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松鼠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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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乔伯回过头来,磕磕巴巴地叫着。老赵似应非应地嘟囔了一声,顺手拿起窗边的扫帚,开始每天的地面清扫。
  乔伯颤颤巍巍地跟在他后面,佝偻着背,紧紧盯着他双手的动作。扫帚带着细微的声响,每掠过一片地砖,乔伯喉咙里都会发出奇怪的、类似叹息般的声音,仿佛对于即将消失的灰塵、纸屑怀有巨大的不舍。
  老赵觉得好笑,逗他道,在家你扫过地没有?乔伯使劲点头,嗯、嗯、嗯。因为急于表达,他忘记了躲避扫帚,一双棉拖鞋阻挡在了扫帚前方。让一让,让一让。老赵挥动着扫帚。乔伯跳来跳去的,看起来是在回避,其实他的脚总是不合时宜地横亘在扫帚附近。
  有那么好玩儿吗?老赵停下来,杵着扫帚。乔伯拼命忍住笑,脸上的皱纹醒目地挤在了鼻梁附近。老赵突然往空气里嗅了嗅。他皱起眉头,抓住乔伯的衣袖,朝他身上闻。这下子乔伯变得不安起来,试图往床边瑟缩,老赵看了他一眼,扔掉扫帚,走到床边,掀开乱糟糟的被子,一股粪便的恶臭扑面而来。老赵下意识捂住鼻子。
  去!老赵用力一指卫生间。乔伯乖乖地低着头,夹着腿,缩进卫生间,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老赵屏住呼吸,迅速更换被褥,转过身来,穿上长长的水靴,又从衣橱里翻出全套干净衣裤,将乔伯拽到淋浴头下站好,脱得精光。水一路淋下来,乔伯先是双手护头,接着慌乱地遮掩胸口,最后,他战战兢兢地抱着胳膊,怕水似的哼唧着。
  老东西,就这点儿出息?洗澡都怕!老赵摆弄着乔伯,不让他的身体在水中留下丝毫的缝隙。热水浇淋下来,干瘪泛青的皮肤透出浅淡温润的红色,像熟过头的荔枝肉。
  一通拾掇,乔伯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香气,脖子底下挂着围嘴儿,坐在桌前吃早餐。蒸蛋炖得烂烂的,稀饭软得几乎看不见成形的米粒儿。老头吃得很急,食物撒得哪哪都是。
  手扶着碗!老赵招呼他。乔伯置若罔闻,勺子去得仓促,蛋羹有一半被铲到地上去了。老赵恨恨地骂了一句,净知道闯祸!却是腾不出手来料理,他正给邻床的老头喂饭。
  邻床这位,瘫了有两三年了,开头还能慢慢地说几句话,最近这几个月忽然就失语了,一声不吭,剩下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吃力地四处打量。说起来,尽管情形更加糟糕,但这样的病人护理起来要省事得多。按部就班地喂饭,更换成人尿不湿,定时按摩、擦洗,像对付一只玩具娃娃。除了一天天瘦弱下去,老头也的确像玩具娃娃那样温顺听话,苏醒的时候,驯顺的灰色的眸子总是跟随着老赵的身影,也跟随着乔伯的身影,房间里要是没人,就望着刷得雪白雪白的天花板,久久地凝望着。
  乔伯就不同了,能说能走,能干好多坏事儿。譬如,把垫好的尿不湿偷偷扯开,结果屎尿拉一床一身。譬如,趁人不备,给邻床瘫着的老头喂吃的——还不是普通的食物,给人嘴里塞些卫生纸啊成分不明的泥球啊什么的。着实让人操心。
  老赵经常呵斥乔伯,张口闭口都是老东西。乔伯傻笑着应承下来,仿佛老东西就是他的乳名。最初的称呼,他跟老赵一块儿,心安理得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刚住进来的时候,老赵称他乔教授。那是两年多以前,乔伯还没这么迷糊,起码吃喝拉撒可以自理,主要的症状是不定时忘记自家的地址。走丢两次以后,被亲属送了过来。那时他头发还没怎么白,戴着考究的细边眼镜,尽管西装的纽扣错了位,但看起来无疑是一位气宇轩昂的知识分子。
  开头的半年,乔伯在生活习惯上保持着某种程度的矜持,每天早晨泡一杯茶,坚持看书看报纸,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还跟老赵强调,三天不吃肉可以,三天不读书是要命的。他不时到医生办公室里聊聊天,也会跟老赵没完没了地唠嗑,对于其他病人,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
  很快地,整个病区的护工都熟知了他的身家状况。著作等身的大学教授,退休前担任过某知名大学传媒学院的院长,老伴儿得癌症去世好几年了,有一个儿子,在美国定居。
  老赵默默倾听着他一遍又一遍的话,既不羡慕,也无怜悯。他见得太多了,无论多么高贵、多么睿智、多么神采奕奕,一旦沾上了年纪跟疾病这些可恶的玩意儿,眼前就只剩一条下坡的道,道路尽头,便是永不回头的万丈深渊。况且,这里的病人,患的都是各种类型的老年痴呆症,这就注定了在下坡的途径中,必得经历一番非同寻常的狼狈,乃至尊严全无、斯文扫地。
  果然,从乔教授到乔伯,再到老东西的过渡,差不多在一溜烟间就完成了。眼镜是再也不戴了,因为任何字都不爱看了,电视也不看,对着屏幕眼神涣散。西装束之高阁,没有穿戴的场合,在医院里大家都穿松松垮垮的病号服。不聊天不串门了,问什么答什么,还都答得乱七八糟。最常见的表情是发呆,其次是傻笑。连头发都凑趣地花白一团,又白又乱,怎么梳都梳不整齐。就连他那瘦削坚硬的手指亦更换了功能,不翻书,不写字,不敲电脑,不打电话,而是掏鼻屎、眼屎、耳屎,捡起地上的不明物体悠然放进嘴里,随时拉扯双腿间的尿不湿,再从碗里抓起红烧肉猛地塞进嘴里——这时候,三天不吃肉可不成,至于书,三百年不读都不打紧了。至此,老头的邋遢劲儿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于是,老赵与乔伯的身份发生了滑稽性的颠覆。乔伯不再认得这是医院的护工,他跟屁虫一般地黏在老赵身后,殷勤地叫他爸爸。
  老赵在医院的老年病区做了十来年,什么荒唐事儿都碰到过,却是头一次遇到一个老头称自己为父亲。他把比自己高一头的乔伯按进椅子里,将他的脖子摆摆正,强迫乔伯与自己对视。
  叫我老赵。他说。
  爸、爸。乔伯叫。
  老赵。
  爸、爸。
