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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尖利的哨子的声音，像西北风一样吹醒了你。你能感到腿仿佛浸在热乎乎的水里那样舒服。你不想出早操。
整个宿舍都是干巴巴的草的声音，那是垫地铺的稻草发出的响声。哨子把他们叫醒，同学们比赛似的起来。你想象冻得硬邦邦的椭圆形的操场。然后，排着队列，绕着环形的跑道奔跑；然后，像童话里，一个小孩突然变成了老人——呼出的气，在头发、眉毛上凝结出白霜。
你想着被打断的梦。有人掀你的羊毛毯，你的手紧紧地护住羊毛毯，好像一个不愿被剥开的果实——你一丝不挂。羊毛毯如同果壳。
他喊：引子，快起来，跑早操，你又要拖全班的后腿了。
你脱口说：我的腿抽筋了。
他是你们小学二年级的班长。他说：你又想赖被窝，我告诉方老师。
宿舍里寂静了。宿舍是个大会堂，有百把个住宿生，大通铺。你盖的羊毛毯，上半夜像是一层冰，特别是脚，慢慢焐热了，天也渐渐亮了；天渐渐亮了，哨子就会响了。偏偏那时，你睡得舒服了。你腿一冷，就会抽筋，一抽筋，小腿肚子的肉就僵硬了，跟刨出的树根那样，你整个身子都被那根筋牵引着，疼得不敢出声。不过，羊毛毯一被焐热，你的身子又会松弛下来，你舍不得离开好不容易焐热的被窝。
你根本不敢向你爸爸妈妈提出能不能换一个厚一点的被子，跟睡在旁边的同学差不多厚的被子。你曾试着钻进同学的被子，同学说你侵犯了我的被子。被窝挨着被窝，是冬天和夏天。你呆在冬天。
不知谁先给你起了个绰号：引子。你记得刚来这个家（有人说你是麦田里捡来的小孩），爸爸妈妈多么宝贝你。他们结婚五年还没小孩。你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年，妈妈的肚子就大了。农场里的大人说是你引来了你的弟弟。弟弟出生，你被宠爱的位子就被占领了，爸爸妈妈总是看不顺眼你，叫你住在学校了。你爬上学校的篮球架，能望见你家的土坯屋，屋顶有个烟囱，像没了旗帜的旗杆。
腿焐热了，你就会做梦。梦就像暖暖的被窝，可是，哨子打断了你的梦。
夜色还残留在宿舍这个大房子里。方老师进来了，像高大的树那样立在你的床头。
方老师穿着运动服，脖子上悬挂着亮亮的哨子。他说：你起来。
像一股寒风，刮进了羊毛毯，一直凉到脚底板——你不知道如何掩护你的谎言。你说：腿抽筋了。
方老师说：让我看看。
你穿起冷冷的衣裤，你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热遭遇突然冷，汗毛孔都吃惊地张开了，到处都透风。
方老师说：哪里？
你指指小腿肚子。
方老师说：你把脚翘起来。
你翘起左脚，脚底和地面垂直。
方老师的双手抓住你的双手。你的头和他的哨子齐平。你像是眩晕得站不稳，扶住树，一棵高大而又粗壮的树。方老师弯下腰，弯成一个拱形。他踢你的脚底板。方老师的气息像热风吹过麦田。
幸亏方老师抓着你的手。你想象自己会像一个足球，被踢得飞出去。
方老师说：觉得好些了吗？
你不知道踢脚底板的用意，你说：还疼。
方老师又踢你的右脚。那是皮革的跑鞋，鞋头包了一层又光又硬的皮，说：这下好些了吗？
你咬着牙，坚持说：还有点疼。
方老师再踢你的左脚底板，又踢你的右脚底板，来回交替着踢。踢得你的脚底发麻。
脚怕筋是在上半夜，脚冷的时候。它成了你临时的理由，原本是能赖在热被窝里，可是，方老师认真起来。你却不能说不抽筋了，你要把这个理由贯穿下来，因为，方老师看不见你到底哪里疼。
方老师放开你的手，说：你走一走。
