,“兴起商学,鼓舞工艺”,以求“利源无外溢,藏富于商民”。②光绪二十六年正月,时任四川总督奎俊认为“商务一事,其大要在考究物产、讲求制造,广开销路,必须官商不隔、声气素孚者,方能联商情而广招徕”。③光绪二十九年十月,商部尚书载振又言:“商务初基,以提倡土货为第一要义,故农、工、商三者,各有相需为用之理,本末兼资,源流斯畅。”④此时“商务”,虽是“巨细万端”,然其大体总不外通商惠工,官商互通,讲求理财,以保利权而图富强。    “商务”在《商务报》的言论中亦被视为近世之强的象征。有论说认为一世有一世之突出强势,“上古之强在牧业,中古之强在农业,至近世则强在商业”;“商务者,古今中外强国之一大关键也”,商务与国之安危实已密不可分,“故致强之道,无他术焉,而务在兴商”。然“吾华”虽与西人通商有年,本土商业仍未勃兴进步,其原因在于“不知有重商主义”。其具体表现为“无合群之思想”“无坚持之能力”“无奋往之精神”“无开通之智识”。⑤
   在《论工商渐入文明》一文中,虽亦论及“夫阅一人,必有一人之造诣;历一代,必有一代之精神”,上古、中古与近古所记之“工商”各异,但其世代观念中却有着明显的持续进步的价值取向:“由上古而中天,有中天而三代,由三代而秦汉唐宋,工虞制作,日起有功,非日新之现象乎?由草昧而耕凿,由耕凿而创造,由创造而捐革变通,交易往来,各得其所,非进步之新机乎?”而“中国工商之事”本应属先进,奈何古时抑之,史籍记载“略而不详”,又“试考经书之所记,与夫野史之所传”,若以当今之商事相较,“优进之途,不啻倍蓰”,故“崇古”之传统已不可取,“不得谓今人之不及古人也”。针对时人所流行的“西学中源”说,论者更侧重于“彼国”内部学人自身的进取精神:“平心而论,十八世纪以前,彼国亦多守旧,有因实学而反被幽囚者,有因新法而指为妖异者,幸志士不挠不屈,研求学界之新理,以开风气,臻其极致,何莫非中国子书内哲理?”相比之下,“中国之工商”之所以“抑郁而居人下”,是因为“气运之未至,习见之未除也”。但乐观地看,气运流转,“天无久而不变之时序,地无久而不改之沧桑,人事迁流,同此公例”,然道不远人,由是“工商之事”,“前史之所略者,今则详之;前史之所粗者,今则精之”。更言:“盖天机发泄之余,秉公德不重私情,贵大同不贵小局,有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者”;值此工商发明之时运势风,我国人虽暂处弱势下风,但“公德”尚在,只要与时偕行,顺势而为,亦能如泰西般工商光昌,以达“大同”;此“天命”之下,“尽人事”亦十分重要,“时运之隆污,虽听诸天,然人事终居其半”。相较于“人事”中的“先因后创”,“不破不立”似更为撰稿者所接受,有“破”方有“文明”——“盖人事与天心相表里,运动愈甚,则破坏愈甚;破坏愈甚,则精刻愈甚;精刻愈甚,则文明愈甚”。⑥
   《歐亚商业沿革考》亦侧重于“革”的一面:
   沧桑之更易,陵谷之变迁,国运之盛衰,人事之消长,迭相为用,由成而毁,由毁而成,天似无所容心,而世界则为之震动,愈破坏则愈坚固,愈洗刷则愈光明,故老成以阅历而来,基业从艰难而定,此即沿革之说,固不止商,而商业其一端也。⑦
   在赋予“商务”极为正面、力求开拓的文明取向后,“商事”就必须落在行之有效的具体操作上。商部认为,振兴商务的首要之法为“合群”,即劝办商会,以“聚商情、厚商力、开商智”。各商会选举总董按期会议的内容,精研商事之“巨细万端”:
   凡一业之中,何货易售,何货搁销,何货成本较重,何货利息较厚,何货当思仿造,何货当思改良;举一切物产衰旺、工艺优劣、市情涨落、销场畅滞,合同业商人时加考察,互陈利弊,互究得失,联络一气,务思所以补救之法。而且该业之中,某利当兴,某利当革,某铺有亏折,某人有屈抑;某人制新器,应予专照;某人造伪货,应予禁止。①
