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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在清晨六点半响起,湘玲的身子抖了一下,她翻过身,右手一拍,把它关掉。躺了几分钟后,湘玲轻轻叹口长气,才缓缓掀开被子起床,套上米色蕾丝拖鞋,梭、梭、梭的鞋底摩擦声,进浴室关上门才停止。过了好一会儿,水龙头里憋了一夜急着要冲出来的水,终于哗啦啦出闸。刻意压低了声响,从鼻孔里哼出的沉重气息还是徘徊在卧室空气中,钻入老公志杰的耳朵。
睡前她在梳妆台前抱怨开车跑业务,左脸颊出现许多晒斑:“我几个好朋友都去医美诊所打斑,皮肤看起来更嫩白年轻喔。”说毕,瞄一眼在床上打着笔电的志杰,等他给个意见的神态。志杰本来想马上回应,那你也去打嘛,可他连上超市买瓶酱油都必须比价半天,医美这种所费不赀的商品哪有他开口的余地?念头一转,把话吞下,合上笔电,笑笑说:“哪有斑呀?看你皮肤好得很。”湘玲哼一声,转头回去细看镜子里的自己,拢了拢及肩的鬈发,嘴角微微翘起。
进浴室后,她在镜前端详再三,以为度过一夜,所有的不美好都会神奇消失。水声响起,志杰缓缓张开眼睛,转头看着微透曙光的苹果绿窗帘,隐隐可见一两只飞鸟掠过的身影。清晨窗外麻雀吱啁,床头柜上闹钟秒针答答移动,远方汽车、机车呼啸而过,隔壁公寓的厨房备餐铿铿锵锵,不同频率与音色的组曲,原本是志杰的起床号,这阵子却是湘玲的闹铃先响。岳父走了之后,志杰再也不必早起。他呼口气,翻个身,闭上眼。
浴室门一开,衣柜门“吱”地开启,接着湘玲窸窸窣窣摸索着衣物,志杰猜她可能选胸口打领结的白色或米白丝质上衣配浅灰或褐色的窄裙。父丧过后三个多月来,她都做素雅打扮,出门前快速抹上腮红唇膏,夹上耳环,就提着公事包走出家门,却有两三次又匆匆返回拎走忘在鞋柜上的保温瓶或是钥匙。志杰冷眼旁观,以前少见她这样丢三落四的。
“杰,你如果醒了,今天帮我把放在门口的一袋衣服拿去干洗店喔。”湘玲在他背后轻声说道。过了几秒,他才“嗯”一声,睁开眼睛,盯着闹钟那划过一格一格的秒针,规律又确定的动作,每天不厌其烦地循环着,完全可以预期下一步,想着人生命运若像时钟这样,该有多好。
才五月中,夏天的脚步已经迫不及待踩踏进来,一阵闷热冲上志杰胸口,他干脆用力把凉被掀开。转过身,直愣愣地望着梳妆中的湘玲背影,这日她穿的却不是白上衣,而是淡粉红色的衬衫,配着黑色的窄裙,宽版裙头像是他们热恋时他紧紧环抱那二十六英寸纤腰的双手,舍不得放开。夜间在被窝里,他带着欲望,抚摸她十多年来维持不变的腰身,却给轻轻拨了开来,“我好累,早点睡吧。”她慵懒地说。志杰的手悄悄缩回,架在额头上,像是招手又似投降。
出了卧房门,湘玲回头说:“我今天要到新竹拜访客户,晚餐未必赶得回来吃,我再LINE你喔。”志杰皱起眉头,思索着昨晚特地上网查到一家美食网站的炖饭食谱,今天做是不做?
