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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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义乡村那老太婆已经默不作声地活了许多年了。
  村里人都说不清老太婆的年龄,只知道那老家伙似乎自开天辟地以来就长在义乡村的泥坑里。唯独在大人责骂孩子的语句里,她才会格外地有存在之必然:“下次再考这点分数,小心我把你扔给那老太婆。看她不在家里把你给煮了吃掉!”
  于是,孩童惊天动地的哭声中仿佛真能浮起那么一副面孔:所有的褶皱都揉挤在一起,只露出一对阴森惨恻的蝮眼去装扮那张白得可怕的脸。
  ——她确实生得令人惊慌。
  (二)
  吴菘是沪市法租界吴家美得惊人的二小姐,满沪淑女没有一个能真正模仿到吴菘美的精髓。你若不信看那格子间,看那石库门或是洋房,看那竹竿上撑起的素色旗袍上凝了少女全部心思的可闻花香的绣花,还有公共廊间晾晒的花式纹格的俏丽衣裳或是花园后窗中阳光照耀下烫了金边的西洋礼裙,巷口晚香玉的余味,桂花头油的馥郁,还有古龙香水的优雅迷人,都比不上吴菘的如玉身影上的那件清雅的学生装和发梢天然美好的少女芬芳。你看那街上,是行走如荷莲的吴菘;那电影海报上,是静坐如一朵玫瑰的吴菘;无论是老妈子接送上学的吴菘,还是午后画画的吴菘,是永远的美丽的集合。
  吴菘是全沪地的珍宝,是声名显赫的吴家的珍宝。吴菘是沪地的吴二小姐。吴大小姐叫吴萍。
  (三)
  幸好老太婆并没有挂着那张鬼一般的面孔四处行凶作恶。不过却有一次着实令人意外。
  有次过年,深锁的大门里晃出了老家伙。只不过她刚走几步,遇上了一个疯玩的小孩。老怪物摸索着从自己黑厚得棺材似的口袋里找出块糖来,递给那孩子。
  那孩子被吓得拔腿就逃。干枯廋长的手爪僵在空中,半晌都无法放回。
  从此那老东西再没敢出来过。
  (四)
  吴萍的丈夫是比她年长二十多岁的政界砥柱蒋德。夫妻二人年纪差距大些,没有过多情感交流,婚姻全是仰仗着蒋德和吴家的利益牵扯。但吴菘不一样,吴菘聰明,本就是要招上门女婿继承吴家家业的,表面看着是个灵秀到了骨子里的人,心里却不听话得很,脾气又拧又倔,在学校里成日把民主自由挂在嘴边。这些年,若非吴萍暗地里帮着打点,久病的老太爷非得气得一命呜呼。母亲早逝,吴萍之于吴菘,与其说姊姊,倒不如更像母亲。
  倘若回忆有颜色的话,大概吴萍离世的那个除夕,充溢着绚烂的粉色,红色,金色,色彩斑斓,煞是好看。法租界的烟花化成彩色的雨点落下来,摇漾沪川的纸醉金迷,让人很难再想起,那天还刮了冰渣子似的风。一扇扇流金萃彩的门打开,露出一张张狼狈而欢愉的面孔,于是关闭,关闭再打开,直到吴菘看到那张淫欲肆行的脸。吴萍冰冷的身体在她面前摇晃。瞪着血红的眼睛,她狠狠地甩出了一个巴掌。
  一声脆响。
  四下静默,整个沪川都被她打蒙了一秒钟,接着又继续寻欢作乐。
  (五)
  义乡这地方虽然穷,可是人们的爱好并不少,听戏算得上一茬。最受欢迎的一出戏便属《大登殿》,大概人们对草根发达不忘本的故事永远津津乐道。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出门,少有回来的。阳光下,寂寞的老人们背着空荡荡的影子,眯起昏花的老眼,以这类故事为食,日日咀嚼:“王小姐为了穷小子薛平贵和嫌贫爱富的老丞相断绝了父女关系呐……”
  有时候北风突然吹紧,等不到故事结局就催人回屋离去。只有这话,仿佛曾被风裹挟着路过老太婆的门口。门“吱呀”发出响声,嘲笑着老婆子的孤独。而不过片刻,又恢复沉寂。
  (六)
  吴老太爷气得几天起不了床,一是为了长女早逝,二是为小女断了两家之好。可气小姑娘脾气犟牛一般,任着父亲在床上气息奄奄也拒绝道歉,十日竟有八九日彻夜不归,也不知道是在闹腾些什么。时局愈发紧了,两党交战,胜负难料,家族间若不挨得紧些,怕是会顷刻倾覆。也有风声说吴二小姐抛头露面,频繁参与共党活动,不过后来日远年湮,也再没有人验证过真假。
  话虽这么说,可吴家败落和吴崧总有分不开的干系。吴菘打人也好,闹革命也罢,但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个土巴子和老爷子断绝关系。吴菘扔了碎花洋裙,推开了西餐洋食,指责老爷子嫌贫爱富,阶级观念重。老爷子手一哆嗦,直直摔了骨瓷的金边餐盘儿。好不容易的团圆宴生生成了散伙饭,吴崧孤零零地冲出了家门。翌日便有公报,吴老太爷声明与逆女吴菘断绝父女关系,沪地吴门再无此人。
  此乃1947年一桩震动一时的大事。吴家后来和蒋家搬去了香港,此后再无音讯。
  (七)
  离老太婆院门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演了一台《春闺梦》。
  戏散人走,已是更深,几个青年嬉笑行着,路过那黑洞洞的大门。缠绵悱恻的歌声是一条凉凉的小蛇,仍死死缠着耳朵,不肯放。
  “细思往事心忧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去醉还如病,苦倚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渐散渐远。人走得太久,夜路上,会出现幻觉。
  (八)
  油灯蜷伏,阖着惺忪的睡眼。吴菘起身,端起凉透的面糊,准备再一次燃煤加热。
  “吱呀”一声,门开了。他进来,依旧是那张沉毅而平静的脸。
  “吃了没?”