   在《商务报》的相关议论中,“四民论”的“传统”成为撰稿者对此议题的表述对象。
   回溯“四民”之说,语出《管子·小匡》:“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即“四者国之本,犹柱之石也”。此文本中并无划分社会等级之意,只言四民“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是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之举。②至战国时秦用法家思想主张耕战,以农为本务,抑制工商,减少人口流动,以求社会稳定。汉初为休养生息,亦颁行抑商政策,并为后世历朝所沿用。“士、农、工、商”渐与此重农抑商政策相结合,形成了社会等级由高至低的“四民论”,成为历代官方的主流思想。③
   然而,历代“四民论”并非一成不变。受唐时新禅宗“入世”转向的影响,唐宋“新儒家”进一步阐发“日用人伦”,以“士”定位自己,他们的社会关怀在于“以天下为己任”,其“经世”对象是四民社会中的所有人,“士、农、工、商”在他们眼中回归到了职业上的分化,而非道德高低或人格贵贱。时至明清,由于人口激增,科举竞争愈加激烈,加之商业与城市化的发展,诸多士子由士入商,商人亦出资培养后代读书取士。传统四民社会中“士”与“商”,界限逐渐模糊,互动日益密切。进而“四民”关系也被王阳明概括为“异业而同道”:“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④
   回到《商务报》中,知识界在传统“四民论”的不同层面阐发了“国民”语义下的新“四民论”。《原商》一文开篇即言:“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民贵之说尚焉。就民之中而区别之,则有士、农、工、商之目,各志其志,各事其事,而国之主权乃独完,而乃足以自立。”此与王阳明“异业而同道”的观点颇为相近。但此时“四民”关系并非平行,农、工、商“皆发源于士”,“三者夹辅,其国以强”。⑤为了回到“四民”原初仅为次序、并无贵贱的传统,《论官商之界说》言:“中国分士、农、工、商为四民,农、工次之,商又次之,不知四民名目,第指其次序,而非薄视商业也。天之生才无择,士固有顽而商亦有秀。”⑥更有甚者,以白话的形式讲述了一个农、工、商三重身份集于圣贤一人的故事,以示教化。⑦
   虽然,上述论者均言“四民”无高下之别,但仍有议论认为“士”在“学”“智”的层面相对重要,似在理想状态下,农、工、商自身均应为“士”。如时驻美三等参赞兼商务随员孙士颐、驻美二等翻译兼商务随员苏锐钊在《照录驻美商务随员说帖》中汇报:“外国之农、工、商皆士也,中国之农、工、商皆非士也。以非士而与士角智力,故知其不敌也。”故不可将“民生衣食之要图”付于“懵无知识之农工”。⑧“农、工、商”者,在“民”的意涵外,更有知识性的“学”的要求。    对于职业层面的农、工、商三者之关系,论说又各有侧重。《原商》一文认为“商”于其中应居于主流:“农”“工”为“商”来“导以先路”,以至“商情萃,商智浚,商力厚”,则“挽回利权,团结民情”之重任,乃“商之责”也。⑨
   《论工艺局》一文则指出,“工”“商”相较,应以“工”者为大:“汉司马迁曰:‘工而成之,商而通之。’从可知商务之兴,非兴于商,实兴于工也,故劝工为兴商之本。”论者亦见其时西洋各国,“工”在“学”的层面已然兴勃,并具社会福利之功能:“其讲求工艺,无论精粗巨细,靡不设有学堂,以教青年子弟。而民间工艺厂,又各设专门学堂,以习其业而精其事,而犹恐贫者无力入学,惰者甘于暴弃也。”而反观“吾国”,尚有众多“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徒”,“诚能准请古制,参以西法,由民间自设工艺局,俾若辈咸入其中,则分利变为生利,是一转移间,可化莠为良,转贫为富”。①