听着她的步伐走到玄关停顿,鞋柜“嘎”地打开,高跟鞋喀喀响放在地上,接着大门砰一声关了起来,家中归于平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随着她的出走而消失。志杰起身,“刷”地拉开窗帘,外面几只原本停在窗台上的雀鸟啁啁地惊吓飞离。
公司裁员的消息是透过伊媚儿告知的,在一个金色艳阳洒满户外街景与高楼的近午时刻。志杰从电脑前猛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周围的同事,没见着别张苍白惊愕的脸庞,喉咙突然一阵干渴,赶紧低头猛吞一大口茶水。午后被唤入人事处,主任当面解说时脸上歉然的表情,和公司提出的资遣费金额一样缺乏诚意。志杰用力推开办公椅走到窗边,八楼底下车水马龙,在灿烂的阳光下,行人往来匆匆,似乎都很确定自己要前进的方向;行道树无处可去,亮晃晃地随着微风生气舞动。志杰头部抵住冰冷的玻璃,盯着下方那群看似活力满满的芸芸众生,有股冲动想要跳下去加入他们。
当晚等到便当的最后一颗饭粒吞下后才告诉湘玲。捧着碗喝热汤的她,未卸妆的脸蒙上一层雾气,双手掩住抖动的嘴角,静静把汤喝完,然后收拾自己的碗筷和便当纸盒,没有朝着他看一眼,站起来走进厨房,把餐具浸在水槽里,回头轻声说:“没关系。我晚一点再清理。”志杰不确定她是安慰他说失业没关系,还是说餐具先放着不洗没关系。平静的表面下,看不出湘玲潜伏的情绪,他宁可她大声抱怨或责怪,就怕那看不到的意思,才是她真正的意思。此后他主動负责饭后清理工作,接着采购、打扫、洗衣那些原本协调好在周末轮流负责的家事也一概揽下。他说服自己,他只是暂时担任家务总管,就凭自己名校出身,又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肯定很快又能回到职场,另辟一片天地。而目前,他需要有施展用途的机会。
“阿杰,千万不要给查某人看不起呀!”耳蜗深处隐隐传来父亲沙哑的声音。年幼的志杰让酒后清醒的父亲紧抱着,懵懵懂懂地点头,肩头渐渐湿热了一片。母亲站在自家杂货店门口,横眉竖目手叉腰,对着老是和友人喝到醉醺醺才进门的父亲破口大骂:“无路用,吃软饭”,“不像个男人”,“在外面喝死算了”……一句句尖酸刻薄的话像一盆盆污水猛然倒过去,满脸通红的父亲仿佛浑身湿透,水珠沿路滴进了店面后头昏暗的小客厅,一屁股跌坐在破了皮的枣红沙发上,左小腿跷上右大腿抖啊抖,嘴巴憋得死紧,把电视声音开得响亮,让母亲和八点档连续剧上骂街的泼妇互相较劲。转头见志杰睁着惊恐的双眼躲在一旁,他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开,努力要排出一个笑容的形状,却因为久没练习而生疏,嘴巴“啊”的一声就僵住了。
中年失业再觅职,尤其像志杰这种不上不下的中阶主管,碰到景气低迷,石头越捡越小,又不甘心把它放在已有破洞的口袋里,一路寻来,一路慌张的心情沿途掉落。失业的头一个月,湘玲要他先专心觅职。一封封求职信透过网络送出,好像从来没有送达对方手中过,极少数的面试机会又如虚拟世界般不真实,还无法像电玩一样搞砸了可以重来一次。有公司想借重他在行销方面的专长却只愿提供他上一份工作一半的待遇,志杰当场脸色一沉,回家挣扎两天后再联络,对方却说已有人选。之前还拒绝过三分之二的薪资,感到懊悔不已,怎知自己就是学不会?挫折烦闷中无意间浏览到美食烹饪网,发现比求职网来得有趣,想想难得有空学做几道菜,或许在找到新工作时下厨来庆祝一番。