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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星星是我的高中同桌，当时我们是班里平均年龄最小的一桌，她只老了我十三天而已，但管起我比我妈还来劲。今年我们都快大学毕业了，她读的是名牌大学的师范，志愿回故土当一名中学语文老师。
“我今天想去看看我投简历的中学，约你陪我去因为我不认得路。那也就是你的中学啊！”她看着我的脸色越发地下沉，抿了唇转过身去，“我知道你恨他，我保证我教过的学生里不会再有你曾经的……痛！”
这是一个数年来最为寒冷的冬，一切都是铁将锈时的颜色。这里的一切也都没有变，我和她从偏门进去时的心情，也如六年前我离开时的一样，我讨厌这里，为什么尤星星明明知道却硬是要我揭开自己缝合的伤口！现在我又坐在我当年的座位上，课桌椅都显得太小了……
“老师，我们俩坐在一起好挤啊，给我换个瘦点的同桌吧！”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起来，漂亮的老师也用手捂住了嘴。
“穆豪，你千万不要调走呀！”前座的女生头还未完成转动，声音就已柔柔地飘了过来。
说话的男生叫穆豪，在这所中学里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贝，老师就连批评他的语气都还裹着疼爱，他一说话两个婴儿般的小酒窝便立刻跳上嘴角，他从小就在当地的电视台少儿节目栏当主持人，中学时已经算台柱了。在那个刚刚懂得以瘦为美而开始大众减肥的年代，肉嘟嘟的他依然让很多人爱。
他的脸上又出现酒窝了，刚想对那女生说点什么，突然耳边有人把桌子猛地一拍：“你要走就走，我不稀罕跟你同桌！不过穆豪你可千万别玩呼啦圈，免得转到腰处被卡住。”
“你？”这应该是穆豪第一次正眼打量他刚相处了一周的同桌，这个女生比起上一任同桌来所占空间可大多了，她的短发顺贴着双颊把脸衬得更大，一副黑边大眼镜架在不高挑的鼻梁上，这么一来所有的美全给遮去了。她的成绩并不突出，在穆豪的眼中估计她连个路人丙都算不上。这会儿她就这么直面他站着，周围的同学听了她的话乍一惊紧接着笑得比方才更响了，还夹了好些议论。穆豪正想也刻薄地丢给她几个字，可她的眼神里分明射出的傲气还有闪动在眼里的难过让他顿时有点不忍，他坐下了，将刚才提着的书包小心地塞回课桌抽屉。
“你不走啦？真是太好了！我跟你说啊……”说着前座的女生向他伸过手来，他一笑，冲她推了推胳膊。这一回的笑居然不见了酒窝。从坐下起他便端着心等同桌的下一句话，可是她并没有坐下而是收拾好了书包往肩上一挎就走出了教室。
这个路口没有安红绿灯，碰上车多在一旁等过马路的时间可以吸完一盒冰红茶。这一天的车又仿佛特别地多，而且还都偏要往这路口塞。
“小游同学？”原来穆豪跟着她好久了。“游荇，穆豪向您发自肺腑地道歉了！”他猛地一鞠躬只觉眼前一黑——他们俩的头磕得好狠哪。游荇还来不及捂住额头，只觉得方才火辣辣的地方一阵冰凉，而且还冰得有些不自然。穆豪在她跟前站好了，一只手捧着一小盒任贤齐代言的冰红茶直直地伸到她鼻子下方，另一只手平摊在她腰前抖着。“这个，是我赔你的。”他顿了顿，“当然，如果你想打我，我也绝不退缩，不过还请手下留情，我虽然肥，可也怕疼哪。”
游荇一把抓过红茶，在手上掂了掂，挺冰的：“你刚才就是把这玩意儿压我头上吧？”穆豪点了点头，刚想说点什么，游荇却转过身去，拔出吸管玩笔似的在指间转了两圈，突然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朝穆豪挨了过去，顺便把吸管插入封口后将饮料塞进他手里，还连同他的手一起握在手里。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但穆豪也不躲避。突然，游荇的目光直盯着他，说了声“我原谅你”后，手猛地一握紧，一股冰凉扑哧一跳，喷得穆豪闭紧了双眼，他想反手捏住游荇，可是路口通车了，游荇往他手里塞了张面巾纸后很快地返身走了。