   《商本于农说》一文中又强调以农为本:“中国有志之士”虽希冀“一蹴而几富强”,但眼下仍是“黎元生计,日见其艰;阛阓财源,犹虞其匮”,其原因在于“施之无其序而发之无其本也”。《史记·货殖列传》再次被征引:“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不同于上一篇《劝工为兴商之本》的论调,此处是为了说明“凡以商立国者,欲行其重商主义,必先行其重农主义”。但论者又认为商人比农人更有智识,虽“彼西人农学新法各书,近已一一译出,列肆求售”,但“特惜我农人之未娴教育,而未能按图以索也”,故引导农人以兴农学乃“华商之责”。②
   以上论说虽各有所旨,但均从“四民论”不同层次的传统中汲取相关的思想资源。在该报另一篇《论机器之益》的论说中,更体现了这种“复古”与“知新”的统一性:论者确信,“上古圣人”必有工商之“古法”贻于后世,“我失亡于千百年前,而西人发明于绝继之交,此乃“古法亡而未亡之幸”。因而,“今日之华工、华商”,若能尽力以学西人之发明,则“由此复古,由此知新,而渐以进于富强”。③
   相较于“农”“工”,《商务报》的诸论说仍集中于“商”,且描述了对“商人”形象的预设。
   中国传统社会中,为中小商贾者,常因无地可耕,被迫转而为商,多有悲情色彩;为富商豪商者,又多被视作为富不仁。在明清日用类书中的商业书——商人经营知识与职业道德的经验性参考文本中,有诸多劝诫之语,勾勒了这类读物所预设的“商人”形象。如明万历年间知名书贾余象斗所纂《新刻天下四民便览三台万用正宗》之“客商规鉴论”言:“夫人之于生意也,身携万金,必以安顿为主”;“好胜争强,终须有损”;“欲放手时,先求收敛”。④天启年间徽商大族新安程氏成员程春宇所辑《士商类要》之“经营说”言:“读书不易,为客最难。宿雨餐风,朝暮带披星月走。登山涉水,晨昏时伴虎狼行。”⑤氏著之“为客十要”中言,身为外出客商,应做到“谨慎小心”“少年老实”“良善忠厚”“笃实至诚”等;时刻强调“商贾之难,经营之不易”。⑥崇祯年间闽商李晋德所著《客商一览醒迷》言,为商者应“知义安分,不事妄贪”;应“赋役当供”,以为“良民”;希冀“贫得息舒,富无横敛,官绝羡取,吏禁旁求”。⑦氏著又附《悲商歌》三十首,极言旅居他乡之艰辛;《警世歌》十六首,常劝经营财货之谨慎。
   上述这些须被反复规训的“商人准则”,以及不得已而为之的远途征程,在1903年《商务报》所录商部原稿《驻美纽约领事呈》中,却已成为“我华工商”这一群体的“天赋固有之良能”:
   一、能远出。地球之上,人类所居几无不有我华人足迹,负囊独往,不必如各国之移植,待政府之奖励,俟承揽者之统率而后行也。二、宜于天时。冰寒之区、炎热之地,无在而不可忍受。非若白种人之喜居温带地也。三、勤俭力作。可以无间隙服食,不求夫美备。四、计虑精密。虽远适异国,而饮食日用之微,必求有以互自供求之道,外人不易得其遗利也。五、爱恋宗国。积年勤劳于外而以赍资归里为一生之的,是数者为生财之要质。⑧
   然亦有论者认为与“西人”相比,“华商”自来缺乏“奋往之精神”:“试思彼西人之足迹遍全球,无论他国之若何深拒固闭,要必索得一通商之埠而后已,否则即破其身家财产,而亦无所于悔。而且前者踣而后者继也。华商则向视离乡背井为最不幸之事,出门不百里,即与家人恋恋,有离别可怜之色。”⑨
   无论这些“良能”“精神”是否为“我华工商”所具备,此时它们确是知识界对“华商”的希冀所在,均须通过教育讲求“商学”,或为开通智识,或为发达“良能”。相较于明清商书中所推崇的“老成君子”形象,新兴的商务学堂则以“栽植少年之英俊”为目的,而非“桎梏垂老之商民”。①