于是,湘玲回到家都会看到不同的菜色变魔术般出现在餐桌上,甚至在到家之前就接到志杰传的LINE说:“猜猜今晚的主菜是什么?”“在市场买到现捞仔,早点回来吃清蒸鱼喔!”“饭后要coffee,tea,or me?”接着加上香喷喷鸡腿、热腾腾拉面等美食或是一颗大爱心的贴图,让湘玲看了觉得好笑。刚开始还觉得浪漫有趣,到后来却觉得像是咖啡里不断倒糖水,甜到腻了。 烹饪与家务并非湘玲感兴趣或擅长的领域,青春时期因丧母不得不帮忙父亲打理家事,但她在学业和职场上得到的成就感远高于油腻厨房,居家的整洁面貌在她看来就像她多买的一件外衣,可有可无。婚后多年努力经营的进口商品销售工作让她稳坐公司业绩龙头,家中暂时少一份薪水,生活还不至于窘迫。志杰精心调理的佳肴让她脱离不得已靠便当或外食果腹的日子,回到家见到衣物洗好折好,窗明几净,居家环境一派清爽,疲累的身心顿时得到舒缓松弛,周末再也不用分担家事,可以心安理得睡到自然醒,也可泡杯咖啡一口气看完网络下载的电影,还能悠闲享受一篇小说或是一本杂志。更重要的是她父亲的问题。
多年来鳏居在附近的八十岁父亲一年半前突然中风,向来健朗独立、行动自如的老人家少了手脚气力与协调性,生活需要些许协助,湘玲唯一的弟弟远在美国,上班的志杰两夫妻无法照顾,又临时请不到正规看护,只得请个黑牌的外籍帮佣每天去做半天工,准备早餐,做做家事,偶尔带老人家出去走一走,然后买好午餐和晚餐就离开。志杰失业两个月后,湘玲从一叠对账单中抬起头,向着整理回收纸类的他问道:“爸那边,你觉得怎样?”什么怎样?志杰停下了捆绑旧书报的动作,歪头盯着湘玲微皱的眉头下那有点不耐的眼神,顿时明白,他低下头,说:“我去接手。”继续手中的工作,却突然忘了怎么打结。
每天一早醒来就出门买个三明治、牛奶或是烧饼、豆浆送过去,中午送两份前一晚他准备好的便当,顺便帮忙处理岳父手脚不便做的家务。在后阳台帮忙晒衣服,刚开始见到对面邻居太太出现,赶紧躲在大毛巾后方,几次过后也就垂下了眼帘,佯装没看见,用力抖抖洗好的外衣、长裤、内衣裤,一件件挂在衣架上,拍打、拉平,水滴泼上脸颊也懒得抹去。附近的超市里,志杰贴近标签仔细比较各家洗衣精的成分与单价,也在卫生用品架上寻觅湘玲指定的卫生棉,日用型、量少型、夜用型、蝶翼款,看得眼花缭乱,一有人靠近,脚步赶紧移去旁边的卫生纸区。遇到社区熟人,从一开始的尴尬点头到后来的神色自若,他慢慢学习不去在乎。谁家没有脏衣服要清洗或污秽物要处理呢?
等待求职信回复的空档,照顾岳父成了每日生活的重心之一,是无奈的待业期间除了烹饪与家务之外,另一手可以抓到的小浮木。几个无话不谈的高中死党组成的“中年大叔群组”在LINE上善意询问他近况,他开玩笑回道:“老婆派我一份‘肥缺’,让我成为她的左右手。”盯着那引号里的字,他回想起多年前刚升上主管时,也有眼红的同事如此形容那职位,如今想來格外讽刺。“已读”隔天,只有阿刚传来竖起大拇指的贴图。数年前金融海啸,阿刚和大伟一个放无薪假、一个被资遣,讯息释出时,没有人立即回应,或许是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好友,也或许是更担心自己将是下一波受害者吧。
