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文化圈的人都喜欢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伦敦的“绅士俱乐部”，这些俱乐部是19世纪中产阶级、高层人士聚集活动场所，因而俱乐部的设计也成为他们关心的内容之一。18世纪初期，伦敦已经有所谓的咖啡屋的建立，当时都是借用私人住宅。后来成立的俱乐部，比如罗伯特·亚当斯的皇家艺术会社，或者约翰·克朗顿的布德勒俱乐部等等，虽然是特别建造的俱乐部，但依然保存了私人住宅的特征。18世纪末期，英国的俱乐部变得越来越专业、正式，也变成各个资产阶级权力集团显示自己特殊身份和社会地位的方式，俱乐部的设计也就完全不同了，要求豪华、奢侈、宏伟，以及具有特色。1813年到1834年间，伦敦建造了几个最重要的俱乐部：卫士俱乐部、联合服务俱乐部、雅典学会、旅行家俱乐部、卡尔顿俱乐部、改革俱乐部。这些建筑都非常宏大，几乎全部位于讲究的圣·詹姆斯区，最豪华的是改革俱乐部和旅行家俱乐部，它们都是由查尔斯·巴利设计的。这种习惯也传入东方，最近我在苏州见到一群建筑师将一个古老的建筑改造成的会所，就是这类型的俱乐部了。
　　苏州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城市之一，当然，是那个小桥流水的、安静的苏州，是陆文夫笔下的苏州。年轻的时候曾经梦想过有一天可以住在这个城市里，每天在小巷子里散步，在运河边上的茶馆品茗，有一群朋友高谈阔论。拙政园、网师园自然是极品，而平实的平江路也是一个很能够寄托梦想的地方。后来看见城市日益变成工业中心，尺度越来越大，期待也就慢慢淡漠了。但是对苏州的发展我还是比较关注的，心底里是怕给弄坏了。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的主编打电话给我，说上海中房集团建筑设计事务所希望我去看看苏州一个旧建筑的改造，并且希望我就这个项目写点什么。那个事务所由一群很不错的实力派建筑师组成，绝大部分是同济大学的老师和这个大学毕业的建筑师，对苏州和古典建筑很有感情。他们和我一样，希望能够保留苏州的某些历史的片段，我仅仅能够写文章，他们则选择找老房子来实现梦想。
　　这个圈子的建筑师一直希望在苏州建造一个自己的会所，能够在假日、周末去聊天、聚会、交流、会友，他们在苏州博物馆对开的平江路找到一栋清代的古建筑，并不大，但是构架在平江路31号上。这些建筑师好几个在欧洲留过学，知道古老建筑保护的难度，绝不能粗野地把一栋旧宅子改造和修复。在苏州，这宅子虽然算不上古董，就百把来年吧，但是这样的老宅在西方绝对是文物了。因为眼见国内的古迹已经在轰轰烈烈的“现代化”旗帜下给破坏得差不多了，中房集团建筑事务所租下了这栋古老的甚至有点破烂的民宅，进行彻底的调查，并且请了德国的文物建筑保护专家来，用科学的方法了解、调查这栋住宅的底蕴，然后逐步改造，以保护为主，把这栋住宅建成一个建筑师的会所。我去看的时候是12月份，那时建筑还在做检查，油漆剥落的柱子被德国专家一层层揭开，一共七层叠压的油漆，他们得决定保持哪一层，这又取决于这个建筑最精华的部分属于哪一层的年代，其他的建筑构件哪一些需要保存和维护，而哪些后来添加的部分应该去除。中房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建筑师给我提供了好多非常珍贵的关于苏州平江路和平江区的历史资料，将建筑内部到院落的历史细节，从木构件到砖瓦，均一一记录、备案，以利复建。
