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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在海边的野林子里。它是一座由几行密密的榆树围起的小院,院门是木栅栏做成的。屋子不大,石基泥墙,屋顶铺了厚厚的草苫子和海草。
茅屋四周是无边的林子。往南走十几里才会看到一些房屋,那是离我们最近的村子。
到我们这儿来的人很少。生人常常觉得一间茅屋孤零零地藏在林子里,有些怪;屋里只有我和外祖母两个人,也有些怪。
其实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在我出生前就是这样了。妈妈在一个大果园里做临时工,爸爸在很远的山里,所以平时只有我和外祖母。妈妈隔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爸爸半年回来一次。我常常爬到高高的树上望着远山,想看到父亲。
来小院的人很少知道我们家的事,甚至不知道小院北边不远的林子里还藏有一间小泥屋,那是我们原来的家。它更小,泥顶泥墙,只有两间,已经半塌了。
外祖母说那间小泥屋是很早以前建的,现在的茅屋是我出生前才盖的,就为了迎接一个新人的到来。
“‘新人’是谁?”我问。
外祖母笑了:“当然是你!”
我没事就去那个半塌的小泥屋里玩,因为它是以前的家,里面装了许多秘密,怎么看也看不够。其实屋里空空的,东间是光光的土炕,西间是一小堆烂木头。小小的窗子早就破了,屋里积起半尺厚的沙土,大概再过几年,沙土就会将整个屋子填满。西间的屋顶已经露天了,那儿常常有一只探头探脑的鸟儿。
外祖母不让我去那间破泥屋,担心有一天它会突然塌下来。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知道,其实它很牢固。
偶尔来我们家的有三种人:采药人、猎人和打鱼人。他们进出林子时会到我们家歇歇脚,喝一碗水,抽一会儿烟。这些人有时会送我们一点儿东西:一条鱼或一只野兔。
采药人有一个大口袋,打猎人有一支长枪,打鱼人有一杆鱼叉。他们都抽烟,都会讲有趣的故事,我最乐于和他们待在一起。
有个采药人叫老广,五十多岁,来的次数是最多的。他坐在桌前,除了喝外祖母端来的一碗水,还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几粒炒豆子吃。他给我几粒,吃着又硬又香。不过我最爱听他讲故事。有一次,他看看我,扬起脸对外祖母说:“大婶子啊,我今天遇见一桩好事……”
外祖母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因为她听到的各种故事太多了,对什么都不再感到惊奇。可是我听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广以前讲林子里的奇遇,无非是碰到一只什么怪鸟或一只从未见过的四蹄动物,还有打扮奇特的人,要么就是吃了什么野果、喝了什么甘泉。这次他开口就是一声长叹,摸了一下肚子说:“我撑坏了!直到这会儿……还有些醉呢!”
我这才注意到老广的脸有点儿红,而且身上真的散发出一股酒气。不过他没有醉,说出的话清清楚楚。以前我见过一个打鱼人醉了,走路摇摇晃晃,一开口便前言不搭后语。
老广这会儿讲出的事情可真有点儿让人不敢相信!原来是这样的:他在林子里采了一天药材,正走得困乏,转过一片茂密的紫穗槐,看到几棵大白杨树。他想在树下好好歇一会儿,因为这儿的白沙干干净净,四周都是花儿、草儿,真让人喜欢。可是他还没有走到大树跟前,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菜味儿。
“大婶子,不瞒你说,我这鼻子忒尖,一仰脸就知道,要有一件怪事发生……”老广吸着鼻子说。
外祖母头也没抬,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瞧瞧!几棵大白杨树下有一个大树墩,上面铺了白杨叶儿,叶儿上搁了许多大螺壳儿、木片、柳条小篮、树皮,全盛着最好的食物,什么花红果儿、煮花生、栗子、核桃、炸鱼、烧肉、冒热气的大馒头,还有一壶老酒……”
屋里静下来。我一直盯着他,见他停下来,就不住声地问:“啊,快说说是怎么回事?树下发生了什么?”老广噘着嘴唇,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回答:“原来是林子里的精灵要请客啊!是什么精灵我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是它们!这么深的林子,方圆一二十里没有一户人家,谁会摆下这么丰盛的酒宴?这分明是野物干的,它们或许是欠下了什么人情,这会儿要还,就这么着,摆了一场大宴……”
外祖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就入席了?”