  老赵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纠正乔伯,徒劳无益。乔伯七十多了,老赵不到六十,这怎么能是父子关系呢?不过,在这里,用脚后跟想想都能明白的道理,那些老头老太太就是不懂。他们生活在一个蒙昧无知的世界。如此一想,老赵也就释然了。
  隔着玻璃门,老赵看到老吴在帮一位扭伤的老太太做理疗。护士人手不足,这种难度系数较低的治疗通常就交给高级护工完成。   老吴转身的时候,老赵做了个手势,老吴匆匆走了出来。老吴凑近老赵,吸了吸鼻子。老东西又拉了?她问。她也叫乔伯老东西。老赵道,可不是,弄一床一裤子,我才给收拾妥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我看新闻里说,深圳的房价跌了不少,你跟三儿提个醒,合适就下手吧。老赵说。老吴答非所問地回答,这月的工资要拖到明天下午才能发。老赵嗯了一声,他的工资是老吴一起领。大家都知道,老吴是他老婆,工资发给他,他过一过手,还是得上缴给老吴,不如一次性完成。
  老赵左右瞅瞅,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塞进老吴手里。老吴默契地团进掌心,嘴里问道,这回来的是老大还是老二?老赵说,老二。老吴说,老二大方。老赵不吱声,表示默认。
  这是工资以外的小费。乔伯邻床那老头的孩子给的。老头俩儿子,看起来都挺阔绰,探视的次数不多,逢年过节却会悄悄给老赵拿红包。收红包老板是明令禁止的,抓到了会砸饭碗的。老赵和老吴属于护工公司的员工,公司由医院监管,规章制度很严格,曾经有好几个护工因为红包事件被开除。老赵没能抵制红包的诱惑,他需要钱。幸好,迄今为止,这个秘密还没有被泄露出去。
  该说的都说了。老赵便道,进去吧。老吴抬脚跨进理疗室,想起什么似的扔下一句,三儿给你买了个治疗颈椎病的枕头,说是快递过来。
  这句话,让老赵在下楼梯的时候用上了乔伯那种蹦跳的姿势,区别在于,乔伯笨拙,他要灵巧得多。在楼梯转角处,他看到乔伯的背影。本来躺在床上张着嘴巴打鼾的老头居然自个儿就起床了,在无人的走廊里撒尿,走两步撒一小股,走两步再撒一小股,一只手拿着那话儿还直晃悠。
  老东西,真成老小孩儿了。老赵摇摇头,从后面拉住乔伯,制止那条蜿蜒曲折的弧线继续蔓延。乔伯有些讨好地对他笑。老赵心情好,没有训他,将他带回房里,指着邻床熟睡的老头说,你看看,人家多听话,这是睡午觉的时间,你要是睡醒了,就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吵到别人,记住了吗?
  乔伯咧着嘴傻笑,老赵不指望他能记住,不过就是一说而已。老赵将乔伯安置在椅子里坐好,拦腰绑一条粗而宽的带子。这是病区里常用的法子,避免老人家们摔跤。乔伯爱折腾,尤其是中过一次风之后,尽管发现及时恢复良好,但行动跟语言是明显地衰退了。老赵没法儿时刻盯住他,时不时地就把他绑在椅子里。
  老赵一边用湿拖把消灭乔伯留在走廊里的地图,一边轻声哼着一段山歌,到底不过瘾,在微信里给老吴留言。他说,这个月的工资,全给三儿转过去。不容置疑的语气。老吴没有回复。他知道老吴会照做的。他看得出来,三个孩子中,老吴心疼三儿,也愿意他心疼三儿。
  他们有三个女儿,老大跟二丫都早早地嫁人,跟着老公去南方打工了。三儿自小体弱多病,却是个机灵丫头,一口气考上大学,又读完硕士、博士。老赵常常想,三儿念过的那些书,一本一本堆积起来,绝对比老家的房屋还要高,一直高过树杈,高过山崖,他怕是仰起头来都望不到顶端的。
  这个争气的姑娘,也最烧钱。学费不菲倒罢了,人家毕业留在了深圳,外企,穿着小窄裙、高跟鞋,在宽大的、有冷气的办公室里,走路一阵风,打电话是一口曲里弯拐的英文,就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小白领。老赵对于三儿生活状态的想象全部来源于文艺作品。
  三儿的婚事跟她的学业一样,如丝绸般顺溜,女婿是她的博士同学,两人的家乡相距不过一百多公里,不过女婿家里海拔更高,老赵和老吴去过亲家家里一次,那幢砖草混建的屋子位于山顶,云遮雾绕,犹如仙境。女婿家也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仅有的电器就是一个电饭煲。如此,小两口在深圳买房压根儿就指望不上女婿那神仙般的家庭。论理,三儿和女婿都是高薪阶层,各自每月都能挣小一万,几年下来,却仍旧租房而居,因为凑不齐首付。
  老赵和老吴的老本儿都给了三儿,收入也不断地接济他们,就跟往无底洞里砸石头似的,听不见一点儿回响。老赵明里暗里抱怨过,但是,每当三儿在微信里玲珑婉转地叫着爸爸,问候老赵的腰疼、膝盖疼、颈椎疼,三儿是金口玉牙,她一问,老赵的疼痛就好了一半,心甘情愿地接着充当提款机。依旧是抱怨的,不过抱怨的主体变成了自己,怪自个儿没啥本事,累死累活做护工,全年无休、日夜轮转,一月才五千多。那要是像电视里、新闻里那些富翁,上手就给闺女整两套无敌海景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女婿直接上门,多生几个娃,将来孙子孙女全跟自家姓,一溜姓赵的小屁孩儿,那得多威风。
  做白日梦的时候,老赵自动忽略三儿根本不姓赵的事实,不仅三儿不姓赵,老大、二丫也都不姓赵。这不要紧,闺女们一声一声的爸爸,就跟一碗又一碗的心灵鸡汤似的,喝下去便通体舒爽,浑身是劲。
  乔伯也叫他爸爸,这却不同,这怎么能作数呢,糊涂老头罢了,当笑话听听而已。乔伯的话,十句里头有九句作不得准。这老头被绑在椅子里,安安生生地望着窗外,邻床瘫着的老头不眨眼地瞧着他,房间里十分安静。老赵一进去,乔伯就开始翻腾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
  别动,我还得去打开水。老赵道。爸、爸。爸、爸。乔伯激动地叫着,脸都涨红了。老赵不以为意地说,咋?又看见松鼠了?乔伯像遇到了知音,兴奋地指着窗外,反反复复地说,松、鼠。松、鼠。松、鼠。邻床的老头看看乔伯,又看看老赵,眨了眨眼睛。
  老赵拍拍乔伯的肩膀,安抚道,好,知道了,外面有松鼠,咱们的房间是唯一可以看到松鼠的。你观察一会儿松鼠,数一数到底有几只,三只,还是四只?好好数清楚。等我打完水回来,领你下楼遛弯儿去,成不成?