  “嗯。”
  “今天会上……”
  “会上学习了新形势下的共产主义理论。你吃了吗?”
  “啊?没……吃了,有没有布置新任务?”
  “土改工作的执行还有许多意见可以归纳完善,菘,你要不要看一看最新的中央批示?”
  “我听说前线局势,好像不太乐观。”
  “我……我报名了。”
  一阵风。灯被吹没。吴崧的面孔融在墨色中,弱化成一片虚无。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战争结束我就回来,回来陪你好好过日子。”   “你别骗我。”墙壁回潮,连带声音也一同濡湿。
  “我不骗你。”
  声音和色彩全部陷落。她宁愿此刻连月光都黯淡下去,盖过自己长久而压抑的哭泣。这样她就可以若无其事为他收拾行装。
  “我一定回来。”
  “一定回来?”“一定。”
  她知道天仍会亮起来,不过从今只剩一片红色照耀,明明晃晃,他走进去,给她微末的余温用半辈子来回味。
  她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好像要把他刻到骨子里,永不磨灭。
  永不磨灭。
  (九)
  老家伙长得可怕是有缘故的。那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疤痕,据村里有学问的先生看,应是做多了该浸猪笼的丑事,才会生出这种恶相。十里八乡,莫说这样疤成堆地聚在脸上,就是有那么一条痕痕道道的都很少。况且,终日不出门的人,吃什么,喝什么?活得那么久也没死掉的人,定是精怪变的。
  (十)
  周红根在墙根下百无聊赖地踢着那根抄弄堂钱校长家的自制钢叉。叉身“哔啦哔啦”地响着,把正午太阳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边,直照在他的脸上。他蓦地觉得无趣得很,“呸”了一口痰:“我就不明白,弄堂旮旯里那个姓吴的骚货怎么就不能动了?明明就是一个吃人血肉的资产阶级出身,什么烈士家属?切!”
  同伴们应声附和。可周主任不知道他儿子的抱怨,吴菘这女人虽是个大龄寡妇,卻颇有风韵,白脸细腰让周主任想起来有无尽的滋味。他蹑手蹑脚地进了逼仄的暗廊,穿过几天前抄家而遍地狼藉的走道——这一弄的人,怕只有吴菘一根头发没少吧。
  ——吴菘的家就在尽头,门黑黑地半开着,里头冒着淡淡的烟气。他径直背着手踱入,看到角落火盆里一片绝望的火苗四摇。吴崧低着头,披着发,跪在地上,哽咽地烧着纸钱。
  “钱校长,您原谅我,没法送您最后一程……”
  他突然刻意加重了脚步,笑眯眯地杵在吴崧面前。吴崧受了一惊,猛地把火盆往身后一推。她冷冷抬头,睨着他。
  火光幽微里只剩一片尖叫:“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一阵盘碗四碎的嘈杂声,周红根嘹亮的声音震耳欲袭:“小将们,冲啊!打倒大世界臭婊子吴菘!”
  周主任像被电击了一般,狼狈地把死命挣扎的吴菘推倒在地。周红根亦如同被人掴了一掌,脸上臊红一片:“爸,你怎么在这里?”
  “我代表无产阶级群众来劝说她缴械投降,”周主任慌忙拾起地上的衣服套上,夺门而出,“她……她……是群众里混杂的败类!禽兽!淫妇!”
  吴菘的眼神淡淡地划过。
  “你们也都看见了。她还给反动学术权威钱礼华烧纸钱,妄图摧毁共产主义的伟大战线!”
  “同志们,上!”周红根恢复了一点脸色,“快打倒这只败类!贱人!”
  大家分头行动。有的人拆烂了家具桌椅,有的人打破了水缸水罐。一个女兵抄起皮鞭:“不要脸!今天不打清你走资派的妄想,都有负伟大领袖的教导!”
