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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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午时阳光像一个活泼野性的山妹子,以风为骏骑,沿一色青翠的菌子岭岗奔跑而下,凌空虚步跃过野花漫开的草滩,长发一抖跳过餐厅后窗,落在竹编餐桌上。餐桌上清波微澜的一圈酒杯里,瞬间山花摇曳鸟声啁啾。
  梁刚又一次端起土瓷酒杯:“来,再干!”
  他把自己喊醒了。
  醒来的梁刚右手举齐眉,五个手指或伸或曲成握杯状,惺忪的睡眼看到的,依然是满杯的清波微澜。鼻子,也顺势闻到了浓浓的木甄小烧香。他其实还没有真正地醒过来,亢奋一声大喊后的他所呈现的是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大约两分钟后,洪亮的一声鸡唱,才把他真正拉回现实世界,让他恍然明白自己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梦见战友弟兄们终于齐聚他们的田园山水别墅。然而,这一声鸡唱余音尚在绕梁,屋顶瓦片又响起了雨点子脆响,先是稀稀疏疏几点十几点,然后渐渐密集,快密集到不分点儿时,骤然一个急刹车,没声了。而屋后稍远处满坡的松林,卷开了林涛,哗啦啦……哗啦啦……倏倏缓缓,缓缓倏倏,让他所栖身的一排瓦屋变成了清水海中的一叶小舟,更像母亲唱着摇篮曲轻轻地摇呀摇的青竹摇篮。正是这些,又让梁刚不可抑制地滑向刚刚离去不远的甜美梦境,以至于伸出舌头,舔舔嘴皮,就像每次喝了酒,他都要习惯性地舔舔一样。真正让他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是松涛过后,十几米外的鸡舍里所有雄鸡“啪啪”拍击着翅膀奏响的黎明曲。
  鸡鸣头遍,离天亮还将近有个把钟头,本还可以小眯一会儿的,梁刚却没有丝毫睡意,起床呢又没什么可干的,索性将身子平躺在床上,兩手抱在胸前,静静回味刚刚过去的梦境。夜暗中的一张国字脸,神情迷醉,仿佛梦中喝下的那两杯大麦小烧,开始在体内起作用了。就这样躺着,躺着,晨曦透过青枝绿叶的窗帘,嫩绿地进入房间时,他才带着依然的酒意,穿衣起床。
  走出卧室,梁刚像往常的每个清晨一样没有洗漱,却踩着满地湿气,穿过篱笆小院,推开同样湿漉漉的竹编院门。在院门前顿足,躬下身,摸了摸扑拢他的小狗黑虎,然后任凭黑虎把一根铁链子拽个哗啦啦响,自顾自走向小院东头的菜地。脚刚踏上地埂,发现一夜之间,他种下的那一块秋蚕豆,全部破土了。嫩黄的芽苗,歪着小脑袋,在晨曦中顶一颗颗清露。
  他又一次回想刚刚做过的那个梦。那是一个真正的美梦,梦里,他和远道而来的郑其,以及江屯、白凤风、齐正新、晓瑞、吴官,还有这几位老兄老弟的夫人,那些他喊弟媳嫂子的或瘦或胖的女子,从地里拔回新熟的花生,一粒粒摘了,洗净,蒸熟,一圈儿围着青篾餐桌,就着小酒剥了吃,那一个香!那一个甜!当然,还有从自家地里收获的青玉米、青大豆、青豌豆、红薯、洋芋、苦瓜、脆黄瓜、萝卜,以及桔子、甘蔗、无花果、梨子、杏子、葡萄、杨梅、梨桃、草莓等等。在这些原生态食品面前,他们这些老头老奶,一个个变成了馋嘴少年娃……想着他颇为得意地咧嘴一笑。笑时,就蹲下,伸手,轻轻抚弄刚拱出土皮的蚕豆嫩芽。
  好像是要再给他添增些欢愉,从半坡山林里,晨风送来几声鹊鸟清鸣,接着,是海边水草里蛙声一片。这天籁音景,让他心旷神怡,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嫩嫩绿绿,清清爽爽,晶晶莹莹。他站起身,甩甩手上的露水,摸出手机,想给郑其挂个电话,问他起床了没有,带着夫人上路了没有。想想,又收回指向按键的手指。天还没完全亮开,这不是催人起床么?再说了。郑其和嫂子都已经从遥远的西安来到家门口了。他们说进家里来,就一定进家里来。从他们现在落脚的昆明到这里,两百多公里的车程,还全是高速路,就是吃过早点去车站搭车,八点半钟客车从昆明发出,十一点顶多十二点,就到了这里,到了他梁刚的——不,是他们几个战友兄弟的田园山水别墅。这样想着,他放回手机,向菜园子深处走去。前面,是浆汁饱满的嫩玉米,披紫袄的茄子,一串一串的嫩四季豆,一爪一爪的嫩刀豆,把地撑得开了大裂小裂的花生、芋头、洋芋、红薯,还有苦瓜、黄瓜、小南瓜、苤蓝、卷心白、韭菜、芹菜、芫荽、大葱、白芸豆、干豆、小绿豆、莲花豆……
  他贪婪地呼吸着充盈了种种粮菜和水果清香的甜蜜的清晨空气。
  流连菜园子的当儿,天大亮了,太阳就要出来了,霞光洒满原野,把菜地、果园、竹院别墅和畜栏涂抹上七彩明丽的光晕。他从地边提一只竹篓,离开菜地,沿海岸向前去。
  2
  是的,这座田园山水别墅以及别墅周围的所有风光景致,是他梁刚的,也是他梁刚的几位战友弟兄的。这里,是他们的精神伊甸园,是他们晚年集体生活的乐园。
  这份情愫,缘起于十三年前的一次扫墓。
  十三年前的清明节,由郑其发起,梁刚、吴官、江屯、白凤风、齐正新、晓瑞等七个战友,通过电话联络,组队到南疆云曦峰烈士陵园,为牺牲的战友扫墓,凭吊追怀当年壮烈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在七八个战友当时的居住地中,就数梁刚工作和生活的这个县份距离那座烈士陵园最近,无论走哪一条路,乘汽车抑或乘火车,中间也就隔了四五个县的地皮。而其他人,都生活和工作在远离云南的城市或者乡镇。扫墓临返程时,梁刚邀请全队战友,到他工作的滇中小城玩,到他的老家村庄走走。他说在他老家近旁的山里,藏着一个属于他们这些战友的心灵秘境。战友们也就一致响应了。梁刚工作的小城倒是没去,一群径直来到了梁刚的老家。在梁刚三坊一照壁的祖院里,吃了梁刚老伴养的土鸡和土猪肉,品了梁刚老伴全农家肥种出的小菜,喝了梁刚老家酿酒世家酿制的在周围有“小茅台”之誉的荞麦小烧,梁刚这个当年的兵头头,带着其他六个当年的兵头头,乘着酒兴,离开村子,离开平坝,说是到山上看东大箐风景。
  “我说的心灵秘境,就是东大箐。”梁刚对战友们说。
  白凤风有点失望:“原来是一条山箐箐。一条山箐箐,怎么就成了我们这些军哥哥的心灵秘境了,老兄你不是故弄玄虚吧?在祖国的山林大地上金戈铁马十几年,异国丛林里的恶战也打过了,哪样的山谷,我们这些人没有见过?”