   甲午战前,《申报》中已有对西欧诸国讲求“商学”情况的简述:此前“数十年”,德国效法英国,致力于“著书畅发制造之新法以及通商获利之所在”,由此德國商务大振,于是“各国亦一例加设商学”,而奥地利“近尤加意于商学”,所涉范畴被进一步细化:“一则银行并典质货物暨保险各事,二则制造各法及各销售并运物脚价,三(则)陆地转运之法并邮信电报各事。”②光绪二十年,《申报》在介绍日用类书《石印重校新增绘图正续万宝全书》时,指出该书所含“商学”是“初学习业”,“行商坐贾,行号规例,关于经营场中之事、生意筋络,一一详载”,其仍是传统的日用类书范畴。③可见此时中西“商学”内容之差异尚显。
   甲午战后,时人关于“商学”的体认有了变化,渐向西方靠拢:他们注意到“日本学校步武泰西”,其商学院课程为“国词、汉文、英语,记书法、信札、算术、地理、各国史记等学务”,“使(学生)熟谙本国、外国情形,以便学成为商”。④光绪二十三年,湖南维新刊物《湘学新报》将“商学”列入六门“实学”,其要旨在于“专明各国盈虚衰旺之理,及夫内地宜否讲求制造,及生利分利之别,以拓利源”。⑤光绪二十四年,张之洞奏汉口试办商务局事时又言,“商学系考求制货法理,销货道路,综校护商律例,以及中外赢绌,银价涨落,各国嗜好,各业衰旺各情况”。⑥光绪二十五年澳门《知新报》则将“商学”所涉范畴铺陈甚广:“中文则教以古今商学之源流,各省之产物,方域之远近,人情之好尚,出入口货之消长,钱币度量之异同,水陆运输之难易,盘载工价之贵贱,制造器艺之优劣以及楷草之书,南北之话,迎送之礼,方言之琐,会计之术”;当“诸学既通”后,再“教以东、西文以底于成”。⑦此时“商学”均被规划为切于时用之学,并在西式学科主导下不断细化。但各处“商学”在知识上所指各异,始终未形成学科内对话的焦点,直到“计学”一词的出现,使情况发生了变化。    光绪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前后,严复所译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之《天演论》(Evolution and Ethics)与亚当·斯密(Adam Smith)之《原富》(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相继出版,从《申报》所载相关讯息来看,其销量与评价均甚好,⑧各地趋新报刊亦多有引介。⑨其中“计学”的表述成为知识界关注、讨论的焦点。当时《新民丛报》上即有论者对“Economy”的译法是取诸古书还是另立新名而产生争论。⑩严氏对自己所译“计学”进行阐发:“为凡料量经济撙节出纳之事”,“为邦国天下生食为用之经”仍甚为看重,“晚近欧洲富强之效,识者皆归功于计学,计学者首于亚丹斯密氏者也”;极言该学“关于中国之贫富”,“系乎黄种之盛衰”。{11}“计学”的译法,新政时似在传播上占优。{12}
   “计学”的广泛性、对利源的注重以及可致富强的效果,与前者所列“商学”相合,成为《商务报》背后的知识界对“商学”阐述的焦点。论者即言“固商之基础”,首要在于“立计学科”:“考泰西计学家,有重商派,有重农派,各持其说以风于社会”,“自英人斯密亚丹氏出而会其通”;“其所论如分功之例,易中之例,奖外输之例,庸赢不同之例,洞见单微,握商学之枢”。故“宜特设一科,聘泰西计学家主持之,遴派学生,分年肄习,卒业后派往各埠考察情形,以备商董询访”,以期“盈虚消息,能会其通而与为调剂矣”。①更有论者认为“计学”开启了以“智”与“财”为特征的“文明”:“自计学推论于西儒,而商战之说起,欧美诸邦,最称文明者,大都不斗勇而斗智,不角力而角财。”②
   或许确如梁启超所言,《原富》一书“理深文奥,读者不易”,③或许是该报受众应是粗通文法之商人,又或许是讨论者也未能吃透严复所讲“计学”之义,故而该报并未侧重“计学”学理,仅以《原富》卷首的“斯密亚丹传”演义了一篇白话小说——《计学大家英儒斯密亚丹传》,其中说“计学”是“经世有用之学”:“这个‘计’字是什么解说?原来就当做‘理财’两字解说。这书(《原富》)中所说,全是理财的方法,上自国家钱粮,下至百姓产业,以及农工商贾,所以能够生财的道理,都原原本本,载在这一部书中。”④此解释似亦合严氏的“适俗”之解。