等穆豪睁开眼时早不见了她，他用纸巾抚去了脸上的水珠后发觉自己居然没有生气，反而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穆豪今天在课堂上说的话很重地刺痛了她，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符合美的一般原则，也因此在班里没有几个朋友，很多男生有时还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故意把身体侧向一边且做着鬼脸，但她不在乎。穆豪第一天成为她同桌时班里有几个男生还跑过来安慰他。见他无奈地笑，游荇从那一刻起也把他视若透明。一周了，两人没说过一句话。“穆豪肯道歉说明他还是个好人吧。”她想。在班里只要有男女生同桌，桌上都有一条鲜明的三八线，更狠点的就用小刀刻好后就把刀往“案”中一插，仿佛超线便要杀头似的。
那天之后，线的左边是穆豪，右边是游荇，这个座位对他们来说真的太小了。可是在起初的一段时间里，课桌中间总空出很大的一块，而两人还使劲地窝在桌的两边，左边是穆豪的愧疚，右边是游荇的清高。可两人终于开始说话了，那是入夏的一日午后，游荇从体育馆回来，在课桌里摸文具盒时摸到了冰凉的红茶，她猜是穆豪的礼物，因为她看到穆豪正从窗口看着她，于是她捧着那盒红茶走出去。
“为什么？”游荇问他。
“不为什么！同桌这么久了你都不跟我说话，我心里别扭啊！”如果他当初没有成见地对她，或许他们早就是朋友了。
“其实你人不错。”游荇又把插好吸管的红茶举到穆豪面前，这一回他立刻躲开了：“一人一半？”
穆豪接过茶盒后拔出吸管，将头往后一仰径直把茶捏进喉咙。结束了，他又把吸管插回盒里递给游荇。抿了抿唇，他突然凑到她耳边说：“你其实——很可爱，真的！”待游荇想说什么，他已经离开了。
一股冰凉的茶慢慢地润着游荇的心肺。在这个仿佛完全不容自己的群体中她从不想去对谁多付出些感情，她有自己的理想，要考上省里最好的高中去追寻自己的梦。空气中近来总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就像自己嘴里正咀嚼着的酸甜。游荇喜欢这种感觉，但她又隐隐地怕什么，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她靠着窗享受着这一刻的云淡风轻，窗内的教室里有好些酸溜溜的眼神正激烈地扫射着她。
夏天的冰红茶在清凉中拉近了两人间相望的距离，他们都在长大，课桌依然，可是拥挤点又如何呢？至少在冬日里，手心里的太阳一直在温暖着彼此的心房，书写时他的右腕斜压着她的左臂，她转身时往往都会把他右肩处的衣领擦皱。
初中的时光对游荇而言是难受的，当然除了穆豪，她清高于身边人的偏见、敌视、妒忌还有流言蜚语。坐在穆豪身边的日子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他们知道穆豪对她的好感，还怎么敢当着他的面呢。那段时间两人的成绩都进步很大，尤其是穆豪，在一次大考中他得了年级第二名。而对于游荇，尽管她也觉得很好，可别人总要作抄袭的评论。
“穆豪，你跟石涛换个位子。”老师终于决定行动了。
“为什么？王老师，我不换，跟游荇坐在一起很好的，你看我期中……”穆豪猛地站了起来，他不看周围同学各自的眼神，也没留意到游荇的眼神。
那是多冰凉的感觉啊，就那么一瞬间，她讨厌石涛，他们曾经同桌过。他仗着自己父母的地位和自己的气力经常在学校里欺负小同学，很多男生对他因怕而依附，都喊他“大哥”。当时因为在一次考试中游荇拒绝帮他作弊，他在考试后一把抢过游荇的书包，把她的书一本一本地从窗口砸了出去。几位同学想去帮游荇把课本捡回来，可石涛蛮横地一脚把门踹上了，喝了一声：“今天谁敢帮她，谁就是跟我过不去！”没人再敢动了，可游荇就那么怒视着他不哼一声。放学后她在走廊上将书一本一本抖去脏土后捧在心口，学校里没人了，她最后一刻离开。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只有沉默能保护自己。对于读初中的学生而言中考是可怕的，可她却渴望这一天的到来。