  乔伯居然不再搭理他,聚精会神地看向外面的松鼠,一只手倒是哆哆嗦嗦地指着,嘴里喃喃地数出来,一、二、三……
  窗外根本就没有松鼠。
  从来就没有过。也没有鸟。也没有别的什么动物。不对,蟑螂蚊子苍蝇这些是有的,还有老鼠。自然也没有森林。就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
  房间在二楼,外头是一堵结结实实的围墙。围墙以外,是纵横四方的高架桥。汽车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又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医院位于市区的核心地段,老年病区所在的这栋楼恰好在医院边缘处,乔伯居住的屋子,能够看见的,就只有大街、车流与行人。窗户安装了护栏,形成了一处小小的窗台,窗台上倒是摆放了密密簇簇的绿植。仅此而已。
  修建高架桥是最近这几年的事,更早的时候,那里是平坦的大马路。乔伯还没有来,住在这儿的是一位从工厂退休的老大爷,手肘的肌肤被颜料染成了酱紫色,根深蒂固,无法清除。老人去世后,老赵无聊时会想到那块皮肤,不知道火化以后,那点儿粉末会不会颜色比别的更深一些。
  整间医院,唯有乔伯的房间能够看见松鼠。最初,乔伯也看不到。那会儿他还坚持着穿西装,虽然纽扣越错越离谱,胸前的两片衣襟简直错落有致,更糟的是,他完全拒绝老赵的帮助,他认定自己的举止是正确无误的。衣冠楚楚的乔教授到医生办公室里串门,不是通常的拉家常,他总有一番大道理要讲。
  医院,跟环保工作密切相关!他铿锵有力地开口道。埋头写病历的医生险些被他唬住。休养生息是什么意思?就是外要治病,内要修心。修心靠什么?既靠内在的修为,同时跟环境脱不开干系。森林浴是有科学依据的,氧气充足对于人体的循环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选址的时候,医院的管理者一定要亲身践行,观察周围的污染指数、生态状况,最好,是要有野生动物出没,这说明环境良好。你们这里,問题就很严重,抬头看一看,外面都有什么?有树林吗?有湖泊吗?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松鼠?!
  乔教授说到这里,医生们纷纷本能地望向窗外,突然意识到什么,尴尬地相视一笑。不过,当老头第二十遍、第三十遍重复这套论调时,他的听众就集体失聪了,吃盒饭、填病历、刷手机,该干吗干吗,听烦了还会在走廊里喊一嗓子,23床的护工!把人领回去!
  乔伯的床位号是23号。
  入院的第二个年头,乔伯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松鼠。松鼠头一回出现的时候,他用手指嘘着,不允许老赵发出任何声响,他抓着老赵的胳膊,拼命指向窗外。老赵狐疑地看了看,高架桥在烈日下泛着坚硬而刺眼的光芒,疾驰的车辆扬起一道道若隐若现的轻尘,别的,啥稀奇没有,连车祸都没一桩。
  松——鼠!乔伯凑近老赵,耳语着,他激动得都快结巴了,他的双眸灼热得像初恋的少年。老赵点点头,又摇摇头。
  好吧,松鼠到底来了。老赵这样说着,等于是认同了松鼠的存在。后来,医院里所有的人也都善良地认可了房间外面的松鼠。
  又看到松鼠了?这成了老赵或者别的护工逗乔伯的开场白。乔伯总是无比慎重地竖起几根手指头。三只。他说。有时,他说,四只。有时,他会说,五只。数字不会简单地重复,好像是在佐证那些松鼠的真实性。
  松鼠们出现的时间并无规律可循,它们忠贞而神秘地潜伏在乔伯的世界里。除了乔伯本人,谁都看不见它们。不过,老赵对它们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
  这帮小家伙,不是本地出产,它们漂洋过海,来自美国。老赵对于美国的全部印象就是四个字,富得流油,仿佛生煎了杀年猪时最肥的那块膘,醇厚的油分子直往外蹿,吃下去满嘴满腮都是油滋滋的。此外,便是蓝眼睛白皮肤的洋妞,画报里的那种,当然,沉甸甸的胸脯与肥厚的大屁股晃得人不敢看第二眼。乔伯则不同,那个遥远的国度是具象的,因为那里住着乔伯的儿子。
  乔伯还被尊称为乔教授的时候,尚能清晰地讲述自己的家事。他有个争气的独生子。毕业于国内顶尖的大学,考取了全额奖学金去往美利坚。
  儿子住宅的后院是一大片草坪,草坪连接着货真价实的森林。乔伯去探亲的时候,儿子特地安排他住在二楼面向森林的房间。清晨推开窗,沁凉的风扑面而来,伶俐的小松鼠们就在高大的树梢间跳来跳去,树枝一直伸进房内,调皮的小东西抓着枝梢一荡,就能蹦上窗台。有一只绿尾巴的小松鼠,不惧人,看着乔伯,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一会儿,扔过来几颗小小的榛子。
  机灵着呢,跟小孩子似的。乔伯说起那只绿尾巴的松鼠,脸上露出温润的笑意。
  不止松鼠,乔伯还在城中看见过狐狸。儿子开车带他出门,空旷辽阔的公路上,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飞奔着横穿而来,儿子放慢车速,确保狐狸安全经过。
  动物的生命同样值得敬畏。乔伯说。
  老赵对乔伯形容的环境毫无兴趣,他觉得美国是个没劲的国度,草地、森林,松鼠、狐狸,这些被乔伯念叨在嘴上的玩意儿,老赵出生和成长的山区全都有,还更多,还有狼——起码在老赵小的时候,野狼叼走了村里的鸡。再往上一辈的人都说,若干年前,有砍柴人丧生虎口。可惜老赵生得晚,没赶上树深林密、虎狼成群的年代。幸亏没赶上,赶上了有什么好?谁想跟猛兽做邻居?
