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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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余亮,男,1967年3月生,做过教师和记者。先后在《人民文学》《花城》《天涯》《钟山》等刊发表诗歌、小说等作品。著有诗集《开始》《比目鱼》,长篇小说《薄荷》《丑孩》,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等。参加过《诗刊》社第18届青春诗会。获得过1998年柔刚诗歌年奖等。
  灯灯,作品发表于多种诗刊及入选多个选本。曾获《诗选刊》2006年度中国先锋诗歌奖、第四届叶红女性诗歌奖、第二届中国红高梁诗歌奖、第21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出版有个人诗集《我说嗯》。
  李以亮,1966年生人。写作诗歌、随笔,兼及欧美诗歌翻译。作品散见各相关专业期刊,出版诗集《逆行》,翻译《波兰现代诗选》《扎加耶夫斯基诗歌精选》《捍卫热情》等。现居武汉。
  主持人语:
  在《苦嘴》一诗中,庞余亮写到了多雨之灾,其中呈现了三种语言,一是农民的描述:“用这雨水搓绳子”,二是气象学解释:“受高空低槽和切变线影响”,三是诗人曾经使用过的此拟:“麦田的新衣服”。我不知道诗人是借由本能还是有意为之,但这样的井置使得这首诗超越了对灾情的描述,而是在多角度的光照下,揭示出诗歌世界的多样性,从而规避了模式化和简单化。庞余亮近年的写作以小说、童话为主,偶尔回归诗歌依然出手不凡。
  灯灯写母亲做菜时被辣味呛得热泪盈眶,而最难忍受的是不能夺眶而出的泪水。“我的痛苦/不是别的//一一是渔夫在沉默中,又喝下一杯。”(灯灯:《痛苦》)读灯灯的诗有时依稀听到佩索阿的诗句“还有一些疾病,此疾病更坏,/那没有痛在灵魂深处的疼痛/此别的疼痛更加疼痛”在其中回响。诗人对痛苦的深刻揭示,在读者那里产生的共鸣能够缓解人们所受到的心灵困扰,令人顿生在茫茫人海中巧遇久违了的兄弟姐妹之感。
  李以亮作为一个优秀的译家更为读者熟知,因为受益干他对东欧诗人特别是扎加耶夫斯基的译介,所以我也对他满怀故意。他的译笔之所以令人信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本人即是一位实力诗人。“惟有你的目光/为我助跑。”(李以亮:《陌生人》)在诗歌创作与翻译这双重身份之间,正是相互助跑的关系。李以亮是个不惮于“固执己见”的人:“有那么多浅薄和恶俗的诗歌/但是,当我说诗人的时候/我还是想说深刻和高贵”。对他的不逢迎、不苟且,我同样满怀故意。
  一一余笑忠
  庞余亮的诗
  庞余亮
  苦嘴
  二哥说,在芒种后再下雨多好啊
  可老天爷从去年秋天
  就用这雨水搓绳子
  越搓越长,越搓越来劲
  算起来,这雨绳子做成的鞭子
  应该算到去年秋天
  雨鞭子推迟了晚稻的收割
  后来这雨鞭子
  又搓成了雪鞭子
  能从土里长出来的小麦
  就算是命好的一批
  二哥说,电视里还在说
  “受高空低槽和切变线影响”
  不懂是什么意思
  反正继续中雨,小雨
  反正麦墒里积水太多
  本来麦子也不值几个钱
  再收的话也抵不上工钱了
  有些人家不准备收割了
  你写过的“麦田的新衣服”
  都变成了烂衣服了
  有些麦子泡出麦芽了
  “连根都泡烂了
  哪里还有烧煮麦芽糖的草?”