  一记鞭子狠狠地抽到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流出了血。
  有位女干事被那血痕吓得迟疑了一会,旁边的小将接腔:“你还不快认罪?”说着把那只火盆向吴崧掷去。空气里烟灰弥漫,还伴随着皮肉焦裂的恶心气味。
  文艺骨干一把拖来早就写好的木牌“反动大毒草,走资臭流氓”恶嫌地给这非人非鬼的怪物扣上:“起来!游街去!”
  皮肉和地面摩擦的吱吱声响起,伴着地面上拖出的血痕和那死人般停滞不动的眼神。
  一片模糊。
  (十一)
  吴菘的脸彻底毁了,可她还活着。街道的人对那张可怕的脸避之不及,渐渐地,她也就闭门不出。
  吴菘又索性搬去了丈夫老家那个土疙瘩。六〇年的大饥荒,这里的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也没剩下几个。她去住着,倒也清净。
  又几年,政府确定了吴菘烈属身份,七抹八拐,寻到了这个几乎无人居住的山沟里,要把“烈士家属”的金属铭牌挂在吴菘的门楣上。
  吴菘几乎是憎恶地剜了拿牌的工作人员一眼:“滚!你们拿走!”工作人员被那丑陋不堪的面庞和凶神恶煞的口气吓得连连后退。
  双方僵持,陷入死寂。
  几乎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她老态龙钟地抬起头,干瘪地笑笑:“拿来吧,给我吧,就先别挂了。”
  不知是不是金属太过冰凉,接过铭牌,她不住地颤抖,像是只从水里捞起来濒死的鱼。
  后来,因这穷地方无人,又出了个响当当的革命英烈遗属,干脆命名义乡来歌颂先烈的革命精神。这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没人记得,倒也正常。
  (十二)
  义乡这地方最近出了件大事,全村掀起了一股翻谱热,看看自己能不能和一个韩姓台商搭上辈分。听村长说,这韩先生继承了父亲经营几十年的大企业,这次要带着父亲的遗愿归宗认亲。
  沪川的领导为了接待的事宜,来义乡踩了好几次点。今天来了个行色匆匆的漂亮女领导。在全村人眼巴巴的翘首以盼中,她急冲冲地进了老婆子的黑门。
  角落里吴菘缩成一团,不知是像个蠢蠢欲动的怪物,还是像个女领导艳光下的滑稽小丑。
  女领导和颜悦色地坐下:“吴菘女士,我这次来是想特意通知您一个好消息。您的丈夫在解放战争中并没有牺牲。”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角落里的人碎碎念着,突然被惊天一击:“你说什么?他还活着?他在哪儿?”
  “他被国民党抓去了台湾,后来在当地发展了企业。不过遗憾的是,前些年老人家已经去世了。现在管理企业的是他的大儿子韩总,最近有向大陆接洽合作的意向。”
  她听着,像是被抽掉所有的光芒。生命什么的和她无关的东西,全都陷落下去,化为乌有。
  “韩总在和我们洽谈的时候透露了认祖归宗的想法……吴菘女士?吴菘女士?”
  她木木地听着:“哦,哦。”女领导修长而黑色的睫毛映在吴菘苍白的脸上,如时光里那些毕生篆刻又轻易毁灭的字句,分明在骨。
  “您能把‘烈士家属’的铭牌归还给我们吗?我知道这可能对您来说有点困难,但韩总本人对此毫不知情,他母亲还健在,您看……”
  像是对机器发出了指令一样,她呆滞而笨重地起身,缓慢地移向藏有铭牌多年的大衣橱。
  这确实是件好事,他还活着;这又的确是件坏事,他已经死了。
  他已忘了。
  真遗憾。
  她还记着,她一直记得。
  吴菘伸手颤巍巍地去拉那只抽屉。“砰”地一声,黑色大衣橱不堪多年积尘的重负,压在了吴菘的身上。
  她倒下,就再没起来。
  (十三)
  后来那韩先生到底是没来。台湾换了个领导人,这位听说是个台独,好家伙,对风吹草动警惕得很。
  义乡人空欢喜一场。不过很快就忘记了,日子照过不误。
  ——只除了那老太婆,没多久就老掉了。
  (十四)
  老太婆死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件好事儿。人们至少不必再担心她那神出鬼没的丑脸吓人,连呼吸都觉得自在许多。
  晦气的黑屋很快被推平,人们索性搭了新戏台,供戏团长期演出。今日演的几折都是好戏。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披星戴月奔阳关,遥望长安古楼现,破瓦寒窑在城南。十八年前遭离散,别梦依稀在眼前,心急只嫌马行慢。”
  “噫!喜的一宵恩爱,被功名两字惊开,好开怀这御酒三杯,放着四婵娟人月在。立朝马五更门外,听六街喧传人气概。七步才,蹬了寒宫八宝台,沉醉了九重春色,便看花十里归来。”
  小孩听得有些不耐烦,揉着邹巴巴的戏单,读着下一出戏的曲名。
  “……松……安。”
  “武松招安。”大人说道。
  “武松招安。哦。”孩子应。
  老太婆坟上的草,怕已有人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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