  梁刚拍拍白凤风的肩,说:“你还别不信。到时候,老白你莫惊掉两个眼珠子,让大家满山坡帮你找。”   “为了不烦劳各位,我就预先采取保护措施了。”白凤风掏出一副墨镜戴上,与一身草绿色的旧式军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过一片豆地,过当时依然青砂石拱桥卧波的鲢鱼河,再穿过一片麦地,到了山脚下,前面是沿山脊蜿蜒攀升的二尺碎石道。当他们踩着碎石步步登高,气喘吁吁攀至山顶,一道宽阔的箐谷,捎带着碧碧林浪和潋滟湖光,骤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片山水撞入他们眼帘的瞬间,吴官、郑其、江屯、白凤风,还有齐正新、晓瑞一个个惊呆了。
  这是一个方圆约一平方公里的葫芦形山谷。整个山谷几乎呈全封闭状态,仅西边一个十来丈宽窄的碍口与烟村田畴的外坝通连。谷地周围山梁和山坡箐沟,松栎密布,一派苍翠碧绿。偶有山风袭过,满谷林涛滚滚。密林中分泌出的涓涓细流,汇成十几道清潺潺的山溪,跌坎成瀑,漫沙生银,或急或缓地分别从几个方向汇集到谷地正中,一个面积五六百亩的新月形湖泊,就蓝汪汪地在正午阳光下鳞光闪烁。远远看去,仿佛月落林谷。若是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两月相映,更是诗趣盎然。尤令人叫绝的是,谷地北、东、南三面环绕箐谷的磅礴山岭上,一座座峻峭小峰拔地而起。二三十座拔地而起的峻峭峰峦,均匀分布,宛若连绵蜿蜒的长城上的一个个城垛,一个个烽火台。
  良久,吴官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重新戴上,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风景,喃喃地说:“碍口、城垛、烽火台、月牙湖、松坡、栎谷,这哪里是什么东大箐,分明就是战争打响前我们团驻扎的那个青峰谷嘛。那场战争打响的前夜,我们全营全团全副武装,就是从这里拔营,坐上闷罐车,铁流滚滚开往南边战场的。”
  江屯也说:“是啊,是啊,看那山谷,看那湖泊,看那林坡,还有周围山岭上峻峭突起的一个个林峰,活脱脱就是我们当年那个营地,那个青峰谷。就连湖泊,也都一般大小,一样的新月形,一样的清澈碧蓝。”
  “我们在这个山谷里驻扎了整整三年。三年时间,我们这些当年的热血青年用胸膛捂热了山谷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退役后在纷繁复杂的地方职场上混了十多二十年,和大家一样,快变成一个老头子的齐正新,不减当年青春诗人的气质,他说:“都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到青峰谷去看看了,谁晓得,两杯酒下肚,我们回来了,回到情牵魂绕的青峰谷了。”
  晓瑞则指指点点:“那儿,是三营的营区;那儿,是一营的营区,那儿,是团部。湖泊南岸那片坡地,是咱们营的营区!”
  梁刚深情地望着身下这道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山谷,以及山谷周围的林坡林峰,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不瞒你们说,那年,我们连我们营随团转营,到了青峰谷营区,才下车,我一下子愣住了,觉得咱们部队一夜之间横过了几个省,来到了我老家村庄。我老家的东大箐,被建成军营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军旅生涯,把我带到了一个跟我老家东大箐几乎一模一样的地方!从那一天起,我就觉得我梁刚这兵,当的实在太幸福。在河北青峰谷军营里,我感觉自己其实就是在我家村的东大箐,我的父母妻子女儿就近在咫尺。回到了老家,脚一踏进东大箐,感觉依然在河北青峰谷,战友和军营就在离我两里的地方。耳畔响着的是‘呼啦啦’的军旗迎风飘扬,是嘹亮的军歌,是嘹亮的军号,是战友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白凤风更是“疯”劲大发。他收起墨镜,扯下外衣,迎扑面的山风高高地举着,呼啦啦地甩着,抄一条林隙草道,向下边狂奔而去:“回到青峰谷喽!回到我们的军营喽!回家——回家喽!”
  就是那一刻,六七个差不多同时期在同一个军营里服役过的退役军官,把这个叫做“东大箐”的云南山谷,认定为自己的一个灵魂家园,和梁刚一样。那一天,兴致勃勃的他们,用了四五个小时的时间,看遍了环谷林梁上的每一个“城垛”、每一个“烽火台”,踏遍了山谷里的每一道沟、每一面坡,然后,绕谷地中间新月形的清水海一圈,最后来到海南岸的草坡上。白鳳风脱去皮鞋,将一双大脚丫浸泡在清澈的小溪里,抄两捧山溪水,洗了脸,然后甩甩发尖上的水珠:“战友弟兄们,我有一个伟大的建议。”
  “什么伟大的建议,说出来听听。”
  白凤风又一回逡巡着周围的山水风光:“我建议,退休后,我们都来这里生活,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夫人带来。”
  将一朵山花吻了又吻的齐正新第一个响应:“对,大伙出钱,在这里建一座别墅,就叫田园山水别墅,我们来这里集体生活,每天养养鸡,种种菜,到山上摘野果捡菌子,做一群活神仙。奔波忙碌了几十年,这里,是我们最理想的归宿地。在这样一道青翠明净的山谷里安度晚年,我们一个个,都能长命百岁。”
  郑其接上:“还要每天清早出操,老营长点名,带操。”
  吴官:“那时候,我们都成了一些老头了,不晓得还能不能踏出铿锵的脚步声。”
  白凤风:“军人不老。我们是永远不老的——军人。”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齐正新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把别墅建在脚下这块地皮上,当年我们营的营房不就建在新月湖南岸的坡地上?也不能建成纯粹的休闲别墅,那样会软化了我们军人的身骨,就建成我们当年营房的样子,青砖青瓦,整整齐齐的一排。然后,扎上竹篱笆围墙。如此,整个建筑的风格,既有休闲别墅的韵味,又有军营整洁明丽的色彩,以此体现我们的双重身份。那时候的我们,既是一群安享晚年的老头,又是一群永远青春四溢的军人。”
  相比之,吴官显得比较冷静,也许是年龄要相对大一些、生活历练要多一些的缘故,看问题也比较深刻全面。“你们别高兴早了。这不是你家的地皮,也不是我家的地皮,甚至不是老梁家的地皮。真到了那时候,我们能不能在这块地皮上建盖我们军营式的田园山水别墅,还是一个非常大的大问题。”
  白凤风说:“这不容易。到时候,咱们集资购买下这一块地皮,不就行了?”
  晓瑞补充道:“购买的路走不通,就承包,承包四十年。四十年后,我们一个个都真的成佛成仙了。”
  梁刚“啪啪”地拍拍胸膛。“这个,包在我身上好了。”他说,“到时候,购买也罢,承包也罢,就是拿坝子里我爹妈老婆女儿的责任田调换,我也一定要把它弄到手。我不信,平坝里肥得抓一把土能捏出三两油的耕地,换不到一面草坡坡。”   白凤风不分长幼,赤着双脚走拢梁刚,大咧咧地在梁刚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就托付给你了啊,我的连长大人。这是一个碉堡,到时候,老兄你一定单枪匹马举着炸药包,把它攻下来!”