“你不换座位？那好，游荇你和林芬换个位子，马上！”老师看着游荇说。
这一刻游荇真想哭了，因为林芬是石涛的同桌，而在她收拾书包的时候她分明瞥见了石涛眼中的得意，她终于收拾好书包站起来了。
“你别走！”穆豪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老师，你是知道的，石涛会欺负她，你不能……”
“穆豪，这不关你的事！”老师说着，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游荇的脸，“你动作快点！”
“再见！”游荇看了穆豪一眼，猛地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开，因为这个时候如果她再多看他一眼，她死撑着的坚强与清高会瞬间决堤的。她又坐回石涛的身旁了，她随手把书包往课桌里一塞，用手托着滚烫的脸颊。“穆豪……谢谢你。”有很多话游荇是不敢也永远不会对穆豪说的，她只能藏在心里。她甚至想如果在穆豪要求换座位的那天他就离开了，那她就一直会是那个心与眼神都一样冷漠并且波澜不惊的游荇，努力地学习，等着中考的到来。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游荇正要出教室，石涛踢过一条长凳横在她跟前。他一脸得意地踱到她面前：“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哪！”他双手一按，“啪啪啪”几个指关节全响了一下。
“干什么你！”穆豪一抬腿将板凳送回了原处，他一拉游荇，“我们走！”
这一天的路口近人情地拥挤，游荇就木在那里等着。
“给你。”穆豪往她手里塞了盒红茶。
“我不想喝。”她要塞还给他。
“我也不想喝，你带回家吧，毕竟这是我们都喜欢的饮料。”穆豪和她并肩站着。
“知道吗，一开始我觉得你太成熟，可这没什么不好；后来我觉得你很花心，总有很多女孩子爱跟你套近乎，你从小就很受欢迎吧？不过穆豪，我现在和将来都会认定你是一个好人。”游荇想在今天把曾经和他同桌时故意用三八线隔开的时光多少抢回来一点。
“是吗？我还一直担心你会讨厌我，你很清高，这让很多人恨，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这对你很不好。可我很喜欢你……这倔强不服输的性格。”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成为在课桌下握手的朋友后，她常逗他说很严肃的话，因为这样的穆豪是最真实且能温暖她的。
“你看，我家就在街后的那幢最高的房子里。”他看着她，她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
“哦，那过了马路后你要向左走，我要向右走。”后来过了街，她快步向右走去。他，或许有站在那看着她离开的意思。
那盒红茶游荇舍不得喝，她将它放进冰箱的冷冻层，把那颗为他而跳动过的心也冻进了那里。
在中考前的最后一次大考中，穆豪考进了年级里只收３０人的尖子班而离开了原来的班级。
那是中考前最重要的两个月，游荇静静地复习功课，可石涛像是要争回什么似的，非要在同学面前狠狠地羞辱游荇一次。穆豪离开了，他可以报仇了。
他冲到游荇的课桌前，手一抬将桌上所有东西全扫到了地上，班里顿时安静下来，郑芙偷偷地从教室后门快速跑了出去，她是游荇在班里最好的朋友。
“穆豪对你那么好，你得意了吧！”石涛说着将一条腿跷上了桌面，“现在他不在了，你找谁撑腰去，啊？”他那些“小弟”们谄媚地冲他笑着。
“我今天就要把她的书一本一本地从我鞋底抹过去，我看她再那么骄傲！就从她的语文书开始。”说着石涛从桌上捏着游荇的课本在她眼前晃了晃，他正等着看游荇哭，突然“啪”的一记耳光扇到了他脸上。
“道歉！”穆豪一把抢过石涛手里的书递给游荇。
“她是你谁啊，你这么帮她？”石涛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服软，硬挺着面对正愤怒的穆豪，“你知道老师为什么把你们俩调开吗？就是你们俩偷偷谈恋爱！”
