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麦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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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黄昏,谢云涛站在墨尔本雅拉河南岸八十八层高的尤利卡大厦的悬空观景台上,置身于城市三百米的高空,周围全是透明玻璃,忽然有了种飞翔的欲望,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城区景观,感觉远处的大海在召唤着他,林琪的笑脸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个十九岁的少年不顾一切地奔向了他的女神。
  谢云涛慢慢伸开了双臂,他想象着林琪张开了怀抱,想象着她长发随风飘散,轻撩他脸颊的惬意和心醉。
  忽然,谢云涛感觉脸颊有些发痒,脖颈处还有丝丝热气袭来,他伸手摸去,真的是发丝,而且顺滑乌黑。他猛地回转身来,如果不是身高,他真以为他的女神下凡了。
  林岚,你搞什么搞?神经了?
  谢云涛瞄了一眼周围的老外,还好,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多。
  林岚扯下假发,揭去特意去美容院定制的透明面膜,露出了她假小子般的真容,精短的齐耳短发、杏核眼、两条剑锋一样的眉毛和一米七三的身高,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男孩子的英气,少了些许女性的妩媚和温柔。
  人家不是想讨你高兴吗?我就知道今天这个日子你会想姐姐的,花了一个月的薪水,想安慰你……
  林岚有些委屈。
  我说,你有脑子没有呀?你就是扒了一层皮,换骨抽筋,关键是你这里,这里——它永远不是林琪版的,你懂不懂呀?
  谢云涛指着林岚的心脏和大脑,有些气急败坏。今天是林琪的忌日,他本来是想给自己一天的时间单独想她的,不想又被林岚毁掉了。他撇下她,冲向电梯的方向。身后,林岚扯着嗓子喊他,她拎着假发,抓着面具,奇怪的样子惹得周围游客侧目,电梯关上的瞬间,林岚从缝隙里挤了进来。
  八十八层,三十八秒,电梯就从云端落到了地面,谢云涛和林岚谁也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凝固了,凝固在十六年前——二○○三年的今天。
  那一天,在遥远的中国那场被叫作“非典”,被世界卫生组织定义为“SARS”的疫情中,一个叫“林琪”的十八岁北京女孩不幸染病死去了,她是林岚的堂姐,是谢云涛的初恋。
  恍若一场梦,只是谢云涛怎么都不肯从梦里醒来。他至今未婚,没有一个女孩能替代他心里的“林琪”。他的心就像老北京大宅的一扇沉重的门,林琪死后就开始启动了徐徐关闭的程序,门轴吱吱的响声一直延续到他大学毕业,来到澳洲墨尔本这座看上去安静,实际上将嚣张灌注在骨子里的城市,才彻底地闭合,并被他锁死了。
  此生他不打算再向任何人开放,包括父母,包括一直影子一样追随他的林岚。当然,只有“麦琪”例外。
  电梯门开的瞬间,谢云涛冲了出来。门外,阳光刺眼,迈克倚靠在他心爱的摩托车旁,一眼看见谢云涛身后的林岚,眼里含着泪水,正在呼喊谢云涛等等她。迈克上前拦住谢云涛,他摘下头盔的时候,谢云涛认出了他,迈克是他的公司同事。
  放开我!迈克!
  谢云涛推开迈克的手。不想迈克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更紧地逼近了他,他呼出的热气直喷他的脸颊,他的英语带着“大土澳”特有的短促和直硬。
  乔,你不该给她一个解释吗?
  谢云涛双手推开迈克,正了正被他扯歪的衣领。
  迈克,我再重申一遍!她与我的事,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与她的事,是你与她之间的事,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明白?
  这句话,谢云涛在那次迈克因为林岚单独约他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次是迈克越界在先了。
  迈克伸出他那经常捶沙袋的右手给了谢云涛脸颊一拳,谢云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不用你提示我,我记得你说的话!我只是想告訴你,蓝妮,是个女人!女人是用来爱和尊敬的,你可以不爱她,但是你必须尊敬她,你不够男人!
  谢云涛感觉嘴角有些咸涩,林岚冲了过来。
  迈克,你对乔做了什么?!
  迈克一把拉过林岚。
  蓝妮,不要管他,他该清醒清醒了!我们走!
  蓝妮是林岚的英文名字,谢云涛的英文名字叫乔。
  迈克拉过林岚直接奔向他的摩托车,他给蓝妮戴好头盔,载她绝尘而去。
  谢云涛沿着雅拉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混浊的雅拉河水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不知何时也不知怎样才能开启清澈和洁净的程序,很有可能他此生也看不到雅拉河水洁净的那一天了,一如他到死也忘不掉林琪一样,她就像雅拉河上空的那朵阴云,只要他活着就会在他心头徜徉、徘徊。
  迈克载着林岚在M1号公路上飞驰,公路的那一头是他的家乡,今天周五,明天是他和爸爸约定的日子,那个日子从他懂事起,到今天已经二十三年了,他从未失约过。他不时地回头询问着林岚的感受,他知道她从未像他一样坐过这么久的摩托。
  林岚俯在迈克宽厚的背上,感受着他嗵嗵的心跳和天边弥散的晚霞,牛群、羊群、马群以及苍劲的大树和农舍像镜头从她的视野中划过,风像男人粗粝的胡须亲吻着她的脸、颈和被衣服遮盖着的全身,在空旷辽远的墨尔本郊区骑摩托是这么刺激,怪不得迈克很少开汽车。
  起初她不肯坐迈克的摩托,但是谢云涛眼里的冷漠深深刺痛了她,
  如果一个女人十五年的青春和爱恋都抵不过一张死去的女人照片,那这个女人还能有什么能撼动男人的心?那男人又与陌生人何异?林岚跨上迈克的摩托,搂住他的时候,就知道她应该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尽管很痛,很不舍不甘,她今生已经无望打败堂姐林琪了,纵使堂姐在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她就像一棵大树栽在她和谢云涛中间,时间越久,越枝繁叶茂,阴影厚重,连阳光都无缝隙可钻,无论有多少路径,她注定此生无法绕过她,更无法攀越她,取而代之更是奢望。
  尤利卡大厦在雅拉河的南岸,谢云涛走上雅拉河上的小桥,他的公寓在雅拉河的北岸。
  桥上的铁链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情人锁。每次路过这里,谢云涛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他在中国内地的景区也见过这样的情人锁,他原以为只有国人才会有这种表达,不想天下的有情人对爱情都有相同的祈愿——美好和永恒。他的手指划过那些锃亮的或者锈迹斑斑的铁锁,眼睛有些发涩,林琪走了,此生他和谁还有机会来这里挂属于自己的爱情锁?让长流不息的雅拉河见证他们爱情的唯一和永恒?   林岚吗?那个与林琪只有一字之差的疯丫头?自从她堂姐死后从北京一直追他到墨尔本,至今还异想天开地以为他非她莫属的傻妞?
  No,她可以和他做同事,做哥们儿,若做那种灵与肉交融的爱人,她不是他的选项。
  周一上班时,林岚与迈克说笑着并肩走进了公司,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谢云涛透过自己办公室的玻璃看见了这一幕,说不清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抓起桌子上的测试方案,快步走出办公室,迎住了旁若无人的他们。他甚至没有看林岚一眼,面无表情地将文件夹横在了迈克面前。
  迈克,这是测试方案,你必须在三天之内完成并写好测试报告。
  等一等——上次开会时不是说好一周之内做完测试吗?林岚挡住了迈克伸出的手。
  谢云涛直接将文件夹放在林岚的手中。
  计划提前了。你如果心疼他可以陪他一起做,但是三天以后必须将报告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否则,你和他一起离开测试部。
  你分明是报复——林岚欲与谢云涛争论,迈克已经从她的手中接过了测试方案说,No,Business is business.(工作就是工作。)
  迈克拉着她快步朝自己的工区走去。
  林岚狠狠地朝谢云涛的办公室瞪了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2
  魔力派机器人研发公司,是一家专门设计建筑机器人的公司。谢云涛是测试部门的主管。当初老板泰勒收留他的时候,正是他一生最穷困潦倒的时刻,那时他除了口袋里几枚叮当作响的印着女王头像的硬币外,他可以尽情享用的只有墨尔本清新的空气了。当然他还有一张中国银行的信用卡,那上面的额度他想用多少可以随便刷,但是,自从妈妈和爸爸来参加过他的硕士毕业典礼,在他拒绝父亲让他回国的决定后,那张卡就作为摆设或者一个终结的标志压在箱底了,每每他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动了刷它的念头,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墨尔本机场他们父子决裂时爸爸的怒容——你小子连羊羔都不如!你有本事从此别再用家里一分钱!他记得当时就掏出那张卡甩给了爸爸,没有等他们入关就扬长而去。后来是妈妈背着爸爸又从国内寄还给了他,但是自此这张卡就像爸爸的那张脸,时不时地会从脑子里冒出来打击他一次,恶心他一回,好在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缴械,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比爸爸当时的吼声还响还狠——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动那卡上一分钱!