  过年的时候,老赵和老吴回老家,三儿小两口也回老家。老赵和博士女婿喝了两盅,就说起乔伯和乔伯的儿子。老赵说,留学有啥好骄傲的?那美国不就是一个大农村吗?此言一出,三儿和女婿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都坐不住了。
  乔伯的签证只能住半年,他就在美国住满了半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那半年的光阴,乔伯翻来覆去念叨着的,就是松鼠。每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松鼠。松鼠们在后院里大摇大摆地撒欢,草坪上都是它们扔的榛子壳。
  这帮捣蛋鬼,害得我天天扫,天天扫。乔伯背着手,踱着步,皱着眉头,神情里却尽是宠溺。
  天天扫,天天扫。乔伯重复着。老赵简直要打哈欠。乔伯彻底迷糊以后,有一段日子,仍然会念着那几个字,天天扫,天天扫……老赵一听,就会条件反射地张开嘴巴,打个大大的哈欠。
  那么狐狸呢?外面有没有狐狸?老赵故意问乔伯。那时,乔伯正在医院的窗前神游,见到了儿子后院的松鼠们。老赵牵着乔伯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晒太阳,遇见别的护工牵着老头老太太,站住了,聊几句,话题枯竭了,大家就会逗逗这帮稀里糊涂的老人家。
  没有狐狸。乔伯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能有狐狸呢?狐狸是会伤人的。松鼠不会,就算松鼠住在家里,也是可以的。
  这答复太过正常,不像别的老头老太太们颠三倒四的话语,惹人发笑。问过两三次,老赵也就不问了,转而问松鼠。一旦说起松鼠,乔伯就容易露出破绽。   今天看到松鼠了吗?
  看到了。
  几只?
  三只。
  什么颜色?
  一只绿色。
  还有两只呢?
  就一只。
  不是看见三只了吗?
  没有三只,两只。
  到底看到几只了,一只,两只,还是三只?
  好像是四只。
  好吧,四只,那这四只分别是什么颜色?
  绿色。
  四只都是绿色?
  只有一只绿色的。
  另外三只呢?
  没有三只,就一只。
  究竟是几只?
  两只。
  乔伯的应答进入了一个死循环,更多的护工加入了询问的行列。预想中的逻辑混乱变成了充足的笑料。每个人都乐不可支。
  对于数字的模糊是这种疾病最典型的症状之一,乔伯亦不例外。他永远说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是几只松鼠,但是,那只绿色的松鼠显然就蹲在高架桥的某个角落里,与乔伯静静地对视着。
  老赵并不喜欢松鼠。小动物、林木、溪水、庄稼,这一切都是稀松平常的。老赵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必定会回到山中,没什么悬念,也就没什么眷恋。相反,他觉得城里挺好的,干干净净的,没有牛屎馬粪,交通方便,不用徒步翻山越岭,最重要的是,能赚到钱。
  不过,刚来时,老赵很不适应。他失眠得厉害。厚窗帘外流光溢彩的夜色与嘈杂的喧嚣,在每个夜晚都会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大脑推向深渊。那些诡异的光线穿透他紧闭的双眼,喧嚣的车声犹如汹涌的液体灌进他可怜的脑袋。头部轰隆作响,他的眼睛塞满了颜色,好像掉进了染缸,他的耳朵里塞满了声音,纷乱丰沛,既像屋檐下的雨滴彻夜不息,又有哨子持续的啸叫,还有镰刀触及土地那一瞬间干燥的撞击。对于睡眠他简直如临大敌。他张大嘴巴,大口喘气,仿佛一条冲上沙滩的鱼,跟恐惧四目相对,无处遁形。
  然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习惯了街市的夜。他恢复了酣眠。与此同时,当他与老吴休假,偶尔回趟老家,竟承受不了山野的岑寂,澄澈的空气和山间草丛里低微起伏的虫鸣,反倒让他辗转。睡不着便做做舒筋活血的运动,然而,当他骑在老吴的身上,居然生出了骑在电瓶车上的幻觉,电瓶车从出租屋出发,在车流与灰尘中驶向打工的医院,满街的声响让他熟悉而安心。这样,他翻身下来,就在残余的热闹中沉沉睡去。
  乔伯就在这时住进医院。乔伯来的时候,老赵已经很少回老家,他和老吴基本不休假。节假日的加班工资十分可观,三儿小两口正跋涉在定居深圳的漫漫长途上,身为父母,他们岂能坐视不管,自然是拼尽老命。此其一。其二,老赵过了花甲之年,躯体的逐渐衰朽,像是摧枯拉朽的野火,任凭多么坚不可摧的欲望,都被一把火给烧去大半,老吴更是失水的植物一般,既不行人伦之事,且家中早无高堂翘首以待,双双返乡便是多余。就连从前租了一间巴掌大的小屋,亦退了租,随身行囊就寄放在医院的工具间里,一对老夫妻,成了无根无缘的浮藻类生物,漂泊在浩瀚的城市中。
  日子却并不因此而步履踉跄,也无苍凉的、无家可归的意味,老赵的生活是有秩序有筹划的,每一笔打给三儿的款子都让他确认着对于三儿的爱。他舍得出力,舍得吃苦,他护理着两个老头,一个瘫痪,一个顽皮,两个都需要他深陷于屁屎尿中,宛如面对不自知的婴孩。他不烦他们,他一视同仁地照看着他们。
  老吴就不一样了。老吴反感乔伯,她叮嘱他对瘫痪的老头细致一些,至于乔伯,除了睡觉,其他时段,一律捆起来就好。老吴用的是捆字,听起来恶狠狠的,其实不过是以宽大的布带子松松束缚在椅子上。这招老赵使的不多,一旦乔伯被限制了手脚,那眼神就会变得可怜兮兮,像一只无辜的小兽。老赵受不了那种乞怜的、谄媚的目光。尤其是,它们来自曾经的乔教授那颗傲视群雄的头颅。
  乔伯邻床的老头,老赵尽心洗护,那僵直的肉身保持着清洁,竟一直未曾生长褥疮。老赵时常从老头的儿子那里得到红包。乔伯也被老赵料理得妥妥帖帖,但乔伯就像寸草不生的荒漠,是绝对没有任何油水可捞的。