老广搓搓鼻子:“这可莽撞不得,大婶子!你知道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要耐住性子,等一等再说。我知道主人肯定是出去邀客了,它回来如果见我偷吃了,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呢,不会饶过我!我等啊,等啊,离开一点儿,躲在栗子树下看着,肚子咕咕响,馋得流口水。就这么过去了大半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本来盼着看一场大热闹,比如狐狸、野猪、猞猁,它们老老小小搀扶着过来赴宴,谁知咱白等了半天,一个影儿都没有……”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咽下了口水。
老广掏出烟锅抽起来,实在让人着急。他抽了几口烟,笑眯眯地说:“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场大宴就是为我准备的!”
外祖母抬起头,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老广磕着烟锅说:“我记起来了,有一年,一只老兔子折了一条后腿,我可怜它,就嚼了一些接骨草为它敷了,又用马兰给它包扎得严严实实……这是真的!我琢磨这只老兔子如今成了精,这是要报答我啊。那就别客气了,饭菜也快凉了。我坐在大树墩跟前,先向四周抱抱拳,然后就享用起来。哎呀,那酒太好了,第一回喝到这么好的酒,我喝了整整一壶……”
故事到这儿算是讲完了,老广要走了。他出门时将脚背在门槛上蹭了蹭,重复了一遍:“我喝了整整一壶。”
我怔着,没等醒过神来,采药人老广已经走远了。外祖母说:“老广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太能吹了!”
我没有反驳。我一直在想刚才的故事,觉得老廣说的全是真的。他身上的酒气,还有他描述的一个个场景,那些都是编不出来的。再说,他为什么要瞎说一些没影儿的事?就为了馋我和外祖母?这不太可能。 从那一天开始,我到林子里玩耍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留意:大树下的大木头墩子上面有没有吃的东西。我前前后后看到好几个大木头墩子,可惜上面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林子里的野物太多了,它们每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干什么,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们大概除了找吃的东西,就是打打闹闹,做一些游戏。它们在林子里做了哪些怪事,人是不知道的。不过它们肯定要全家待在一起吧,一旦长时间离开爸爸,家里的其他成员也会想念的。不同的是,一只鸟儿不需要爬到高高的树上遥望,因为它有翅膀,很快就会飞到爸爸身边。
外祖母不让我去林子深处,说一个孩子不能走得太远,那里太危险了。她讲了几个吓人的故事,它们都发生在林子里。什么迷路、猛兽伤人、被毒蜂蜇、摘野果时从高树上跌落……按她说的,我只能在茅屋旁不大的范围内活动,往北不得越过那间被废弃的泥屋十步。她指了指泥屋北面那几棵黑黝黝的大橡树,那就是我活动的边界。
不过,我如果做出一些让外祖母高兴的事情,就可以跑得稍远一些。比如我在林子里采到蘑菇、拔到野葱野蒜,回家就会得到她的表扬,她也不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搞到的。这样,我就能越走越远,一直往北,把那几棵大橡树远远地抛在身后。
大橡树的北面是一些柳树,我看到一只大鸟沉沉地压在枝丫上,好像一直看着我,并不害怕,直到我离它十几步远时,它才懒洋洋地飞走。不远处有什么在走动,蹄子踩着落叶的声音非常清晰: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又走,最后疾速奔跑起来,跑远了。一群鸟儿在半空盘旋,从我的头顶掠过。一只花喜鹊站在高高的响叶杨上对我喊:“咔咔咳呀,咔咔沙沙!”喊过之后,七八只喜鹊一齐飞到这棵树上,盯住我。
我想,那只站在高处的花喜鹊一定在说:“快看快看,看他是谁?”我迎着它们好奇的目光说:“不认识吗?我就是南边茅屋里的!”
它们一声不吭,这样安静了一小会儿,就放声大笑起来。它们的粗嗓门儿可真难听:“咔咔哈哈,咔咔哈哈!”它們笑我愚笨:“逗你呢,谁会不认识你呢?”