“你很无耻！”游荇站了起来。
“是啊，我就是喜欢她怎么了？你仗着父母的势力欺负一个女生，你算什么男人！”这时候老师也走了进来，她看着这一切，游荇讨厌老师看着她和穆豪的眼神。
“你别管了。”她急着冲穆豪摆着手。
“你怕什么？”他冲着她喝道，“在我眼里他不过就是一条狗！”他用力地将握着的石涛的胳膊砸向桌角，石涛痛得叫了起来。
“穆豪！”老师急忙奔了过来。
“你，你怎么……我怎么，怎么可能喜欢你！”游荇发现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奔出教室。
石涛的手背骨折了，之后到中考的那段时间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游荇。校方压下了这件事，石涛的父母也没来找穆豪的麻烦。游荇与穆豪偶尔会在学校里遇见，可他们谁也没有对谁说什么，匆匆而过。那一天游荇深深地伤了穆豪，也伤了自己。不，应该是快要中考了，大家都很忙吧。
后来游荇如她所愿地考进了省里第一的高中，穆豪也考上了当地一所很好的高中。有一天游荇从老师家里补习回来碰见了穆豪，他牵着一个女生的手。
“你好，穆豪。”游荇走上前去。
“你是，你是游荇吗？”穆豪放开牵着的手走上前来，游荇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当然，他也变了。
“难得我们还会再见。”游荇顿了顿，看了看他身后的女生，“交朋友了吗？”
穆豪点了点头。
游荇离开了。上了高中后她真的变了很多，她会不经准备地上台去演讲而获奖；她会在辩论场上妙语连珠引得台下掌声阵阵；她随手写的文章老师看后都红了眼圈；她的头发长长了，换上隐形眼镜后她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常有些男生在课间来找她作自我介绍，这些都是穆豪所不知道的。
他更不可能知道有多少次，游荇手里捧着一盒红茶故意地装作无意地被堵在那个路口，就是希望能看到他正从对面向她走来，现在冰红茶的代言人早从任贤齐换成了孙燕姿，一切都变了。
游荇回家打开冰箱取出那盒冻得硬邦邦的像砖块似的红茶盒子，她把它握在手心里，手都被冰疼了，曾经冻住的心被捏碎了，她戴着隐形眼镜的美丽大眼睛被狠狠地刺痛了。游荇站在家中的落地大镜子前失声痛哭，她恨呐，那所压抑她的学校，那个曾经懦弱的却伤了穆豪的愚蠢的自己，那个现在除了哭什么也无法挽回的自己。
再后来游荇和穆豪分别去了两个相隔很远的城市读大学。从那之后的好几年中，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逼你来这里的，游荇，我真的不知道来这里会让你这么难过。”尤星星看我一个人坐在那发呆也不好来吵我，可她终于看见我哭了。
“尤星星，我很支持你来这里当老师，你一定要当个好老师啊。这里就是我当年的座位，第二组第五排的右边，当时他就坐在左边。以后你班上如果有像我们的学生，你就让他们好好地做同桌吧。”我对她说，我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尤星星了解我，她能了解我的心情。
“嗯，我答应你。以后我也会对我的学生讲游荇和穆豪的故事。游荇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又冷漠而清高的女生，穆豪是一个绝对的好人。”
我们离开了那里，我和尤星星一人一只耳机分享着随身听里的音乐，这是我和她同桌的两年中都很喜欢的歌。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起，曾经最爱哭的你？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生命中的很多人与很多时间都只是在一瞬之间吧，就好像我和穆豪。呵呵，往事不堪回首，我们又要去哪里找当时的明月呢？