  江屯说:“其实你也不是单枪匹马,到时候,我们做你经济上的坚强后盾。”
  “说定了?”梁刚问战友们。问的时候,伸出了手。吴官、郑其、江屯、白凤风、齐正新、晓瑞挨着梁刚站成一圈,将手伸出,一个个握过钢枪的巴掌,在清水海南岸的山坡上叠成一座塔:“一言为定!退休后,我们就全部到这里来,在我们军营式的田园山水别墅里,在我们的青峰谷,开始我们全新的晚年生活!”
  梁刚把战友们激情的话语装进了心腔,一装就是十年。
  十年过后的三年前,梁刚退休了。
  3
  退休回到村里,梁刚当上了只拿工资不干活的闲散老头。不过,他与单位上回村里安享晚年的其他退休老人不大一样。他不养花鸟,不去自家门口槐荫树下跟人摆龙门阵、下象棋、摔扑克、吹笛子、拉二胡,也不到白鲢河边老桉树下垂钓,更不到摆了几张自洗麻将桌的六子家小楼阁上刺激一把。他每天起床后先到小街上买点肉菜水果,回家料理早饭,然后就往东大箐里钻,一个人跑这林坡逛那树谷,更多的时候,就是在清水海南畔的草坡上,望望箐谷里那些争奇夺秀的松峰栎洼,看看满海子的波光涟漪。他在东大箐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村中老少的眼里,表现出一种别样的休闲方式。
  村里人哪里会知道,他其实是忙大事情呢!退休手续一办,他就把在清水海南畔建造田园山水别墅的事情提上了日程。这是他怀揣了十年的田园山水别墅,是他们六七位从枪林弹雨、生死雷场上活下来的战友弟兄的共同理想、共同心愿,是他们共同的晚年生命风景,他说什么也要将他们的这份美好生命遐想变为现实。
  他没有惊动退休后生活在远方城市和乡村的那几位战友弟兄,他要给他们一个突然的惊喜。
  可梁刚心里也明白,要把当年他们相中的这块地皮搞到手,困难不小。环清水海的整个东大箐荒坡林地,包括远处的一些山林,是村里的集体林草地,也是整个村近万人口上万亩耕地最重要的一片水源林。过去的几十年中,为保护清水海水源,整个清水海流域禁止任何形式的承包开发。别人不能,作为退休老干部的梁刚,自然也就很难涉足了。把自己和战友弟兄选中的这块地皮拿到手,在上面建造田园山水别墅,难度不亚于让他带着一个连的战士去攻克一个千军万马固守的要塞阵地。
  在他绞尽脑汁想不出合适的办法时,冥冥之中的机缘到了。
  他为清水海畔的地皮费神,村里干部们也在为他家老宅院占据的那块地皮费神。按照县乡新农村建设整体部署,村里要在他家大门口的集体公场上建设村民休闲娱乐中心,供八千多村民休闲娱乐。设计规划中的休闲娱乐中心有供跳舞健身打篮球的广场、有池塘噴泉、有凉亭花坛、有图书阅览室、有乒乓球台球室、有棋牌室,还要有一个排练室,用来排练文艺节目。这块广场位于全村最中心的位置,面积也不小,是建村民休闲娱乐中心最理想的地皮。美中不足的是,从村群中兀自凸出的梁家老屋院,把这块晒场当腰拱成了凹字型。只有拆并了梁家的老房院,不至于七棱八角、不伦不类,才好布局一系列建筑。否则,整个建筑群将不伦不类,成为一个败笔。从县上请来的设计专家也是这个意见,而且表示梁家老宅院非拆并不可。如何并?如何拆?这让村干部颇感棘手。所有的村干部都想,要拆并梁家老宅院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房院不仅是梁家几代传下来的祖屋,更重要的是,虽然梁刚唯一的女儿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把家安在了城市里,但梁刚和老伴还住在里面,还要在里面安度晚年。这是他们一家在村里唯一的住房。朝一向怀旧的梁刚开这个口,那不是找骂吗!
  村干部们哪里知道,这正是梁刚巴不得的!梁刚一听说村里要将自己家的老宅院地皮规划进休闲娱乐中心,就暗自欣喜不已。他当然没有欣喜到一听说,就忙不迭地去找村干部们摊牌。他稳坐钓鱼台,等那些村干部找上他家的门,求他,跟他商量。果然,干部们明知不可能,还是硬着头皮上门来了,支书、副支书、主任、副主任阵容整齐。即便这样,他还是装出一副极度不情愿的样子。他说他对这个传了几代人的祖院感情是如何之深;他说这个祖院的位置是如何之好,拆掉一堵墙开个小商店他就能赚不少的钱,他舍不得这块黄金地皮,家堂上的先辈也不会容忍他丢了这块黄金地皮;他说让出祖屋地皮让他去另外的地皮上另建住房,他在经济上和劳力上是如何的捉襟见肘。他一边表达着一个个如何的“不愿意”“不方便”,一边小心地察言观色,把握火候。在村干部觉得商谈无望准备离开时,他突然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示为了全村老少的福祉,他可以忍痛让出祖院,但村里必须答应他的两个条件,否则免谈。他的两个条件是:1、必须对他的祖屋一次性赔偿12万元;2、他新建房屋的地皮必须由他在集体地皮上选,他选中哪就是哪。他说,他选中的是东大箐清水海南边山脚那片荒草坡。村组必须以他家祖院四倍的面积还给他,他一家去那里建房,去那里生活。
  你说的是真的?村干部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刚说,我老梁是扛过枪打过仗的,这样的大事情,敢和领导们乱开玩笑?