你像踩在薄冰上一样，幸亏方老师踢你的脚底板造成了你走的姿势——艰难。当然，也包含着你模仿抽筋的成分。你还想象方老师再一次踢你的脚底板。
方老师说：你就这样自己走。
你暗自庆幸，竟能骗过方老师。好像你离开了这棵大树。方老师奔向操场。
你按照方老师的叮嘱，在操场外边，慢慢地走，不过，你还得保持腿“疼”的样子，其实，你已经想象自己在奔跑的队列之中了。那被跑鞋踢过的脚底板仍麻生生的呢，一个抽筋的谎言引出了一阵踢脚，是不是方老师在检验你是不是真的抽筋，幸亏你咬紧了牙关，坚持住了。
你望着像一条蛇在游动奔跑的队伍，他们在環形跑道上一圈一圈地奔跑，方老师的哨子吹出了“一二一”的声调，那么多小孩的脚和嘴响应着——一、二、三、四！
你在沙漠里曾经看见过一条盘着的沙蛇，它惊慌地展开身体在沙丘上移动。他们这么一圈一圈地奔跑，要是展开——跑直线，早跑到你家了。你能望见初升的太阳照耀着的你家的房子，窝在那儿，像没睡醒。你甚至想象你爸爸去连队的牛圈里打来了牛奶，你那个弟弟抱着奶瓶。热热的牛奶。你舔舔嘴唇。你打过牛奶，一不小心晃荡出了，回到家，爸爸揍了你，说你馋，偷吃弟弟的牛奶。
你还想象没有弟弟的日子，爸爸给你订了牛奶。你做了一个梦，梦里，你牵着一个小孩的手，妈妈说这是你的弟弟。于是，你妈妈怀孕了。连队里的大人称你是引子，这个叫法跟着你来到了学校。你引来了你爸妈企盼的儿子。
你还喜欢听母鸡生了蛋的叫声，咯咯嗒，像报功。鸡窝里总是放一个鸡蛋。妈妈说那是引蛋。母鸡看见那个引蛋，就不会跑到别处去生蛋了。
你突然察觉，你在往家的方向走。跑完了早操的同学在你背后远远的地方喊你引子，你逃避出早操。
你真想回一句：方老师要我自己这样走。
太阳出来暖洋洋，融化了同学的头发、眉毛上的白霜，仿佛一下子又恢复了小孩。你朝学校的食堂走去，你闻到了饭香。你想到，这个时候，母鸡自豪地钻出鸡窝，咯咯嗒冲着你叫，你会撒一把麦粒，然后，把手伸进鸡窝，摸住热乎乎的鸡蛋，你会留一个引蛋。你已想不起煮熟的鸡蛋的味道，只怪吃得太急了。自从引出了弟弟，你就没资格享受鸡蛋了。 突然，你刹住脚，像背课文，卡住了，记不起后边的内容。你望见了方老师。你重新起步，已经是一副腿抽筋的姿势。你期望方老师能看见，然后，再来踢你的脚底板，踢呀踢呀，你会坚持说还疼，还疼。其实，那样的疼很舒服。不过，你又生怕方老师往你这边看，你刚才走得那么快，很可能被方老师看见了。也许，方老师一个劲儿地踢你的脚底板，是要把你的谎言踢出来？
你佯装走得艰难的样子（你确定不了疼应该有怎样一种的姿势）。饭香仿佛是铺向你的一条路，你对自己说：你就这样自己走。
绿色苍蝇
村东边，一条柏油路，路边，一个停靠站。他站在简易的停靠站里候车，他望着左边的路，路林带里伸过来，再从左边延出去，也是林带。
柏油路两边，是钻天杨和沙枣树组成的密林。麻雀在叽叽喳喳叫。大多数是货车，他知道，招手，车也不停，一股一股风过去。他等的是过路的班车。他想象大大的方方的车头，瞪着两只大眼睛——车灯。白天车灯不亮。
沙枣已结了青果，还不能吃。他听见嗡嗡嘤嘤的声音。挨着停靠站，摆着一堆哈蜜瓜，码得很齐，一个案板上，是切成一牙一牙的瓜，红的、黄的、白的，苍蝇在那里飞舞。摊主用一块毛巾驱搧。苍蝇似乎在毛巾摆动的空隙里盘旋。他看着沁出糖分的一牙一牙的瓜，像瓜出的汗。他舔一舔嘴唇，咽着唾沫。
他注视着路，拎起行李。班车似乎从树林里钻出来那样，车灯反射出阳光。他招一招手。这当儿，他丢了一枚硬币，拿起一牙爪，然后，登上车，像是车把他吞进。
他坐在车后的一个空座位上，手里那一牙爪还端着，像他儿时折了一条纸船，要往河里放。一只鸟在船的上空，不，是一只苍蝇，绿绿的头，宁盯着这牙爪，竟然也追随着上了车。