又到了那个路口，今天这里没什么车，我依然期待能突然看到他走进我的视线。我又想起了冰箱里那盒被深冻的红茶，每一次一想起穆豪，我的心里总会泛起如红茶般的酸甜，尽管岁月已经泛黄。
“我今天想去看看我投简历的中学，约你陪我去因为我不认得路。那也就是你的中学啊！”她看着我的脸色越发地下沉，抿了唇转过身去，“我知道你恨他，我保证我教过的学生里不会再有你曾经的……痛！”
这是一个数年来最为寒冷的冬，一切都是铁将锈时的颜色。这里的一切也都没有变，我和她从偏门进去时的心情，也如六年前我离开时的一样，我讨厌这里，为什么尤星星明明知道却硬是要我揭开自己缝合的伤口！现在我又坐在我当年的座位上，课桌椅都显得太小了……
“老师，我们俩坐在一起好挤啊，给我换个瘦点的同桌吧！”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起来，漂亮的老师也用手捂住了嘴。
“穆豪，你千万不要调走呀！”前座的女生头还未完成转动，声音就已柔柔地飘了过来。
说话的男生叫穆豪，在这所中学里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贝，老师就连批评他的语气都还裹着疼爱，他一说话两个婴儿般的小酒窝便立刻跳上嘴角，他从小就在当地的电视台少儿节目栏当主持人，中学时已经算台柱了。在那个刚刚懂得以瘦为美而开始大众减肥的年代，肉嘟嘟的他依然让很多人爱。
他的脸上又出现酒窝了，刚想对那女生说点什么，突然耳边有人把桌子猛地一拍：“你要走就走，我不稀罕跟你同桌！不过穆豪你可千万别玩呼啦圈，免得转到腰处被卡住。”
“你？”这应该是穆豪第一次正眼打量他刚相处了一周的同桌，这个女生比起上一任同桌来所占空间可大多了，她的短发顺贴着双颊把脸衬得更大，一副黑边大眼镜架在不高挑的鼻梁上，这么一来所有的美全给遮去了。她的成绩并不突出，在穆豪的眼中估计她连个路人丙都算不上。这会儿她就这么直面他站着，周围的同学听了她的话乍一惊紧接着笑得比方才更响了，还夹了好些议论。穆豪正想也刻薄地丢给她几个字，可她的眼神里分明射出的傲气还有闪动在眼里的难过让他顿时有点不忍，他坐下了，将刚才提着的书包小心地塞回课桌抽屉。
“你不走啦？真是太好了！我跟你说啊……”说着前座的女生向他伸过手来，他一笑，冲她推了推胳膊。这一回的笑居然不见了酒窝。从坐下起他便端着心等同桌的下一句话，可是她并没有坐下而是收拾好了书包往肩上一挎就走出了教室。
这个路口没有安红绿灯，碰上车多在一旁等过马路的时间可以吸完一盒冰红茶。这一天的车又仿佛特别地多，而且还都偏要往这路口塞。
“小游同学？”原来穆豪跟着她好久了。“游荇，穆豪向您发自肺腑地道歉了！”他猛地一鞠躬只觉眼前一黑——他们俩的头磕得好狠哪。游荇还来不及捂住额头，只觉得方才火辣辣的地方一阵冰凉，而且还冰得有些不自然。穆豪在她跟前站好了，一只手捧着一小盒任贤齐代言的冰红茶直直地伸到她鼻子下方，另一只手平摊在她腰前抖着。“这个，是我赔你的。”他顿了顿，“当然，如果你想打我，我也绝不退缩，不过还请手下留情，我虽然肥，可也怕疼哪。”
游荇一把抓过红茶，在手上掂了掂，挺冰的：“你刚才就是把这玩意儿压我头上吧？”穆豪点了点头，刚想说点什么，游荇却转过身去，拔出吸管玩笔似的在指间转了两圈，突然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朝穆豪挨了过去，顺便把吸管插入封口后将饮料塞进他手里，还连同他的手一起握在手里。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但穆豪也不躲避。突然，游荇的目光直盯着他，说了声“我原谅你”后，手猛地一握紧，一股冰凉扑哧一跳，喷得穆豪闭紧了双眼，他想反手捏住游荇，可是路口通车了，游荇往他手里塞了张面巾纸后很快地返身走了。