  这让村干部们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又觉得梁刚在地皮调换上不可思议。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老头竟然提出用自己祖屋地皮去换一片荒坡地,隔村庄二里远的东大箐清水海边的那片荒坡地。村干部们原本是计划拿出村里最靠路边“最肥沃”水利条件最好的一块集体留用地来跟梁刚家调换的,最大尺度可以放到一换一点五,即村里的一分半土地换梁家的一分老宅地皮。这样一块土地以一点五倍的面积换给梁家,对梁家来说,无论是在上面建房还是耕种,都再合适不过。当然,梁刚提出以一在清水海南畔荒坡上换四,在面积比例上相差是有些大,但为了办好村里眼下的大事,顺利实现新农村文化建设,这个比例也是可以接受的。虽然那片坡地在清水海水源林区的范围内,但梁刚一家到那里建造房屋生活,不会对东大箐和清水海造成什么生态损失、环境污染。相反,有他们常年四季住在那里,村里村外个别到东大箐偷砍偷割的人,就不敢轻举妄动,等于是找了两个免费的护林员,还能对保护水源生态林有益处。至于12万的房屋赔偿,与他们预定的相差不大,不是很大的问题。   村干部们开会商量之后答应了梁刚的全部要求。他们害怕梁刚反悔,当即把梁刚请到村委会,写了房屋补偿协议和地皮调换协议,双方在协议上签字盖章摁手印。村干部们又马不停蹄找了皮尺,先量了梁家祖院的占地面积,接着摩托车冒烟地把梁刚捎到东大箐清水海,在海子南边荒坡上,依照梁刚的指定区域,量出了梁家祖院地皮四倍面积的坡地还给梁刚家。做完这些,前后用了不到几个小时。村支书村主任带几个人在做这些的时候,村上的会计、出纳则以最快速度赶到镇街上,从银行账户上提出12万元,当梁刚和领导们在东大箐量好坡地,栽上分界桩回到村上,12万块钱就一分不少地数到梁刚手里。
  地皮一划定,钱一到手,梁刚索性连老屋都不再住一夜了,500块钱租了邻居的一座闲宅,请二十几个壮劳力,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一应家物搬了过去,晚上就住到了邻居闲宅里。“我搬开了,你们好拆房子建造那个中心。我家的事是小事情,我家的小事情不能耽搁了村里的大事情。”他嘴上这样说,心里暗自好笑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
  但也不是一点麻烦都没有。麻烦来自他老伴那里。
  他老伴在幾百里外的城里听说他自作主张把自家老屋卖了,用自家老屋院的地皮,换下离村两里的东大箐海子边的一块荒地皮,气得差一点肺炸,怒气冲冲地从女儿那里赶回来,在梁刚临时租用的房院里,一跳三尺高,大吵大闹,要梁刚马上去村上找领导,撕了那几张纸,要回祖院。还说老房院是梁刚、她还有女儿女婿的共有财产,没经过她和女儿女婿的同意,梁刚就把祖院卖了,就把祖院地皮换给了村里,是非法的,因而也是没有任何法律效力的。梁刚吃惊老伴什么时候学得了这么多新词。面对老伴的暴跳如雷,他捧一杯茶,一言不发,任凭鸡蛋大的冰雹劈头盖脸朝自己脑壳上砸,等老伴跳累了骂得口干舌燥了,才起身把老伴拉了坐下,向老伴和远在城里的女儿女婿诚恳道歉。他说事先没有征求老伴和女儿女婿的意见,自作主张办了这事的确是他不对,他真诚地请求原谅。
  接着说他梁刚在村里乡亲印象中是吃一口吐一盆,一个唾沫能砸个坑的男子汉大丈夫,尽管已经错了,却也只能将错就错。打死他,他也不能去找村干部毁约。别说那约已经无法悔,就是能悔他也丢不起人。他又说其实自己这事情办得一点也不吃亏,不但不吃亏还占了天大的便宜。他换到手的是一块多么好的地皮,山好、水好、土好、林好、空气好、云彩好,太阳月亮星星更好,是神仙才有福气住的地头,住在那里吃在那里能岁岁健康长命百岁。接着,他进一步拓展,说生活在那样的山水福地,才是真正的新潮流新时尚,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他思想意识一点也不老,说明他目光敏锐、思维超前,她应该为嫁了这样一个好老倌骄傲和自豪。
  见老伴的脸色有所舒缓,他拍拍老伴的肩膀说若不信的话你等二十年三十年,现在“哗啦啦”往城里镇上跑的人,又该“呼噜噜”往乡下往山水之地回头跑了,这是全球性规律。到了那个时候,会有多少人眼红和羡慕他们。何况那里也不是什么闭塞之地,蛮荒之地。电差不多是现成的,一棵水泥杆子就从清水海闸房里把电线接过去,一应电器照样使用。这一点是谈好了的,也写成文字依据的,他连搭伙费都不用出。大路也是现成的,可以跑汽车可以跑摩托,想回村子里跟老弟兄老姐妹们聊聊了,骑上摩托,两三分钟就到;要上街了,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情。最后,他还把英国人、法国人、瑞士人、德国人、美国人的山水田园别墅、水清树绿、鸟语花香、云洗虹映,一座座跨洋过海地搬来,错落有致地摆在老伴面前,土枪洋炮,终于使张牙舞爪、怒不可遏的老伴偃旗息鼓,勉勉强强让了步。
  “要当神、要当仙、要当观音老母、玉皇大帝,你自己去那里当,反正我是不会跟你去住的。我情愿做山前的凡人,也不做山后神仙。”老伴说。
  梁刚还是呵呵笑:“现在啊,你想跟我去也去不成。还有几年时间,你得在那个眼睛睁开见到的除了高楼就是汽车的城市里,帮咱女儿女婿带娃儿。我如果不是在城里一住二十几年,把城市住厌烦了,患了城市恐惧症,也少不了一样跟你去那城里,汽车喇叭声里伺候那对整天叽叽喳喳的小冤家。”
  老伴赌气说:“我就一辈子住在姑娘家,再不回来,死了埋进城边的公墓,不进你梁家祖坟。”
  梁刚大获全胜,呵呵笑着,把那颗头发花白的脑袋摇成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的。在那没有蓝天、没有云彩、没有月亮星星的大城市里再住上几年,你就会住厌烦了,就会厌烦透顶了,跟我一样患上城市恐惧症。等你也患上城市恐惧症,就巴不得回来了。这个,我最知道。想想,当年我转业被分配到县城里工作的时候,那一个欢喜啊,觉着自己终于彻底离开农村了,终于彻底变成城里人了,打定主意一辈子就做城里人,不再回乡下,死了骨灰都不送回来。可是新鲜劲一过,又觉得,其实还是乡下好,乡下的山好、水好、田好、地好、风好、云好,空气好,太阳月亮星星好。所以一退休,我就卷起铺盖,忙不迭地回来了。这就是人,人的本性!你也一样。何况,还有我即将建造起来的田园山水别墅,像当年英姿飒爽的我吸引着你一样吸引着你呢。”
  “美的你。”老伴终于噗嗤笑出声来。
  “对我对你,我做的,真的是一桩再美不过的大美事。”
  梁刚的田园山水别墅和村里的村民休闲娱乐中心在同一天开工。从村西大桥到清水海,是两米半宽的粗砂石道,天然的硬化道,晴天不扬灰,雨天不生泥。清水海海埂到梁刚的新宅基地,不过一百多米。梁刚先请了挖机挖出六尺宽的路基,又请自卸车拉来硬砂石,将路面压实硬化,将挡墙砌起,交通问题就算解决了。交通问题一解决,梁刚从银行取出20万存款,加上村里赔偿的12万块,鞭炮声声地开始了新居舍建设。
  房屋和田园,他一律按当年他和那几个战友弟兄的设计建筑。老宅房院占地八分一,村里在这里还了他三亩六的山皮。他让挖机先平整出大约一亩用来建人居房院。房子是一色的青砖青瓦小平房,三十平米一间,一共建了九间。中间一间作客厅。另外八间,吴官、江屯、白凤风、齐正新、晓瑞、郑其六个弟兄每人一间,自己和老伴一间,剩下一间给女儿女婿。考虑到孙女将来长大了也要各住一间,他就在正房的东边挂了三间,两间留给两个孙女,最靠边一间安上太阳能热水器做洗澡间。西边挂了两大间,一间做仓室,一间做厨房兼餐厅。厕所呢,修在房院外坡地上,水泥浇灌的梯凳小路连接。主建筑的附属建筑,也就是院子围墙,不使用砖,也不使用钢筋围栏,而是专门跑了一趟十里外的竹林村,定了一道编花竹门和四十米的编花竹篱笆。竹色青青的编花院门和编花篱笆墙,比起那砖墙和钢筋围栏养眼不少。   接着,房院西边单独起了一小院,用空心砖和青瓦筑成。这个小院又分几个单元,一个单元是鸡舍,一个单元是兔巢,一个单元是猪栏,一个单元做鹅圈,再一个单元做羊圈。有了这些畜圈,他们将来的日常蛋类肉食就能最大程度自给了。
  两处建筑用去了大约一亩半的地皮。剩下两亩多一点的地皮,梁刚使镐头一镐镐挖去草根杂木,再使锄头,平整成十几块梯地。上面的八九块梯地种上了各色果木,有地方传统品种,也有引进或者本地新开发的品种。栽育好后数数,二十几个品类,一起开花结果,这一亩多的坡坡,就成了花果山,他自己和战友弟兄们呢,也顺势成了花果山上的大圣爷爷,二圣爷爷,三圣爷爷。下面的四五块,合计大约八九分,最为肥沃,梁刚就把它们安排做粮菜地。梁刚蹲在地头,眯着眼睛,望着一块块平整整的黑壤地,望着望着,土黑色就在眼前隐去了,代之的是翠茵茵的菜、绿茵茵的粮苗。