  乔伯不是本地人,此处就一个侄女,送乔伯进医院的正是这位侄女。乔伯的侄女一年当中会屈指可数地出现两三次,多半是缴费,乔伯的退休金由他侄女掌管着。每年的教师节,会有十来个乔伯曾经的研究生前来探望,每年的农历新年,乔伯所在高校的退休处也会有人来探病。这些人,带来的无非是水果、牛奶、黑芝麻糊一类的,没人想到要给辛苦的护工包个红包。
  最有可能出血的,是乔伯的儿子。不过,乔伯的儿子从未现身。他在美国,但这不是理由,美国又不是月球。即使是月球,宇航员不也会完好无损地归来吗?关键在于,乔伯的儿子失去了自由。他是在美国的监狱里。
  这一段,乔伯从未提及,美国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后院的松鼠。消息是老吴打听出来的,老吴从探视乔伯的各路人士嘴里零零星星地拼凑起来,得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版本。
  老吴是个精明的女人,她善于跟病人的家属套近乎,不仅是自己护理的病人,还包括老赵护理的病人。她懂得察言观色,也知道把握分寸,能够迅速嗅到红包的气息并且含蓄地发出暗示,最终准确地收入囊中。
  乔伯的身家一度被老吴所关注,毕竟他有个赚美元的儿子。为数不多的探视者到来时,老吴盘旋在病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们闲聊,话题的重点放在乔伯的健康问题上,牙口、精气神儿、气色等等,老吴很快就发现对方对这些信息表现出淡漠敷衍的态度,反倒是谈起乔伯的儿子,会不约而同地显示出一种遏制不住的兴奋,以及隔岸观火一般的惋惜。
  乔伯的儿子幼怀大志,属于神童级别的孩子。直到出国留学,他都是出类拔萃的。事情终结在乔伯待在美国的那半年时光中。换言之,乔伯不仅见到了后院的绿尾巴松鼠,也目睹了儿子惨痛的经历。
  谁都以为国外的职场关系简单,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儿。乔伯的侄女是这样评价的。
  《后宫甄嬛传》看过吧?其实,白人社会里的钩心斗角同样阴险狠毒,不比中国的后宫差劲儿。这句话出自乔伯的学生。   乔伯的儿子是一个心思单纯、不善言辞却个性执拗的工科男,考进了一家全球闻名的大公司,开头还好,两年以后,新来的白人上司跟他玩起了宫心计,这个单线条思维的年轻男人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绝望之下,举起了一把产地不详的斧头。
  白人上司的后半生将以植物人的状态度过,乔伯的儿子则要在异域的监狱里熬过漫长的二十年。当时,乔伯的儿子已经结婚,儿媳在出事后的半个月一走了之,剩下的烂摊子,全部由乔伯承担。学过俄语不通英文的乔伯独自一人卖掉了那幢带后院的房子,结清了贷款,赔偿了受害者,又到三百公里以外的监狱去探了一次监,签证就到期了。
  沿着去时的航线,乔伯飞了回来。但是,这已经不是神采奕奕的乔教授,而是一个伤心的父亲。自此,乔伯性情大变,变得失魂落魄、丢三落四,渐至于今日的荒疏凌乱。
  汇总起来的信息让老吴悻悻然,两个病人,废了一个,等于丢了半壁江山。以后,乔伯这边有探视者,老吴再也不露面了。就连在楼下花园里老赵和老吴同时领着老头老太太们透气儿,老吴对着乔伯也是凶凶的样子,乔伯一淘气就被她斥责,好像这老东西占着茅坑不拉屎。
  乔伯本能地畏惧着老吴,一见着老吴,就朝老赵身后躲去,不敢轻举妄动,垂头缩背规规矩矩地跟在老赵身边,小声地嘀咕着,爸、爸,爸、爸。估计早几年,谈笑风生的乔教授会跟老赵开玩笑,老赵啊,你这老婆,怎么跟河东狮似的?
  乔伯不喜欢老吴。其实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没人喜欢老吴。她们都在老赵跟前不约而同地嚼过舌根。她们说,老吴太精了。她们说,这个女人心思坏。她们说,哥你迟早要栽在她手里。
  老赵在家族同辈中排行最长,所有人都叫他一声哥。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最近这些年头,老赵没有见过自家的任何亲友。不是老赵不想见面,而是老赵被他们全体拒之门外。
  每年的大年初一,老赵骑着电瓶车,搭着老吴和香烛钱纸,以及猪头肉白酒水果等祭品,赶到老宅背后竹林深处的小山坡,给自己过世已久的双亲上坟,又骑着电瓶车,搭着老吴原路离开。老赵的家族人丁兴旺,但是没人邀他们两口子上门团年。
  老赵嫡亲的弟弟妹妹一共有五个,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他的五个手足在背地里评说他,帮人家养娃的傻缺。后来,他们当面也这样说他。再后来,就断绝了一切来往,只当他从这个柴米油盐的现世里消失掉了。
  在那之前,老赵的弟弟们做过各种努力。老赵的大弟弟为了养下儿子,先后生了五朵金花,第六个,终于盼到了带把的。大弟弟托了大伯父来说服老赵,恳求老赵看在兄弟情分上,相帮着抚养六个孩子,双方签下协议,孩子们将来为父母养老的同时,亦连老赵一同奉养。老赵一口拒绝。
  还是按照往常来,年节下给所有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包红包,公平对待。我倒不要他们给我养老。老赵如此答复。
  大伯父吸一口烟,闷闷地说道,毕竟是血缘至亲,俗话说,血浓于水,哪点都比外人强。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的钱,花给人家的孩儿,不如给自家的这些娃们。老赵表情淡淡的,他说,啥是自家的娃?自家的娃,能一辈子把俺叫作爹?