等穆豪睁开眼时早不见了她，他用纸巾抚去了脸上的水珠后发觉自己居然没有生气，反而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穆豪今天在课堂上说的话很重地刺痛了她，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符合美的一般原则，也因此在班里没有几个朋友，很多男生有时还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故意把身体侧向一边且做着鬼脸，但她不在乎。穆豪第一天成为她同桌时班里有几个男生还跑过来安慰他。见他无奈地笑，游荇从那一刻起也把他视若透明。一周了，两人没说过一句话。“穆豪肯道歉说明他还是个好人吧。”她想。在班里只要有男女生同桌，桌上都有一条鲜明的三八线，更狠点的就用小刀刻好后就把刀往“案”中一插，仿佛超线便要杀头似的。
那天之后，线的左边是穆豪，右边是游荇，这个座位对他们来说真的太小了。可是在起初的一段时间里，课桌中间总空出很大的一块，而两人还使劲地窝在桌的两边，左边是穆豪的愧疚，右边是游荇的清高。可两人终于开始说话了，那是入夏的一日午后，游荇从体育馆回来，在课桌里摸文具盒时摸到了冰凉的红茶，她猜是穆豪的礼物，因为她看到穆豪正从窗口看着她，于是她捧着那盒红茶走出去。
“为什么？”游荇问他。
“不为什么！同桌这么久了你都不跟我说话，我心里别扭啊！”如果他当初没有成见地对她，或许他们早就是朋友了。
“其实你人不错。”游荇又把插好吸管的红茶举到穆豪面前，这一回他立刻躲开了：“一人一半？”
穆豪接过茶盒后拔出吸管，将头往后一仰径直把茶捏进喉咙。结束了，他又把吸管插回盒里递给游荇。抿了抿唇，他突然凑到她耳边说：“你其实——很可爱，真的！”待游荇想说什么，他已经离开了。
一股冰凉的茶慢慢地润着游荇的心肺。在这个仿佛完全不容自己的群体中她从不想去对谁多付出些感情，她有自己的理想，要考上省里最好的高中去追寻自己的梦。空气中近来总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就像自己嘴里正咀嚼着的酸甜。游荇喜欢这种感觉，但她又隐隐地怕什么，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她靠着窗享受着这一刻的云淡风轻，窗内的教室里有好些酸溜溜的眼神正激烈地扫射着她。
夏天的冰红茶在清凉中拉近了两人间相望的距离，他们都在长大，课桌依然，可是拥挤点又如何呢？至少在冬日里，手心里的太阳一直在温暖着彼此的心房，书写时他的右腕斜压着她的左臂，她转身时往往都会把他右肩处的衣领擦皱。
初中的时光对游荇而言是难受的，当然除了穆豪，她清高于身边人的偏见、敌视、妒忌还有流言蜚语。坐在穆豪身边的日子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他们知道穆豪对她的好感，还怎么敢当着他的面呢。那段时间两人的成绩都进步很大，尤其是穆豪，在一次大考中他得了年级第二名。而对于游荇，尽管她也觉得很好，可别人总要作抄袭的评论。
“穆豪，你跟石涛换个位子。”老师终于决定行动了。
“为什么？王老师，我不换，跟游荇坐在一起很好的，你看我期中……”穆豪猛地站了起来，他不看周围同学各自的眼神，也没留意到游荇的眼神。
那是多冰凉的感觉啊，就那么一瞬间，她讨厌石涛，他们曾经同桌过。他仗着自己父母的地位和自己的气力经常在学校里欺负小同学，很多男生对他因怕而依附，都喊他“大哥”。当时因为在一次考试中游荇拒绝帮他作弊，他在考试后一把抢过游荇的书包，把她的书一本一本地从窗口砸了出去。几位同学想去帮游荇把课本捡回来，可石涛蛮横地一脚把门踹上了，喝了一声：“今天谁敢帮她，谁就是跟我过不去！”没人再敢动了，可游荇就那么怒视着他不哼一声。放学后她在走廊上将书一本一本抖去脏土后捧在心口，学校里没人了，她最后一刻离开。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只有沉默能保护自己。对于读初中的学生而言中考是可怕的，可她却渴望这一天的到来。
“你不换座位？那好，游荇你和林芬换个位子，马上！”老师看着游荇说。
这一刻游荇真想哭了，因为林芬是石涛的同桌，而在她收拾书包的时候她分明瞥见了石涛眼中的得意，她终于收拾好书包站起来了。