  整个田园山水别墅还有一个点睛之笔,这是精致而大写意的一笔,那就是建在清水海边的六角茅亭。晴天雨天,战友弟兄们聚在六角茅亭里,面對清水海清粼粼的波光,聊天下棋摸扑克垂钓,毫无疑问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花了很长时间,房子建好了,室内装修也完成了。梁刚买来大屏幕电视机,通过申请,请广电局的人来安上俗称“大锅盖”的电视信号接收器,现代文明就在荒寂了千百年的山坡坡上开花啦!有线电话当然没法子接通,一公里的线路,立桩子拉电缆,需要好大一笔钱,可又咋的?现在老的少的,一个个玩上了手机,还差不多全是高档手机,手机上网还顺畅,谁还稀罕那打电话时候还要一个键子一个键子按的固话。来日真要安电脑,有移动公司和电信公司保证无线网络。
  购置床铺的那一天,他一口气买了八个双人床、两个单人床。每间卧室里,一对单人沙发,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光是床、床头柜、寝具、沙发和椅子,就拉了两大一小满满三卡车,让送货的老板也纳闷,问:“老哥你感情是在开休闲山庄吧?老了老了,还净做大手笔的生意!”他得意洋洋地说:“我开的啊,是不对外经营,专供战友弟兄使用的聚贤园。”
  然而,他将他们的田园山水别墅建起来了,一切都摆设好了,鸡兔猪鹅羊养上了,菜粮果木也在地里披着阳光、顶着清露茁壮成长,相约在这里建别墅、过日子,一同安享晚年的六七个战友弟兄,却一个也来不了,甚至连来看一眼似乎都不可能。
  4
  这个结果是梁刚根本没有料想到的。大功告成的他,喜滋滋地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吴官。第一个电话当然应该打给吴官。吴官虽名“无官”,当年却是他们这几个战友弟兄里最大的官:营长!加强营营长!就是他作为一个加强营的军事主官,那段战火硝烟的日子里,带着他们几个还有全营将近五百号弟兄,在枪炮声震耳,弹片横飞的南国丛林里冲锋陷阵,手枪、步枪、机枪、冲锋枪,手榴弹、手雷、火箭筒、肩扛炮,收复了被侵占的国土,紧接着,又势不可挡地打进异国土地,打得对手鬼哭狼嚎、溃不成军,最后遵照中央军委指示,从异国全身而退。战场上,他一声吼,全营官兵就舍生忘死,山一样向敌人压去。第一个告诉他肯定是最合适不过的。军令如山倒,今儿,他以老首长的身份,一声令下,其他几位战友弟兄,就坐上飞机、火车、汽车,风驰电掣向他们的田园山水别墅来了。
  谁知老首长听了,电话里长叹一口气:“小刚子啊,你们聚吧,我,来不了喽。”
  “怎么来不了啦?”开门不闻捷报传,梁刚有些慌了,“老首长是不愿来吧,或者认为我谎报军情,不相信我已经把我们当年的设想变成了现实?一会儿,我就把照片给你发过去。”
  老首长吴官在电话那头说:“我别个不相信,还不相信小刚子你?那年在那个国家的丛林里,你说保证十五分钟给我抓一个‘舌头’来,才十分钟半,你就和你的三排长把‘舌头’撂倒在了我和教导员面前,还是一个身上带着军事地图的‘大舌头’。别说你告诉我,我们的田园山水别墅已经建成了,就是你告诉我保证什么时候建成,我都绝对相信你一定能在你保证的时间里建成。不然,你就不是小刚子了。只是,和你们一起在田园山水别墅里乐享晚年,我没有这个福气啊!”
  再往下聊,梁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然,吴官这些年来的境遇,他是早就了解的。老营长在营队奉命撤出战场的第二年,以正营级干部的身份,转业到家乡县百货公司当副经理。比起那些进入乡镇武装部县武装部或者公安局的同级转业干部和下级转业干部,这种安排实在是屈了他这个正营级的战斗功臣。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有地方上的原因,也有他自身性格的原因。这也罢了,最为不幸的是,几年后,这个百货公司因为市场的风云变幻,濒临倒闭,改制卖给了私人,成了私企,吴官和近百号领导职工一起下了岗,不但真的无了官,连兵都不是了,为生计到处打工,甚至有一段时间还干起了蹬三轮车拉客拉货的行当。后来几经上访,在上级组织干预下,县里安排他到县内一个国有林场的一个分场当护林工,才重新找回了饭碗。干了几年,被提为分场支部书记兼场长。前年,他在林场党总支书记兼场长的位置上退休。退休的时候,还专门通报了他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刚子”。梁刚现在通过交谈,获得有关吴官老营长的最新信息是:老吴那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二小子吴全,利用老丈人家位于市郊月牙湖边的一座楼房,以媳妇的名义,开起了美名“望海楼”的饭庄旅馆。他这位当年的加强营营长,还有老伴,一退休就被儿子儿媳接了去,说是让他们去那里休养晚年,可一进门没几天,搞清洁当门卫的活儿,就一股脑压到了他和老伴身上。“老爸,老妈,你孙子上大学要花钱,读研要花大钱,将来留学美国留学欧洲更要花大钱,靠我这点工资,是不可能的。我现在也只好能省就省了。你们帮帮我们,就权当发挥余热,为你的宝贝孙子将来光宗耀祖出一点力。”儿子说得一点也不觉惭愧。
  “为了孙子将来光宗耀祖,我这个免费的清洁工看门人恐怕是要当到不能动弹的那一天了。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他的老子?”最后,吴官老营长无可奈何地说。停了停,他安慰梁刚:“小刚子,你也别生气难过,我先谢谢你!等腾出了时间,我是要带着你嫂子过来看看玩玩,和你一道休享休享的,不然对不起你的这份热心。”   开局不顺,往下的也就疙疙瘩瘩。电话打给转业到四川的江屯,這位在市级公安局搞了几十年后勤工作的老弟反馈的信息是,才办好退休手续,就被单位返聘,继续干老本行,说儿女经济都不宽裕,孙子、外孙女都在上高中,往下就是花大把钱的大学;儿子女儿两家的住房也赶不上趟儿,买房更是需要大笔的钱。能帮还得再帮帮他们,再为他们奉献个五年七年,反正身体还壮实,再干五年七年没有问题。
  转业在贵州老家的晓瑞则回答说,他现在虽然说退休了,不再当那个保卫处处长了,可官衔也更多了:羊倌、牛倌、驴倌,三“官”一身兼,不管刮风下雨、烈日炎炎,每天都要指挥着他的近百“士兵”冲锋陷阵,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地攻克,一面草坡接一面草坡地征服,一个草洼接一个草洼地占领,跟当年在战场上差不多。梁刚问晓瑞,你怎么说也是副处级退休,工资还不够花啊?老了老了,还要拼老命当“三官”,漫山遍野找钱?你别忘记了,战场上,你的腰是受过枪伤的。晓瑞说,够当然够花,可钱多不咬手,财多不压心,钱财这个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了……当年穷怕了啊,现在好挣钱了,就只想着拼老命地挣,搂进自己怀里的才是自己的。
  连接打出三个电话均告失利,让梁刚不敢再摸手机了。郁闷和忐忑中过了整整三天,才拨出第四个电话。这回是打给白凤风的。在部队的时候,战争未打响时,他当连副,白凤风是排长;战争打响的前夜,他被提为连长,白凤风递进为连副,一直是他的下级。
  “老白,我是梁刚,你的连长。我命令你,带上你亲爱的老伴,立即过来,过我这里来。”跟老下级说话,他使用了“命令”这样的字眼,口气也非常地坚决、强硬。
  “哦,是老连长啊!”白凤风在电话里说,“老连长,我是很想你,可是我过不来啊。”
  梁刚说:“从你那到我这里,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五百里路,你怎么就过不来了,飞机装不下你?火车载不动你?担心高速公路的桥梁被你拦腰压断成两截?”他连珠炮弹甩过,压低声音:“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的田园山水别墅,我已经建好了,万事俱备,就等你和其他的弟兄来入住,我们一起过神仙日子了。”
  “我们的田园山水别墅,我们的什么田园山水别墅?”白凤风在电话里傻乎乎地问。
  一听白凤风这么问,梁刚心立即就凉了半截。这个白凤风,当年就是他第一个提出要在这里建造田园山水别墅的啊,现在却忘了个一干二净,可见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不放在心里,你说他还会来吗?