  吞针记
  拔根头发做根针
  已是传说。
  这年头,梦不到
  低头磨铁杵的母亲
  仅可感到沉默的铁杵
  在焦灼之洞里
  慢慢下沉。越来越少的耐心
  已遮不住
  日渐荒芜的身体。
  还可继续表演吞针
  缝棉被的l号针
  比纳鞋底的2号针勉强
  在吞下3号钉衣针之后
  还佐了一口残茶。
  更短小4号绣花针和5号串珠针
  竟也吞咽了许久。
  好在傍晚的风突然转向
  吹干了额头上的汗水
  子夜时分
  还有余力在一张纸上
  吐出藏在舌下的
  那根锈蚀之针。
  废柴记
  和隔壁萧条的钢材码头一样
  它吞吐钢材。我们的木头码头
  也吞吐过许多外国大木头。
  就像我们必须面对衰老和变形
  肢解或组合
  在我们面前运走过很多木头
  想必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这种既定的命运
  却无法赐予滞留在我们身边的
  58吨重的大木头
  老师傅也说不出它的名字
  就像一本词典外的陌生词
  反正非松、非檀,亦非花梨
  老师傅说:“凡是不归类的木头
  统称为杂木,如此大的木头
  就叫做大杂木。”
  大杂木,就如此暖昧地命名了
  这根有1000多圈年輪的外国老木头
  算起来,老人家和我们的大宋同龄
  那时大宋肥硕的后脖
  还不知道元人的大刀有多快
  可在木头面前闲说历史
  还不如谈谈世界地理
  比如老人家的老家南太平洋
  那个澳大利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之间的所罗门群岛
  可在990座岛之间,老人家的老家
  同样不可考。
  这其实也无足轻重
  事实是,这根横陈在地的庞然大物
  和留守在码头上的我们一样   丢失了锯子和斧头
  亥时清单
  亥时
  不知道哪里的猪在熟睡
  任凭咣当作响的铁皮卷帘门
  次第打烊
  一天的利润之光
  刚漫过薄薄的脚背
  亥时,手机的微光
  恰好能照见暗黑的老楼梯
  亥时,闲下来的街道
  就是夜班编辑的热心肠
  他把每天的足印
  消化之余。还继续磨损
  一只带根号的老计算器:
  究竟在数十亿岁的银河中
  有多少僵尸般的行星在游泳
  亥时,秘而不宣的童年
  是他身体里的望远镜
  蓝光
  我在l号监室说过,明天下雨好
  我在2号监室说过,明天下雨不好
  老天多么无辜,任凭
  无数的麻雀为了我
  飞过这看守所的墙头
  一一那些麻雀可叫做自由吗?
  他们说不是。看守所墙内的猫
  是可作为老虎的兄弟
  也可作为修辞的鸭舌帽
  蓝光和睡眠是无辜的
  咬光了指甲的十根指头
  也是无辜的
  有时我憎恨未来日子的监视
  有时我又歌颂这监视镜上
  闪烁的蓝光
  它是我想象中东海的问候
  瓷寿星
  有时,伊就是真理
  就像伊的白胡子、红嘴唇:
  惟有一知半解
  才可滔滔不绝地说
  有时,伊一言不发
  谣传中的德行落满了灰尘
  伊就用勉强的笑意
  表达充沛的愤怒
  不孝的人实在太多了
  伊自杀过,又被救起
  一一伊和这个世界的裂缝
  就这样,越来越大
  清名桥之夜
  半辈子的矜持
  比不过三十年前初夏的彻夜大醉
  那熟稔的鱼腥臭
  令红色的灯,绿色的灯
  和橙色的灯光
  都搅和在这末世之美
  和暖昧的联想中
  再次归来
  桥上的人依旧疲惫
  游船上的人
  有一部分假装抒情
  还有一部分后悔
  被藏到缩小的瞳孔后面
  这叫清名桥
  这叫古运河
  这叫水弄堂
  暗自上涨的水令船头逼仄
  必须躬身过桥
  就如必须躬身
  向破碎的亘古长夜致敬
  小纷扰
  “纷扰不惊实在太难了
  我,坚持不说口渴的小蟑螂”
  一一这样的修行,这样的自嘲
  并不能令愤懑的下午平息
  这真不是件值得叙述的事
  扫了五遍的地
  地缝中还是有几根落发
  有的全黑,有的半灰
  并不构成此生的一对矛盾
  即使满怀愧疚