苍蝇绕着瓜飞舞，还发出声，似轰炸机寻找目标。他用右手驱赶，苍蝇和他仿佛都锁定了这一牙爪，苍蝇只是暂时扩大了飞行的半径，很快又接近瓜。
他掏出挎包里的一个馕，咬一口馕，就一口瓜。瓜像一脉山，被开掘出一个缺口。苍蝇奋不顾身地触了瓜。他拿瓜的手一移，把苍蝇引开，瓜上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苍蝇，苍蝇倒似一个风筝了。
他的两手都拿着东西，欲用瓜瓤合击，苍蝇一下飞出合击的一刹那，如同脱离险境。他只能加快进食，况且，肚子的空寂正迫切地需要填塞。一牙瓜平到了瓜皮，圆盘一样的瓤也消尽。
他看着失意的苍蝇，说：馋吧馋吧，馋死你。
不过，他撕了一片报纸，垫在车窗沿上，把瓜皮放在上边，看着苍蝇降落在瓜皮上，他几乎可以看见苍蝇的腿上的纤细的毛，还有收起的透明的翅膀的纹路，像叶子的纹脉。几乎在他的眼皮前，苍蝇吸吮着留着他牙印的瓜皮，他懊悔自己啃得过分彻底了，应当留些红色的瓜瓤。苍蝇似乎沉浸在甜蜜之中。
然后，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林带，因为车速很快，林带像一个绿色的飘带，辨不出枝叶了。他想到城里的那个工厂，担心迟了被辞退，他找到这份活儿实在不易。
他想到，这只苍蝇不用买车票。它撞进班车，是冲着那一牙瓜，可是，它难道没察觉，这辆车开往两百公里外的城市，苍蝇离开了它的熟悉的地方。等它吃饱了，它会不会想到它的妻子、儿女？他莫名其妙地认定那是公苍蝇。男的总是喜欢冒险喜欢闯荡。他生出一股亲切感。
他看着苍蝇在疏理着脸，还讲究呢？他抹了一下嘴，瓜的糖分绷着他的嘴唇。他又舔了舔嘴唇。绿色的飘带已尽，现在，班车在戈壁滩里行驰，多开阀，黑色的柏油路像一条飘带。戈壁滩是千篇一律的颜色，单调得他犯困。他把瓜皮丢出窗户，可苍蝇没有追击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嘴巴痒痒，一挥手，他看见了那只绿头苍蝇。大概在吸食他嘴唇残留的瓜汁吧？他说：吃到我头上来了？
他的脑袋像一个瓜，苍蝇缠绕着飞行，如同卫星绕着地球。不过，苍蝇的飞行轨道毫无规则。他再次抹了嘴唇，想断了苍蝇的欲念。
他望着灵活的苍蝇，默默地说：你冲着一牙瓜，你想没想到，你再也回不到你家鄉了。
车驶入城东的车站——终点站。他望着敞开的门，想着那只绿头苍蝇，它飞没飞出来？飞出来，会怎么样？当然，他看不见它了。那么大的车，那么多的人。
一个礼拜后，他休息那一天，就去赶巴扎。奔过烤羊肉串的摊头，在哈蜜瓜、馕的摊头驻足。一摞馕的顶端，最上边的一个馕上，像撒了一层黑籽麻，停满了苍蝇，摊主挥布一搧，苍蝇如同灰尘飞舞。
一个顾客说：这馕不能吃。
他买了三个馕，似乎替摊主辩护，说：没污染，这是绿色苍蝇。
他当即吃了一口还说了在村里的事儿，乡村的苍蝇热爱的食物，说明食物的味道不错。村民认为那是卫生苍蝇。村里的苍蝇都很壮实。
他还买了一牙哈蜜瓜，啃一口瓜，咬一口馕，他喜欢这种方式。几只苍蝇追随着他。
于是，他想到家乡的那只绿头苍蝇，它可能也在赶巴扎。苍蝇的嗅觉灵敏。有一回，他在空旷的沙漠吃瓜，不一会，苍蝇就聚集了。他把瓜皮倒扣在沙地上。苍蝇干着急。他那会儿，想到一个沙漠里迷路的人，发现倒扣的瓜皮，就有了活的希望。这是他的父亲提醒的话。
现在，他想着车里同行的那只苍蝇，那家伙，一定妻妾成群，儿女兴旺。他走出巴扎，想着一个姑娘——也是进城打工的姑娘，她喜欢馕。他要告诉她一只进城的苍蝇的故事，他想象姑娘听了故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羞涩的样子？