  但再怎么失望,梁刚还是要死马当活马医。他循循诱导,电话里跟白凤风白连副回忆二十年前的南疆扫墓,回忆弟兄们一起来他老家吃土鸡喝土酒,回忆一起到东大箐和清水海边,回忆在清水海南畔山坡上行走观光时,他白凤风先说了什么,大家接着又说了什么,最后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在他的循循善诱下,白凤风终于回想起来了:“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我亲爱的老连长啊,当时我就那么一说,大家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的,把这事在心里装了十多年,又真把田园山水别墅给建造起来了?我真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梁刚说:“血里火里枪林弹雨里滚爬过来的生死战友,我还能哄你不成?不信,你过来看看,看看比咱们当年设想的,差去多少?”
  “我的老连长,不,我的老哥……”白凤风在电话那头唏嘘不已,“你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老哥!就凭老哥你这份情这份义,我也该立马就过来,活着和你一起住在我们的田园山水别墅里,死了就葬在庐后边的山坡坡上,生生死死清风白云。可是不瞒老哥你说,我来不了啊!我是已经退休了,年前办的退休手续。可我是退而不休啊!我后脚离开单位的大门,前脚就踩上了一家公司的大门,给人家当保安了——说是公司安全指导,其实还不是当保安,给人家看仓门!堂堂一个野战军连副,堂堂一个退休的市辖区武装部副部长,老了老了,还给人家大老板看上了门。有什么办法呢,老哥你不知道,我过去不好意思跟你们说起来,我那晚得的崽,还有他娶的那个花狐狸,是一对挣八百要消费去三千的主。房子住两三百万的,车也开七八十万的,名包名表名牌服装。风光日子是过上了,家里家外人模鬼样,债却差了一屁股两勒巴,还说什么学西方人超前享受。别说学西方人,就算他是西方人,欠了债,总是要还吧?靠他们自己还,猴年马月!这不,我老头就打工为他们还债!唉,能帮补就帮补他们一点点吧。何况,这家公司给的报酬也不低,赶上我的退休金了。谁让我是他的爹老子呢!儿子是黄世仁,老子是杨白劳,儿子原本就是爹老子前世的债主。”
  梁刚可是气歪了,手榴弹一颗颗往白凤风身上砸:“我绞尽脑汁搞地皮,辛辛苦苦干基建,把大伙设想的田园山水别墅建造起来了,你们可好,老营长说来不了,江屯、晓瑞也说来不了,那我不白建了?不信我扛上炸药包,把它炸个稀巴烂?”
  “可别!可别!”梁刚成束甩出的手榴弹,把白凤风在电话那头炸得血肉横飞魂飞魄散,“老连长,这可是你的心血,我们弟兄友谊的见证呢,你可别。……这样吧,你们先住着,我再干上个七八年十年,帮他们把债还得差不多了,我就带着你弟媳一起来。来了,我们就扎根我们的田园山水别墅,铁打的营盘铁打的兵,永远不离开了。”
  “七八年十年,不晓得我还活着不活着。那时候,你来看我坟上的枯草吧。”梁刚气恼地最后甩一句,挂断了电话。
  随后的几天里,梁刚又给另外两个打电话,回答大同小异:身上有负担,来不了。或者是要在挣钱聚财的阳光大道上昂首挺胸继续奋进,来不了。最后附的几句话依然大同小异:会想办法腾出点时间过来看看玩玩,休享休享。
  无奈的梁刚只好退而求次之:既然都不能来长期同住同享,隔三岔五过来住住玩玩,叙叙旧,也不失为好事情,也算没有辜负他作为老战友老弟兄这些日子泼洒在这片山坡坡上的那一颗颗八瓣开花的汗珠子。
  可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吴官、齐正新、江屯、郑其,还有晓瑞和白凤风,谁也没有来和他照个面,谁也没来看看并享受一下 “我们的”田园山水别墅。除了老伴偶尔带着两个孙女回来,除了女婿女儿利用节假日偶尔来住上几天,除了有村里人偶尔来闲玩一下,基本上就梁刚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一个人看着湖浪,听着松涛,采采山珍,钓钓海味,喂喂鸡鸭兔子山羊,种种菜粮,培育果树,累了的时候,绿绿的林风中晒晒太阳,浓浓的阴凉里消消暑意,远远地,看湖中天鹅野鸭对水梳妆,瞧林坡林谷鹞鹰飞起飞落。   梁刚确实过得惬意、舒心、自在,觉得自己过的真是一种神仙日子,人就应该过这样的日子。但惬意、舒心、自在的同时,想起同设计这座田园山水别墅的战友弟兄,又隐隐约约有些伤感、懊恼、郁闷和失落。两年多七八百个日日夜夜,梁刚是在惬意、舒心、自在和伤感、懊恼、郁闷及失落交织中度过的。
  5
  而今天,郑其带着他的老伴终于要来了。虽然说明只是来住上几天,住几天就回,不甚圆满,但也足以让梁刚兴奋不已了。屈指算来,他与他的郑老兄,已经多年不曾谋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因公出差贵阳,在贵阳街头不期而遇。两人狠狠地拍过对方的肩膀,钻进街边小饭店里喝了两杯酒,就因为各自公务在身,匆匆作别。七年的时间,肯定算得上是久别。战友久别重逢,那份期待!那份欢喜!特别重要的是,只要郑老兄和嫂子来过,住了他们当年构想的田园山水别墅,吃了他全生态种出的新鲜菜蔬,他生态饲养的鸡肉兔肉,还有漫山遍野的山珍,享受了人生的妙趣,肯定会忙不迭向其他战友们大肆渲染。有郑老兄作为宣传部长在战友中大肆渲染,另外几个弟兄难免不受感染,纷至沓来,欢声笑语一串串,把这小小的田园山水别墅浸润在快乐的花海中。
  郑其当年并不是吴官的部下。郑其是同团另外一个营的一个连长。郑其任连长的三连和梁刚带的八连是团里的两个拳头连尖子连。既然同为拳头连尖子连,彼此间激烈竞争是免不了的。两个连队的官兵都憋足了劲,要事事走在对方的前头,要事事胜对方一筹。有趣的是,做为对手的连军事主官,长时间的激烈竞争,非但没有像其他对手那样成为冤家对头,相反还成了好战友。两个人经常聚在一起,交流带兵经验、探索突破的路径。当时这在全团全师都是一个佳话。那场丛林自卫反击战,担负穿插任务的梁刚连在一个箐谷里被突然出现的敌人暗火力压制住了,退进不得。危急时刻,是郑其带领自己的连队,以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摸到敌人对边一个高地,肩扛炮火箭筒一起开火,一阵精准而猛烈的轰击,三下五除二端掉了敌人的重机枪阵地,才解救了梁刚连,使得梁刚连按时完成穿插任务,截断敌人后逃之路。郑其早梁刚一年转业,在湖北他老家的一个山区乡被安排当武装部长,后来又当上了乡长、镇长、镇委书记,先梁刚两年退休。
  两年前,梁刚向郑其报告他们的田园山水别墅落成,郑其兴奋得在电话里“啪啪啪”拍打着桌子或者是身邊的其他什么硬东西,大声嚷嚷:“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要攻的碉堡一旦主动去攻,一定能被你拿下来!你又攻下来了一个要隘碉堡,团里应该给你记功,记大功!”