湘玲原以为的暂时性安排竟也拖了近一年,志杰用心烹调的美食开始越嚼越不是滋味,她怀念以前下班后两人在餐桌上交换工作心得和趣事的时刻,即使菜色普通、饭稍冷、肉偏油,伴随的谈话内容总有办法让胃口打开。如今“这菜味道你觉得如何?”“我明天想包水饺,高丽菜好还是韭菜好?”“想吃葱爆牛肉还是咕咾肉?”这类没有营养的问题,让她觉得这男人的事业心都在厨房油烟中给蒸发了。她尝试转移话题,提起自己辅导下属成功达到业绩时的喜乐,或是公司新引进的产品如何新奇有效,却见志杰两颊塞满了食糜,肌肉咀嚼的动作让没刮胡碴的脸庞看起来像是肥大的毛毛虫蠕动着。谈到有位拜访多次的客户当面批评她们的产品太贵,事后却又下了一大笔订单,“应该是我稳扎稳打、锲而不舍的精神让他感动吧。”以往这类为自己打气的正面评语,志杰都会附和,甚至再多加两句赞美言辞,现在却像是她参加比赛得了奖却必须把奖杯遮遮掩掩,不敢在志杰面前拿出来分享。
“新进的同事小陈,别看他年纪轻轻喔,可是态度谦虚又好学,老是跟在我后面姐呀姐地要我教他。”湘玲某日在餐桌上心情大好,享用着志杰做的意大利青酱面时顺口说了,“难得看到这么积极认真的年轻人,未来想必大有可为。”志杰“喔”的一声,脸部渐渐涨红,一只叉子垂直抵着盘面卷绕面条,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吱——
吱——的摩擦瓷盘声让湘玲停下话,瞪大眼睛叫道:“盘子要被你刮坏了啦!”他才闷着头把那一卷裹上过多酱汁的面条塞进口中。
周末偶有亲友来访,称赞家里一尘不染,起先她不敢居功,指着志杰说是超级家事帮手,到后来赶紧转移话题,端出志杰事先切好的水果招待,宾客夸说湘玲好会摆盘,她笑笑不语,眼神瞄到志杰漠然望着地板的表情,宛如枪管中仍有子弹却已举手投降的士兵,满面的颓废丧气。
“男人的战场不应该是在家里的呀!”这个念头在家中空气分子里飘荡游移,稍不留意就被吸入体内冲撞击打,到底是刺激谁较深,湘玲也不确定。父亲给志杰照顾,让她放心许多,之前那外佣曾经自己偷溜出去办事,让老父饿到下午两点才吃到饭;居家打扫也是马虎应付,老父有回差点被她随意扔在地上的拖把给绊倒。两夫妻都上班时,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现在由志杰接手,她过去探视时注意到父亲的笑容多了起来,脸色逐渐红润,屋内角落不再堆积杂物灰尘,湘玲看见了志杰的付出。有天由父亲家中返回,看见志杰蹲着修理父亲旧电扇的背影,脖子上沁着大颗汗珠,她有股冲动想要跑上前从后面抱住他,靠在那厚实的肩背上告诉他:“谢谢你,有你在家,真好!”但后来她强忍住悸动,紧握拳头,咬着右手食指,默默转头走进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拿起卸妆棉拭去脸上彩妆,镜中那脸色苍白、眼中带着疑惑的女人问她:这是你要的吗?
受岳父之托,志杰去办理一张定存卡解约事宜。那是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下午,他走出捷运站到离家几十公里外的邮局,心中嘀咕着岳父怎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存钱,后来才想起湘玲曾提过小时候住在这附近。恍然大悟之际,伞檐下形成的雨帘中,模模糊糊看到五十米外对向等着过马路的三三两两人群里,一把倾斜的大黑伞下,站着湘玲和一位高壮的年轻男子。那人左手持伞,伞柄呈三十度角偏向湘玲,剪裁合身的潮样灰色西装左边袖子明显湿了一片,他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灿烂的笑容像是阳光穿透乌云,照亮灰暗的伞底,大大的右手紧紧搂住湘玲小小的肩头,把她拉近自己,一副不让雨水有机可乘的模样。