  谢云涛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那句话了,大意是儿子是父亲的前世情敌,他觉得这句话用在他和爸爸身上还不准确,形容他们父子关系应该是死敌更恰当。从小到大,他们父子从没有像別人家的父子那样亦友亦师,他听得最多的是爸爸的指责,记得最多的是爸爸来去匆匆的背影,他总是忙他的工作,家里永远都是妈妈和他两个人。爸爸与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有时连陌生人也不如。记得那年他上高二,他就读的学校是距离北京最近的一所外省重点高中,因为没有北京户口,这里的考生需要比北京考生多考出近百分才能上同类大学,那时谢云涛的梦想是清华,班里已经有好多同学的家长都给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办了北京户口,谢云涛回家和妈妈说了这事,他只是希望能给自己的志愿加个保险,万一发挥失常了呢?当然还有个秘密没有和妈妈坦白,那时他和林琪约好都报清华的,林琪是北京户口,她自愿来到邻省这所重点高中借读,也是给她报考清华加保险的,大凡在北京中等以上的学生只要来这里借读,稍加努力都会跨进北大清华或者211、985类的大学。谢云涛期望家里也能为自己搭步台阶,那时托人花九万块钱就能办个北京户口。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怕考不上清华,输给林琪。
  他至今记得那天父母的对话,那是个周末,爸爸也难得休息在家,深夜,他们以为他睡熟了,他没听清妈妈是怎么向爸爸开口的,他只听见爸爸的嗓门,他从来不会小声说话——这事不行!别人办不办我不管,我的儿子必须凭本事考大学!九万块钱可以买现在我们家这所楼房了,你知道农村老百姓辛辛苦苦种一年地能换来多少钱吗?三千五千,一万都难得!我不能拿九万块钱去走歪门邪道,要那样上清华北大,还不如跟我去农村当个农民心安!你不要跟涛儿灌输这种思想,人生没有捷径,他的人生要靠他自己拼搏努力争取的……
  谢云涛将被子蒙住了头,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当时很想冲到爸爸面前去质问他,我是你亲生儿子吗?你知道我正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吗?你希望我被别人挤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吗?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他记得那天天没亮他就赶去学校了,妈妈问他为什么这么早,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妈妈你以后不要操心我了,我自己的路知道咋走。
  谢云涛没有想到他规划好了路径,命运偏偏不让他按计划走。高考那年赶上了“非典”,学校停课,回到北京的林琪不幸染病去世,她的志愿只停留在志愿上,连高考都没有机会参加。他虽然参加了高考,可是他的灵魂已经被林琪带走了,它整日漂流在天堂,与梦幻中的林琪如影随形。尽管最后他考上了只比清华低一个阶梯的大学,爸爸和妈妈庆幸没有花冤枉钱,庆祝他考了个不错的大学,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不是他们所知道的儿子了。等他们明白的时候,是他大四毕业后,他拿着墨尔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告诉他们,他不准备在国内考研,他要出国留学。事前他没有向他们透露出一点口风,也没有商量的意思,他要让他们知道,今后,他的人生他做主,他能事后告知他们已经不错了。
  魔力派公司设计生产的这款机器人,可以替代建筑工人砌砖,在澳州人力成本很贵,瓦工一天的工资可以是IT工程师的数倍,甚至大街上举个“STOP”木牌提醒行人车辆注意施工安全的小姑娘的工资都要高出坐办公室的白领许多。当公司决定设计生产这种建筑机器人的时候,澳洲几家知名的建筑商都签了订单。谢云涛是技术主管,在墨尔本大学他主修的是智能机器人,他已经向泰勒打了包票,第一批出厂的机器人两个月后会准时交付到客户手中,目前机器人正处在测试阶段,迈克是负责测试的主管,林岚是他的助理。
  虽说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谢云涛还是不敢大意,他知道迈克的测试很关键,哪怕出一点儿“bug”(错误)都会影响建筑质量,前段时间,悉尼已经有两家著名建筑商因楼房质量问题宣布破产了。谢云涛坐着四轮工车来到迈克的测试场地。   机器臂灵巧地砌着墙,迈克和他的手下一丝不苟地测量着,见谢云涛过来,迈克站起身朝他走来。
  乔,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过来看——
  迈克指着墙角一道缝隙说,转角处的缝隙超过规定标准两厘米,蓝妮调试了参数,但是总是不稳定,我统计了一下,间隔十层就会出现一次缝隙跳转。
  林岚从操作台后面过来,将数据记录递给谢云涛。谢云涛仔细看着数据,他再次来到操作台前,重新调整了参数,机器臂依然如迈克所说,工作到第十层就会出现跳转。
  三个年轻人围着操作台默契地配合着,调试着,不经意间,迈克竟然将手臂搭在了谢云涛的肩上,那亲密劲儿仿佛他俩是一对铁哥们儿。谢云涛有些不自然,他想挪开些,迈克脸上毫无芥蒂的笑意,让他觉得那一小步会让他气量全无。
  林岚心细,她看出了谢云涛的不自然,她的目光有些迷离,眼前这两个沉浸在工作中的男人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一个是她越过太平洋不远万里想追随一生的男人;另一个她原本视他为普通的同事,却不想自己早已入住他的心里。尤其是上周末她去迈克家,见过他的父亲后,迈克明确地向她表明了自己的爱意,他并没有逼迫林岚立即表态,而是让她好好考虑考虑,迈克说他已经等了爱情二十八年,不在乎多等几个月。
  林岚觉得迈克,这个与她出生、生长背景完全不同,思维和情感肯定会南辕北辙的男人,不再与她漠不相关了,他那说不上宽厚,但也足够坚实的胸膛,给了谢云涛从未给过她的踏实感和一种似是而非的归宿感,她不止一次地在心底问自己,她是否该重新审视自己对爱情的定义?是否彻底走出林琪的阴影,活成林岚自己?
  她至今没有答案,她走过去,用沾满水泥的手摸了摸两个男人的头,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喜欢眼前这两个公私拎得清的男人,这也是林岚喜欢待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她不喜欢国内那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工作环境。
  谢云涛和迈克各自拂去头上的水泥渣,同时用中英文质问她,你在做什么?蓝妮。
  下班了,下班了!林岚告诉两个忘记了时间的男人,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谢云涛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吃兰州拉面时,她甚至没有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好呀,正和朕意,快,我都等不及了。她拉起谢云涛就朝停车场跑去,身后,迈克把玩着手里的泥沙,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向自己的摩托车。
  刚进谢云涛公寓,林岚抄起塑料袋里的一个苹果就啃了起来,兰州拉面虽然吃得很饱很过瘾,但是吃过之后嘴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感觉就像吃了口味精或者鸡精。谢云涛见状赶紧从她手里抢了过来,嗨嗨嗨,还没洗呢!
  林岚狡辩说,你买苹果时,看没看见Woolworths(澳洲超市)门口专有一个给小孩子免费提供的水果篮子?谢云涛说,看见了,怎么了?林岚说,那你看见过哪个小朋友是洗过才吃的呀?谢云涛将洗好的水果递给林岚,这个事情林岚不说他还真没注意到。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林岚狠狠咬了口苹果,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
  那神情和吃相像极了林琪,一瞬间谢云涛愣住了,他记得有一次他和林琪约会,他俩抢吃一个苹果,不小心掉在地上,谢云涛担心林琪嫌脏,正要拾起扔掉,林琪抢了过来,用手掌擦了擦,狠狠地咬了口,也是这吃相和神情——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见谢云涛发呆,林岚将手中的苹果举到谢云涛嘴边,想什么呢?不会是吃你个苹果心疼了吧?谢云涛回过神来,看着林岚期待的眼神,他咬了口苹果,只是咬得位置稍稍偏离了林岚咬过的地方。他快速地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说,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你接着说,别的管不起,苹果吃多少管够。
  谢云涛的书桌上有一个一尺高的芭比娃娃,林嵐一把抢过来,你怎么会买这种女生的玩具?
  No!No!No!谢云涛赶紧抓住她的手,林岚瞬间感觉手腕有些疼,而谢云涛根本没有意识到,径自整理着芭比娃娃被林岚攥褶皱的衣服。
  谁给你买的?这么宝贝?林岚有些吃醋。
  我自己让厂家定制的,她不是芭比娃娃,她是陪伴智能机器人,她叫麦琪,你听——
  谢云涛启动了麦琪的按钮,麦琪张开嘴巴,你好!亲爱的,今天过得好吗?林岚瞪大了眼睛,谢云涛示意她回答。
  很好,你怎么样?林岚问。
  你不在我有些寂寞。但是知道你很开心,我很高兴。麦琪回答。
  我又不认识你,开不开心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忘记你是新来的了,我是麦琪,你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嘿!我有来言她有去语,云涛,你哪儿搞来的这么好玩的东西?
  请注意用词,我叫麦琪,是和你一样有身体有思维的个体,不是好玩的东西。
  嘿,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林岚有些抓狂。
  我知道你知道的东西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你想听哪些方面的?
  如果不是匀速呆板的语调,林岚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思维敏捷的同类呢。
  你觉得怎么样?谢云涛按掉开关,问林岚。
  很酷!怎么想起弄这个的?