整个宿舍都是干巴巴的草的声音，那是垫地铺的稻草发出的响声。哨子把他们叫醒，同学们比赛似的起来。你想象冻得硬邦邦的椭圆形的操场。然后，排着队列，绕着环形的跑道奔跑；然后，像童话里，一个小孩突然变成了老人——呼出的气，在头发、眉毛上凝结出白霜。
你想着被打断的梦。有人掀你的羊毛毯，你的手紧紧地护住羊毛毯，好像一个不愿被剥开的果实——你一丝不挂。羊毛毯如同果壳。
他喊：引子，快起来，跑早操，你又要拖全班的后腿了。
你脱口说：我的腿抽筋了。
他是你们小学二年级的班长。他说：你又想赖被窝，我告诉方老师。
宿舍里寂静了。宿舍是个大会堂，有百把个住宿生，大通铺。你盖的羊毛毯，上半夜像是一层冰，特别是脚，慢慢焐热了，天也渐渐亮了；天渐渐亮了，哨子就会响了。偏偏那时，你睡得舒服了。你腿一冷，就会抽筋，一抽筋，小腿肚子的肉就僵硬了，跟刨出的树根那样，你整个身子都被那根筋牵引着，疼得不敢出声。不过，羊毛毯一被焐热，你的身子又会松弛下来，你舍不得离开好不容易焐热的被窝。
你根本不敢向你爸爸妈妈提出能不能换一个厚一点的被子，跟睡在旁边的同学差不多厚的被子。你曾试着钻进同学的被子，同学说你侵犯了我的被子。被窝挨着被窝，是冬天和夏天。你呆在冬天。
不知谁先给你起了个绰号：引子。你记得刚来这个家（有人说你是麦田里捡来的小孩），爸爸妈妈多么宝贝你。他们结婚五年还没小孩。你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年，妈妈的肚子就大了。农场里的大人说是你引来了你的弟弟。弟弟出生，你被宠爱的位子就被占领了，爸爸妈妈总是看不顺眼你，叫你住在学校了。你爬上学校的篮球架，能望见你家的土坯屋，屋顶有个烟囱，像没了旗帜的旗杆。
腿焐热了，你就会做梦。梦就像暖暖的被窝，可是，哨子打断了你的梦。
夜色还残留在宿舍这个大房子里。方老师进来了，像高大的树那样立在你的床头。
方老师穿着运动服，脖子上悬挂着亮亮的哨子。他说：你起来。
像一股寒风，刮进了羊毛毯，一直凉到脚底板——你不知道如何掩护你的谎言。你说：腿抽筋了。
方老师说：让我看看。
你穿起冷冷的衣裤，你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热遭遇突然冷，汗毛孔都吃惊地张开了，到处都透风。
方老师说：哪里？
你指指小腿肚子。
方老师说：你把脚翘起来。
你翘起左脚，脚底和地面垂直。
方老师的双手抓住你的双手。你的头和他的哨子齐平。你像是眩晕得站不稳，扶住树，一棵高大而又粗壮的树。方老师弯下腰，弯成一个拱形。他踢你的脚底板。方老师的气息像热风吹过麦田。
幸亏方老师抓着你的手。你想象自己会像一个足球，被踢得飞出去。
方老师说：觉得好些了吗？
你不知道踢脚底板的用意，你说：还疼。
方老师又踢你的右脚。那是皮革的跑鞋，鞋头包了一层又光又硬的皮，说：这下好些了吗？
你咬着牙，坚持说：还有点疼。
方老师再踢你的左脚底板，又踢你的右脚底板，来回交替着踢。踢得你的脚底发麻。
脚怕筋是在上半夜，脚冷的时候。它成了你临时的理由，原本是能赖在热被窝里，可是，方老师认真起来。你却不能说不抽筋了，你要把这个理由贯穿下来，因为，方老师看不见你到底哪里疼。
方老师放开你的手，说：你走一走。
你像踩在薄冰上一样，幸亏方老师踢你的脚底板造成了你走的姿势——艰难。当然，也包含着你模仿抽筋的成分。你还想象方老师再一次踢你的脚底板。
方老师说：你就这样自己走。
你暗自庆幸，竟能骗过方老师。好像你离开了这棵大树。方老师奔向操场。