  梁刚也大声地:“我把碉堡攻下来了,老兄你该带着嫂子过来,和我一起分享丰厚的战利品了。你别像他们几个,说这事那事缠着来不了。”
  电话那头却沉默了。
  沉默一阵子,在梁刚“喂喂喂”的催促提醒下,才重新响起来郑其的声音:“还让兄弟你一语言中,我真来不了,真有事缠身……老梁你是知道的,你那个侄子,还有你那个侄女,高中没读完就离开学校闯社会,让我一直不省心,退休了也不省心。当然,依照我们的乡俗,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有她的公公婆婆,她那个家的大事小事用不着我多管,外孙更用不着我管。但儿子这个家,特别是儿子给我养下的那孙子,我这个爷爷就不能不当作自己的爷爷来服侍了。你侄儿那些年闯天下闯遍了半个中国,四年前在江西认识了陕西宝鸡的一个姑娘,就跟着那姑娘回了陕西,落脚在西安,婚也是在西安结的。记得当时我还给你发了请帖,请你过来,两兄弟在他们的婚礼上喝两杯。你打过来了五百块的礼金,人却忙着上班没来。这几年,他们小夫妻在西安一家外资公司打工,一天到晚忙得连轴转,娃娃咋办?就是我和你嫂子的事了。娃儿还没有出世,你嫂子就过去了。和你姑娘一样,我儿子生的也是一对双胞胎,不同的是,你得的是双凤胎孙女,我得的是双龙胎孙子——什么双龙,简直就是一对小魔王!你嫂子又比不上你老伴。你老伴身体健康,家里家外能独当一面。你嫂子是个病秧子,十多年来就泡在药罐罐里,靠她一个人是断然招呼不了两个孙子的。我匆匆忙忙办好退休手续,也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和你嫂子一道,给儿子儿媳当全天候保姆,白天黑夜服侍两个小魔王。带这两个小魔王,比我当年带一个连上百号人还费劲。我当然想来,我怎么会不想来呢!可是这种情况,我真的来不了,无法来。只能说声对不住了,兄弟战友!”
  在所有的人中,郑其是梁刚最后一个通知的。之所以把郑其放在最后,倒不是因为手机系统储存电话号码按姓氏读音的第一个字母自动排列,把郑其排在了另外四五个战友弟兄的后面。他是特意最后一个通知郑其的。虽说都是生死兄弟,都是好战友,但细微的尊卑疏亲,不管嘴上承认不承认,内心里还是客观存在的。打头的是营长,压轴的理所当然就必须是郑其了。现在,既然连郑其也说无法前来,就注定了眼下和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排除永远,只能是他梁刚一个人独守这座田园山水别墅,独享这片美丽的自然风景了。他们当年的美丽设想,随着梁刚打出的一个个电话,全部泡汤。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就在梁刚已经彻底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准确的说是前天,更准确的说是前天四点过快到五点的时候,他正在果林里除草,郑其忽然来了电话。
  “兄弟,你现在还生活在青峰谷,我们的田园山水别墅里吗?我和你嫂子想过来看看,和你住上几天。”
  “是吗?”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梁刚双手有了被电流猛然一击的感觉,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在地。他大声地,“在!在!我几乎天天都在呢,在这盼望着你们呢!这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要来了……什么时候起身,今天还是明天?最好是今天就动身!还有,就坐飞机吧,飞机快一点。”
  郑其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坐什么飞机啊,我来,就坐汽车来。”停了停,“我怕你等得煎熬,所以这几天就没敢挂电话告诉你。10号那天,我和你嫂子就已经坐飞机从西安到昆明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女儿结婚后,几经辗转,最近安家在昆明,我和你嫂子现在就在女儿家。本来是根本没有时间过来的,也真亏了儿子的岳父岳母。一个星期前,那老头老奶双双到了我儿子那里,说要跟女儿姑爷住一段时间。有这好事,我二话不说,就把我那对冤家孙子丢给他们的外公外婆照管,带上你嫂子飞昆明来了。我们一方面是看看女儿的新家,然后学着我儿子那老丈老丈娘,跟女儿姑爷家住上一段时间。当然,还要来你那里,和你叙叙旧。昆明距离你那里,不就两百多公里的高速路嘛,还用坐飞机?”   “那就赶紧上车站。南窑客运站开往这个方向的客车,十来分钟一趟。现在五点不到,就算你们坐的车五点半发车,顶多八点钟就到我们这里上下车的白塔山高速路口了,那时太阳刚好落山。我包个车,七点前赶到白塔山高速路口等你们。” 梁刚高兴极了。
  “还是那份急性子。”郑其在电话里呵呵一笑,“今天啊,还不能动身。你侄女的公公婆婆听说我们到了昆明女儿家,说要来和我们坐坐,一早就从北边山区老家起身,这会儿正在路上,晚些就到。今天明天啊,我只能怠慢兄弟,留在女儿这里等亲家陪亲家了。亲家礼节,还是必须要有的。后天一早,我和你嫂子就动身到你哪里。”
  “不是我这里,是我们这里,这田园山水别墅,是我们弟兄几个的。”梁刚特别强调。
  “好的,好的,是我们弟兄几个的。后天一早,我就和你嫂子来看我们弟兄几个的田园山水别墅。到时候,我们兄弟俩,每人满上三杯,一醉方休。”
  回忆这些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梁刚逛完菜园子,穿过海子边一处新起的芦苇滩,在一道清澈的小溪边洗了一把冷水脸,越过小溪,来到了日日夜夜手执牧鞭的牧羊女前。这个牧羊女当然不是真正的牧羊女,这是大自然的雕塑杰作。千百年的疾风骤雨烈日阳光,将一个土柱从黄土层深厚的土坡上剥离开来,再精雕细刻,雕刻成了婀娜的少女,远看近看,头帕、辫子、额头、脸庞、眼睛、鼻子、嘴巴、脖颈、胸脯、四肢,还有随风飘逸的衣襟,无不形象逼真,惟妙惟肖,萋萋草木中亭亭玉立。更为精妙的是,她的右掌部不知什么时候长出的一棵细秀的牛筋树,斜向虚空中,自然而然地成了她手中的“牧羊鞭”,几十步外茂密野草中露出的一个个褐色羊背石,就是她年年岁岁放牧的黑山羊了。记得当年他带着战友弟兄们踏游这一片林地时,也来到过这里。那天,大伙儿一见这美丽的“牧羊少女”,瞬间就集体地被征服了,不约而同地啧啧说这里山绿水秀,风用泥巴捏出个人儿,都水灵灵的。白凤风更是一屁股压在一个羊背石上,仰望“牧羊女”,连拍膝盖,说他不走了,家里的老婆不要了,家里的财产不要了,就在这里跟绝色的田园山林女孩在天比翼、在地连理,死后就埋在她脚尖前衣裙下,生生死死不相离。
  梁刚在“牧羊女”脚前收住脚,摸出手机,拨通了郑其的电话:“老哥,我在那美女子身边给你打电话呢,你已经带着嫂子上路了吧?”