  我觉得现在的人都过得很孤独,需要定时地清理心里的垃圾,告解,就像基督徒需要牧师一样。
  如果她的语调像人一样自然亲切就更好了。
  我现在就在做这个,我想设计一个能采集人的语调的声频软件,可以为购买麦琪的人定制他们喜欢的声音。我觉得你们北京女孩子的语调很好听,不如你来配合我,如果做成了我给你报酬。
  报酬无所谓,咱谁跟谁呀?我怎么帮你呢?
  你只要不断地重复我让你说的话就行,可能会很枯燥,你有耐心吗?
  这个我不敢打包票,要看你的开发进度了。林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说如果你一辈子开发不出来,难道你要我陪你说一辈子吗?说一辈子也可以,不先得给个说法吗?
  谢云涛赶忙说,不会很久的,我保证。
  呸!这话真倒胃口。林岚呸了一口。   谢云涛问,怎么了?
  噎着了。面对还不如麦琪反应灵敏的谢云涛,林岚只能这么回答。
  这一夜,林岚说了很久,谢云涛在电脑前工作了很久,深夜,林岚爬上了谢云涛的床,疲惫中她梦见麦琪活了,她的脸像极了一个熟人的脸。她醒来时,谢云涛躺在沙发上鼾声正浓。
  3
  第一批机器人如期出厂,老板泰勒很高兴,恰好明天是公共假日——澳纽军团日放假一天,晚上特意组织研发团队来到皇冠赌场一个酒吧开派对。谢云涛其实对这种派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除了一些甜点,就是各种各样的酒水,当然,两个电贝斯手和劲歌炫舞是必不可少的,喝嗨了就唱,唱尽兴了就跳,有点儿像国内二十年前的卡拉OK,谢云涛记得早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国内流行这些,男女老少都是麦霸,现在那股热劲儿早过去了,他想不明白这些老外是恋旧还是真的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了。
  泰勒喝得两颊绯红,还在频频碰杯,迈克和几个同事的新西兰土著舞跳得很拉风。
  林岚端着一杯卡布奇诺走了过来递给谢云涛,别那么各色,不喝酒可以喝些咖啡,给,你的最爱!
  谢云涛嘴角翘了翘,接过咖啡,相对于一群老外同事,还是林岚最了解自己。起初,谢云涛对咖啡也没什么兴趣,记得在国内时,逢年过节,总会有人送父亲一些洋酒咖啡什么的,借以联络感情。谢云涛有一次打开来了一盒包装精美的“雀巢”咖啡,喝了一口除了苦便再也没能让他记住其他的味道,从此,对咖啡了无兴趣。到了墨尔本,满大街到处是咖啡屋,谢云涛依然没有进去的欲望,直到那一次林岚拉着他来到一家名叫Code Black的咖啡屋,谢云涛才得以重新认识了咖啡。Code Black咖啡屋的Logo(标志)是个插着花面带微笑的黑骷髅头,它是由一间废弃的仓库改造而成的,墙壁保留着原色砖面,室内搭配着一些机械装饰,黑色艺术和技术贯穿整个咖啡厅,硬、酷、冷而狂野,吸引许多年轻人和追求个性的人前来。那一次,林岚请客,她来到前台,不知道和服务生说了什么,不一会儿服务生就端过来一个咖啡盘,上面放着七八个小杯装咖啡,林岚笑盈盈地请他品尝,谢云涛问她,你是这里的常客?林岚说迈克带她来过几次,他的朋友是这里的老板。怪不得你对这里这么熟,谢云涛心说,可这也改变不了我对咖啡的认知。谢云涛一杯一杯地品尝着,起初他喝得很快,后来他放慢了速度,这好像与他喝过的速溶咖啡不同,微苦之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味道?香浓醇厚,沁心润肺,好像每个细胞都被唤醒。他重新端起杯子,每喝一口便问一次林岚,这是?林岚一一告诉他,这是拿铁,这是摩卡,这是卡布奇诺……等等,谢云涛指了指卡布奇诺,告诉林岚,就这杯吧。林岚笑他,你确定这是你的最爱?谢云涛点头,他确定卡布奇诺那种厚实绵密的口味调动了他的味蕾,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感让他满足。林岚招呼来服务生为他点了一大杯卡布奇诺。那一晚,他和林岚在咖啡店逗留了很久,他不但颠覆了对咖啡的认知,还第一次见识了咖啡研磨的整个过程。之后,那些慢慢长夜,除了梦里的林琪,陪伴他的便是卡布奇诺了,墨尔本这个著名的咖啡之都,真正让他理解了什么叫入乡随俗。
  泰勒走到谢云涛跟前时,舌头都打卷了,乔,干得太棒了,我已经,跟董事会打招呼了,近期就会商量你的职务晋升!
  谢云涛端起咖啡与泰勒碰杯,表示感谢。泰勒不仅是他的顶头上司,对他还有知遇之恩,中国有句老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也是三年来,他一直没有和泰勒谈自己的工资的原因,在业内,他这样的研发主管年薪税前七万澳元,顶多算个中等水平,和他一同毕业的同学早就十万澳元不止了。
  纪凯电话打来的时候,谢云涛正在琢磨怎么躲开泰勒,虽然说泰勒对他有知遇之恩,但是这种知遇是在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候,即使心里知道应该感谢他,除了谈工作,面对泰勒时,谢云涛心里总会有那么一丝丝不自然。谢云涛指了指玲玲作响的电话示意泰勒自己需要离开一会儿。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同学不讲理,纪凯开口就质问谢云涛。在北京上大学时纪凯和他是上下铺,两人经常一个饭盆里吃饭。
  我在和老板泰勒说话。谢云涛说。
  泰勒?是那次车祸时帮你的那个鬼佬?
  是。
  那件事只有纪凯知道,谢云涛连父母都不曾说起,林岚好像从泰勒口中知道一星半点。
  这么晚你不陪弟妹,找我做什么?谢云涛来到赌场外的雅拉河边,深夜的雅拉河岸灯光璀璨,河面深幽静谧,对岸不时有火车驶过。
  嗨,我这里才八点,活糊涂了?你不知道国内现在流行九九六吗?纪凯吼他。
  谢云涛这才记起墨尔本和北京有三个小时的时差。九九六他知道,就是每天早九点上班晚九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这在墨尔本基本不可能,你就是给双倍工资也没人干。
  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纪凯问。
  谢云涛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要知道五年前爸爸也是这么逼问他的,你决定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尽管他们的说法不同,爸爸的逼问基于羊羔尚懂跪乳,学成回国理所当然。纪凯的逼问则是L大学要组建国内顶级的人工智能实验室,纪凯是总牵头人,这小子留校七年,已经由软件系一个普通的助教,升为系副院长了。只要谢云涛决定回来,纪凯许诺领军实验室非谢云涛莫属。
  其实,夜深人静时谢云涛也曾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能与同窗一起建造具有国家水平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实现大学毕业时的梦想,谢云涛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可热血沸腾的时候,他的眼前就会出现四年前的那一幕。那年,他墨大IT硕士毕业,本来他不想邀请父母来的,可是妈妈说爸爸早就向组织打了报告,要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谢云涛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给父母发了邀请函。倒不是妥协,他觉得要是爸爸出来一趟,他们父子在认知上多少能向彼此靠拢些,那是他所乐意见到的。自从爸爸拒绝给他买北京户口,他发觉和父母再也亲近不起来,尤其是父亲,他觉得内心深处他与他之间正在垒一堵墙。随着林琪的离开,随着四年前他们父子的决裂,那堵墙非但没有一丝坍塌的迹象,反而越垒越高,越垒越厚,以至于目前他们父子除了偶尔会偷窥一下彼此的朋友圈,除了媽妈偶尔随口带过的一句半句看似无关实际用心其深的信息,谢云涛觉得他与他那一贯正确只严无慈的爸爸越来越形同陌路。   哎,云涛,怎么不回答?如果你实在不想回来,你直说也可以,我再另想其他人选。听不到回答,纪凯催问。
  你,给我点时间好吗?容我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公司的第一批建筑机器人刚刚交付使用,即使我现在答应你,也得提前半个月向公司申请。
  好吧。三个月之内,不能太久了,我的权限只限于此。哥们儿,回来吧,你看现在国外对我们的高科技发展围堵得多厉害?对我们的科学家戒备心多强?我不愿意用爱国影响你的决定,但是,这么多年海外华侨的境遇是有迹可证的,祖国强他们在国外就会享有尊重,祖国弱排华势力就会兴风作浪,回来你可以领导整个智能实验室,实现你我当年的梦想!