  也得借助落满灰尘的自行车
  吱吱呀呀地拐过人民路
  再穿过解放西路。漏气的车胎
  漏掉了破巷子的激烈和颠簸
  死了两任老婆的理发师的左手
  配合荡刀布上反复磨蹭过的剃刀
  在面颊上刨冰犁地
  犁这稀疏的毛发,也犁那乱窜的胡须
  “如此生硬,朕又疼又辣。”
  白纸黑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
  白的纸徒刑已满,黑的字
  连夜逃遁。它们有的成了
  热锅上的蚂蚁
  有的成了喇叭上的锈铁屑
  只要一开口说话
  它们就成了pm2.5
  还有些老奴般的黑字
  忠心耿耿地蹲在常绿植物的枝头
  熬过了漫长冬天
  却在春天,成了不合时宜的落叶
  失散在柏油马路上
  诉说、翻滚和申冤
  把这些有恩于茫茫雪地的黑字
  扫到一起,就是一个
  不便说出的窟窿
  小魔术
  如果不能对付一根木棍
  那就用剪刀
  对付一根绳子吧
  把一根手臂长的绳子对折
  左手握着折弯处
  右手从左手抽出折弯
  用“张小泉”剪刀它剪断
  再对着绳子吹一口气
  拉开:这是一根剪不断的绳子
  一一那剪断的,吹走的绳段
  其实是一只小绳环
  在作弊:它事先藏在手掌中
  像一个零的等待
  比这小魔术更无聊的
  就是将灰烬搓成绳子
  比这个小事更无聊的
  张小泉师傅
  他就是赶在清朝之前
  逃往杭州的那個明朝人
  峡谷
  多年的近视眼
  早习惯了瓶底般的玻璃
  就像早就习惯于
  白纸和黑字
  习惯于电视的无声
  那些人张合着嘴巴
  在屏幕上交配和觅食
  按返回键是可行的
  但缄默的人间是不能的
  近视眼镜后的泪水也不能
  只有天气预报时间到了一一
  某地八级大风,某地大到暴雨   某地有泥石流翻滚
  那些标准普通话
  像扔出的豆子
  一粒又一粒
  填补他在这世上的小峡谷
  小团体之歌
  到处都是散的
  两只手也拢不起来
  点赞也叫献媚
  请为快递员的盒饭添双筷子
  火把是禁止的
  允許打开苹果机中的手电筒
  娇情又名偏执
  小幸福,在晾衣绳上晃荡
  似乎有涟漪和荡漾
  一一这虚度的子夜糖
  围着红包烤红薯
  我们可宣誓:红薯派
  哗啦一声……
  哗啦一声,倒塌的家具店里
  那些沙发背上倚过的头颅
  椅面上烙过的屁股印
  统统移开了
  他们的占领
  哗啦一声,全都不见了
  连塞在桌缝里的旧鱼刺
  也忘记了哽喉的疼痛
  老灰尘老木头的味道里
  多了一些类似
  青春骨折的伤口
  其实,那也是缺了钙的陈腐
  哗啦一声,木头腿
  哗啦一声,木头手
  哗啦的木鼻子,哗啦的木尾巴
  还有晔啦的小木凳
  早不明去向
  眺望
  眺望者总是扁着身体
  生活
  有时候,他也凸起某个部分
  怀念起盛大的夏天
  有许多地下蝉沉默
  枝头的蝉则喧嚣不已
  无论沉默还是喧嚣
  不相交,也不谅解
  绕小花圃一圈……
  绕小花圃一圈
  就明白了纸上的那废话游戏
  有的花下场了
  有的花刚刚登场
  此刻最灿烂的是茶梅
  向阳处的茶梅
  比背阴处的茶梅胖很多
  她在喘息
  她们在喘息
  吁吁,吁吁
  停不下来的
  吁吁
  红嘴唇,红嘴唇
  热气腾腾的红嘴唇
  隐忍与透明
  隐忍了半夜
  雨还是下来了
  像隐忍了半辈的悲伤
  也像是半夜里
  疲惫的亲人刚合上的眼皮
  他们看不见的
  打碎了窗玻璃也看不见
  我手捧着的那些雨水
  无法收拾的那些雨水
  你说说我能怎么办
  它们隐忍了半辈子
  也没能像露珠一样透明
  唯独那些窘迫的积水
  仅仅半夜
  就把我们居住的街道
  改成了小运河
  你要学习一枝黄
  你要学习一枝黄
  一枝黄的
  一枝生二枝
  再生三枝
  现在已经有了
  许多
  一万枝
  你要学习
  它的一
  它的枝
  还有它的
  在围剿之后的
  还能顽强出现的
  黄
  在大地上
  允许稻子