“你别走！”穆豪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老师，你是知道的，石涛会欺负她，你不能……”
“穆豪，这不关你的事！”老师说着，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游荇的脸，“你动作快点！”
“再见！”游荇看了穆豪一眼，猛地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开，因为这个时候如果她再多看他一眼，她死撑着的坚强与清高会瞬间决堤的。她又坐回石涛的身旁了，她随手把书包往课桌里一塞，用手托着滚烫的脸颊。“穆豪……谢谢你。”有很多话游荇是不敢也永远不会对穆豪说的，她只能藏在心里。她甚至想如果在穆豪要求换座位的那天他就离开了，那她就一直会是那个心与眼神都一样冷漠并且波澜不惊的游荇，努力地学习，等着中考的到来。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游荇正要出教室，石涛踢过一条长凳横在她跟前。他一脸得意地踱到她面前：“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哪！”他双手一按，“啪啪啪”几个指关节全响了一下。
“干什么你！”穆豪一抬腿将板凳送回了原处，他一拉游荇，“我们走！”
这一天的路口近人情地拥挤，游荇就木在那里等着。
“给你。”穆豪往她手里塞了盒红茶。
“我不想喝。”她要塞还给他。
“我也不想喝，你带回家吧，毕竟这是我们都喜欢的饮料。”穆豪和她并肩站着。
“知道吗，一开始我觉得你太成熟，可这没什么不好；后来我觉得你很花心，总有很多女孩子爱跟你套近乎，你从小就很受欢迎吧？不过穆豪，我现在和将来都会认定你是一个好人。”游荇想在今天把曾经和他同桌时故意用三八线隔开的时光多少抢回来一点。
“是吗？我还一直担心你会讨厌我，你很清高，这让很多人恨，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这对你很不好。可我很喜欢你……这倔强不服输的性格。”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成为在课桌下握手的朋友后，她常逗他说很严肃的话，因为这样的穆豪是最真实且能温暖她的。
“你看，我家就在街后的那幢最高的房子里。”他看着她，她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
“哦，那过了马路后你要向左走，我要向右走。”后来过了街，她快步向右走去。他，或许有站在那看着她离开的意思。
那盒红茶游荇舍不得喝，她将它放进冰箱的冷冻层，把那颗为他而跳动过的心也冻进了那里。
在中考前的最后一次大考中，穆豪考进了年级里只收３０人的尖子班而离开了原来的班级。
那是中考前最重要的两个月，游荇静静地复习功课，可石涛像是要争回什么似的，非要在同学面前狠狠地羞辱游荇一次。穆豪离开了，他可以报仇了。
他冲到游荇的课桌前，手一抬将桌上所有东西全扫到了地上，班里顿时安静下来，郑芙偷偷地从教室后门快速跑了出去，她是游荇在班里最好的朋友。
“穆豪对你那么好，你得意了吧！”石涛说着将一条腿跷上了桌面，“现在他不在了，你找谁撑腰去，啊？”他那些“小弟”们谄媚地冲他笑着。
“我今天就要把她的书一本一本地从我鞋底抹过去，我看她再那么骄傲！就从她的语文书开始。”说着石涛从桌上捏着游荇的课本在她眼前晃了晃，他正等着看游荇哭，突然“啪”的一记耳光扇到了他脸上。
“道歉！”穆豪一把抢过石涛手里的书递给游荇。
“她是你谁啊，你这么帮她？”石涛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服软，硬挺着面对正愤怒的穆豪，“你知道老师为什么把你们俩调开吗？就是你们俩偷偷谈恋爱！”
“你很无耻！”游荇站了起来。
“是啊，我就是喜欢她怎么了？你仗着父母的势力欺负一个女生，你算什么男人！”这时候老师也走了进来，她看着这一切，游荇讨厌老师看着她和穆豪的眼神。