  好吧,纪凯,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会尽快给你回复的。
  张口闭口祖国、祖国的,谢云涛觉得纪凯越来越像他爸爸了,他借口手机没电停掉了纪凯的喋喋不休,是否国内有了一官半职,不管经历如何、年龄大小都会打官腔呢?谢云涛觉得自己是该慎重考虑考虑去留了。
  皇冠赌场似乎永远不缺赌客,时至半夜,老虎机前刺激的音乐还此起彼伏,可能是理工男的缘故,谢云涛对赌场设计的所有游戏都深怀戒备心,只是偶尔试试手气,从不敢嗜赌,因为他知道一旦走进赌场,面对的就不是呈现在你面前那些看似简单的游戏,而是高斯、凯利和伯努利这样的数学大神,试想一下,当一个人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这些大师时,谁还敢与他们叫板?敢伸手一搏的除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外就真是无知者无畏了。著名的凯利公式f*=(bp-q)/b,f*是应投注的资本比值,p是获胜的概率,q是失败的概率,b是赔率,其中bp-q代表期望值,这个公式意味着当期望值为零和负时,赌客不具备任何优势,不能下注,只有期望值为正时,赌客才有获胜的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赌客总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的原因了,因为赌客与赌场是不对等的,赌客靠的是运气,庄家背后是精算大师,数学大神。而导致赌客前仆后继地走进赌场除了无知者无畏外,就是性格缺陷了,就像明知道吸毒会死还要吸一样。
  轮盘赌前一群人在押注,谢云涛停下脚步,他研究着电子屏幕上已经出现过的十几个数字,那些数字看起来没有丝毫的规律,仿佛完全是随机数字,但是还是被他看出了一些规律,这些数字似乎在按照1、4或者12、18的间隔重复出现,而且数字尾数似乎有些呼应,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谢云涛换了五十澳元的筹码,他押了几个数字,没想到第一把开出的数字完全不在他的猜测之内,莫非自己搞错了概率?谢云涛将手里的筹码再次押在上次押过的数字上,如果不中,权当向凯利大师交了学费,然而奇迹真的发生了,骰子稳稳地落在了与前个出现的数字间隔四个的数字上,而这个数字才出现过不久,除了谢云涛没有一个赌客押中,在他们的意识里刚刚出现过的数字很少马上重复出现。谢云涛清点了一下手中赢的筹码,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澳元的三倍,他将筹码推给Dealer(发牌者)欲结算离开,他发现不但身边的赌客以异样的眼神看他,而且还听见Dealer真心地祝福,好运先生!你这样见好就收的赌客太少了,大部分赌客都是输光自己手里的和赢来的筹码才悻悻离去的。谢云涛点头致谢,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使自己选择了大概率,但是如果Dealer手劲儿稍微有些变化,连押两把不中,自己就会本金尽失。
  回到公司派对现场,大多数同事都已经是微醺状态,林岚见他回来,踉跄着脚步过来,身子几乎歪倒在他身上,厕所,快带我去厕所。
  谢云涛看了眼身边的同事,只有迈克摇晃着朝他们走来,其他人根本无人关注醉酒状态的林岚,谢云涛看了一眼同样没少喝的迈克,如果作为一个男人带林岚去厕所不方便,但他宁愿忍受这样的难堪,也不愿意将林岚交给那家伙,他架着林岚朝附近的厕所走去,身后迈克还在不住地问,May I help you?(我可以帮你吗?)
  男厕所里,众目睽睽之下,谢云涛关上门,扶着呕吐不止的林岚,直到她吐干净,自己清洁完之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林岚离去。他知道这个样子的林岚肯定无法回到聚会现场了,好在赌场门口就是出租车。出租车上,醉酒状态的林岚搂住他的脖子,不住地亲吻他,叫他哥哥,亲爱的,还嘟囔了一句,姐姐临死前最放心不下你,是她叫我来找你的。当着司机的面,谢云涛不好问她,只是将她的头搂在胸前说,睡吧,睡吧,马上就到了。谢云涛看见司机在前面不住地摇着头。
  回到公寓,林岚还是没有醒来,谢云涛将她放在自己的床上,打来洗脸水,为她清洗吐过酒的脸,有那么一刻,谢云涛愣住了,可能是血缘和遗传的原因,林岚睡着的样子竟然有点儿像林琪,压抑了很久的生理需求让他在那一刻忘掉了一切,他控制不住地捧住林岚的脸疯狂地亲吻起来,呼喊着林琪的名字,林岚没有丝毫的反应,谢云涛清醒过来,泪水滴落在林岚毫无知觉的脸颊上。
  早晨,睡在沙发上的谢云涛被厕所里传来的干呕声惊醒了,他坐起身,走到厕所门前,林岚,你没事吧?林岚猛地拉开门,散乱的头发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吓得谢云涛退后了两步。林岚指着自己问,你昨晚做什么去了?害得我等你那么久,一下子就和迈克他们一起喝多了,还好意思问我没事吗?你还想让我多狼狈?
  嗨,做人要厚道!我昨晚去接了纪凯的电话,又没有让你等我,是你自己没有自控力,不要倒打一耙!谢云涛心里本来还因为晚上的事感到内疚,没想到林岚早就归罪于他在先了。再说了,你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吗?谢云涛又嘟囔一句。
  是的,能有什么关系?大清早的,你我这样——林岚指了指穿着睡衣的谢云涛和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的自己,说出去,恐怕只有你信我信,外人谁肯信?快走开,给我找身干净的衣服,我要洗澡了。林岚关上门,打开了花洒。
  谢云涛苦笑着摇摇头,林岚说的不无道理,若是此时闯进一个外人,不把他们当作老夫老妻才怪呢。他翻着自己的衣橱,给林岚找了一条自己的牛仔裤和衬衫放在了浴室门口,又走到厨房,热了杯牛奶,加热了一塊三明治,重新躺回沙发上,昨晚没睡好,他要补觉。
  嗨嗨嗨,林岚拍着他的脸颊,别赖床了,该起了,小懒猫!   从浴室出来的林岚跟刚才比就像换了个人,不得不承认,穿上谢云涛的牛仔裤和衬衫,让原本缺少女孩子纤弱的她平添了些许英气,未干透的短发,白皙的长颈,使人有种想伸手一拥的欲望。原来这世上,除了林琪,另一种类型的女孩也会令人怦然心动。谢云涛不敢再与她直视,昨夜,她令他失眠,此刻,又让他心烦意乱。女人不知道其实早上的男人是最禁不起撩拨的,那种生理反应注定他们对性的防线最薄弱。
  早餐给你放餐桌上了,吃完该干吗干吗去吧,别吵我睡觉!谢云涛翻过身,背对林岚。
  林岚无趣,她坐回餐桌快速地吃起早餐。
  半天没有听见动静,谢云涛回转身,看着狼吞虎咽的林岚,不由得扑哧笑了,你慢点吃好吗?没人和你抢!
  我要迟到了。
  今天放假不上班。
  我和迈克约好,今天陪他爸爸参加游行的。
  游行?又罢工吗?
  不是!今天是澳新军团日。
  军团日?他爸是军人?
  是越战老兵。不和你说了,我要迟到了。林岚快速喝了口水,跑出房间。
  傻不傻呀你?越战老兵,那是和越南人打仗,你去凑什么热闹?
  谢云涛朝林岚喊,但是关上的门阻断了他的话。
  睡意全无。谢云涛打开手机,迅速查阅着有关军团日的资料,来到澳洲后,他很少参加澳洲这些大型的公共游行活动,一是没时间,二是总觉得那是人家澳洲人自己的节日,泪点不一样,笑点也不一样,万一触碰到人家的禁忌反而不好。尽管谢云涛知道,自己选择留下来,就应该尽快融入澳洲文化,但是这个融真的不是“入”那么简单,还应该“化”,而融化谈何容易?两种不同背景成长起来的人,就像橘生南国为橘,生北国为枳一样,其味道天壤之别,他觉得他能像澳洲大地上那些千奇百怪的植物和万紫千红的花朵那样,作为其中的一类植物或者一种花与万物共同盛开就很好了,共生共荣,彼此无害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特色,才是自然之道。
  澳新军团日是纪念一九一五年在加里波利之战牺牲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军团将士的日子,以缅怀他们为国牺牲的勇敢精神。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全国性的向退役的多元文化背景老兵致敬的日子,隆重而盛大。
  每个男孩子从小都有一个英雄情结,谢云涛其实也不例外。反正也睡不着,谢云涛决定起床,去看看迈克和他父亲到底施了什么魔法,让平日比他还懒的林岚放弃了可以睡回笼觉的假日。
  墨尔本Flinders火车站建于十九世纪,这座米黄色的文艺复兴式的建筑古老而厚重,披挂着岁月的风尘。巨大的青铜圆顶下,聚集着参加游行的队伍,他们要从这里出发沿着St. Kilda Road一直前行直到战争纪念馆。
  九点整,骑警开道,军乐队紧随其后,戴着各种胸章和勋章的老兵有的坐着轮椅,有的在家人的陪伴下朝着人们挥手致意。谢云涛努力在游行队伍里搜寻着迈克和林岚的身影,在越战老兵方队,谢云涛一眼就看见了走在队伍前面的他们,林岚和迈克搀扶着一个老人,老人的胸前抱着一幅年轻军人的肖像,照片上的年轻人顶多二十岁出头,笑容纯真无邪,他的脸棱角分明,有着澳洲人的奔放,又兼具欧洲人的高贵,他目光微笑着凝望着经过他面前的每一个人,又似乎在憧憬着自己未来人生的每一种可能,让人惋惜的是这面孔应该覆盖在墨尔本街头那些俊男靓女的海报上抑或电影屏幕上,而不是出现在此刻游行的队伍里。
  他会是谁呢?迈克的另一个家人?还是他爸爸的战友?谢云涛不得而知,他往人群后站了站,林岚和迈克陪伴在老人两侧,手里舞动着小小的澳洲国旗,正越走越近,他们像一家人,他不想被他们看见。
  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人停下了脚步,身体似乎在向后倒,迈克一把抱住了他,林岚接过他手里的肖像,有工作人员跑过去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只见老人摇着头,摆手拒绝,忽然,迈克蹲下身,背起了父亲,继续前行。一瞬间,人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趴在儿子背上的老人朝人群舞动着国旗致意,迈克自豪地咧嘴笑着,林岚双手高举着年轻军人的肖像,人们的掌声更加热烈,许多人朝他们伸出了大拇指,喊着“Heros”……
  谢云涛的泪水喷涌而出,他挤出人群,走向附近的维多利亚女王花园。
  维多利亚女王花园是墨尔本为纪念英国女王建造的,它与国家美术馆NGV隔路相对,穿过总督府就是皇家植物园,绿草如茵,大树遮天蔽日。园内矗立着美丽的花钟、维多利亚女王、爱德华七世和国王乔治五世的雕像,平日里有许多人在这里散步、游玩,因为今天的游行人少了许多,所以更加静谧安详。
  草地上有几只觅虫的鸟儿被跑来的谢云涛惊扰,它们旋即起身,又缓缓优雅地落下,不肯离去,似乎不甘心把这块草地让给眼前的不速之客。
  谢云涛躺在草地上,凝望着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任凭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周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泪水因何而流。
  当迈克蹲下他健壮的身体,当迈克的爸爸像婴孩儿一样附在儿子宽阔的后背,当他们父子微笑着朝众人致意,当众人报以“Heros”的呼喊时,谢云涛并未因为那个英雄不是单数而是复数而为同事自豪落泪,他是在迈克背起父亲的瞬间,看到了那种骨肉相连,筋脉相连的父子情,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出生便不可分割。
  这是谢元涛毕生的奢望,渴望而从未可及,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是记忆从不曾模糊了往事,那些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他记得六岁那年因为开学第一次考试他得了八十分,爸爸脱下他的裤子,举起巴掌,那种火辣辣的疼至今想起,臀部的肌肉还会抽搐。妈妈当时想拦住爸爸,硬是被爸爸搡到了墙角,爸爸训斥妈妈的恶语言犹在耳,一边去!我管孩子你别掺和!规矩都是从小立的,刚上学这么简单的题他才考八十分,往后他就敢考六十分、四十分、二十分、大零蛋!