  也应该允许
  一枝
  黄
  比出示给它的黄牌
  还艳黄的黄
  照耀着
  无赖或浪子的哲学
  也是哲学
  灯灯的诗
  灯灯
  小鱼
  昨夜死去的小鱼用向上的肚皮告诉我,天空是自的
  水是不可信的。我是另一条鱼的妻子,终日在水底,
  吐水泡,练发声
  把鱼鳞裹在身上,面对鱼铒,还要时刻提醒自己
  只闻其香,不近其身。我每天都梦见
  睁着眼睛的死鱼,在水中,在盘子里,在餐桌上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澎地一声
  跳出水面:啊,蒿草长高了半尺,无数风,又替我削
  长了草尖!
  鳞片
  脱掉鳞片的鱼,在卖鱼人手中挣扎
  跳跃,接着
  迎来更昏厥地一摔
  我目睹了它的痛苦,我目睹了它
  这么痛苦还不肯死
  这么痛苦
  油锅里睁开眼,用最后的悲愤
  跳出锅外
  晚餐后,我穿上它的鳞片
  遇见月亮一一
  月亮,也是它的鳞片。
  斧子在飞
  鸟的口袋装着星期八。
  鸟在飞一一
  用尽力气在飞
  叫喊着在飞。
  飞过群山
  采药人就要挖到最苦的药材
  河流就要吐出船只
  没有脚的靴子
  在水面上行走一一
  鸟在飞
  一一确实,是一把斧头在飞
  空气中
  溅出我的故乡,异乡,和今日。
  在沙坡头
  沙子骤冷。虫子跟着夕光
  爬出一段
  锃亮的小坦克,有清晰的渺小,不安,和不甘……
  而驼队留下背影,深陷的脚印
  很快,又被风沙填满
  我们坐在高高的沙坡头,望见沙漠
  一望无垠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无非是,这边的沙漠,借助风   安慰了另一头的沙漠
  无非是,沙子在移动
  我们是不动的一一
  有人哭出了声音。
  更晚些时候,月亮会出来
  星辰也会
  照见一切:人间无大变,风沙吹又起……
  看星星
  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近的星星
  這么多的星星
  在头顶
  明亮,悲伤,闪耀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么多的星星出现
  夜晚更黑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走夜路
  我们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我们也是地上的星星
  蛙鸣,虫叫,花开
  也是地上的星星
  我们抬头,看见这么多的星星
  一颗比一颗硕大
  一颗比一颗寂静,有序,忠于无言……
  母亲
  她在厨房忙碌,蓝围裙下
  一颗用旧的心脏。如今油烟机也老了
  浓烟深处,看不见来路苍茫
  她依旧把豆子爆得火热,给生活加上两把辣椒
  无人时,呛得自己
  热泪盈眶,她烧上几个拿手好菜
  端至儿女面前(儿女们难得回来):
  她笑着
  双手放在蓝围裙下面。
  暴雨后
  暴雨后,乌云是过去的事。
  我已经忘了
  暴雨之后
  我和世界的关系一一
  在旷野
  水洼经过混沌的昨夜
  认领了今日
  鸟清晰的第二张脸一一
  它飞翔的姿态。
  婆婆纳,鸭跖草,鬼脸花……
  你们的沮丧
  和我同出一撤
  来自乌云的故居。
  暴雨后,我指给你们看的
  一块石头在说话。一块石头在说话
  一块石头没有疑问,没有疑问
  就领到伤口
  一一我指给你们看的
  不止是石头
  是暴雨过后
  一一光线千军万马。
  千军万马的光线,在过独木桥。
  痛苦
  雨落在湖面。
  燕子飞过水的聆听。
  我的痛苦是雨落在湖面但水
  在聆听一一
  一日即逝,远山在雨雾中从未清晰
  我的痛苦是看见舟行水上
  燕子依然在飞
  远山中归来我的足音
  它经过水边的房子
  我的痛苦
  是炊烟不散淡,它浓烈