  “美女子,什么美女子?是不是背着兄弟媳妇,也玩起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那一套了?你给我小心!”
  “瞧老哥你说的,这美女子是仙女哪,我凡夫俗子一个,如何配得上。我也不比白凤风,有贼心又有贼胆,死了都要埋在人家脚尖前衣裙下,生生死死不相离。”
  “哦,原来你说的是那一个,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郑其哈哈大笑,笑过,告诉他,已经出门了,打了一辆的士,正往南窑客运站赶。
  梁刚:“这就好!这就好!十点钟的时候,我让我侄儿开着他的面包车,在白塔山高速路口等你们。”
  郑其问:“家伙,你不亲自来高速路口接我们,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啊?”
  梁刚笑呵呵地说:“我不能来。我现在就上山,捡最新鲜最上等的菌子招待你和嫂子。捡了菌子,我还要下山来摘果子摘菜,杀鸡炖鸡,恭候你和嫂子大驾光临。我要让你和嫂子,在离我们的田园山水别墅几里外的地方,就能闻到肉香菜香果香,纯天然、全生态的肉香菜香果香。我一会儿把我侄儿的手机号发到你手机上,高速路口下了车,你打他的电话,他会把你和嫂子安全地送到这里来。”
  收起手机,梁刚转了个方向,从一个沙岗子上钻进了松林子。这些天正是各种各样野生菌出土的日子,这里一朵见手青,那里一簇虎掌菌,向上三五步,又是一片顶着枯草的铜绿菌。还有什么青顶菌、荞面菌、红脸菌、羊肝菌、牛肝菌、黄奶浆、扫把菌、草皮鸡 。走走停停攀至山顶的时候,竹篓已经装得冒尖了。
  太阳也升起了一竹竿那么高。
  梁刚沿一条小路回转。时间差不多了,他得赶紧回去烧水杀鸡。把前天就选定的胖母鸡打理好,和着野生的香蕈炖起,又要到地里采摘各色蔬菜。见面第一餐,怎么说也要有七八个菜。另外,还要挑最好的水果,摘回去,洗好,摆好。说起来,他这个早上的时间还真有点紧呢。
  又半个小时过去,正在洗鸡毛的时候,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梁刚满手鸡毛抓过手机一看,是郑其的电话。
  “老哥啊,这时候,应该在半道上了吧?”
  “是在半道上了。”停了停,“兄弟啊,實在是太对不起你了,我和你嫂子这回来不了啦,只能另外找机会了。”
  梁刚一怔:“都到半路了,又来不了啦,老兄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兄弟,不是开国际玩笑,是真的来不了啦。刚才,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他老丈人家出了点麻烦事,他老丈人和老丈母已经赶回宝鸡去了。他们在公司里请不到假,娃儿现在都是邻居帮忙照管着,要我和你嫂子得赶紧回去。我们准备在前面的服务区下车,搭到昆明的车,直接去飞机场,今天就飞西安。实在对不起你了啊,兄弟!”
  “啪”一声,手机跌落在地,梁刚的一颗热乎乎的心也一下子跌落在地,七瓣八瓣碎在满地的鸡毛里。
  这变故也实在太突然了。失望情绪像无边的潮水,汹涌翻卷着,淹没了梁刚。他没心情做饭了,任凭洗去了一半毛的胖母鸡浸泡在热水里,怏怏走出厨房,走向自己的卧室。进了卧室,就软塌塌地倒在床上,两只眼睛,木木地望着兰花点缀的天花板……
  他这一躺,就整整躺了两个多小时。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老伴来过一次电话,他没接。郑其也来过一次电话。郑其的电话他接了。电话里,郑其再一次向他解释,道歉,保证一定会腾出时间,飞过来与他团聚,以解战友兄弟的思念之情。还特地发来了彩信,把自己和老伴在昆明南窑客运站买的车票拍成照片,发给他看,证明他确实没有骗老战友,他确实已经带着老伴向梁刚这里来了,确实是因为儿子家里情形骤然发生变化,他们不得不赶回西安去。
  看过照片,梁刚慢慢地原谅了老战友。老战友身不由己,自己又如何呢?眼看就要到九月份了。九月份一到,女儿的一对双胞胎要上幼儿园了。两个孙女一上幼儿园,穿几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一天几次接送,老伴一个人肯定是招呼不过来的。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再怎么不愿意,也要离开这里,到七百里外那个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的大城市里,和老伴一道,为女儿女婿一天几趟接送孩子了。
  畜圈里的鸡鸭早已经闹个不可开交,羊也因为肚子问题“咩咩咩”发出强烈抗议。梁刚两脚软软地从床上爬起来,先给鸡鸭兔子喂食,然后把两只山羊拉到房后小箐边一棵水冬瓜树下,拴好,让它们自由啃青,自己则坐在旁边的一个石头上,望着倒映了一脉脉青岭的清水海发呆……
  编辑手记:
  小说初读起来似乎有些不真实,梁刚就为了战友一个看似玩笑的理想——退休后在与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相似的山村修一座山水田园别墅一起安享晚年,为此奋斗了十多年,终于在退休之后历经多重阻碍将别墅建成,本想给战友们一个惊喜,却收获了没有人能来一起同住,甚至来看看都不可能的结局。如此执着的梁刚,如此坚守内心情谊的梁刚似乎有些不真实,但正是这种“不真实”让我们读到了忠诚与守信,一个人对承诺的守信,一个军人对曾经的战火岁月,对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情的忠诚。小说中其他战友都因生活所困没能来赴约,致使梁刚的别墅抹上了一丝伤感,但其实这些战友的现实状态才是生活的常态,小说里只有梁刚一个人的坚守成了一种非常态,而这个非常态与常态的反差正是作者想借小说所表达的,因为大家都不守信,都不忠诚的这个“真”成为现实生活的现状(展现了老年人退休生活的一种现实),而梁刚的坚守反而成为了“假”,但恰恰这个假就带给了小说冲击力和震撼力,而小说的结尾也预示着梁刚很快也要投入“真”的现实生活,又给小说增添了一缕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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