  其实那些题谢云涛都会做,只不过考试时磨蹭耽误了时间没能答完而已。八岁那年他的好朋友被校霸欺凌,他挺身相助,一拳打在校霸的鼻子上,他记得看见校霸鼻子喷涌而出的鲜血时他吓坏了。老师通知了家长,等待着家长来的时候,谢云涛知道自己闯了祸,他盼望着来的是妈妈,不想那天妈妈在开会,来的是爸爸,爸爸只听老师说了几句,便认定是他参与打群架,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他一个耳光,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他被打得转了两圈才站稳脚跟。校长上前拦住了爸爸,并严厉地教育了爸爸,谢云涛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他的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而且一股热流正顺腿而下。从那天开始,他看校霸没那么可恨了,因为他知道这世上还有比校霸更可恨的人。那一次,妈妈和爸爸打了一场大架,因为他的耳朵被打得听力受损,看了半年医生才恢复,尽管以后的日子里爸爸很少再打他,可是爸爸的一声训斥和一个眼神都让他心惊肉跳。谢云涛也曾试图离家出走,他记得有一次他真的在一个爸爸又呵斥他的夜晚冲出了家门。那个深秋的黑夜,十岁的他在漆黑的小巷里奔跑,跑着跑着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恐惧,黑暗像一只巨獸的嘴正在吞噬着他,他蜷缩在一堆砖头后面,听见妈妈焦急的由远及近的呼唤,他有多么想站起身扑向妈妈,就又多么不想回家看见那个叫爸爸的人。   没人能理解一个十岁孩子恐惧、矛盾的心理,长大后,谢云涛读了那么多书,还没见过哪个作家能把这种属于孩子的无助和矛盾清楚准确地描写下来。但是有一天他却被一个笑话击中了,那个笑话是关于狼和兔子的,说一天大灰狼见到兔子,抓着就打,“叫你丫的不戴帽子!叫你丫的不戴帽子!”兔子担心再被打,第二天赶紧戴上帽子,大灰狼见了,抓着又打,“叫你丫戴帽子!叫你丫戴帽子!”兔子很郁闷,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讨到大灰狼的欢心。谢云涛记得他翻来覆去地看了这则笑话好几遍,他觉得爸爸就是那只可恶的大灰狼,而自己则是那只倒霉的兔子,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逃不出狼的魔掌。以至于后来,当爸爸拒绝为他买北京市户口时,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让他觉得他实在不该向眼前的这个人开那个口。
  谢云涛的成功和失败早与爸爸无关了,如果不是妈妈一再央求他,硕士毕业她和爸爸要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真的不想邀请他们。
  那些可笑滑稽的场景至今还让谢云涛啼笑皆非。他记得爸爸刚一出墨尔本图拉马瑞机场就亮开了他那从不会小声说话的大嗓门,我还以为你嘴里天天说好的这个资本主义国家有多繁华呢,你看这个机场连咱们首都机场一个角儿都不如!这也太寒酸了吧?谢云涛停下脚步,随便指了一个附近看似有些落魄的流浪人士说,妈妈您觉得他每月可以从政府那里领到多少钱?妈妈说,这不就是咱国内的流浪汉吗?能让他进收容所就不错了。谢云涛说,对于这些无收入丧失劳动能力的人,政府每月至少要给他们一千澳元以上的补助。一千澳元?那相当于咱们五千元了,比我现在的工资还高?妈妈不解,爸爸说,你那样比不行,他们的消费还高呢!交流永远不会在一个频道上,谢云涛说,爸爸,您可以在这里发表自己的看法,说什么都可以,骂娘也没人管您,但是您得放低声调,在澳大利亚最不能容忍的是干扰别人。爸爸刚要反驳,妈妈拉了下他的袖口说,我说你什么来着?要入乡随俗,入乡随俗。爸爸咽下了要说的话。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爸爸压低了声调,妈妈指着窗外民居说,哇,你看,都是平房哎,谢云涛听见爸爸嘟囔了一句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们乡镇随便哪个村都比这些房子气派!咱随便哪个三级城市都比墨尔本高楼大厦多。
  謝云涛懒得与爸爸理论,他知道说下去结果只能是一顿恶吵。他低下头刷手机,只当父母的声音像窗外的风刮过耳边。
  毕业典礼那天,许多同学的家长都来参加毕业仪式,爸妈那天兴致很高,穿着硕士服照相时,爸爸特意过来为谢云涛整理衣帽,还对妈妈说,咱儿子是不是像当年的我?哈,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要是有涛儿今天一半的威风还用得着当年那么费劲儿追我?妈妈的笑容如天空般明媚。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爸爸笑着嗔怪,这温馨的场面让谢云涛很激动,不亚于校长为他戴上硕士帽的瞬间,同学帮他们一家三口照了许多照片,爸爸脸上的自豪,妈妈的欣慰,他的满足,都被定格在照片里。
  如果接下来爸爸没有说那句话,这个时刻会温暖谢云涛一生的。涛儿,你终于学有所成了,以后你无论在国内哪个城市发展,爸妈都支持你!
  照完相,谢云涛还没从兴奋中转过神来,爸爸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尽管事前妈妈曾小心地试探过他,他总是以没想好避过了这个敏感的话题,他的确还在犹豫,还没最后下定决心去还是留,而现在爸爸完全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又为他全权做主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当爸爸的话刚落地,他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我不想回国,我想留在这里发展。他直视着爸爸的眼睛。
  你?!谢云涛看见爸爸刚才还充满自豪慈爱的目光瞬间就利剑齐发,你学成之后就该报效祖国,羊羔尚懂跪乳,你……你的祖国有你报效就够了,你无权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绑架我的人生!
  啪的一声,那一掌迅如闪电,谢云涛没有躲闪,任凭脸上火辣辣地疼,一直痛彻心底。
  兔崽子!白眼狼!爸爸愤怒而去。妈妈掩面而泣。
  没有人能体会那种一分钟前还温暖如阳,一分钟后冰冷彻骨的绝望,谢云涛记得,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周围诧异的目光,他被爸爸那句咒骂“兔崽子”“白眼狼”惊骇到了,他原以为自己一直是倒霉的“兔崽子”,不想在爸爸的心中还是可恶的“白眼狼”。那一刻,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嘴里咸涩的血丝,抬起了头,就是在那一刻,他听见那句只有自己能听见但是他确信整个宇宙都听见了的怒吼——你说对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做怯懦的“兔崽子”了,我要做“白眼狼”和“大灰狼”!