  它飘出故乡这个词
  女人的怒骂,像我多年前的母亲一样
  健康,有力
  我的痛苦
  不是别的
  一一是渔夫在沉默中,又喝下一杯。
  肯定
  就像我来,青山环绕
  流水从未曾停下脚步。
  一叶扁舟,在天地之间,重复着古老的孤独学问
  我所看见的春天
  并无二样:燕子贴着水面低飞,脱下燕尾服
  顷刻,变成朴素的麻雀
  它和我们一样
  忠于无常的生活
  并向失败,保持春天的致敬
  就像我一直仰望天空
  有时
  望望远方……
  柳树葱茏,堤岸安详
  流水从未停下脚步,流水在拐弯处
  扶住黄昏
  升起的炊烟一一
  是的,正是那摇晃处
  完成了我对中年的肯定。
  水在东流
  夕阳如铁。水在东流。
  一株老柳树
  比我更懂得守住内心的秘密
  一只野鸭
  不用飞
  目力已在我视线之外
  我所对应的一只麻雀,一只蝴蝶
  它们是老人
  和孩子
  手中的风筝
  在一再出现的黄昏
  我对你描述的事物
  有着黄昏
  应有的色彩
  有时,我指给你看一一
  水在东流。
  有时
  我在湖堤上走
  并不说什么
  水在东流:
  借助春风,我飞到了对岸。
  承认
  承认河流比过去轻盈,绕过山川
  轻易就划出
  春天的半径
  承认我看见了河流,春天
  它们带着新鲜的泥沙
  新的鸟鸣
  来和我相认一一
  承认我在春天的半径中
  以为自己是扇形的
  一扇
  少年的门一一
  我终在炊烟中看见了中年
  摇晃,犹疑,胆怯……
  在你,你之中
  我取走我每一天的脸一一
  承认自己是无能的
  不可能让春天
  更像春天
  我的承认微不足道
  我的泪水
  微不足道
  大河依旧向东
  我的承认多么小
  多么倔强:
  它,还不足以熄灭内心的灯盏。
  更高的山顶
  又如我在高高的山顶
  还想去
  更高的山顶
  鸟儿们从天边飞来
  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扇动翅膀   松针把夕阳的余晖
  捻成一根细线,一种
  更细小的寂静
  无边,被风吹动的寂静
  我望着它们出神…
  在高高的山顶
  我知道
  我去不了更高的山顶
  我知道我要去的
  更高的山顶
  那里,太阳一直照耀
  那里,积雪终年不化
  李以亮的诗
  李以亮
  陌生人
  你看我卯足了劲,却也
  只是跳起这么高
  你看我跌坐在地,一脸苦笑
  是的,大地是坚硬的引力是客观的
  你看我给心脏上足了发条,直到此刻
  我的双腿也无意石化
  而我所有的孤独,不过是人的孤独
  而我所有的热力,不过是与生俱来
  陌生人,我知道你在那里
  但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唯有沉默
  将你与人群区别开来。唯有你的目光
  为我助跑。我知道,你的嘴角,始终没有讥诮
  履历
  你来到这个世界,带着惊恐、
  希望、诅咒。从脐带剪开那一刻起
  你必须学会吮吸、跌倒、站立。
  母爱的慈祥里,种的意志
  延续。母子的对视中,
  语言诞生。稚子的身体,
  多少人惊叹你的美丽,凝聚
  神的造化之功。从头到足
  完美的比例,无须证之于
  X光照下的骨骼。
  那一双手,十节手指,
  柔软的指甲盖,清澈的眸子,
  未被欲望玷污,一一不久将被污染。
  短暂的童年,在未来的记忆里
  被美化,给生存提供勇气。
  无知的幸福。短暂、
  稍纵即逝。很快,是青春醒来。
  远方,城市,性的梦。
  向往的图书馆,知识的宫殿。
  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顿的星空。
  帕斯卡尔和卢梭、雨果和波德莱尔的法兰西。
  美洲,新世界,东方的陷落。
  很快,你已来到现代。
  很快,你将不再认识
  生命为何物。追求真理,
  你成为真理的化身。你是真理的