湘玲仰着头和男子不时眼神交会,谈笑着什么,脸上散发的晶亮神采如刺眼闪光,从对向穿越往来车阵,射入志杰眼里。 除了眼皮眨了又眨,志杰全身都给冻结了,手上的伞给旁人撞得摇摇晃晃,雨水泼到脸上,却一点也没感觉。等到盲人过马路的提醒声“啾啾啾”响起后,他才惊醒,赶紧往旁边商家的柱子后面躲去,偷偷探出头来看着湘玲和男子往这方向过街,接着左转到另一条路上。湘玲虽逾熟女年龄,长年来刻意保养容貌与身材,走在高挺男子身旁小鸟依人般,连志杰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移动风景。两人并肩走远后,志杰一转身,猛然在商家的玻璃窗上看见眉头紧皱、胡碴残留而显得铁青的一张脸,下方是套着宽松褐色夹克的中广身材。没上班之后身材怎会走样得如此厉害?之前公司还有女同事称他是最有型的主管哪。他叹了口气,左脚拖着右脚,右脚拽着左脚,走到邮局填好委托书、盖印、附证件、提交,被办事员好心提醒阿拉伯数字少填了一个零。回程搭上捷运,过了三站才发现坐错方向。回到家已是六点出头,出门前拿出来化冰的鸡腿切块泛出血水,放在水槽的青菜软趴趴地垂头无力。志杰浑身虚脱,无心下厨,把食材草草用报纸裹一裹,塞进冰箱,出门到巷子口的简餐店外带两个便当。
湘玲近六点四十分才LINE给他,说临时被指派拜访一位难缠的客户。“你不要等我吃饭了,几点到家我还不确定喔!”接着传来一个小狗托腮的无奈表情贴图。不知该怎么回复,志杰“啪”一声合上手机,打开便当盒,热气缓缓上升,涣散在餐桌上方的Tiffany燈罩下面,客厅墙上咕咕钟的秒针“答、答”响着,待小鸟从钟面的小窗口跳出喊叫“咕咕”七次,志杰才发现自己呆坐了二十分钟,食欲一如消逝的时光抓不回来,索性把两个便当都冰起来,打算明天直接带给岳父当午餐和晚餐。
湘玲一向就是这种命令式的讲话方式,不给他做选择的机会,当年婚前也是这种口吻对他说:“不要期待我生养孩子,我不想被孩子绑住喔!”对外都说是两人协商好的,其实是她拟定好的婚姻条款,要他同意签章罢了。初识湘玲时,她在社团里担任副团长的干练形象让志杰想起自己的母亲。独力经营小商店的母亲,兼管家务所有事,父亲早年投资友人工厂失败所欠下的百万债款,都靠她做小本生意加上标会来一一偿还。念高中时曾因差一点缴不出学费,志杰说要去餐厅洗碗打工,母亲沉思片刻,咬一咬牙,说:“过两天就会有钱了,你给我专心念书,不要浪费时间打工。”几周之后,他才发现母亲脖子上长年戴着的金项链不见了。“反正天气热,戴项链也不舒服。”母亲淡淡地说。志杰始终觉得遗憾,还没等到他赚到足够的钱买条金链子还她,操劳过度的母亲就走了,更惋惜的是,她也没有机会认识与她同样性格的媳妇。
高中时因母亲车祸身亡,湘玲姐代母职照顾弟弟,口气带着威严。在大学社团里遇到志杰,她不自觉流露出大姐的神态。第一次志杰约她去看电影,戏院里冷气强,穿短袖的志杰打了个喷嚏,她不慌不忙从包包里拿出开斯米尔大围巾,围住他的肩颈,叮咛说:“下次看电影记得带一件夹克喔!”这么有技巧地定了下一次约会。
入社会后,她在职场上关照后进不遗余力。之前的新人美眉,一进公司就背负着偿还助学贷款的压力,湘玲心疼她拼业绩拼到胃溃疡,用心传授职场上的眉眉角角,更把手上最大的客户转给美眉,让她在第三年还清了债务。现在进来的小陈同样勤奋苦干,湘玲乐于分享工作经验,经常带着他拜访客户,相处时间长了,发现这男孩在高大挺拔的外表下,存着非常单纯又热爱生命的一颗心,这是志杰大学时代具有的特质,也是当初最吸引她的地方。