  游行结束,林岚没有接受迈克父子的邀请去和他们的亲朋好友一道用餐,尽管她被这些平凡而又不乏英雄气的人们感染,身体内的每一条血脉都在贲张,但她知道这是属于他们的节日,作为客体的她不去打扰让他们尽情地回忆过去和享受当下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迈克的拥抱不同以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揽入怀中,俯耳的一声谢谢和我爱你,似乎出自于肺腑,热切而情深,险些让她失重,只要她稍作反应,他们肯定会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拥吻在一起了,她落荒而逃,以至于身后迈克父亲对她说“See you soon”(一会儿见)都没敢直面回答,只是将手高扬过头与他们作别。
  回去的路上,林岚特意绕道维妈市场,这个墨尔本最大的自由市场里应有尽有,林岚买了些时令水果和蔬菜,又转到海鲜摊位,买了些虎虾和一条盲漕外加两只还在吐泡泡的泥蟹,看着身上有些松垮却别有一番韵味的白衬衫、牛仔裤,她打算做一顿大餐,好好慰劳一下那个昨晚解救自己可能现在还在睡懒觉的家伙。
  四月末的墨尔本正是深秋时节,但却完全不见秋的肃杀,大街上一些树木依旧郁郁葱葱,而那些染了秋色的树木竟自落叶纷纷,枯与荣、生与死自然怡得,找不到一点悲秋伤春的感觉。记得有一次林岚和妈妈视频时说,感觉自己到了这里,更加不淑女了,仿佛澳洲恣意生长的万物让她淡漠了性别,她觉得无论男女,是生命都该像澳洲的植物一样,不扭曲自己也不委屈自己,长成自己想长成的样子,无须别人雕琢也不必自己伪装。
  人行道上,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孩子与林岚并肩而行,孩子大致两三岁的样子,卷卷的头发,大大的蓝眼睛,像个小天使。孩子望着她咿呀咿呀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火星语,逗起林岚的童心,她躲在孩子母亲的身后,朝着小家伙做着鬼脸,孩子被她滑稽的样子逗得开怀大笑,灿烂的笑容天使般可爱,孩子的母亲教孩子说Hello,小家伙那拙笨而认真的表情逗得林岚开怀大笑,连路人也被她们的欢乐感染,不时有人加入进来做着各种搞怪的动作,小家伙目不暇接,笑得停不下来。路口分手处,林岚真诚地向这对母女道谢,她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   好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产生为人妻为人母的想法,以前总是父母催她,该把婚姻提到日程上来了,她总说不急不急,而此刻,她忽然觉得浑浑噩噩三十多年,自己竟然在错过女人最重要的事情。按响谢云涛的公寓门铃时,林岚还没有从畅想中回过神来。
  门是自动开的,林岚把东西放在厨房,冲卧室喊,嗨!大懒猫,该吃午饭了!没人应声,林岚推开卧室门,床上没人,奇了怪了,没人,谁给我开的门?莫非云涛在和自己捉迷藏?林岚推开厕所门、衣柜门,连门后都看了依然没有谢云涛的踪影,林岚心虚地坐在椅子上,不小心碰倒了麦琪,有声音传来,那声音竟然那么熟悉,是林岚自己的声音——你弄疼我了,请把我扶起来。
  林岚险些摔倒,她扶起麦琪,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她,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是的,岚岚。麦琪说。
  岚岚?你怎么敢叫我的小名?林岚问。
  因为你储存在我的数据库里。麦琪居然能回答。
  刚才你给我开的门?林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的,你刚才已经刷过脸了。
  刷脸?林岚冲出门,这才发现谢云涛的公寓门上方新安了个摄像头,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搞了这么多机关?
  林岚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屋里,她要镇定下来,她将麦琪拿起,放在自己腿上,她想知道这个芭比娃娃还会做什么,还知道些什么。
  那么你知道我是谁了?林岚问。
  知道,你是林岚,是我的堂妹,你今年三十二岁,来自北京,现工作在墨尔本魔力派公司。麦琪说。
  什么什么?你说我是你的堂妹?你是谁?林岚又激动起来。
  我是林琪,我是谢云涛的爱人,我来自北京,我今年三十四岁。
  麦琪还没有说完,林岚失手将她打落在地上。
  你弄疼我了,我没有惹你生气吧?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和我说好吗?麦琪的声音居然那么耳熟,听上去就像是堂姐林琪生前哄她的语调。
  一瞬間,林岚忽然明白了什么,眼泪喷涌而出,她望着沙发上谢云涛昨晚盖的被子,望着床上昨晚自己睡的被窝,看着地上混合着自己和林琪声音的麦琪,这些天谢云涛要她不停地说的那些只有情侣才会说的甜言蜜语,比如,宝贝、亲爱的、想我了吗之类的话,让她觉得他们之间除了没做那件事,其他的都已经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但是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无非是给堂姐的化身充当了一回配音而已。
  林岚上前狠狠地踢了麦琪一脚,林琪,你死了,你已经死了十六年了!
  我没有死,我今年三十四岁,我是麦琪,麦琪就是林琪,我答应会永远陪伴云涛的!永不分离!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
  林岚崩溃地冲出公寓,踉跄着冲到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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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涛离开女王公园的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不少。大街上游行结束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有条不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波澜不惊的弗林德大街,谢云涛忽生一种感慨,人终其一生其实都是在和往事告别,那些不能和过往作别的人,一生都会负重前行。有时候他真想像抖落掉一身灰尘一样抖落掉原生家庭在他心上留下的烙印,不知道是烙印太深还是自己不够心硬,每当自己告诉自己不去回忆的时候,那些痛从来没有消失和减轻,只不过被一层纱遮住了而已。
  那次车祸之后谢云涛去看了心理医生,那个心理医生是个犹太人,给他做了几次心理调适和疏导后,他给谢云涛进行深度催眠,梦里往事浮现,他身不由己,号啕大哭,似乎要宣泄尽那些塞满内心的痛和愤懑。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垃圾车装满了垃圾,这辆又脏又重的车他已经开了三十多年了,现在终于找到了倾倒的地方。
  那次治疗之后,谢云涛感觉自己很虚弱,就像大病初愈,好久才恢复过来。犹太医生告诉他,要学会断舍离,断初恋,舍贪念,离父母,培养自己的独立人格,视自己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个体,他才会重生。医生给他讲了个故事——牛与猫互赠礼物,牛把最好吃的青草送给了猫,猫把最香的鱼骨送给了牛,别人送你最好的,却不是你需要的。医生说,爱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人终生去学习。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人却用一生治愈童年,而治愈他的只能是时间和他自己。
  那次治疗已经过去三年了,谢云涛从来没有再约过那个心理医生。
  回到家,谢云涛站在门口微笑着,他知道麦琪正在刷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林琪正小跑着来给他开门,最终什么人都没有出现,门没有开,谢云涛掏出钥匙打开门,奇了怪了,每次麦琪都能准确无误地识别出自己打开门,今天怎么了?忘记充电了?
  麦琪,麦琪,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谢云涛发现麦琪不在桌上,莫非屋里进来贼了?谢云涛四下巡视着屋子,忽然水池方向传来瑟瑟的声音,吓了谢云涛一跳,他走过去一看,两只泥蟹的钳子正穿透塑料袋试图爬出来,还有鱼和虾,肯定是林岚来了,谢云涛冲卧室喊,林岚,别闹了,快出来……
  没人作答,谢云涛打开屋里所有的门,依然没有林岚的身影,经过沙发时,谢云涛一脚踩在了麦琪的身上,谢云涛赶紧将麦琪捡起。麦琪,你不在桌子上好好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麦琪没有像往日一样作答,谢云涛摆弄着她身上的机关,依然没有反应,自己这一脚踩得太狠,估计踩坏了什么部位,谢云涛将麦琪的衣服整理好,又拿来湿纸巾仔细擦干净,将她端正地摆放在桌子上,掏出电话打给林岚,准是这家伙来过,买来的海鲜,不小心碰倒了麦琪。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接通,奇怪,林岚干什么去了?谢云涛快速转动着大脑,觉得有一种可能,这家伙中午跑去和迈克父子嗨皮(Happy)去了,买了一堆海鲜,想补偿他,晚上和他大快朵颐。看着鲜活的泥蟹和早已咕咕作响的肚子,谢云涛决定先给自己清蒸一只,另一只晚上给林岚做蟹面,林岚最爱吃他做的螃蟹炒面了。
  见食不吃为呆也。谢云涛将大泥蟹放进锅里的时候,心情格外的好,他甚至还哼起了《乌兰巴托的夜》:你走了那么多年,你还在我的身边,那一天,你微笑的脸,我至今还看得见……   以往唱这首歌时,他就会沉浸在思念林琪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此刻的哼唱,只是人在烹饪美食时一种放松和惬意而已,莫非自己真像那个犹太医生说的那样,正走在断舍离的路上,凤凰涅槃般重生?
  早上上班时,谢云涛心情就像墨尔本的万里晴空,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尽管昨晚他一直打林岚的电话,都没有回复,他独自享用了那盘色香味俱全的螃蟹炒面,他依然没有生林岚的气,那家伙是个嗨皮起来忘乎所以的人,肯定和迈克一起没少喝,就像昨天夜里,如果不是自己把她架回来,她身归何处还真不好说。和一个状态类比酒鬼的人计较礼貌,无异于傻瓜。不过,谢云涛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对林岚喝醉了身归何处有点介意,她会不会又吐得一塌糊涂?会不会醉倒在迈克的怀里或床上?迈克会像昨晚的自己,绅士般地对待她抑或是……谢云涛不敢想下去,干柴遇烈火会有多火爆。他自嘲,既然自己不能给人家未来,干吗还操心那些分外的事情,即使洪水滔天,与一个岸上的人有何干系?想通了,谢云涛安心享用起那盘螃蟹炒面,他甚至还特意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晃动着杯中晶莹剔透的液体,他举起杯冲着被自己踩坏的麦琪说,宝贝儿,我们一起祝林岚幸福吧!