  代言人,忘记自己的语言,
  你的母语,一一生命的语言。
  很快,你将发现,智慧
  不在大学里,诗歌
  不在诗歌教授的大部头里,神
  不在教堂和寺院里。
  很快,你将发现,活着,唯有
  尝试活下去一条路……
  你赞美鲜花,却罔顾生命的花期。
  你写诗,诗里却没有爱。
  你研究火,而你成为灰烬。
  真理躲过你,诗也远离你,你向着
  死亡的方向前进。
  “重要性”,蒙住了你的心
  虚荣,像一把盐,扎进你的眼。
  你,是自己唱给自己的一首挽歌。
  我有
  我有一所房子,远离大海但也春暖花开
  我有一卷诗歌,未及面世、面世必遭嫉恨
  我有一个朋友,臭味相投,可恨却乏为人识
  我们彼此深知,还常常互相点火,策动骄傲
  T说
  有那么多丑陋和古怪的女人
  但是,当我说女人的时候
  我还是在说纯洁和美丽
  有那么多浅薄和恶俗的诗歌
  但是,当我说诗人的时候
  我还是想说深刻和高贵
  有那么多虚空和孤独的时刻
  但是,当我说生活的时候
  我还是要说光明和信心
  天气
  一个人能够做成的,只是
  自我完善。每个人
  都随天气变化,只是他并不知道。
  有時,我走到镜子前
  察看来到脸上的积雨云或雾霾。
  有时我转动座椅,看见窗外阴沉的天空。
  我看不出它们会带来什么改变。但在
  某一天,我所遇到的某个人改变了
  我的命运,或被我改变一一
  因为那天,天气晴朗或阴沉。
  一生里我所经历的,
  太多不在我的设想
  或掌握,唯有在这间屋子里,宁静
  依然是最高的秩序,仿佛杯子握在手心。
  神游
  已是春天。相同的植物,相同的秩序。
  星期一的早晨,周而复始的时间。
  长鼻子的工程车,作息颠倒的沐浴城。
  每一片要长出来的叶子都长出来了。
  去杜甫故里的车票没有买。关于自我
  并不重要的认识,已容易接受。
  甚至我们之间的战争也不再重要。
  每一个想到的结局,都在到来。
  哈勃望远镜摄下了百亿年前星云的照片。
  人类多么渺小,但也见证了宇宙的诞生。
  并从沉默中创造了音乐。以及更多。
  比如罗马人和不列颠的战争。罗马人本应完善
  他们的共和国。没有神祗会替他们完成这项工作。
  我们本应和平相处,却因欲望迷失了本性。
  旁听者
  你生活在一个最终你必然消失的
  地方,为此你缴纳了首付、月供
  和物业管理费。此刻它是安静
  或寂静的。千年前的君王、圣者或诗人   挤在一堆书中。一对情侣
  租住在我的楼上,此刻他们正执意
  打破这安静或寂静。你能听到
  弹簧床垫快乐或痛苦的呻吟。有一刻
  你能感到你的思维,你随着
  他们的加速在加速。而在你的房间
  一切都是死的,除了你自己
  一盆水仙以及最近被你收留的
  一只猫。此刻,楼上也恢复了可疑的秩序
  不复传递那活跃而富于生气的动静。
  坐着的自画像
  也许有点冷酷。在最好的日子
  也难掩深处的忧郁和恐惧。你视死亡
  为一种必要的探索,警惕给人类
  分配灵魂的圣人或哲学家。在几乎
  所有长辈都已离世之后,你却开始
  奢望长寿一一你想活得更多,结识
  更多的人,去荒蛮之地开垦、播下种子,
  栗树、皂角树,什么都行,但不是现在。
  你坐着,在书桌前,感到
  一种疼痛,一一它使你保持正常。现在
  你仍是身体里那个熟悉的
  客人,被东边打过来的阳光照着。
  你,呼吸平稳,期待诗从沉默中涌出。
  克里斯蒂·布朗(1932-1981)
  我知道你太晚。是的,不过是
  一首诗让我对你产生好奇。
  你:爱尔兰诗人、作家、画家。
  出生后就患有严重的大脑瘫痪症。
  2l岁出版自传体小说《我的左脚》。
  (多年后,吉姆·谢里丹将据此
  拍摄一部风靡全球的电影。)
  另有小说和诗集多部行世。
  你:在我这个年龄死去。我的同行,
  很难想象,一个用脚趾打字的人。
  我们:器官健全,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缺?)