两人相识没多久后的暑假,她请志杰帮忙从宿舍搬东西回家。见她养着一条斗鱼,志杰眼睛乍亮,左右肩各背一大袋东西后,腾出双手围成半圆,小小的鱼缸护在胸前,不怕衣衫被水溅湿,边走边告诉湘玲说他小时候也养过,还买两只装在不同的透明塑胶杯内,并排放在客厅的角落茶几上好作伴。“可惜有天晚上被我喝醉的老爸打翻,他没注意到鱼掉在地上,还踩过去……”志杰声音沉了下去,黯然望着湘玲那只浮出水面跟他打照面的蓝紫色斗鱼。想象着小小的志杰痛心垂泪的模样,湘玲眼眶红了。
当年的志杰,现在躲到哪里去了?婚后两人开车出游暂停路口,穿梭在车阵兜售玉兰花的小贩未曾让他掏腰包,轻拍车窗要递广告的派报生也从没成功过,他的眼神只顾盯着前头的红灯,在变绿的那一刹那猛踩油门飞驰而去。经过宠物店,湘玲让橱窗里萌样的小猫给迷住,直喊好可爱、真想养呀,志杰却在一旁冷冷地说,养宠物麻烦得很哩。
因此,见到小陈在残疾朋友向他兜售他不爱的口香糖却仍掏钱买了两条,然后等对方离开后把口香糖递给她说:“姐,拜托帮我吃,我怕薄荷味儿。”尽管当天户外气温低于十度,湘玲还是感动得浑身热烘烘。出外拜访客户时突然下起大雨,小陈冲进超商买了把大黑伞,然后紧搂着她的肩膀,说:“姐,衣服别弄湿了,你待会儿还要到黄老板那里做简报呢。”那呵护小妹妹般的关怀眼神,让向来保持女强人形象的她,不由得放松肩头,展现小女人娇柔的一面。
湘玲明白多年的社会磨练和现实考验都会改变一个人,志杰纯真善良的特质或许给消磨去了,但至少他们还有共同话题,可以分享职场观察,互相提供意见与支持;周末下班后两人相约看个晚场电影或参观展览,然后交换观赏心得。精神上的交流是他们之间的一座桥梁,少了它,真不知两人如何走进对方的心灵秘境。志杰失业后,她曾提议去看个电影或听场音乐会,他头一回说:“音乐会票券贵森森,我们听CD就好。”第二次说:“我想趁周末打扫柜子,顺便清洗冷气滤网。”见他有空时浏览乐活网站上的家居用品,或是盯着电视节目《型男主厨到我家》里的Curtis又做了什么好菜,一副安于现状的样子,做着钟点女佣担任的工作,湘玲“哼”了一声,扭开台灯,读起当期的财经杂志。
失业的苦楚可以告诉死党,大叔群组里他不是唯一经历这处境的人;但夫妻间的情感困惑,志杰不知可以向谁吐露。以往两人并肩走在同一条路上,欣赏着相同的沿途景致,遇到的问题彼此都能了解;失业后的他脚筋扭伤似的再也跟不上她的速度,战力十足的湘玲,丝毫不减速地勇往直前。觅职的过程不顺遂,他无能为力,偏偏湘玲以为他喜欢男主内,怎知他是不得不如此。 曾是最亲密的战友若是着迷于更炫丽的风景而走岔路,他该如何应对?胸口被掐得紧紧似的喘不过气,他赶忙从橱柜拿出威士忌,倒出100CC,丢入两块冰,握在手中左右摇晃,冰块在矮胖的四角玻璃杯内喀啦喀啦响,如沉着的鼓声安定了慌乱的心,他盯着淡黄色的酒液思索,脑子似乎如杯子般清透了起来。 送去给岳父的便当改成中午和傍晚各一次,菜色更加丰盛多变,有时还留在那里陪老人家一起吃,下午天气好,让老人家坐轮椅推到附近公园晒晒太阳。湘玲一进门,公事包才放下,志杰就像郊游回来的小学生兴高采烈向妈妈报告当日的活动行程,述说岳父的好心情与好食欲。见她眼睛一亮,耳尖竖起来,除了聆听还不时询问细节,两人又找到共同话题,让志杰松了口气。
岳父却在几个月后因为急性肺炎过世。冷气流来的那晚,老人家忘记关窗受了寒,隔天一早送餐过去时发现他发烧又咳嗽不止。意外来得太快,老人家走得突然,后事根据岳父生前的指示从简办理。在肃穆家祭中,志杰扶着湘玲哭得颤抖不止的肩头,脑中浮起的却是那个大雨的午后湘玲肩头上那只健壮的手臂。那男子,也是这么有力地搂着她吗?闻得到她的发香吗?体温,也是如此贴近吗?