  早晨,迈克从谢云涛的办公室走过去的时候,丝毫没有放慢脚步,谢云涛瞄着他的背影,感觉他今天的脚步有些轻而快,好像不愿意被自己注意到他的经过。林岚紧接其后,谢云涛抬起手还没等他喊出口她的名字,她竟然视他为空气,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涛的手停在半空,嘴巴张着,像个傻子,等他回过神来,真想冲他们喊,有必要吗?你们尽管光明正大地撒狗粮吧,鬼才在乎!
  纪凯又来信息催了,问他是否决定回母校,谢云涛没有回复,他还在犹豫。事业正在上升期,提职加薪也指日可待,而且现在绿卡已经非常难拿,放弃刚刚稳定下来的一切,去面对一个新的环境和爸爸那张自己不愿面对的脸,他觉得这远比他当年考大学和出国留学都难以抉择。
  电话铃声响起,泰勒说,乔,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谢云涛放下电话,快步走向泰德的辦公室,估计是泰勒允诺自己的升职有消息了,如果这个升职的幅度足够诱人,那么拒绝纪凯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谢云涛敲响泰勒的门时,感觉压在心头的巨石正在慢慢移开,眼前的一切让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个定制他们机器臂的老板,谢云涛记得他好像叫皮特,正面红耳赤地在和泰勒争吵,见他进来,他们停住望向他,犀利的目光犹如盯着一个罪犯。
  泰勒说,乔,你过来看一下这个怎么回事。泰勒将手机递给他,里面是一段录像,一座十几层即将完成的公寓外墙,从四层开始,原本整齐的外墙忽然出现了一条宛如巨大蚯蚓般的裂缝,蜿蜒着一直延伸到十层楼。
  这是怎么回事?谢云涛吃惊地问。
  泰勒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现在皮特让我们赔偿他们损失,出场不是你验收的吗?你现在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谢云涛说,出场之前,机器臂确实有过这种现象,我和迈克、蓝妮找到了原因,程序上都做了修改,也通过了测试,而且之前的跳痕没有这个严重,这个问题极有可能是他们的工人误操作造成的,应该不是我们的责任。
  泰勒还没回答,就被皮特一连串的“No”否定了,你胡说!我的工人绝不会发生这种错误,因为他们严格按照你们产品说明书操作的!就是你们的机器臂故障,你们必须全额赔偿!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必须给我答复,否则,我就起诉你们!
  皮特摔门而去。
  二十四小时,乔,你必须给我解释,我现在就要向董事会汇报!泰勒拿起电话。
  谢云涛按下电话说,泰勒,出了这种事,我很遗憾,先不要惊动董事会,我们需要立即去现场,封存机器臂,否则……
  泰勒明白了,亲自驾车和谢云涛来到皮特的工地。
  工地上空无一人,巨大的机器臂停在那里,宛如一个失败的英雄。谢云涛来到机器臂前,查阅着工作参数,不出所料,从第四层楼开始,参数发生了跳转,幅度明显是人为操纵,机器臂正常工作后,公司再没有派过技术人员过来,整个操作都由皮特自己的技术人员控制。问题找到了,谢云涛解释给泰勒听,泰勒让他拷贝好证据,他要马上向董事会通报。
  离开工地的时候,谢云涛发现工地一角儿有个人影儿,谁在这时候来到已经停工的工地?难道……谢云涛跑过去,一个穿工装的老人正在一丝不苟地砌着砖。看来,皮特准备放弃机器臂,继续用人工砌砖了。侧面看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了,他专注地工作着,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前来,他抬起头的瞬间,谢云涛发现老人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么大岁数的人还在干这种体力活儿,谢云涛有些不解,就像电车司机,有时候那些电车司机看上去都该叫爷爷了,还在驾驶公共交通工具,谢云涛觉得澳洲即使鼓励晚退休,但是总得顾忌些公众的安全吧?奇葩的澳洲什么事都能让人见怪不怪。
  泰勒问谢云涛发现了什么。谢云涛摇摇头,那么大岁数的老人别说对机器臂动不了手脚,说出来只能徒增别人对自己的不信任感。不过,那个老人看上去有些面熟,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回去的路上,谢云涛的大脑一直在不停地检索着。
  X镇路口,泰勒把车停了下来。
  泰勒走下车,乔,下来透透气。
  谢云涛一下车就明白了,这地方是他和泰勒相遇的地方。三年前那个阴冷的冬天,他兼职驾车为这个镇上的两元店送货,回来的路上,他有些疲惫,等他发现对面一辆皮卡车逆向而来时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当时昏了过去,货车的前脸被撞毁,安全气囊救了他的命,他被人从车里救出,清醒过来时,发现身边一个像流浪汉一样的老人,正扶着他,并将自己的鞋子脱下,为他穿上,他的鞋子被卡在车里了,衣服也被扯烂,不知道哪里在流血,让他身体抖个不停,老人紧紧抱着他,嘴里还急切地呼唤着戴维,戴维挺住!挺住!
  警车和救护车的鸣叫由远及近,另一个男人救助完肇事车车主朝自己走来,那个男人就是刚好路过这里的泰勒。
  那场车祸让谢云涛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事后警察告诉他肇事车车主是个瘾君子,那天吸食毒品过量产生了幻觉,对方全责,但是无任何经济偿还能力,好在车和人都有保险。   住院期间,泰勒来看他,知道他的经历后,力邀他加入自己与人合开的魔力派智能机器人有限公司任技术主管助理,对于还在读博士的谢云涛来说,因祸得福。在澳洲,尽管IT是个热门行业,但是印度人远比中国人更具备竞争优势,从底层做到公司中层,熬个六七年是常事。
  出院时,护士交给他一包衣服,谢云涛将那些沾着血迹的衣服扔进了垃圾桶,单把那双鞋保存了下来。他把鞋刷干净,想着有一天要还给那个喊他戴维的老人,当面致谢,问过泰勒,泰勒说他不认识那个老人,当时也没有问他名字,泰勒还劝他不要把这事挂在心上,在澳洲这样的人太多了,无论男女老幼,谁遇上都会帮忙的。
  伤好后,谢云涛加入了魔力派公司,做了一年主管助理,主管调到悉尼公司任副总,谢云涛去年代理技术主管,到今年已经满一年了,泰勒说公司已经准备将他升职为技术主管。
  乔,你还记得这个地方?泰勒问。
  谢云涛点点头,泰勒,谢谢你当年……
  泰勒伸出手,示意謝云涛打住,乔,我停在这里不是想听你说谢谢的,我是想说,两年来,我没有看错人,你的能力和工作态度公司上下都看在眼里。很遗憾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故,尽管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是如果真的是我们的问题……
  泰勒沉吟片刻,看定谢云涛说,乔,恐怕这次我无能为力,救不了你了。
  谢云涛点点头,泰勒,我明白,我用人格担保,确实是有人动了技术参数,我不知道他是误操作还是有意为之。
  但愿你是对的!我们走吧。
  泰勒坐进驾驶室,汽车绝尘而去。
  谢云涛明白泰勒的意思,老外的理念是工作就是工作,任何人情、私情都不能掺和进来,不要以为上次他帮了你,这次就一定还会帮你。如果确定是甲方的责任,那么意味着等待他的将是巨额罚款抑或是……
  眺望着车外,一望无际的旷野、草场,牛羊悠闲地觅食着,昔日这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上去竟让他心生一片苍凉。
  市区,泰勒驾车离去,谢云涛走进自己的公寓,想着泰勒说的话,他知道事情真的很严重,如果找不到责任人,他不敢想会是什么结果,恐怕连这套自己贷款买的公寓抵押出去都不够赔偿的一角儿,等待自己的将是破产和事业生涯的终结。
  不能坐以待毙,谢云涛觉得此刻即使找不到人帮自己出谋划策,也起码该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找谁呢?父母?不,当年出车祸的时候都没有告诉他们,在他的意识里,灾难来临时父亲从来不是他的靠山,也不是求助的第一选项,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永远是责难和打击。妈妈?更不能告诉她,她除了哭泣和担心什么也做不了。谢云涛想打给留在墨尔本的几个同学,想了想还是没有打,事情还没有结果,同学圈子小,他不想搞得尽人皆知。他拨通了林岚的电话,奇怪的是电话总是一片忙音,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总是拨不通她的电话,是和迈克在一起吗?不想被别人打扰?
  谢云涛倚在沙发上,伸手拿过桌子上的麦琪,与麦琪自言自语起来。麦琪没有回应。谢云涛想起,他还没来得及修复她。他找来工具,坐在书桌前认真地修起来,他想把事情的真相让麦琪记录下来,如果事情真的复杂起来,林岚随时可以从麦琪这里知道真相。
  深夜,麦琪的电路终于修好了,谢云涛恢复着麦琪的数据,忽然谢云涛瞪大了眼睛,电脑屏幕上出现了那天林岚提着螃蟹和鱼进门的影像,林岚与麦琪的对话,林岚愤怒的表情和摔门而去的背影,原来这两天打不通她的电话,不是她和迈克在一起怕被打扰,而是她直接拉黑了自己!