  我想起史铁生,一个在轮椅上度过半生的
  思想者。他视残疾为一个隐喻。
  隐喻一种局限。一间身体固有的牢房。
  克里斯蒂·布朗,这牢房,没能锁住你,
  却锁住了我。我在牢里,向你的亡灵致敬。
  芳邻
  说要为你一句话
  写一首诗
  一一好不好,另论
  一直忙,忙于鸡毛蒜皮
  所谓心动,差不多已被
  消耗殆尽
  想来我也不是一个
  易于感动的人(或者相反)
  比如,那些沉船救援的事迹
  看着齿冷
  而我一度甚为不喜的歌手
  不太知名的一首歌
  却又令我一夜辗转反侧
  而你从哪里(那些碎片文字?)
  拼接出一个关于我的印象
  一一准确,或者,准确地
  令我欣慰不已
  如果你来
  画一幅我的肖像画
  也许,比交往多年的画家
  更为胜任
  你天赋异禀
  你与众不同
  而且,你是赋予我内心骄傲的人
  你是谁?你是
  我的天涯芳邻
  状态
  1
  天气预报说,今天已是小雪。
  年轻人又开始庆祝。
  但节气不是节日,
  神也不是神仙,
  这些,如何能跟他们说清楚?
  2
  总有一些留鸟,在此越冬。
  画眉?喜鹊?白头翁?
  惟有乌鸦,永远离群索居。
  此外,也永远会有一排瓦雀,
  并立电线,展览集体的孤独。
  3
  每一天都在变短。
  每一刻都在变长。
  在每次决定和行动之间
  都是早些年,你不假思索
  就能一跃而过的
  重山,河流,沼泽地……
  有没有一种
  错误
  一一连改正本身
  也是一种错误?
  4
  再也不能装作感觉良好
  再也不能出门时
  少穿一件衣服
  再也不能装作热情尚存
  却在滥用之后,带着深深的内伤
  返回、蜷缩、喘息
  像一头出击未果的狮子
  最好无思,无欲。
  在空房子的
  空窗子后
  等待灰尘,在夕光里下落
  节日
  当问候和回复成为负担,请允许我
  以沉默表达我的祝福。
  如果你心里没有我,请不必
  费力想起,你没有亏欠。
  在我心里,也有一個小小的阁楼
  请原谅我,小心将你藏匿。
  一颗无名的星辰,指引我的生命。
  而我们相遇的地方,即是我们的终点。
  凌晨四点
  醒来/我还活在一个新鲜的伤口里
  一一帕斯
  我是听着那要死要活的野猫求偶的叫声睡着的,我记得,是的,我不曾诅咒或祝福它们,只是把其叫声当成了催眠曲。现在,我平静地挥霍着一生中最为幽暗的时光,在黎明之前。今年,我将满五十岁,我珍惜梦里出现的一切,视其为命运现身大水的倒影。而我知道,大海遥远,新的转机还没有出现。但我向你保证,这里醒着的,已是一个不再轻易输掉底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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