  老赵的兄弟们缺钱,但山里人倔强,谁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认了别人为父,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兄长。这事儿就算完了。但从此以后,老赵就成为亲友中间被唾弃被嘲笑的对象,他们看他的眼光就像面对一位不知好歹冷暖、不懂人情世故的外星人。
  老赵的冤大头形象,在自个儿老家算是定了性,在自家亲友眼里,乐颠颠给老吴的女儿们当着爹的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笑话。可是,到了老吴所在的村子里,他依然逃脱不了傻缺的称号。他的幸福生活充满了欺骗,处处是讽刺,处处是陷阱。
  相亲的过程里,老赵对潜伏在暗处的阴谋一无所知,老吴村里也无人多嘴。住在老吴隔壁的门牙掉光的老太太甚至拉着老赵的手,含混不清地说,年轻人,好心眼,做好事,有好报的。老赵觉着好笑,首先,他哪里还年轻,四十多岁的人了,况且,他不是来大发慈悲救苦救难的,他是来娶老婆生孩子的,跟做好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当然,他知道,老吴其貌不扬,拖着一群拖油瓶,能被他这种无牵无挂的鳏夫所接纳,肯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不过,他的动机一点儿也不高尚,他就是来睡她的,就是要把她的肚子睡大,要她生出一个基因纯正属于自己的圆滚滚的小肉球来。
  当初老赵给媒人定了两个条件:第一条,是个女人;第二条,能够生养。老吴被媒人领他跟前时,媒人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勤俭持家,什么体健貌端,这些,老赵都不上心,让他迈不开步的关键因素,在于老吴身后那一溜闺女,一共三个,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光着脚丫,从高到低排列着,怯生生地望着他。
  显然,这几个面黄肌瘦的丫头比任何医学证明还要管用。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人家这是一口气生了仨,第四个还能远吗?是小子还是闺女倒无所谓了,一双清澈的黑瞳,一个柔软的笑容,绵绵长长地叫上一声爸——爸。老赵觉得立马就能死而复生。
  谁都拦不住老赵追求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决心,见过两次面,他用电瓶车载着自己不多的几件衣物,住进了老吴的家。老吴的房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于是,在老赵到来的那天清早,整個村庄的人都看见他在屋顶忙碌薅草的身影。
  三个小姑娘,洗得香喷喷的,换上好看的裙子、擦得亮闪闪的漆皮鞋,立马就成了玫瑰花瓣儿一般漂亮的小公主,她们簇拥着老赵,一人一边坐在他膝盖上,还有一个靠在他怀里,软软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撒着娇,说着悄悄话。老赵的皱纹褶子里都能滴下蜜糖来——这张照片,就挂在堂屋正中,是老赵来到老吴家一周年纪念日,老赵用电瓶车搭载着一大家子去镇上照相馆拍的。
  照片里的场景就是老赵真实的日常,姑娘们嘴巴乖巧,一人一声爸爸,用老赵大妹妹的形容就是,老赵像是掉进了迷魂阵里。
  问题是,纵然是一出迷魂阵,老赵也甘愿沉陷,死了都乐意。他没钱,没啥本领,徒有一身的力气。回报老吴母女的方法唯有下苦力赚钱,哪怕赚的每一分钱都交给老吴。   三个闺女之外,再生一个,老赵不贪心。可惜,没过多久,就有跟老吴不睦的邻里透出了风儿,老赵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就是,他翘首以待的孩子,永远都不会到来。因为,老吴不能生育了。
  不错,嫁给他之前,老吴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如假包换。转折在于老吴生三儿的那次,她遭遇了险象环生的产后大出血,为了保住性命,医生摘除了她的子宫。以老赵所掌握的科学知识,足以理解那次手术带来的后果,相当于占地拆迁,土地没了,往后再无种植的可能性。
  这个真相,是一场致命的打击。老赵惊觉自己是往水泥地上辛苦地撒播种子,必然颗粒无收。他决定收工。他收拾了行囊,发动了那辆破旧的二手电瓶车。老吴默默地凝视着他,满眼含泪却一言不发。
  该死的电瓶车从来就没有老老实实地按照要求启动,那控制器总是要一踩再踩,狠命地踩了又踩,不知道哪根筋搭上了,轰的一声就会冲出去。这一回,在冲出去的一瞬间,老赵的两条大腿和后腰猛然被抱住了,他本能地踩住了刹车,三个高低不一的丫头,像一群小狼,叼住他就不松手。
  爸爸,别走。老大说。
  爸爸,留下来。二丫说。
  爸爸,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们。三儿说。
  三个孩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不肯撒手。僵持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老赵下了车,将电瓶车推回屋里,几件衣服放回箱子里,扛起锄头,吩咐老大生火,一手拉着二丫,一手拉着三儿,去山里刨新鲜竹笋。晚餐老吴炖了一大锅竹笋烧肉,仨闺女一人一筷子地给老赵搛肉搛竹笋,老赵吃得眉开眼笑。
  自此,老赵再没生过离开的念头,即使是在更加惊骇的事实破壳而出之际——老吴竟然不是媒人口中的寡妇,她是货真价实的有夫之妇。
  媒人的介绍原本是门当户对,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合情合理合法。老赵和老吴也确实领取了结婚证,大红本本被老吴用相框装裱起来,挂在堂屋正中的土墙上,与那张合家欢并排陈列。证书下方,是一尊泥雕的菩萨,宝相庄严,充分证明老赵的这桩婚姻,受到了法律和神灵的双重庇佑。
  婚后,老赵从相同的渠道,自好事者口中得知,老吴的老公没有死,他们两口子也没有离婚。没有离婚是由于当年他们就没有领过证,两个不到法定年龄的半大孩子,大摆筵席后就正儿八经过起了日子,分开的时候压根儿不需要履行手续。
  老吴的老公嫌弃没用的老吴接二连三地生产出赔钱货,忍耐到了三儿出世,老吴的零件彻底毁损,失去了作为生育机器的功能,索性抛妻弃女离家出走。
  这场出走倒是没法彻底,那人是本地的,与老吴的村子毗邻而居,中间隔着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两村的妇人都守着溪水淘洗涤荡。这就注定了走到哪儿都不可能销声匿迹,众人皆知他的去向。据说先是到南方打工,而后转战首都北京,在一处小区做了保安,娶了本小区的保洁工,安顿下来,又连续生下两个闺女。
  苦命的人,看来是命中无子了。传话者说到这里,居然嗟叹一声。老赵讪讪地笑一笑,搓着手,想要拔脚走开,又不礼貌,只得傻头傻脑地倾听下去,内心其实抵触着所有的信息。
  经过指认,老赵被迫识得了那个男人的亲戚,又陆陆续续从各种渠道接受着关于他的最新播报。表面看来,那人跟老吴断得一干二净,起码在老赵养大三个丫头的将近二十年岁月里,他从来没有现过身,从来没有给过抚养费,这些行为,让他变成了一种虚无的存在,仿佛天堂与地狱之遥远,即使活着,也跟死了无甚差别。
  然而,最近几年,他开始变得具象化。老赵和老吴外出打工有好多年了,每到过年,老赵跟着老吴回一趟家,大年下正是聊八卦的好时光。老赵从飞絮般零散的闲话里窥视到了一个陌生的背影。称老赵为爸爸的女儿们,她们的亲爹恢复了与她们的来往——准确地说,是恢复了跟老大和二丫的走动。
  去年春节,老大和二丫两对小夫妻各自编造了理由,都没有如常回到老宅。事后老赵方知,她们的生父摔断了腿,滞留在北京的出租屋里过年,两个丫头偕夫携子去了北京。如此说来,过往的每一个新年,老吴都有可能让孩子们涉过小溪,去往生父所在的村落,享受父女天伦。往深了揣测,或许那人与老吴之间有某种约定,老吴放任他在艰苦卓绝的生活面前临阵脱逃,由老吴将老赵诱骗进了一项抚养女儿们的庞大工程,让老赵像活雷锋似的无私奉献,不求索取。
  每次想到这里,老赵就会让思绪暂停,转而想一想丫头们叫唤着爸爸的嗓音。毫无疑问,老大与二丫在成家立业以后,已经很少主动与他联系,见面时的称呼也含混得不像话,唯有三儿,仍旧是清脆甜蜜地叫他爸爸。见面或是电话、微信里,三儿嗲嗲地叫他,爸爸、爸爸,有时是一声拉长的爸——三儿喜欢向他撒娇,仿佛他就是跟自己骨血相连的父亲。
  这就足够了。
  这就足以支撑住老赵摇摇欲坠的衰老肉身。当疾病与疼痛袭击而来时,老赵决绝地以白色小粒的药片予以对抗。他从来没有这般勇敢。他觉得自己完全无畏无惧了。
  即使疼得龇牙咧嘴,他依旧面色如常地与别的护工聊几句,然后端着两份餐具上楼。
  嘘!乔伯鬼鬼祟祟地竖起一根手指头。
  这一次,老赵没工夫配合他演戏。老赵用筷子头敲敲碗沿,说,吃饭啦!乔伯嘟起嘴巴,气呼呼地说,看吧,都吓走了!