   “计学”既言生财理财之事,“为商界育人材”则为必须之法。纵观《商务报》中关于商务教育具体举措的论述,似多充斥着“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论者虽言“凡有关乎商学之实用者”皆在所学范畴,但仍“以速成种种商家职事为宗旨”;⑤论者虽言商务之学与农工之学不同,“研究法理居多”,但仍“以期速成”。⑥这种紧迫感使该报的眼光向下,自第31期起“改良”其“浅说”部分,连载由“本馆主笔先生”所编的《白话演说商务教科》。在这篇仍以“文笔”写作的“《白话演说商务教科》序”中,该教科文本所设定的读者群体是“粗解文义”“仅识之无”之商民,读来应“如野老之谈天,收效多而成功速”,以期“自上至下,均得寓目旁通”。⑦
   此《白话演说商务教科》总分四纲:“商学”“商政”“商情”与“商史”。它要把“做生意的筋络”,讲出“实实在在的道理”。这道理中,又以“人情世故”最为玄奥:“接洽在即离之间,措辞争分寸之际”;“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却又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⑧此理又甚通当初《士商类要》中之“货物千般,于内有无穷之奥妙。人心一点,其中藏百变之机谋”。⑨它们的论述均贯穿着“恍兮忽兮”的“商道”特征。不过,相较于后者“道虽微末,理最幽深”⑩的看法,此时的“商理”仍乃“幽深”,“商道”却已非“微末”。
   回顾明清关于“商道”的讲述,始终是在讲“天命”与“人事”的纠缠,且前者乃是根本。明清众多的商业小说中,常言“天数”“造化”才是人能否富贵的根本。如“三言二拍”,“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天命”与“人事”相联的“常理”在于宿命:“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11}又如雍、乾年间流行的小说《通天乐》中,劝说劳苦商人莫要拼命:“终日忧愁,用尽机关不肯休。贫贱天生就,富贵天缘凑。休算计五更头,明朝依旧。略放宽心,落得安闲受。因此把妄想贪求,一笔勾。”{12}但“天生富贵”之人始不自知,须戒骄戒淫,一心向善,正如清初《连城璧》所言,“造化生人”,“使乖弄巧”,可谓“都是一片深心”。{13}
   然而,到了清末“萬国通商”的时局,加之严复所译《天演论》的流行,使“天命”与“人事”的关系发生了倒置,后者变成了“商道”的根本,并将前者视为竞争的对象,“与天争胜”成为了当时最值得鼓励的宣言。即使《天演论》的译述本身论旨多歧,①但其所言“人治有功,即在反天行者”,“立者强,强者昌;不立者弱,弱乃灭亡”的论旨②也已获得了读者认可。为氏著作序的吴汝纶便笔触兴奋:“要贵以人持天。以人持天,必究极乎天赋之能,使人治日即乎新,而后其国永存,而种族赖以不坠,是之谓与天争胜。”③两年后大桥式羽(陈蝶仙)所撰小说《胡雪岩外传》风行,其中有“朝野风气未开,人事尚难与天道争胜”④之语,言外之意似为“若朝野风气渐开,人事可与天道争胜”。