　　运河窄窄的水道、曲折的小巷、高低的小桥、幽深的园林、变化多端的民居，无一不挠着我的精神末梢，喜欢也感伤。苏州是个很感伤的城市，优雅自然，但是总有一丝轻微的忧郁在那里漂浮，好像日本人看风雨中的落樱缤纷一样，苏州的春雨朦朦也总能够勾起你同样的感伤情绪。而那感伤同时又是十分可贵的，因为在其他的城市，好像粗犷的沈阳、炫耀的北京、张扬的上海、艳俗的广州、粗俗的武汉之类，绝对没有这种吴侬细语的雅，也没有小巷幽幽的深邃。我很喜欢苏州的民居，觉得是中国民居中最精彩的。苏州的民居是园林院落交织的，是白色和灰色的，低调而不低俗，高雅而不张扬，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难也就难在这里。苏州那种灰色和白色，不仅仅是色调的协调，也是一种心理的协调。
　　苏州城里最经典的民居群是划为“平江历史街区”，连片的民居建筑集中体现了苏州民居的格局。一排排高下错落的枕河民居，一座座粉墙黛瓦的庭院，一条条依河临水的幽静街巷，斑驳的围墙内庇荫着不少深宅大院，这些规模宏大、装饰精美、布局严谨的住宅花园，有的原系官僚富商宅第，有的曾是文化名人故居，各有千秋，各具特色。
　　在苏州，我就喜欢下小雨的时候去老街上走走，领略苏州旧居老街的浪漫。石板铺设的小街，滴滴答答落水的瓦檐，深色发黑的街角石，长满了滋润的青苔，游客一少，旧姑苏的感觉就油然而生了。这个地方的旧居老街上，曾经出过多少风流才子，多少学问大家啊！国学大师钱穆曾寄寓耦园，在那里潜心撰写学术名著;著名教育家和翻译家叶圣陶、历史学家顾颉刚、古籍版本书家顾廷龙、化学家顾翼东等名人，都是从这里出来的。晚清状元洪钧的外交生涯，他的博学广闻、浪漫韵事更为人津津乐道，被人写入小说《孽海花》，更是名噪一时，成为地地道道的风流状元，他与名妓赛金花“男状元偷娶女状元”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悬桥巷当年的“状元府”。走在苏州的小街上，种种历史的故事、种种思绪会不断地涌现出来。
　　隔了一年多，这个会所终于建设好了，命名“筑园”，次年我有事再次去苏州，就住在“筑园”里面。一群建筑师从上海过来看我，在那里吃苏州菜，喝绿茶，吃茴香豆、谈天说地。我记得都在谈苏州，我说苏州街道就像是一张结构严谨而又张弛有度的水墨画。街道和水道是平行的，往往家的前面是街，后面就是河，这是苏州特色所在，否则怎么敢叫“东方威尼斯”呢？你顺着平江路走走，小桥流水人家，灰色的瓦，白色的墙，如果下着小雨，除了水墨感之外，你能够还想出什么比这个更贴切的印象呢？解放后自然要对苏州城进行现代化改造，因此开拓了不少贯穿苏州的大马路。这些马路把原来很安静的苏州改变了。旧路比较窄小，并且两边伸展出很多小巷来，曲径通幽，实在很有古城的优雅;但新路则以贯通城区的方式构建，加上宽阔的尺度，把城市切割成好多块了。一条名为“人民路”的，原来是条古代留下来的大街，大街南端有文庙像龙头，文庙正门前有双井为龙目，双塔为角，北寺塔似翘起的龙尾，大街为龙身，因此好多年来都被叫做“卧龙街”。清乾隆南巡，百官在此迎候护卫，遂改名护龙街，1951年才改名人民路。我看这是苏州文脉损坏得最早的一大败笔了。苏州的这条路之后被反复拓宽和改造，割裂了与历史的纵向联系，同时也阻断了与北寺塔和文庙等景观的横向关系，加上既然是人民路，自然要做人民的大楼，沿路高层建筑不断建起。现在察院场以南已经望不到北寺塔，城市给大路切割得七零八落，河道水网也曾经给填了一部分，没有了整片的传统民居群，没有了小桥流水，水墨感怕也就无处存身了。
　　那是初冬时分，我们从平江路31号的建筑“筑园”走出来，在月光下沿着青石板铺的平江路去看了贝先生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早已经关门了，在月光下那个建筑和旁边的拙政园的屋脊、墙面非常协调，走一路，好像听了一首奏鸣曲一样，从头到尾，起承转合，流畅而自然，很开心。一个圈子，能够有这么一个聚会的地方，可谓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