阿刚约他出来,陪他到PUB喝小酒,耐心听他述说与岳父的相处时光,说老人家多么喜欢他做的肉酱面,因为面条煮得软,绞肉较细、酱汁微甜,适合老年人的口味。还说他陪岳父去剪发,理发师以為他两人是父子。讲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鼻子吸了吸。阿刚听得感动了:“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那么好耶!”志杰一愣,不敢看阿刚,径自拿起酒瓶,将剩下的啤酒全倒进杯子,望着逐渐浮起的气泡,“啵、啵、啵……”是那些泡泡、还是他的心声在呐喊,分不清楚了。
阿刚问:“湘玲还好吗?”志杰没有直接回答他,只喃喃地说:“她父亲走了,她可能不需要我了。”阿刚睁大双眼,诧异望着他说:“怎么会?”他一口灌下剩不到半杯的啤酒,苦涩味在口腔里释放到最大极限。“嗝”一声,难闻的酒酸味从喉头升起,一股熟悉又遥远的味道飘了回来。当年父亲的心境他终于走了进去,那是一种置身在荒凉旷野的感觉,被世间遗弃,没人需要他,只有朔风嘲讽地在耳边吼着“好、好……”
这天快五点半才接到湘玲的LINE说已从新竹上高速公路,预计七点左右可到家。志杰精神一振,庆幸早上送洗湘玲的衣服后,临时决定到超市买好意大利炖饭食材。昨晚查到的食谱,是用生米下锅,先以橄榄油和洋葱小火快炒,米粒都沾上油脂后,倒入白酒让米粒吸进酒香,转中火,分批倒入极热高汤,不断搅拌,好让米粒外层的淀粉分子分解,产生细嫩滑润的汁液。最后锅子离火,米饭上面再用力拌入奶油使呈黏稠状,就可以装盘了。
湘玲刚进家门,两盘炖饭正端上桌,志杰笑笑对她点头说:“快去洗脸洗手,享用我的杰作。”餐桌中央摆了一盘洗净的鸡丝生菜沙拉,两人对坐的位子上各有一支汤匙和叉子,白色餐巾纸垫在下方,志杰相了相桌面,拉拉桌巾,整整靠墙面的花瓶里的一把满天星配康乃馨。母亲节刚过,超市在做存货特卖,原本有点委顿的花朵让他插在加了醋的水中有了精神,长长的茎显得挺直。
卸完妆的湘玲,没能卸下脸上的疲惫,坐定后见到康乃馨,双眼眨了眨想说什么般又忍住。缓缓拿起汤匙,舀了一匙炖饭,在鼻翼下深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好香。”食物放入嘴里,闭起眼睛,饱含白酒汁液的饭粒在口腔内游走,微酸香气钻入鼻腔里挑逗着嗅觉神经,也唤醒了昏昏欲睡的脑细胞。咀嚼米粒时上下排牙齿有稍稍黏住的感觉,一下子又马上弹开,宛如两颗弹珠慢慢相触后有点不舍地撞开,湘玲“嗯”的一声,脑中浮现半小时前她送小陈回到他家门口时,小陈临下车前投向她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她稍偏着头,嘴角抖动一下。注意到湘玲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士杰眼睛乍亮,扬扬手中的汤匙,咧着嘴说:“这可是花了我一个多小时做出来的功夫菜喔。”
他故意扭一扭肩胛骨,说他刚刚在锅子前慢慢搅拌,每次只能加一点高汤,怕粘锅也怕干锅,右手酸了换左手,尿意来了都憋着。“看来一切努力都值得啰。”志杰边说边把一大匙炖饭塞进嘴哩,用力咀嚼了起来,太阳穴上的青筋跟着上下微微起伏,两旁鬓发在黄色灯罩下闪着几丝银光。
看着志杰心满意足的神情,湘玲蹙起眉头,目光跳过他,看向他身后冰箱上用磁铁吸住的一张照片。那是婚后几年两人出游在布拉格查理士桥上的合影。听导游说在桥上接吻的情人会一生得到祝福,志杰马上扳过她的脸在她唇上深深一吻,然后请人帮忙合影。照片中的他宛如攻下城池的将领般英挺神气,自信的模样令她迷醉……不知是炖饭里白酒的关系,还是当年桥上脸颊的红晕未退?下午,小陈和她一起走出新竹客户的公司时,信心满满地对她说:“姐,我一定要努力冲到业绩,今年底和您一起参加公司的犒赏旅游到欧洲。”她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好呀,等你喔!”此话说完,连她自己也吃一惊。
“喜欢的话,我可以常常做炖饭给你吃,好不好?”志杰看她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柔声问道。湘玲没搭话。不知道是默许他常做炖饭,还是反对。她问道:“母亲节都过了,还能买到康乃馨啊?”
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但能让她提问,已是志杰的幸福;他邀功似的移近花瓶,想让妻子好好欣赏,不料发现看似好精神的花,有一端的底部已经微微变成褐色。志杰机灵地让变色的一端朝向自己,秀给湘玲几朵开得正美的康乃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