   此时的《商务报》中,诸多小说所明确传达的主旨也已是“人事”为经商置业之根本,与“天命”无关。如《好以利》中,在讲述主人公美国人好以利(Elias Howe)发明缝纫机的事迹前,以范蠡致富的故事作引,说“人贵自立”,“只讲本事不讲命运”的道理,小说结尾再次强调“有志竟成”:“这好以利,就是个现成榜样。我中国有志气的,何妨照他的榜样,想一椿什么发财的方儿。若是懒得用心,不想长进,把发财这件事,推在命运里面,那便是走错道了。”⑤《范蠡》讲了范蠡之所以经商致富、“三徙”成名,“全仗自立”,“事在人为”;“我们中国商家,生在这个万国通商的时候,只要存心公正,放出手段来”,致富“也是寻常意中之事”。⑥《西瓦迭》中也在“奉劝我中国商人,要晓得发财一事,都是有志竟成,并非命里注定”。⑦    可見,在“商战”的大舆论下,强调“有志竟成”的“人事”,已是把握、显扬“商道”的本源,而原来那不可言说的、值得敬畏的“天命”却逐渐从“商道”中被剔除出去。
   综上所述,朝野对“商务”的认知与“工商”所代表的“文明”价值取向,农、工、商的道德性与知识性在不同层次的传统中得到正名,“商人”形象的流变,“商学”内涵表述的复杂多歧以及对“商道”的颠覆性认知等“知识”面相,在《商务报》的不同文本中得到呈现。商业官僚群体的渐成气候,甲午战败后的焦虑,“商战”“学战”的急迫感,以严复译著为代表的新知识学说的强势,多方互动形成合力,促成了这些“知识”面相,它们表明了晚清知识界对“商务”的正当性与重要性的认同与建构。
   但须指出的是,在清廷层面,此时“商务”与“国事”仍存在紧张。《商务报》中屡次言及该报“只许登载商务,不准议论国事”,⑧但并未指明“国事”为何。然而,报中所倡“商务”之事似又多关乎“国事”。如为商者“不独为一身一家计,且为君国富强计”。⑨“商人之义务”在“张国势”“裕国用”,“义务不尽,则不得谓之完全之国民”。⑩载振在为实业学堂开学所做的演说中,更对工商实业之学的“学”字进行了忠孝规训式的解释:
   盖学也者,所以学为忠与孝也。以古人制字之义而论,“教”字左旁从“孝”,“學”字中间“爻”字、“子”字,即古篆文“孝”字。故教者非孝无以尽教之义,务学者非孝无以为学之初基。移孝乃可作忠,孝亲忠君为人生天地间第一要义,天下惟忠臣孝子而后能任天下之大事。{11}
   回到光绪二十四年八月,观戊戌变法失败时光绪所颁谕旨,有“通商惠工、重农育材以及修武备、浚利源,实系有关国计民生者,亟当切实次第举行;其无裨时政而有碍治体者,均毋庸置议”①一条,似可看出“国事”语境的些许端倪。“有关国计民生”之“国事”,可与“商务”相合,即前文李鸿章所言“用人理财之道,与政通矣”之“商政”;“无裨时政而有碍治体”之“国事”,则为“不准议论”者,“商务”被清廷认为不在其中。但新政中“商务”的发展、新的商业伦理的确立,后来却真的成为改变清廷“治体”的重要因素,应该是清廷始料未及的。
  【作者简介】徐悦超,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思想史。
  【责任编辑:王雅贞 王向阳】
  Abstract: The central character of Business Paper was founded in Beijing in November 1903 when the New Deal period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It was considered to be a key measure to contact with people by the Department of business of the Qing court. As the prodecessor of the Official Business Paper, Business Paper hadn’t been patterned 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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