“你别管了。”她急着冲穆豪摆着手。
“你怕什么？”他冲着她喝道，“在我眼里他不过就是一条狗！”他用力地将握着的石涛的胳膊砸向桌角，石涛痛得叫了起来。
“穆豪！”老师急忙奔了过来。
“你，你怎么……我怎么，怎么可能喜欢你！”游荇发现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奔出教室。
石涛的手背骨折了，之后到中考的那段时间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游荇。校方压下了这件事，石涛的父母也没来找穆豪的麻烦。游荇与穆豪偶尔会在学校里遇见，可他们谁也没有对谁说什么，匆匆而过。那一天游荇深深地伤了穆豪，也伤了自己。不，应该是快要中考了，大家都很忙吧。
后来游荇如她所愿地考进了省里第一的高中，穆豪也考上了当地一所很好的高中。有一天游荇从老师家里补习回来碰见了穆豪，他牵着一个女生的手。
“你好，穆豪。”游荇走上前去。
“你是，你是游荇吗？”穆豪放开牵着的手走上前来，游荇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当然，他也变了。
“难得我们还会再见。”游荇顿了顿，看了看他身后的女生，“交朋友了吗？”
穆豪点了点头。
游荇离开了。上了高中后她真的变了很多，她会不经准备地上台去演讲而获奖；她会在辩论场上妙语连珠引得台下掌声阵阵；她随手写的文章老师看后都红了眼圈；她的头发长长了，换上隐形眼镜后她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常有些男生在课间来找她作自我介绍，这些都是穆豪所不知道的。
他更不可能知道有多少次，游荇手里捧着一盒红茶故意地装作无意地被堵在那个路口，就是希望能看到他正从对面向她走来，现在冰红茶的代言人早从任贤齐换成了孙燕姿，一切都变了。
游荇回家打开冰箱取出那盒冻得硬邦邦的像砖块似的红茶盒子，她把它握在手心里，手都被冰疼了，曾经冻住的心被捏碎了，她戴着隐形眼镜的美丽大眼睛被狠狠地刺痛了。游荇站在家中的落地大镜子前失声痛哭，她恨呐，那所压抑她的学校，那个曾经懦弱的却伤了穆豪的愚蠢的自己，那个现在除了哭什么也无法挽回的自己。
再后来游荇和穆豪分别去了两个相隔很远的城市读大学。从那之后的好几年中，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逼你来这里的，游荇，我真的不知道来这里会让你这么难过。”尤星星看我一个人坐在那发呆也不好来吵我，可她终于看见我哭了。
“尤星星，我很支持你来这里当老师，你一定要当个好老师啊。这里就是我当年的座位，第二组第五排的右边，当时他就坐在左边。以后你班上如果有像我们的学生，你就让他们好好地做同桌吧。”我对她说，我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尤星星了解我，她能了解我的心情。
“嗯，我答应你。以后我也会对我的学生讲游荇和穆豪的故事。游荇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又冷漠而清高的女生，穆豪是一个绝对的好人。”
我们离开了那里，我和尤星星一人一只耳机分享着随身听里的音乐，这是我和她同桌的两年中都很喜欢的歌。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起，曾经最爱哭的你？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生命中的很多人与很多时间都只是在一瞬之间吧，就好像我和穆豪。呵呵，往事不堪回首，我们又要去哪里找当时的明月呢？
又到了那个路口，今天这里没什么车，我依然期待能突然看到他走进我的视线。我又想起了冰箱里那盒被深冻的红茶，每一次一想起穆豪，我的心里总会泛起如红茶般的酸甜，尽管岁月已经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