我不太高兴,不再搭理它们,折向另一个方向。一只黄鼬从泡花树林里跳出来,直直站着看我,提着前爪,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我和它对视,看呆了,惊得说不出话。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黄鼬。这会儿正好有一簇光落在它的身上,一张小脸金灿灿的,啊,它竟然那么俊。
一只野兔被惊扰了,跑起来仿佛一支离弦的箭,翘起的尾巴像一朵大花,摇动几下就不见了。老野鸡在远处发出“克克啦,克克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宝物。
越往北,林子越密,高大的树木中间是矮小的荆丛,还间杂着一些酸枣。通红的枣子闪着亮光,在绿叶中特别显眼,好像在对我说:“还不快摘一颗?”我摘了许多,枣子又酸又甜。
直到走得身上汗津津的,我才坐在一排枫树下。这里有洁净的白沙,除了一蓬荻草,没有别的野草。七星瓢虫在草秆上爬着,一直爬到叶尖,然后犹豫着再干点什么。面前的白沙上有几个小酒杯似的沙窝,我知道这是一种叫“蚁狮”的沙虫,沙窝就是它的家。我用小拇指的指甲一下下挑着沙子,嘴里咕哝:“天亮了,起床了,撅屁股,晒太阳。”
蚁狮被我惹烦了,最后很不情愿地出来了。它真胖。我轻轻按了一下它圆鼓鼓的肚子,肉乎乎的,感觉好极了。它举起两只大颚,那是用来捕蚂蚁的。
旁边响起“沙啦啦”的声音。我放下蚁狮。几只小鸟在枝头蹦跳,小头颅光溜溜的,机灵地摆来摆去,是柳莺。它们嘴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就像有人不停地弹动指甲。不远处有一只动物走过,踩响了树叶,它可能看到了我,立刻停下不动。
我循着响声看去。啊,是一只刺猬,有碗口那么大。它亮晶晶的眼睛瞟着我,一动不动。我走近它看着:好大的刺猬,周身洁净,每一根毛刺都闪闪发亮,紫黑色的鼻头湿漉漉的。我试着用一根树条将它驱赶到白沙上,可它绝不移动,很快变成一个大刺球。我推搡刺球让它滚动,滚到白沙上。太阳晒着它,几分钟后它终于一点点舒展身体,昂头看着。我想和它说点什么,离它更近了,甚至看清它长了一溜金色的眼睫毛。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会和这只刺猬再玩一会儿。我想找一点儿东西来喂它,正琢磨着它会喜欢什么,一群灰喜鹊“呼啦啦”从远处飞来,紧接着,又有几只野鸽子扑到身边的枫树上。
我转过身,立刻看到一只大鹰出现在半空中,像一只小风筝。
我迎着它呼喊:“坏东西,离远点!不准过来!”我伸出拳头威吓。它一点儿都不在乎,竟然迎着我缓缓地下降。我继续呼喊。大鹰在离地面十几米远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升到了高处。它终于向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我那会儿记住了鹰的眼神:又尖又冷,像锥子一样。
我身上的汗水流了下来。我转身看枫树上的鸟儿,它们在枝丫上跳跃,轻松了许多。我很高兴,不过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又想到采药人老广讲的故事: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一桌酒宴……真可惜,这种神奇的好事今天大概遇不到了。
往回走的时候,我一路饱尝了野枣和野葡萄,还在合欢树旁发现了野草莓……回到茅屋时天已经黑了,外祖母不想理我。她端着一笸箩干菜。她会把这些干菜放在泥碗里,掺上小干鱼蒸熟,同时锅里一定会有喷香的玉米饼。我追着外祖母说:“我在林子里转,你猜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我伸手比画:“一桌酒席,真的,就摆在几棵大枫树下。好吃的东西可真多,还有一壶老酒……”
她看着我鼓鼓的肚子,脸上有了笑容。不过她才不会相信,说:“这种事不会让你碰到。”
“为什么?”
“因为,”外祖母放下手里的东西,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孩子,你为野物做了什么好事?它们为什么要给你摆宴?”
我答不上来,脸有些发烫……是的,我心里明白,这样的酒宴自己还不配享用。
(六月的雨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我的原野盛宴》一书,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