你按照方老师的叮嘱，在操场外边，慢慢地走，不过，你还得保持腿“疼”的样子，其实，你已经想象自己在奔跑的队列之中了。那被跑鞋踢过的脚底板仍麻生生的呢，一个抽筋的谎言引出了一阵踢脚，是不是方老师在检验你是不是真的抽筋，幸亏你咬紧了牙关，坚持住了。
你望着像一条蛇在游动奔跑的队伍，他们在環形跑道上一圈一圈地奔跑，方老师的哨子吹出了“一二一”的声调，那么多小孩的脚和嘴响应着——一、二、三、四！
你在沙漠里曾经看见过一条盘着的沙蛇，它惊慌地展开身体在沙丘上移动。他们这么一圈一圈地奔跑，要是展开——跑直线，早跑到你家了。你能望见初升的太阳照耀着的你家的房子，窝在那儿，像没睡醒。你甚至想象你爸爸去连队的牛圈里打来了牛奶，你那个弟弟抱着奶瓶。热热的牛奶。你舔舔嘴唇。你打过牛奶，一不小心晃荡出了，回到家，爸爸揍了你，说你馋，偷吃弟弟的牛奶。
你还想象没有弟弟的日子，爸爸给你订了牛奶。你做了一个梦，梦里，你牵着一个小孩的手，妈妈说这是你的弟弟。于是，你妈妈怀孕了。连队里的大人称你是引子，这个叫法跟着你来到了学校。你引来了你爸妈企盼的儿子。
你还喜欢听母鸡生了蛋的叫声，咯咯嗒，像报功。鸡窝里总是放一个鸡蛋。妈妈说那是引蛋。母鸡看见那个引蛋，就不会跑到别处去生蛋了。
你突然察觉，你在往家的方向走。跑完了早操的同学在你背后远远的地方喊你引子，你逃避出早操。
你真想回一句：方老师要我自己这样走。
太阳出来暖洋洋，融化了同学的头发、眉毛上的白霜，仿佛一下子又恢复了小孩。你朝学校的食堂走去，你闻到了饭香。你想到，这个时候，母鸡自豪地钻出鸡窝，咯咯嗒冲着你叫，你会撒一把麦粒，然后，把手伸进鸡窝，摸住热乎乎的鸡蛋，你会留一个引蛋。你已想不起煮熟的鸡蛋的味道，只怪吃得太急了。自从引出了弟弟，你就没资格享受鸡蛋了。 突然，你刹住脚，像背课文，卡住了，记不起后边的内容。你望见了方老师。你重新起步，已经是一副腿抽筋的姿势。你期望方老师能看见，然后，再来踢你的脚底板，踢呀踢呀，你会坚持说还疼，还疼。其实，那样的疼很舒服。不过，你又生怕方老师往你这边看，你刚才走得那么快，很可能被方老师看见了。也许，方老师一个劲儿地踢你的脚底板，是要把你的谎言踢出来？
你佯装走得艰难的样子（你确定不了疼应该有怎样一种的姿势）。饭香仿佛是铺向你的一条路，你对自己说：你就这样自己走。
绿色苍蝇
村东边，一条柏油路，路边，一个停靠站。他站在简易的停靠站里候车，他望着左边的路，路林带里伸过来，再从左边延出去，也是林带。
柏油路两边，是钻天杨和沙枣树组成的密林。麻雀在叽叽喳喳叫。大多数是货车，他知道，招手，车也不停，一股一股风过去。他等的是过路的班车。他想象大大的方方的车头，瞪着两只大眼睛——车灯。白天车灯不亮。
沙枣已结了青果，还不能吃。他听见嗡嗡嘤嘤的声音。挨着停靠站，摆着一堆哈蜜瓜，码得很齐，一个案板上，是切成一牙一牙的瓜，红的、黄的、白的，苍蝇在那里飞舞。摊主用一块毛巾驱搧。苍蝇似乎在毛巾摆动的空隙里盘旋。他看着沁出糖分的一牙一牙的瓜，像瓜出的汗。他舔一舔嘴唇，咽着唾沫。
他注视着路，拎起行李。班车似乎从树林里钻出来那样，车灯反射出阳光。他招一招手。这当儿，他丢了一枚硬币，拿起一牙爪，然后，登上车，像是车把他吞进。
他坐在车后的一个空座位上，手里那一牙爪还端着，像他儿时折了一条纸船，要往河里放。一只鸟在船的上空，不，是一只苍蝇，绿绿的头，宁盯着这牙爪，竟然也追随着上了车。
苍蝇绕着瓜飞舞，还发出声，似轰炸机寻找目标。他用右手驱赶，苍蝇和他仿佛都锁定了这一牙爪，苍蝇只是暂时扩大了飞行的半径，很快又接近瓜。