  谢云涛沮丧地瘫坐在沙发上,他知道已经无人会帮他了。
  早晨一上班,谢云涛就觉得人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刚进办公室坐定,泰勒就差人递来了一纸通知,公司董事会决定从即日起暂停谢云涛技术主管代理职务,暂停一切工作,配合法庭调查事故原因。在此期间不得请假,离开澳洲。
  谁说澳洲人办事效率慢?那是没有涉及他们自身利益的时候。谢云涛在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苦笑着摇摇头,一切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们已将自己假设成了罪犯,看来自己得早做打算了,他查阅着电话黄页上律师的号码。
  咚咚咚,有人敲门。谢云涛说了声请进,林岚怯怯地走了进来。
  谢云涛问,有事吗?如果是私事,现在是工作时间;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对不起,我已经被停职了。
  林岚说,我只想从你嘴里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那天我是和你和迈克一起测试、调试的,技术参数经过修改根本就不会再出现那样的情况,现场不是你做的记录吗?你马上把它交给我。
  你是说,发生这样的事故不是机器臂本身的设计和质量问题,而是人为操作的原因?林岚问。
  谢云涛看着林岚焦急的神情,他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急,可是她一个女人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自己倒霉还不够还要拉个垫背的吗?
  岚岚,谢云涛开口竟有些艰难,对不起,自从我爱上你姐姐林琪以后,再也不会爱别的女人了,我让你失望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还是不要问太多,你只要把现场记录交给我就好了。
  这和你我的事没有任何关系,记录我会交给你的,我只要问你一句,你确定是人为操作的原因吗?
  谢云涛看定林岚没有回答,他不想她涉入太深,他的职业生涯已经接近终结,他没能给她爱情,不愿她因他自毁前程。
  Yes or No?林岚双手按在桌子上,鼻尖几乎逼近他的脸。
  谢云涛的眼睛湿润了,一句Yes哽咽而出。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你可以信任的人!记住,不要做待宰的羔羊,那样鬼佬会更看不起你!
  林岚推门而出。
  5
  再次见到皮特是在法庭上。不出所料,皮特起诉了魔力派公司,作为第一责任人,谢云涛出庭作证。因为是首例人工智能机器人质量问题引起的官司,吸引了大批媒体人的注意力,走进法庭时,门口堵满了记者,谢云涛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识这阵势,律师帮他挡驾,杀出了重围。   法庭上,双方辩论非常激烈,尽管谢云涛按照律师的指示,做了详尽的说明,林岚未能找到她在现场的记录本,本人出庭作了证,本来迈克也答应出庭作证的,但是临时变卦,说他父亲身体不适需要他陪着看医生。谢云涛能理解迈克,毕竟为一个中国同事出头,会让他在公司的处境很尴尬。
  对方的操作人员不承认自己有误操作行为,他提供了他每天上下班的影像资料,他从未超越工作流程私自进入机器臂的参数系统。他们的律师更是咄咄逼人,律师说,任何人工智能不管多先进,都是人设计出来的产品,是产品就会有质量问题,拒绝承认产品质量的问题,只能说明设计该产品的人,他的人品有问题,出产这种产品的公司信誉有问题。
  第一次庭审对公司和谢云涛极为不利。谢云涛明白,花再多的钱给律师都已经无济于事,除非他能找到操作人员误操作的证据,而这在对方的铁证面前,似乎已经进入了刑侦的范畴。
  律师费是按小时计的,付完第一期律师费,谢云涛卡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他的公寓是前年按揭买的,除了房贷,他所有的钱都用在研发麦琪身上了,这款智能陪伴机器人耗费了他大量的金钱和精力。他掏出卡夹里妈妈给他寄回的信用卡,端详了很久,爸爸的讥讽在眼前闪回,他又将卡放回了卡夹,如果不能逃过此劫,他宁愿在世人面前摔倒也不愿跪在爸爸脚下。
  听天由命吧。大不了去找林琪,她离开谢云涛太久了,他甚至快忘记她的模样了。想起林琪,谢云涛惶恐的心慢慢平息下来。
  这一夜,谢云涛发现阳台外面月光如水。
  林岚这几天一直在生自己的气。她放在抽屉里的记录本找不到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她那天一上班就把本子放在了抽屉里,问迈克,迈克耸耸肩一脸无辜。林岚觉得这几天迈克有点儿不像平常,他明明很想知道谢云涛更多的情况,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到底不是同胞,反应完全不像她,她比谢云涛还要着急,恐怕全公司只有她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不是机器的质量问题而是有人误操作了它。
  给迈克打电话没人接,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林岚想起今天是越战老兵纪念馆开放日,迈克此刻和父亲肯定在那里。奇怪,每次周末,迈克下班回家前总是询问她是否想和他一起去,这次居然自顾自地走了,连招呼都没和她打,也许是看她这些天忙于谢云涛的事,无暇顾及吧?
  林岚决定去找迈克,下周开庭,如果谢云涛拿不出对自己的有利证据,判决结果如何林岚不敢想象。如果事情真的没有翻盘的可能,林岚希望乙方能通融些,而说服乙方唯一的途径只有找迈克了,毕竟他和他父親是本地人,人脉广些,说不定能认识开发商皮特呢。
  林岚驱车前往。每次走这条高速,都是坐迈克的摩托车,一路的风景就像一部看过的电影,烂熟于心。一个小时后,林岚到达了越战老兵纪念馆。今天的游客看上去比平时多些,接待厅里人头攒动,馆里的服务人员大多是老兵志愿者,他们亲切和蔼,风趣幽默,迈克带林岚来过几次,他们早已将林岚当作了自家人。
  林岚和馆长打过招呼,穿过工作人员的通道,直接来到了展厅。激昂的音乐贯穿着整个展厅,迈克的爸爸正在擦拭着戴维的遗物和展柜,见她过来,张开了双臂,林岚接受了老人的拥抱和亲吻,老人今天的精神状态显然比前段时间好,她刚要开口,老人指了指表演厅大声说,迈克在那边。
  林岚绕过当年越战的装甲车和越野车的展厅,来到表演厅,一群游客跳得正酣,这舞曲林岚听过,是一首新西兰土著舞曲,激昂、刚劲,简易的木板搭建的台子上,是几个现场伴奏的乐手,老彼得是队长,永远是一身红衣和一顶牛仔帽,无论演奏什么都比年轻人还激情四射。迈克跟林岚说起过他的故事,他的哥哥当年被抽中去参加越战,因为父亲去世早,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哥哥一走,家里的生计全靠体弱多病的母亲承担了,而他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个妹妹,老彼得那年十六岁,他硬是找到招兵的军人顶替哥哥上了前线。林岚觉得有时候看彼得演奏,感觉他身上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有一次中场休息,林岚问他,你怎么做到的?比年轻人还有活力?老彼得指着满屋子战友的遗照说,孩子,那些都是我的兄长,你觉得他们老吗?林岚看着那些年轻英俊的照片,摇摇头,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定格在了人生最美好的瞬间,再也没有了衰老和暮年。
  他们都没老,我怎么敢老呢?老彼得的话让林岚震撼,至今想起林岚都会觉得眼眶发涩。
  迈克在老彼得的旁边,他弹奏着电吉他。林岚忽然觉得原本开朗的迈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上去有些落寞,锁紧的眉头和深邃的双眼,机械地拨弄着吉他,晃动着身躯,感觉他只是人在场,思绪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林岚看了不知道怎么会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如果不是这么多人,她好想悄悄地走到迈克身边,将这个忧郁的大男孩揽入怀中。老彼得发现了她,朝迈克示意,迈克看见她的瞬间,先是惊讶,然后又露出了他那熟悉的迷人的微笑。
  一曲终了,迈克走到老彼得身边说了什么,老彼得点头,示意身边的一个小伙子接过了迈克的电吉他。迈克跑向林岚,问她“Why”(为什么)。林岚没有说出口,用唇形告诉他“I miss you”(我想你了)。迈克明白了,不知怎么林岚竟然发现一种晶亮透明的东西正涌上他的眼角。
  迈克掩饰,揽过林岚朝展厅外走去。
  纪念馆的外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地,第一次来时,迈克曾经告诉过林岚,馆长已买下了周边的土地,他计划建一个小型的飞机场,买几架淘汰的战斗机修理好,让它们重上蓝天。他这么做是为了扩大纪念馆游乐设施,吸引更多的游客,也是为了给纪念馆筹措更多的资金。因为纪念馆还不是国家级博物馆,一切经费都是他和他的老兵志愿者们设法搞到的,老兵志愿者中有几个是当年的飞机技师,他们能维修越战期间各种机型的战机,经常受聘于世界各地的军事博物馆,除了一部分捐赠之外,馆内大部分经费都是他们靠自己精湛而廉价的技术挣来的,这也是林岚之所以愿意随迈克常来纪念馆的原因之一,林岚觉得她每次来除了敬佩之外,总能感受到一种纯粹,而这种纯粹林岚长这么大还未在其他地方遇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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