  它们还會飞来的,松鼠也要回家吃饭的。老赵用息事宁人的语气说着,将乔伯的餐具摆好,把他拉到桌前,系好围嘴儿,筷子递到他手里。
  乔伯并没有乖乖吃饭,他的手指张开,两根筷子一前一后落到地上。老赵正准备给瘫痪的老头喂饭,不由得生气,斥道,做什么怪?不想吃是不是?有本事你就饿一顿!
  乔伯一动不动地坐着。老赵突然明白过来。又拉了吧?你这不省心的老东西!他将一勺子饭菜塞给躺着的老头,搁了碗,替乔伯换纸尿裤。
  纸尿裤沾满了黄黄的粪便。老赵倒是不恼,拍了拍乔伯瘦骨嶙峋的肩膀,说了句,你也快了吧。他的意思是,乔伯就快要接近邻床那位除了眼睛哪儿都动弹不得的老头了。老赵见得多了,乔伯的病,就像一条既定的铁轨,每个人都会沿着相同的路径前行,在大小便失禁的下一个站点,就是卧床不起。   起不了床,松鼠还来看你吗?老赵戏谑地自语道。乔伯听见“松鼠”两个字可不得了,抓住老赵的手,指向窗外,急迫而吃力地说,爸、爸,松、鼠。
  知道了,松鼠。老赵重新把他安顿到椅子里,让他吃饭,自个儿则一勺一勺地喂着邻床的老头。下午老赵要出去一趟,他给管事儿的说了一声,让老吴楼上楼下两头跑地照看着,不算请假,也就不会扣钱。
  老赵是去理发,顺便到盲人开的按摩诊所做按摩,缓解肩膀疼。这是给老吴的说辞。近来他时常去按摩,耗上半天,由老吴顶着班。
  老吴既不怀疑,也没啥意见。老赵像头最忠诚的耕牛,为三儿在深圳的房子吭哧吭哧地出着力,哪怕是亲爹也难以如此卖命。况且,三儿是有亲爹的。那个男人,老吴不提,老赵也不问。三个姑娘整日在他耳边软糯地一声声唤着爸爸的时候,老赵是不愿意问,生怕问了,那满空绚烂着的肥皂泡便会被戳破,他是情愿自欺和被欺。时至今日,却是没有必要问了。
  她们认回了生父,没什么要紧的,老赵不指望她们给自己养老。因为,他等不到年迈无力的那一天了。他不会像乔伯和邻床的老头那样,在胡言乱语与无尽的摧折中死去,他不会的,在痛感最剧烈的时刻,他将用一把安眠药结束自己,干干脆脆,了无牵挂。
  老吴不知道,盲人按摩,他根本没有去过。不定时的半天外出,不过是去别的医院开止疼药与安眠药。
  老赵病了有大半年了,胃痛,痛起来要命。那个容纳食物的器官背叛了他的身体,像个孤独任性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像乔伯或是其他病人,游离在理智和秩序,以及规则之外,不断地给他的肉体制造痛苦与麻烦。
  头一回看大夫时,他已经无法忍受越来越频繁的胃痛。大夫详细询问了病史和家族史,得知老赵的父亲母亲分别死于肺癌和卵巢癌,立即毫不迟疑地开出了一长串检查单。
  检查单被老赵撕碎扔进垃圾桶,从那时起,他便依靠止疼药度日。安眠药存起来,以便在合适的时机摆脱肉身的煎熬和束缚。
  他打定了主意,不给任何人带来负担,他要抓紧最后的时日,赚一个月是一个月,赚一块钱是一块钱,通通赞助三儿。有时他也会自我安慰,倒霉的遗传基因未必落到自己头上,说不定就是一普通的炎症,这样的侥幸引发的联想不过是,还能接着打工赚钱,积攒下来,尽早帮着三儿买房。
  老赵把两个午睡的老头交给老吴看管,骑着电瓶车出门了。马路上塞车厉害,老赵想起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满街净是归途的人们。
  老赵无处可归。
  老赵,你有几个孩子?乔伯进医院不久,时常这样问老赵。之前护理过的病人,在清醒的时刻,也会问老赵。这是拉家常的常用句式。
  四个。老赵不厌其烦地回复。他回复乔伯,也回复过去护理的其他病人。病人们会问,三个女儿对吧?还有一个儿子?