他掏出挎包里的一个馕，咬一口馕，就一口瓜。瓜像一脉山，被开掘出一个缺口。苍蝇奋不顾身地触了瓜。他拿瓜的手一移，把苍蝇引开，瓜上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苍蝇，苍蝇倒似一个风筝了。
他的两手都拿着东西，欲用瓜瓤合击，苍蝇一下飞出合击的一刹那，如同脱离险境。他只能加快进食，况且，肚子的空寂正迫切地需要填塞。一牙瓜平到了瓜皮，圆盘一样的瓤也消尽。
他看着失意的苍蝇，说：馋吧馋吧，馋死你。
不过，他撕了一片报纸，垫在车窗沿上，把瓜皮放在上边，看着苍蝇降落在瓜皮上，他几乎可以看见苍蝇的腿上的纤细的毛，还有收起的透明的翅膀的纹路，像叶子的纹脉。几乎在他的眼皮前，苍蝇吸吮着留着他牙印的瓜皮，他懊悔自己啃得过分彻底了，应当留些红色的瓜瓤。苍蝇似乎沉浸在甜蜜之中。
然后，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林带，因为车速很快，林带像一个绿色的飘带，辨不出枝叶了。他想到城里的那个工厂，担心迟了被辞退，他找到这份活儿实在不易。
他想到，这只苍蝇不用买车票。它撞进班车，是冲着那一牙瓜，可是，它难道没察觉，这辆车开往两百公里外的城市，苍蝇离开了它的熟悉的地方。等它吃饱了，它会不会想到它的妻子、儿女？他莫名其妙地认定那是公苍蝇。男的总是喜欢冒险喜欢闯荡。他生出一股亲切感。
他看着苍蝇在疏理着脸，还讲究呢？他抹了一下嘴，瓜的糖分绷着他的嘴唇。他又舔了舔嘴唇。绿色的飘带已尽，现在，班车在戈壁滩里行驰，多开阀，黑色的柏油路像一条飘带。戈壁滩是千篇一律的颜色，单调得他犯困。他把瓜皮丢出窗户，可苍蝇没有追击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嘴巴痒痒，一挥手，他看见了那只绿头苍蝇。大概在吸食他嘴唇残留的瓜汁吧？他说：吃到我头上来了？
他的脑袋像一个瓜，苍蝇缠绕着飞行，如同卫星绕着地球。不过，苍蝇的飞行轨道毫无规则。他再次抹了嘴唇，想断了苍蝇的欲念。
他望着灵活的苍蝇，默默地说：你冲着一牙瓜，你想没想到，你再也回不到你家鄉了。
车驶入城东的车站——终点站。他望着敞开的门，想着那只绿头苍蝇，它飞没飞出来？飞出来，会怎么样？当然，他看不见它了。那么大的车，那么多的人。
一个礼拜后，他休息那一天，就去赶巴扎。奔过烤羊肉串的摊头，在哈蜜瓜、馕的摊头驻足。一摞馕的顶端，最上边的一个馕上，像撒了一层黑籽麻，停满了苍蝇，摊主挥布一搧，苍蝇如同灰尘飞舞。
一个顾客说：这馕不能吃。
他买了三个馕，似乎替摊主辩护，说：没污染，这是绿色苍蝇。
他当即吃了一口还说了在村里的事儿，乡村的苍蝇热爱的食物，说明食物的味道不错。村民认为那是卫生苍蝇。村里的苍蝇都很壮实。
他还买了一牙哈蜜瓜，啃一口瓜，咬一口馕，他喜欢这种方式。几只苍蝇追随着他。
于是，他想到家乡的那只绿头苍蝇，它可能也在赶巴扎。苍蝇的嗅觉灵敏。有一回，他在空旷的沙漠吃瓜，不一会，苍蝇就聚集了。他把瓜皮倒扣在沙地上。苍蝇干着急。他那会儿，想到一个沙漠里迷路的人，发现倒扣的瓜皮，就有了活的希望。这是他的父亲提醒的话。
现在，他想着车里同行的那只苍蝇，那家伙，一定妻妾成群，儿女兴旺。他走出巴扎，想着一个姑娘——也是进城打工的姑娘，她喜欢馕。他要告诉她一只进城的苍蝇的故事，他想象姑娘听了故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羞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