  老赵说,是,还有一个是儿子。
  奇怪的是,老赵的儿子在哪里,从来没人追问。病人们的思路有着相似的凌乱,快速地横跨到另外一个缺乏逻辑关联的话题。老赵习惯了。他们不问,他也不说。他们想聊什么,他就陪着说几句。
  喬伯喜欢说松鼠。从松鼠说到儿子。说自己的儿子多么优秀多么懂事。老赵顺着说说三个女儿,老大二丫读书费劲儿,三儿脑子灵光。
  老赵从来不会主动提到儿子。
  老赵不愿意说起儿子,也不愿意想起儿子。他深信儿子是自己前世的宿敌,这一世,儿子是来讨债的。时日渐长,老赵偶然记起亡妻唇边的那个复杂阴冷的笑容,便会生出心领神会之意。他想,亡妻是该露出笑意的。尽管在当日,他恨不能穿过电视机屏幕,抓住亡妻的胳膊,狠狠地揍过去,把她的笑脸打个稀巴烂。
  这婆娘肯定是疯子,哪有这么歹毒的母亲?!当时,他对围在电视机周围的观众们这样说。
  那是在老家附近的小镇,老赵不眠不休地打了三天三夜的扑克牌,拖着困倦至极的身子和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进了一家餐馆。
  老赵曾经是规规矩矩的庄稼人,有几年,他跟着几个游手好闲的浪子学会了一种叫作“炸金花”的赌博游戏,地不种了,柴不砍了,牲口不料理了,沉溺此间。他经常躲藏在不为人知的聚点,昼夜颠倒,一赌就是好几天,粮食和稍微像样的家什都变卖了,换成赌资。妻子哭过闹过,披头散发地撒泼打滚,他对付的法子就一个,揍,往死里揍。揍得狠了,妻子木木地看着他出门,不敢再阻拦。
  在餐馆里,老赵叫了一碗炸酱面,准备吃完就回家,睡上一大觉。他输了钱,情绪奇差。食客们全都紧盯着电视机,一档很火的栏目正播出一则少年溺水的新闻事件,出事孩子的母亲站在河岸边,对着镜头,不哭反笑,笑着数落死去的儿子。
  作孽的,该背时!跟你说了一万次不能下河游泳,你偏不听!这下好了!死了活该!母亲这样咒骂着。老赵坐在远离电视机的座位,听着记者的评论,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着热腾腾的面条,一边吊儿郎当地大声嘲讽那位母亲是个疯婆娘。
  老赵,你怎么还在这里?!食客中有熟人认出了老赵,神色变得极为惊恐,好像老赵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大白天招摇过市的鬼。
  傻×,我该在哪里?老赵漫不经心地挑起面条,正欲送入口中,却猛地察觉到了异样。顿了顿,他站起身来,拨开簇拥着电视机的食客们,近前观看那则报道,出镜记者一番有关夏季安全的评述过后,再次出现笑着痛骂的女人。老赵如遭雷击。那是他的妻子。
  淹死的孩子是老赵的独生子。
  严格说来,新闻已经不算新闻,是发生在两天前的旧闻了。儿子在水中挣扎的时刻,老赵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通讯联系,全神贯注地下注。
  老赵家中贫寒,娶妻很迟,快到三十岁才讨上老婆,妻子比他还大两岁。妻子自幼丧母,为抚养底下的弟妹们而耽搁成了大龄剩女。
  儿子死掉的时候,只有十一岁。未老先衰的妻子在半年前绝了经,这个悲惨的母亲失去的是她和老赵生命中的唯一。
  妻子没有哭过,她一直发笑。笑了又笑,笑着诅咒偷偷下河戏水的儿子。这样亢奋地过了一个多月,夏日的炽热不知不觉随风消逝,在一个秋凉的午后,她的尸体漂浮在了儿子死去的那条河里,身体被绿得发黑的水草缠满,胸腹膨胀得像是硕大的热气球。   没人知道她是失足还是投河。
  娶了老吴之后,老赵洗心革面,重振老吴的家业。他的弟弟妹妹们因此把老吴当成了狐狸精,虽然老吴的长相身材与狐狸精天差地别。
  婚后,老赵没有去看过儿子。儿子就葬在祖父母的近旁,他一回都没有去过。妻子走了以后,他蓦然理解了她的笑容,那是深切的悲伤与刻骨仇恨,他也像亡妻一样了,他恨着儿子。这孩子真是铁石心肠,连让自己好好做父亲的机会都不肯给予。再后来,恨意渐渐淡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到儿子那里去,还有妻子,他们一家三口,终将重新聚首。这笃定的、有把握的未来,让他感到温暖与踏实,好似面对着一大片春暖花开的原野。
  老赵顺利开到了处方,兜里揣着两种药,路过超市,买了几块散装的月饼。这是给乔伯的。医院会给每个病人发一块月饼,但乔伯嗜好甜食。老赵把月饼藏在裤袋里,这可不能让老吴看见,老吴会嘲笑他缺心眼,家属连红包都不发一个,护工还倒贴钱买东西,这可不是脑子进水了?
  回到病房,正赶上一通忙乱,乔伯丢了。老吴前脚一走,这老东西不知怎么就解开了捆缚的带子,不知去向。保安队长将医院大门的监控调出来,没发现乔伯外出。这就证明,人还在医院里。大家把医院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不见踪影。老吴吓得脸都绿了。
  老赵说,让我想想。他想了一会儿,下楼,到楼后围墙边徘徊。房屋与围墙之间停着一排汽车,果然,乔伯就躺在其中一辆车的车底。
  他奶奶的,太危险了!全天候拴起来!保安队长斩钉截铁地说。老吴又气又急,暗地里狠掐乔伯的胳膊,被老赵给拦住了。老赵说,算了吧,没出事就谢天谢地了。
  老赵把乔伯带回病房,趁着无人,掏出一块月饼,乔伯拿在手里,啃得口水滴答。老赵问他,老东西,你是去等那只绿尾巴松鼠,对吧?乔伯用力点头。
  说着话,老赵胃疼起来,他用温开水送服了四颗止疼药。开始是一颗的剂量,随着病痛的加剧,眼下就算四颗,也就缓解几个钟头而已。
  老赵茶饭难进,消瘦了很多,老吴不时会问几句,他借口颈椎痛胳膊痛肩膀痛,糊弄过去。畢竟是半路夫妻,或许老吴对他的健康并不那么上心。在这世间,他的价值只体现在两个人身上。三儿的首付,需要他。还有乔伯,这老东西殷殷叫着他爸爸,跟他调皮捣蛋,把他当成了依靠。
  乔伯吃完了月饼,仔仔细细地舔着残留在指间的饼屑。老赵牵他去卫生间洗手,他的手指油乎乎的。明天还有呢,一天一块,可不许吃多了,不好消化的。老赵说。乔伯露出快乐的表情,乔伯叫他,爸、爸。
  明儿你吃着月饼,咱俩一块儿等松鼠,好不好?
  乔伯笑得更欢了,叫着,爸、爸,爸、爸。
  老赵蓦然对着乔伯说到了儿子。老赵说,咱们都没儿子了。老赵想说的其实是,活着的时候,他是永生永世见不着自己的儿子了,乔伯的儿子还活着,可是,这岁数,跟儿子算得上是生离死别了。
  乔伯愣了一下,试探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老赵的胃抽搐了一下,他警觉地站定,难道四颗止疼药都管不了一会儿?难道自己已然病入膏肓?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好像这个动作能够有效地对抗强大的命运。
  安眠药暂且还用不着,他告诉自己,死神必须被驱赶。他需要多一点儿的时间,为三儿凑钱,还有眼前这个孤苦伶仃呼唤着他的老头,他不能撇下。
  乔伯开着水龙头,放肆地玩着水,愉快地把两只衣袖都打湿了。盥洗台的镜子里出现老赵蜡黄的脸,乔伯惊吓地缩回手,唯恐被责骂。老赵只是拧上开关,从衣柜里找出乔伯的换洗衣服。乔伯怯怯地盯着老赵,不敢出声。
  放心,老东西,我还不会死呢。老赵替他更换着衣服,平静地温言道,我会陪你到最后。
  乔伯呆怔地看着他,一脸茫然。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骆平,女,1976年出生。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师范大学教授。已在《当代》《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童话、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十四部。创作影视剧本数部。多次获得各类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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